張曉艷
太陽剛剛從東山上露出一小半兒的臉,院子里是紗籠著一樣的金色,喜鵲停在晾衣繩上正唱得歡,房門猛然打開,一口黑漆漆的鍋探出頭來,把喜鵲嚇得不輕,歌聲散了一地,七零八落的,而身影早就飛到后山的大黑石上了。
要炒莜麥了,趁著五月農(nóng)閑,父母要準備秋收時吃的白面、莜面,那時忙,想磨面?加工廠的老焦都顧不上給你開機器。加工白面倒是省事兒,把小麥在家里淘洗干凈,裝了口袋拉到七八里之外的加工廠,機器轟隆隆一響,白面和麩皮各自歸袋,回家來往涼房的糧倉沿子上一搭,人和豬都能吃到新糧歸倉。而莜面就費事兒了,要先將莜麥淘洗了,還得再炒熟了才能去加工廠磨成面。
家里不寬裕時,莜面吃食最穩(wěn)妥,魚魚、窩窩、囤囤、餃餃,蒸的煮的都行,樣數(shù)多還耐餓,“吃個半飽飽,喝點腌湯開水正好好”,適合莊稼人。就像農(nóng)村娶媳婦兒,粗拉拉的女子受歡迎,家里家外一把手,和鄰居吵架都能罵得你渾身疼,其實是吵不過氣的。這樣的女人是名副其實的女主人,誰到跟前都得眼眉低三分。
但有幾分姿色又會心疼自個兒的就不好說了,金貴且嬌氣得很,喂豬怕踩到了豬屎,養(yǎng)雞怕雞毛粘了的褲線筆直的確良褲子,整天兩手乍著,進進出出看姑子們、妯娌們的白眼兒。就像是白面,面條、包子、餃子、饅頭、餡餅,咋做都好吃,可不是誰都能吃了上頓吃下頓,那時除了小學(xué)老師和大隊書記家,村里的其他人家還是以莜面為主食。窮吃多富吃少,我家前面的霞霞家,每天至少一頓莜面,每頓要蒸兩大箅子莜面魚魚,飯場就是戰(zhàn)場,三個孩子搶的吃,哪管什么“孔融讓梨”的傳統(tǒng)美德,下手慢了就得少一筷子,一筷子下去挑半碗魚魚呢。
選一個好天,一大早,父親就開始“搬鍋”。把一口出燒鍋從灶臺上拔起來,抬到院墻外的場面邊兒,鍋是我們平時吃飯的鍋。場面邊兒上,是一個盤狀的坑,每年春天,人們會在這里取土給房子上泥,我們叫“抹房”。日子久了,坑邊形成了一排崖頭,黃土瓷實,不易下溜。前一天下午,父親已經(jīng)挖好了土灶,出燒鍋架上去,胡麻柴一點,刺啦啦的火苗舔著鍋底。就在母親生火的功夫,父親已經(jīng)背出了三五口袋莜麥。奶白色的麥粒細長而飽滿,上個秋天父母的汗水在其中窖藏成粉,莜麥粒是不能玩的,頭頂上細細的絨毛如果鉆到脖子里,癢得你求藥無門。
母親在灶前添柴,父親拿一個舀水的瓢,手向旁邊的口袋一探、一戳、一提,再回手,滿瓢的莜麥粒已經(jīng)進了鍋,被淘洗過的糧食晾了一夜,但并沒有干透。一入鍋,發(fā)出沉悶而順溜的聲音,像春天的雨滴打在剛剛蘇醒的綿土上。聲音從視覺傳遞過來時,耳朵還卻在感受著早晨的陽光從發(fā)絲移到耳廓的撫摸。天地清明,煙火升騰,在綠嶺青坡之下,鋪陳著少年心里的一幅畫。
父親節(jié)奏有序地攪動著鍋里的莜麥,香氣在微風(fēng)里娉娉婷婷、不慌不忙地彌漫著。家里的黑豬來了,哼哼唧唧地拱著灶臺旁邊的土,母親隨手一土坷垃,它轉(zhuǎn)身就跑,不一會兒又故伎重演,真是記吃不記打。雞也跑來了,三三兩兩悠閑坦然地在灶前晃著身子,突然鍋里蹦出了一粒莜麥,那只黃花雞翅膀一抖,三步并作兩步,嘴尖一挨地,麥粒已經(jīng)進了嘴,我不禁失笑,原來悠閑只是個幌子。
香氣扭著扭著到了我的鼻子前時,一鍋金黃的莜麥粒已經(jīng)出鍋了,抓一把放在嘴里,又脆又香。炒莜麥很有說頭,火大了易糊,磨出的莜面又黑又苦,還不勁道?;鸷虿粔颍阄侗翰怀鰜?,也影響莜面的口感。父親雖是家里的老大,農(nóng)活兒做的并不怎樣,自小成績不賴,讀書一直到初中畢業(yè),可惜沒修成正果,卻誤下了田間地頭的摔打。母親常揶揄父親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
但父親屬于“后起之秀”,農(nóng)村沒啥書香門生才子佳人,但遍地是師傅,只要你想學(xué),隨時都能找到機會。炒莜麥這個活兒,父親是和村里的二大爺學(xué)的,二大爺蹲在鍋邊炒,父親不時將卷好的旱煙和自己嘴上的煙卷兒對點一下,然后放在二大爺走風(fēng)漏氣的嘴巴上。二大爺?shù)拇蹬B暫统摧湹纳成陈?,聲聲入耳,灶下柴草噼啪,還有不遠處的野花,撲棱棱地開著,真是快樂??!
太陽悠悠然地穿過地里油綠的莜麥苗,不偏不倚,覆蓋了一戶又一戶黃泥小院里的喜樂哀愁,轉(zhuǎn)眼便到了晌午。這時最快樂的是,有燒土豆吃。炒完了莜麥,我撐開口袋,父親把一大籮晾冷了的莜麥裝進去。而母親將土灶里的灰燼打散,丟幾顆拳頭大小的土豆進去。半小時后,母親幫著父親收拾工具往家里搬,我和弟弟拿著鐵鍬往出扒拉土豆。嘴巴呼呼吹氣,兩手顛來倒去,將土豆在一塊石頭上輕輕磕碰,草灰嘩然抖落,終于在沒被燙著時掰開來一顆,白沙白沙的瓤上一股熱氣裹挾著香氣撲面而來。轉(zhuǎn)身小跑回家,從甕里撈一個腌蔓菁疙瘩出來,一手土豆一手咸菜,交替入口,清甜的糯,酸咸的脆,陰陽相合,日月同輝。
光陰柔軟,歲月沉香。等我讀大學(xué)時,父母也學(xué)著村里人把莜麥賣了,直接去加工廠買莜面回來。省事兒不說,加工廠的莜面白凈細膩,說是莜麥先脫皮后上磨。但就連我這個不怎么喜歡吃莜面的人都能聞出來,那香味兒寡淡了許多。后來,還在超市見過莜面做的“雜糧餅”,售貨員說這個可以降脂降壓,尤其對糖尿病人非常好。我笑了笑走開,開始想念那個跟著父母炒莜麥的小孩。
臨近中年,心緒慢了下來,脾氣也跟不上節(jié)奏了?;腥幻靼祝松腿缒切┹溋R粯?,只有經(jīng)過時間的掏澄,流年的炒焙,才能香氣裊裊。所有的日落長河,風(fēng)塵輕軟,不過是經(jīng)歷過大浪滔天、風(fēng)雨交加后的其來有自。所以,一路抬頭前行,一路低首回眸。走著,念著,心底始終柔軟亦堅強。
世界有名的賽車手羅西說:“與失去的時間相比,所有的失去都是一種贈與,無怨無悔?!碑?dāng)離童年和家鄉(xiāng)一樣遙遠,且再也回不去時,便特別慶幸即便是在那些黑云壓頂?shù)囊估?,也有夢可溫,有愛可尋?/p>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