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溯之
作者有話說:有些時候,并不是只要不懦弱就能不錯過的。這是屬于她和她的少年最好的結(jié)局,學(xué)歷、距離和家境都是拆散愛情的驚濤駭浪,而故事的最后,她回到了那個有星星的小鎮(zhèn),少年終生愛的只有她和科學(xué)。他們結(jié)束在最好的時刻。
擁有一顆星星最好的方式,就是看著它在天空閃爍。
1.
我小時候覺得,阮時是我見過最呆的男孩子。
在同一個年級的女孩還在披著床單角色扮演,男孩還在揮舞著金箍棒玩泥巴的時候,阮時已經(jīng)開始抱著一本從我爸那里借的《九章算術(shù)》,坐在榕樹下的大石頭上,一看就是一整天了。
“璧夏?!?/p>
我正咬著筆頭發(fā)呆,就聽見有人叫我,隨意地回道:“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但我忘了坐在我旁邊的人是阮時。
我回過頭去,他果然一臉茫茫然地看著我,長睫毛下是亮晶晶的眼睛。
阮時家里沒有電視,又因為只喜歡看書而被大家排擠,沒有資格加入每天傍晚去王大妞家蹭她家新買的超大液晶電視的隊伍中,自然不知道我名字的諧音在古裝劇里的地位。
我這個便宜也占得毫無意義。
“陳叔叔說今天晚上他回來之前你必須把第二單元的數(shù)學(xué)題做完?!比顣r又開口,一板一眼,像電視劇里的私塾先生。
我頓感無聊透頂,翻了翻手下的練習(xí)冊,眼珠一轉(zhuǎn)道:“阮時,你想不想去王大妞家看看新買的高級電視?”
阮時眨了眨眼睛。
“和我家電視不一樣,特別大,又清楚?!蔽冶犬嬛w快地把練習(xí)冊推到他面前,“只要你幫我把第二單元寫完,我明天就帶你去。”
阮時從來沒干過這種事,但他應(yīng)該察覺到了這種事不太對,我只好增加了一包辣條的籌碼:“還帶你吃‘唐僧肉,劃不劃算?”
阮時終于點頭,準備繼續(xù)說話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一溜煙跑出了家,他的話音縹緲地散在空中:“唐僧不是書里的人物嗎……”
我暗暗翻了個白眼,呵,書呆子。
我在清水村的孩子群里很有威望,這還要拜我的名字所賜。
別誤會,沒人會因為諧音覺得我就是真命天子,而是因為陳璧夏是陳校長女兒的名字。
所以我?guī)е顣r大搖大擺地走進王大妞家時,那些不喜歡阮時的小伙伴雖然面露不快,卻也沒有提出抗議。
我把一包“唐僧肉”拍進阮時懷里:“阮時,只要你肯幫我寫作業(yè),以后在清水你就歸我罩著了?!?/p>
阮時看著手里紅艷艷的辣條,愣了一下,說:“可是,老師檢查作業(yè)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我和你筆跡不一樣……”
“老師看作業(yè)才不會那么仔細!”我無所謂地擺擺手,帶著阮時搬著小板凳擠到了靠電視機最近的地方,“快、快、快,《小魚兒和花無缺》要開始了!”
可令人沒想到的是,那天王大妞家的電視出了點問題,任憑王大妞怎么拍打都換不了臺。屏幕上閃爍著我們看不懂的奇怪文字,隨后,畫面中出現(xiàn)了一個寬敞的大舞臺,一個穿著奇裝異服的男人化著濃妝站在舞臺中央,音樂也隨之響起。
后來我才知道,這是雨果的不朽名著《巴黎圣母院》改編的音樂劇,而男人唱的歌曲叫《大教堂時代》,極其震撼人心,讓我從聽到第一句起,就忘記了咀嚼口中的辣條。
那個時候,我在一曲歌罷后戳了戳這院子里“唯二”認真盯著屏幕的人:“阮時,這首歌是什么,你知道嗎?”
阮時搖搖頭。
我皺著眉:“歌詞是什么來著?人們企圖用……”
阮時流利地接道:“人類企圖攀及星星,鏤刻下自己的事跡,在彩色玻璃或石塊上。”
我沒想到小書呆子記性這么好,訝異地看了他一眼。
我嘀咕:“人類……怎么攀及星星呢?”
那時的我沒想到,我這一句無心之言,卻成為阮時將一生奉獻給廣袤星空的伏筆。
2.
和我爸相反,我媽特別不喜歡阮時。她總說阮時和我爸一樣,“百無一用是書生”,只能一輩子待在這種窮山溝里。
我聽村里人說,我爸是城里來支教的大學(xué)生,本來在這里工作三年回去就能有正式編制,可是我爸不愿意走。
我私心里是不太贊同我媽的說法的。
我那時已經(jīng)發(fā)覺阮時是我見過最聰明的男孩子,別人絞盡腦汁琢磨的數(shù)學(xué)題,他看一眼就能推理出答案,上了初中第一次接觸的物理與生物,他卻看一遍書就懂了。
“而且,一輩子待在清水有什么不好嗎?”我一邊把紫色的苜蓿花插進用柳枝編成的花環(huán)里,一邊問旁邊的阮時。
阮時正抱著最新一期的《天文愛好者》看,我爸每次去鎮(zhèn)上都要給他買一本,哪怕被我媽沒收了私房錢,他也要把買肉的錢摳些出來。
他讀得津津有味,好像沒聽見我的話,我憤憤地把花環(huán)戴在阮時頭上:“小呆子!”
阮時這才抬起一雙懵懂的眼睛看我:“啊?”
真奇怪,他一露出這種表情,我就不知道該怎么對他發(fā)脾氣了。
阮時突然問我:“璧夏,你的夢想是什么?”
我瞅到阮時手下那一行大字:“星空是人類永恒的夢想之地?!睂嵲诟悴欢顣r在想什么。
天天抬頭就能看到的東西,有什么好夢想的?
我很想糾正他的想法,便故作高深道:“夢想可不是什么隨處可見的東西,一定要經(jīng)過深思熟慮?!?/p>
阮時點點頭,又問:“嗯,那你的夢想是什么呢?”
我咳了咳:“……還沒想好?!?/p>
我第一次看到阮時對我露出了疑似鄙視的表情。
在清水鎮(zhèn),我們其實很少有機會接觸城里的事情,大多是通過王大妞。
哦,忘記她已經(jīng)不允許我們叫她王大妞了,她爸找算命先生給她重新起了一個名字——王蘊梓。
我聽我媽說,王大妞的爸爸在城里打拼,小生意做得紅紅火火,等攢夠錢了就會把一家人都接到城里。
也不知道為什么,那段時間我媽心情特別不好,一點小事就會對我和我爸,甚至阮時發(fā)火。
所以王大妞,哦不,王蘊梓的舉報便成了我媽打我的導(dǎo)火索,她把阮時給我寫數(shù)學(xué)作業(yè)的事告訴了我們老師,而負責(zé)的初中老師直接在周六大清早登門來了次家訪。
阮時在榕樹背后找到我的時候,我的臉已經(jīng)哭得像花貓。身上和胳膊火辣辣的痛,我不禁遷怒他:“都怪你!”
十三歲的阮時已經(jīng)隱約有了少年俊秀的輪廓,適逢《一起來看流星雨》大火,我還聽到王蘊梓跟同學(xué)說阮時像里面的葉爍,都是高智商帥哥。
此刻他拿著一袋“雪蓮”冰糕,清澈的眼底晃動著樹影,表情極其無辜:“?。俊?/p>
“都怪你,我媽才會打我!”汗水流進眼里,我又忍不住掉了幾滴生理性的淚水。
阮時有點手足無措,把涼涼的“雪蓮”貼在我紅腫的手臂上:“這樣會不會好一點?”
好像有點效果。
我哼了一聲,用手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又忍不住掉下一串眼淚來。
阮時用手碰了碰我的肩膀:“璧夏,別哭了。”
站著說話不腰疼,我不理他,繼續(xù)揉眼睛。
蟬鳴嘶啞,沉默片刻后,阮時說:“璧夏,我?guī)闳ユ?zhèn)上看廟會吧,好不好?”
3.
哪有十三歲的小姑娘能拒絕廟會的誘惑?
我跟著阮時走了一個半小時,才走到鎮(zhèn)上。用來冰敷的“雪蓮”早已化成了水,我把袋子撕開一個小口,一邊吱溜吱溜地吸里面的糖水,一邊用熾熱的目光盯著吹糖人的小販。
阮時拉了拉我:“沒錢,別看了?!?/p>
我瞪了阮時一眼,他眨巴著眼睛,似乎有點委屈。
算了,這袋“雪蓮”應(yīng)該已經(jīng)算是阮時難得的奢侈,還進了我的肚子。
我用黏糊糊的手拉住阮時,初初拔節(jié)的少年已有了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不似從前拉著柔軟:“人多,別走散了?!?/p>
鎮(zhèn)上一年一度的廟會總是很熱鬧,敲鑼打鼓的聲音逐漸近了,我便拉著阮時往前擠,我們兩個個頭小,很快就躥到了人群前面。
那天運氣好,高蹺隊正好停在我們面前表演。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人群中間那個穿著淡粉色長裙,頭上戴滿簪花的高蹺演員接連跳過前面的演員,帶起一陣陣歡呼的浪,連腳下的鞋什么時候被踩掉了都不知道。
所以那天傍晚是阮時背我回家的。
落日把我們兩個交疊的影子拉得很長,我伸手去掐阮時的臉:“阮時,我今天可是因為你才被打這么慘的!”
阮時說話漏風(fēng):“都是窩(我)的戳(錯)……”
“我可不是遷怒你!”我氣急,“是我媽說你給我寫作業(yè)肯定不安好心,就想拉著我墮落,我反駁了她,她才抄雞毛撣子的!”
阮時沒說話,觸著我手臂的喉結(jié)動了動。半晌,他的聲音悶悶地從下面?zhèn)鱽恚骸拔乙院髸o你買很多糖人的?!?/p>
我滿意了,累極了的我把頭垂下來,靠在他肩膀上:“我就知道你最好了?!?/p>
只有阮時會把他的零食無私奉獻給我,哪怕只有一份;也只有阮時會幫我寫作業(yè)都寫得工工整整,催促著我自己看一遍。
“璧夏,我們一起往上走好不好?”
我都快在他背上睡著了,才聽到阮時問了這么一句,迷迷糊糊地回:“上哪里?”
少年后面的話我沒有聽清,只記得當(dāng)時他抓著我小腿的手炙熱而滾燙,比往后任何一個時刻都要滾燙。
那個傍晚阮時背著我走了十二里地,走壞了他唯一的一雙運動鞋。
我知道阮時家里條件不好,他少失怙恃,和貧弱的奶奶相依為命,我爸也因此對他格外憐愛。
隨后的那節(jié)體育課上,阮時本來就已開膠的運動鞋不堪重負,宣告“不治身亡”。在一陣哄笑聲中,我悄悄從跳大繩的隊伍里溜出來,跟著阮時的背影進了操場邊的菜畦。
阮時正坐在田壟上,瘦弱的背影幾乎整個被掩藏在翠綠的油菜之后,我坐在他身邊,發(fā)現(xiàn)他沒哭,只是在發(fā)呆。
我摸了摸鼻子,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一時沖動就追過來了:“阮時?!?/p>
他沒說話,只是盯著鞋尖。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破舊的運動鞋張著大口,露出阮時一蜷一蜷的腳趾。
我腦子一抽,傻傻地招了招手:“嘿,阮時的腳趾?!?/p>
阮時轉(zhuǎn)過頭看我:“你不上課嗎?”
他抿著嘴角,是和往常一樣內(nèi)斂又羞澀的笑。
看到熟悉的阮時又回來了,我松了一口氣:“累了,休息會兒?!?/p>
阮時又不說話了,他話向來不多,我也不介意,專注地看著瓢蟲從油菜葉的那端走到這端。
瓢蟲消失在叢叢的葉片里,我突然開口:“阮時,我想好了。”
他用那雙清澈的眼睛看向我:“什么?”
“夢想啊,我以后要做高蹺隊的領(lǐng)舞,就像我們上次見到的大姐姐一樣?!?/p>
“為什么?”
我想了想:“嗯,可以穿電視里看到的那種裙子,還能戴好看的頭花?!蔽冶犬嬛?,“就像放大的針,粗的那頭有玉和花?!?/p>
阮時似懂非懂:“哦……”
我望著蔚藍的天空,在心里偷偷地說:還有一個原因,小呆子。
我很想要一雙高蹺演員那樣結(jié)實的鞋子。
然后學(xué)著做一雙給你,那么你背著我走再遠的路,都不會壞掉了。
4.
初中畢業(yè)那年的暑假,我爸偷偷拿了家里的存折,用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錢送阮時去了北京參加天文奧賽。
那段時間家里總是雞飛狗跳,但我還是一點都不討厭阮時,每天掰著指頭算他什么時候回來。
一個月后阮時回來了,他在那年的天文奧賽上拿了一等獎,我爸還在學(xué)校給他貼了紅榜。
也就是貼紅榜之后,我和阮時鬧了別扭。
阮時榮歸故里,成了校園偶像,一下課就被人團團簇擁著,投在他身上的全是好奇和崇拜的視線。
像是偷藏的珠寶被別人發(fā)現(xiàn)了,我那段時間心情一直很糟糕。更可惡的是,我似乎變成了霸占不義之財?shù)膼糊?,明明是阮時的同桌,卻一下課就會被阮時的“粉絲”擠到教室的角落去。
王蘊梓在其中尤為熱情,每個課間都要從隔壁班跑來請教阮時問題。我看著他好聲好氣地給王蘊梓講解就怒火中燒,索性跟同學(xué)換了座位,坐在了離他最遠的地方,連他“千里迢迢”傳來的字條都不理不睬。
放學(xué)鈴響了,我故意不看阮時,慢騰騰地收拾東西,便聽到教室門口王蘊梓亢奮的聲音:“阮時,我們一起回家吧,我還有幾個問題想請教你!”
阮時就真的背著書包走出去了。
死呆子,這次你就算給我買十袋“雪蓮”我都不會原諒你!
我?guī)缀跏亲詈笠粋€走出了校門,卻在校門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阮時站在那里,望著天邊的淡淡晚星,寬大的校服下是瘦弱而挺拔的身形,像一棵沉默的小白楊。
阮時看到我,臉上便露出柔軟的笑意,一副完全沒有察覺到我在生氣的樣子:“璧夏?!?/p>
我哼了一聲,徑自往前走,阮時長腿一跨就趕上了我,小心翼翼地問:“你心情不好嗎?”
我還是不搭理他。
阮時扯了扯我的袖子:“我從北京帶了禮物給你?!?/p>
我睨著他,用眼神告訴他——拿不出讓我滿意的禮物,你就完了。
他像變魔術(shù)一樣從背后拿出一本書,上面寫著《巴黎圣母院》:“黃松峪集訓(xùn)的地方有電腦,我抽空用歌詞查到了那首歌。”
哪首歌?注意到我疑惑的眼神,他抿抿嘴,有些別扭地低聲哼了一段久違的旋律。
那是九歲時我和他在王蘊梓家的電視機里聽到的那首歌曲,我沒想到他還記得。
落日余暉在阮時周身暈開一圈金色的淡光,他白皙的臉頰上是緋色的暮光:“還有,這個給你?!?/p>
他攤開手掌,掌心上的東西類似于我之前給他描述過的高蹺演員頭上的頭花。
“售貨員告訴我,這個叫簪子?!?/p>
我小心翼翼地從他手心里拿過來,仿佛怕一碰就碎掉似的,它比我所能想象到的一切形容詞還要美好,輕盈得像一個十五歲女孩的夢境。
從那一瞬間起,我開始向往清水村之外的世界,那是一個我未曾接觸過,卻能實現(xiàn)我所有夢想,和有阮時的地方。
我打著手電筒在被窩里讀完了那本《巴黎圣母院》,有一句話我至今都記得清楚——
“這是黃昏的太陽,我們卻把它當(dāng)成了黎明的曙光?!?/p>
5.
我一直很好奇星空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讓阮時這么喜歡。
本來在期末考之前,我就和阮時約好了暑假一起去鎮(zhèn)上趕廟會,但是他卻被一個天文系教授叫去了北京。他走之前,我扯著他的胳膊跟他鬧脾氣,我爸還差點打我。
阮時擋在我和我爸中間,軟著聲音哄我:“對不起啊,璧夏,我回來帶你看星星。”
我爸說,阮時在之前集訓(xùn)的時候被那個教授看中了,教授知道阮時條件不好,主動提出讓阮時趁假期去他的實驗室打下手,還說我不應(yīng)該那么自私。
那個暑假還發(fā)生了一件事,王蘊梓被她爸接去了城里上高三。走之前,她還把一本天文圖冊送到了我家,要我?guī)退D(zhuǎn)交給阮時。
王蘊梓走了,我的日子還是那么不好過。我媽似乎更年期提前,那段時間動不動就發(fā)脾氣,而且動輒就怪到阮時身上。
八月的末尾,阮時回來了。
還是中午吃飯時我爸不小心說漏了嘴我才知道,我媽當(dāng)場摔了筷子,我也沒了胃口。
畢竟在以前,阮時一旦回來,不論多晚、多累都會先來找我的。
我生了半天的悶氣,卻在傍晚時分聽到了兩長一短的口哨聲,我沖出去之后才想起自己還在生氣,狠狠地瞪了阮時一眼。
阮時一臉迷茫,我梗著脖子不看他,片刻后,他拉了拉我的胳膊:“璧夏,我?guī)闳タ葱切??!?/p>
我就這么被阮時拉去了他家背后的小山坡。
阮時指著山坡正中央:“這就是我跟你提過的天文望遠鏡,我花了一整天才組裝好的?!?/p>
原來他之前是在準備這個。
一整天的悶悶不樂瞬間煙消云散,我偷偷翻過王蘊梓送的那本天文圖冊,忍不住問道:“彩色的星云在哪兒啊?”
阮時怔了怔:“星云是很暗的深空天體,這個望遠鏡觀察不到。”
我又問:“那黑洞呢?能看到嗎?”
“黑洞是種引力很強的天體,連光都會被吸收進去,沒有光就不能成像。”
你在逗我玩呢?
見我黑了臉,阮時居然舉起三了根手指,狀若認真地發(fā)誓:“我一定會帶你用更好的望遠鏡看星星的。”
好吧,我相信小呆子是不會食言的。
高三那年對于我和阮時來說很動蕩。
阮時的奶奶去世了,我爸便把伶仃一人的阮時接回了我家,我媽吵著要和我爸離婚,當(dāng)晚便收拾行李回了娘家。
一連幾天,我都坐在門檻上等我媽回來。
阮時最后一天才敢坐在我身邊,他把暖手袋放進我手心里,語氣小心翼翼:“璧夏,你怪不怪我?”
我搖了搖頭。
阮時突然抱住我,把我的頭按在他的肩上,就像奶奶葬禮上我對他做的動作一樣。他在顫抖:“璧夏,對不起。”
可我真的不怪他。
怪我家不夠富裕,所以資助阮時之后的捉襟見肘才令我媽憤怒;怪我不夠聰明,所以與阮時對比之下我媽才更加失望。
少年的眼淚順著我的脖頸流到了我的心口去,他說:“璧夏,你不要怕,以后有我陪著你,我永遠都不會走?!?/p>
那天的星星很多,也很明亮,每顆都像在眨著眼睛見證少年真心的誓言。
我忍著眼淚跟他開玩笑:“阮時,我現(xiàn)在的夢想很俗很俗,你可不要嘲笑我。
“我想賺很多錢,我想讓別人看到我?!蔽乙蛔忠痪洌瑘远ǖ卣f,“我要做大明星?!?/p>
那樣的話,爸爸媽媽就不會吵架了,阮時也可以隨心所欲地留在我身邊。
6.
人真的需要努力。
努力之后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和天才的差距不是靠努力就能填補的。
阮時憑借競賽加分成功考上了北京的Q大,我卻只能堪堪考入天津的一所二流藝術(shù)學(xué)校。
我去報到那天,阮時特意來天津見我,他從實驗室臨時請假出來,眼下有淡淡的青,笑起來時眼瞳卻依舊清亮。
阮時接過我的行李,帶著我出了站。他去過北京那么多次,我突然發(fā)現(xiàn),盡管穿著樸素,他的氣質(zhì)似乎已能和諧地融入繁華而現(xiàn)代的城市中。
可這些卻是我初次見識的風(fēng)景,馬路上車水馬龍,人潮熙熙攘攘,到處都是摩天大廈和花花綠綠的廣告牌。
打扮過時的我和這里的一切都顯得格格不入,我下意識地把破舊的挎包往身側(cè)藏了藏,手背偶然與阮時的碰在一起,片刻后,他的指尖滑過我的掌心,又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訝異地抬頭看向他,阮時正視著前方,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樣就不會走散了。”
我故意和他開玩笑:“那要還是走散了怎么辦呢?”
阮時低下頭,抿著嘴角沖我笑了笑,說:“如果我們走散了,你一定要記得站在原地等我,我肯定會回來找你的?!?/p>
他通紅的耳朵藏在鬢發(fā)間,我的笑容忍不住爬了滿臉。
我和阮時分隔兩地上大學(xué)的時候,阮時一有空就會來天津看我。
阮時學(xué)業(yè)負擔(dān)重,為了每年的獎學(xué)金,更是要付出比別人更多的努力,來見我的時候,總是掛著兩個黑眼圈。
我用日化店買的便宜眼霜給他涂在眼下,一邊打趣:“現(xiàn)在見國寶可真容易?!?/p>
阮時不明所以:“啊?”
“我眼前不就有一個嗎?”
傍晚我送他去火車站,他進了入站的通道,上一秒還在沖我擺手,下一秒就身子一軟,倒在了地上。
我魂不守舍地跟著救護車到了醫(yī)院,在病床前枯坐到阮時醒過來,我艱澀地開口:“醫(yī)生說你是太疲勞了,你要多休息?!?/p>
我在周圍沒再見過比阮時更勤奮的人。早晨六點起床背單詞,晚上十點離開圖書館,所有的空暇壓榨出來,都是為了來看我。
我知道阮時為什么這么拼命。
我成績平平,獎學(xué)金向來與我無緣,藝術(shù)院校學(xué)費高昂,總是阮時背著我,對我爸慷慨解囊。
那次的突然暈倒讓阮時錯過了第二天早上的實驗考試,實驗不能補考只能重修,這也成了阮時學(xué)習(xí)生涯中唯一的一次掛科。
自那之后,每日打電話催他休息變成了我的習(xí)慣,有一次,我跟阮時說:“以后你周末別來找我啦,我這學(xué)期報了舞蹈班?!?/p>
阮時聲音還是那么溫柔,他說好,還要我注意安全。
手上的凍瘡被風(fēng)一吹便生疼,我掛斷電話,給自己比了個打氣的手勢。
7.
那年生日,阮時帶著禮物來后街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在給客人洗頭。
我沒想到他為了給我驚喜,會一聲不吭地來我學(xué)校找我,也沒想到我室友記得他,看到他便告訴了他,我在學(xué)校后門的理發(fā)店兼職。
我和他隔著玻璃門相望了片刻,我便低下了頭繼續(xù)揉搓客人頭上的泡沫,心底卻火燒火燎般不安穩(wěn)。
給客人洗完頭發(fā),我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有些局促不安地走出來,阮時還在等我,臉上卻是我未曾見過的神情。
或許是心痛,或許是憤怒,或許是懊悔……阮時把一個小盒子摔在我的腳下,第一次對我發(fā)火:“陳璧夏,就算錢不夠用,你又何必這么作踐自己?”
幾個月積攢的委屈,因他的斥責(zé)就這樣爆發(fā),我的聲音尖銳得不像自己:“那我能怎么辦?我有教授請我去實驗室工作嗎?有家長要我去給孩子輔導(dǎo)功課嗎?我也很想做體面的工作,但我就是這么差勁??!”
阮時被我嚇到,聲音低了許多:“你缺錢,可以跟我……”
我高聲丟下一句:“但我不想找你!”
我轉(zhuǎn)身回了理發(fā)店,把門重重地摔上,怕多留一秒,他就會看到我臉上肆虐的眼淚。
阮時在門外站了一會兒便走了,下班的時候經(jīng)理遞給了我一塊蛋糕,還有一個小盒子,我打開一看,里面是星星吊墜的項鏈。
那晚,我坐在理發(fā)店門口,混著眼淚吃完了一個不辨甜咸的蛋糕,等不哭了才給阮時打電話:“對不起?!?/p>
“沒關(guān)系?!比顣r說,“你吃晚飯了嗎?”
我的眼淚又唰一下落下來了。
這件事我一直很過意不去,打算等阮時過生日的時候好好補償他。
阮時托導(dǎo)師給我找了個線上文字錄入的工作,我終于不用在寒冬臘月把手在水里一泡就是近十個小時。
兼職的工資我一分沒花,全都用來給阮時買了生日禮物——一個水晶的天文望遠鏡模型。
可生日那天,阮時恰巧要做大學(xué)生創(chuàng)新實踐優(yōu)秀項目的匯報,我下了高鐵,只能自己坐地鐵去Q大。
這是我第一次這么直觀地感受到我和阮時兩個人學(xué)校間的差距。青磚白柱牌樓威嚴地矗立著,映著北京灰蒙蒙的天空,每個路過的行人都會忍不住朝門額上的題字仰望一眼。
名校的項目一向引人矚目,禮堂早已人滿為患,我坐在食堂看電視里匯報典禮的轉(zhuǎn)播,阮時清秀的面孔出現(xiàn)在屏幕正中央。
阮時之后上臺的是他的導(dǎo)師,老教授臉上寫滿了驕傲:“這是我的得意門生,不久前剛剛收到曼徹斯特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
我緊緊地抱著懷中的禮物盒,指甲幾乎嵌進了紙板。
一輛蓋著紅布的小車被推上臺,教授掀開紅布,里面是一架天文望遠鏡,在舞臺燈光下折射著炫目的銀光。
“今天恰好是你的生日,這架望遠鏡上鐫刻了你的名字,期待著你能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繼續(xù)探索神秘的宇宙?!?/p>
那一刻,所有人都在看著阮時。
他站在舞臺中央,聚光燈下,仿佛天生就該被萬眾矚目。他該與那些能與他討論宇宙奧秘的人為伍,該與那些精密、先進又昂貴的儀器為伍,而不是我手里這件廉價的工藝品。
阮時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時候,還穿著那件白色的西裝,食堂里的人都在偷偷看他。
我不動聲色地把腳下的盒子踢得更遠,把手掌攥成拳放在他面前:“猜猜我給你準備了什么禮物?”
“???”他怔怔地伸出手,表情還像小時候那樣呆萌。
我松開手,把手掌印在他的手上,笑嘻嘻地開口:“對不起,只能送你一團空氣啦,你知道我真的很窮嘛?!?/p>
他的表情還是那么溫柔:“沒關(guān)系,你來了就很好?!?/p>
長大了,才發(fā)現(xiàn)很多事情比幼時更難得。不能再肆無忌憚地擁抱、牽手,甚至連見一面都是奢侈。
我把積攢了許久的喜歡放進他的掌心,它那么輕飄飄的,卻是我做了這么多年的一場夢。
8.
阮時出國那天,恰巧是我之前參加的一個選秀節(jié)目決賽的時間。
那或許是我這么多年離夢想最近的時刻,可是我所有的夢想都和那個少年有關(guān),他要離開,我無論如何都得去送他。
阮時進安檢之前,我叫他:“阮時?!?/p>
他垂眸看我,眼瞳映著機場大廳瑩亮的光,一如既往那么清澈。
我真的很喜歡他,喜歡了很多年。
盡管他從未想過丟下我,但是我知道,放他高飛才是最好的選擇。
沉默片刻,我笑了笑:“小呆子,在國外一個人要照顧好自己?!?/p>
阮時哭笑不得地來捏我鼻子:“你才是呆子?!闭f完之后他又正色,“你也要照顧好自己?!?/p>
我目送著阮時走進安檢門,他一步三回頭,怕太晚地鐵停運,一直在對我比口型讓我走。
我突然想起聶魯達的《疑問集》中的那句話——
“為什么我們花了那么多時間長大,卻只是為了分離?”
阮時讀研的第一年,為我定了一張飛往法國巴黎的機票,說要帶我去看巴黎圣母院和巴黎天文館。
我怕誤飛機,提前一天就去了機場大廳坐著,卻在第二天早上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
掛了電話之后,我茫茫然地環(huán)顧著明亮寬敞的機場大廳,無意識地按著航司名稱走到了值機柜臺前排隊。
前面棕發(fā)藍眼的女士正用我聽不懂的語言跟旁邊的亞裔男生聊天,男生西裝革履,舉手投足都大方而優(yōu)雅。
我想起那年生日,阮時也是穿著這樣的一身衣服站在舞臺上,好看得像另一個世界的人。
我又看到我身上過時的襯衣和外套,腳下磨出了毛邊的運動鞋,大理石地面并不足以光可鑒人,我卻仿佛看到了一個憔悴而卑怯的小姑娘。
我拎著行李轉(zhuǎn)身走出機場,平靜地給阮時打電話,說我媽出車禍了,我要去照顧她,不能去巴黎了。
阮時在電話那頭溫柔地安慰著我,還說我們下次再見。
但是我們沒有下次了。
因為我突然意識到,我真的沒有必要再強行闖進屬于阮時的那個世界了。
我想起大三那年,我爸因癌癥去世,我整夜整夜地流淚,是阮時抱著我安慰:“陳叔叔在我奶奶去世的時候曾經(jīng)跟我說過一段話。
“如果每個人都是一顆小星球,離去的親友就是身邊的暗物質(zhì)??v使再也不能相見,他的引力仍在,是他讓你所在的星系不會分崩離析。
“璧夏,你知道嗎?暗物質(zhì)是一種無法被看見卻有質(zhì)量的存在,它的質(zhì)量和引力保證了外圍星系的星體不會被離心力甩出去?!?/p>
我們之間早已隔了跨不過的千山萬水,擁有一顆星星最好的方式,就是看著它在天空閃爍。
而即使我們分開了,我們留在彼此身上的影響,也能永遠存在著。
9.
阮時曾做過許多傻事。
比如不能吃辣還硬是吃完了一整包“唐僧肉”;比如為了用城里才有的電腦而跟著陳叔叔學(xué)習(xí)天文;比如在飯店洗了一個月的碗只為了買一支簪子;比如幫教授打了一個暑期的雜,換得一架天文望遠鏡;再比如瘋狂兼職,只為攢夠一張從中國飛往巴黎的機票。
他想帶她看巴黎圣母院和巴黎天文館,想問問她,到底有沒有喜歡過他。
但是她說:“對不起,阮時。
“請你一個人往更高處走吧?!?/p>
2019年4月10日,EHT發(fā)布了人類歷史上首張黑洞照片,那是5500萬光年外的一個正在消亡的世界。
2019年4月15日,巴黎圣母院起火,有著八百多年歷史的尖塔在火災(zāi)中轟然倒塌。
阮時想,這個世界上或許沒有什么不可能,亦沒有什么永恒。
但他永遠感謝天文學(xué)為他帶來了光,而那個女孩為他帶來了天文學(xué)。
編輯/張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