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媛雨 陳霞
摘 要:文章討論了有關(guān)廬山博物館藏《五百羅漢圖》的兩個問題:一是許從龍《五百羅漢圖》與清代《石濤百頁羅漢》有71幅相同或相似的圖像,推測或是許版借鑒石版,或是兩套圖像來源于同一個粉本;以“龍”的造型為例,認為許從龍《五百羅漢圖》圖像特點是在繼承經(jīng)典圖示基礎(chǔ)上創(chuàng)造了新圖式。
關(guān)鍵詞:許從龍;《五百羅漢圖》;《石濤百頁羅漢》
注:本文系江西省高校人文社會科學(xué)研究2016年度項目“江西明清藏《五百羅漢圖》研究”(YS162004)成果。
現(xiàn)藏于廬山博物館,清代畫家許從龍所繪《五百羅漢圖》距今已300余年,是我國保存較完整的成套大型卷軸式羅漢圖。本文將通過討論這套作品與《石濤百頁羅漢》的關(guān)系,及自身圖像與經(jīng)典圖像的不同,說明許從龍所繪《五百羅漢圖》的圖像來源與特點。
一、作品概述
許從龍所繪《五百羅漢圖》[1]均為立軸,創(chuàng)作于康熙五十一年(1712 年),原作共 200 幅,每幅縱274 厘米,橫125 厘米,紙本設(shè)色。共畫500個羅漢形象,故稱《五百羅漢圖》。現(xiàn)存113幅,其中112幅藏于廬山博物館,1幅藏于南京博物院。畫幅氣勢恢宏,博大精妙,畫面鈐有“許從龍印”、“丙戌會試謙官” 印章、“江蘇布政使司金世揚鐵山出捐資制”、“鐵山鑒定”印[2]及康有為鑒賞印等。
許從龍為浙江山水人物畫家,字佐王,號虎頭,浙江嘉善人,后移居江蘇常熟,生卒年不詳。據(jù)清代魚翼《海虞畫苑略》、清同治十三年(1874年)版《小石山房叢書》記載可知,許從龍曾為宮廷畫家,善畫佛道人物。
據(jù)清康熙版校點本《廬山志》,萬承蒼《棲賢寺五百羅漢圖記》記載:許從龍繪此畫受意于江蘇布政使金世揚。金世揚,字鐵山,號方伯??滴跄觊g,金世揚少游匡廬,被廬山的山川勝景所陶醉,曰:“將來得志,必以名跡酬謝山靈?!盵3]30年后,金世揚由河南觀察升調(diào)蘇州布政使,為實現(xiàn)年少的諾言,捐資布施,延浙江善畫道釋人物的名手許從龍繪了200幅羅漢形象,置于廬山棲賢寺永遠供奉。
許從龍繪《五百羅漢圖》始于清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苦心創(chuàng)作六年,才將200巨幅羅漢圖繪成??滴跷迨荒辏?712年),分裝8箱,用專船由蘇州運至廬山。途經(jīng)南昌,正值壬辰浴佛節(jié),于是將這批羅漢圖送至南昌佑民寺展出,轟動了南昌城,遠近瞻禮者達數(shù)萬人,無不稱妙。許從龍的《五百羅漢圖》,至道光元年(1821年),只存154幅,已有部分有不同程度的損壞和殘缺。咸豐年間,寺院失火,焚毀了若干幅。1918年康有為第二次游廬山時,觀賞了這批古畫,時僅存120幅。他曾在其中1幅上題“圖寫羅漢二百幅,變幻雄奇似貫休。如如不動鎮(zhèn)廬阜,千古同傳許虎頭”[4],對許從龍《五百羅漢圖》給予了很高的評價。1933年吳宗慈主編撰寫《廬山志》時,尚存119幅。到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時,僅存111幅。這批古畫,由當時廬山人民政府接收,并撥款重新裝裱。在蘇州裝裱期間,又發(fā)現(xiàn)1幅。廬山人民政府將這112幅移交廬山文物陳列室收藏陳列。1980年在南京博物院發(fā)現(xiàn)1幅?,F(xiàn)共存113幅。
許從龍《五百羅漢圖》中的羅漢或是身高大如真人,或是小不足一尺?,F(xiàn)存113幅之中,共畫大小羅漢280余個,描繪龍、鳳、蛇、獅、虎、牛等動物10余種。在表現(xiàn)技法上,畫家主要運用了中國傳統(tǒng)的工筆勾線設(shè)色法。以線描勾勒為主,局部山水樹木偶作寫意。人物衣褶線條自然流暢,質(zhì)感強烈,變化多端。人物比例適中,神態(tài)瀟灑自如,充分體現(xiàn)了畫家的高超技藝。背景的處理上,融合了宋、元、明諸家山水畫技法,運用了斧劈皴、卷云皴、鬼臉皴、披麻皴、荷葉皴、米點皴等多種皴法,使山石表現(xiàn)出蒼勁、嶙峋、奇險、靈巧、雄渾等不同藝術(shù)效果。樹木枝葉多為勾勒填色,花卉設(shè)色鮮而不艷。整個色調(diào)采用統(tǒng)一暖黃色基調(diào),既有變化又和諧統(tǒng)一,人物設(shè)色以朱磦為主,更顯得渾厚莊嚴,一些細節(jié)的刻畫又充滿了濃郁的生活氣息。
二、圖像系統(tǒng)
許從龍的這套《五百羅漢圖》(以下簡稱許版)的粉本來源現(xiàn)在還無法確定,但是同《石濤百頁羅漢》[5](以下簡稱石版)的圖像有大量的相似之處,或是來源于同一系統(tǒng)。
石版紙本墨筆,圖共100頁,縱42厘米,橫31厘米,大約作于1667年到1672年之間,是石濤30歲前后的作品,創(chuàng)作地為宣城,當時他駐錫宣城敬亭山的廣教寺,每頁上鈐有朱文“敬亭山廣教寺永遠供奉”印。第一頁有“苦瓜大和尚百頁羅漢圖冊神品敬亭山廣教寺供奉”題簽。
此圖最開始為廣教寺收藏,后為徽籍畫家方士庶(1692-1751年)所得,現(xiàn)存的百頁中幾乎每頁都有方士庶的鑒印,朱文“士庶”、朱文“環(huán)山”、白文“天慵書屋”、白文“舉肥”、白文“方洵”、朱文“環(huán)山審定”、白文“小師老人”等。方士庶之后,曾到明儉手中,明儉主要活動于道光、咸豐年間,字智勤,號幾谷,又號海云庵主,鎮(zhèn)江著名僧人畫家。畫冊簽有明儉題簽:“石濤大士早年在敬亭山所繪五百羅漢圖,歷時數(shù)年,為石道人畢生之精制。庚戌年臘月幾谷明儉題識。”[6]由所題庚戌年,可知題簽作于1850年。至20世紀,此圖又為南通畫家、收藏家、古琴家仇淼之所有,仇淼有較長的題跋。畫冊每頁都有“苦藐居士”白文方印,分別鈐于左右下角的位置。此圖后輾轉(zhuǎn)留至日本,為大阪一收藏家收藏,后又為北京一收藏家購得。
石版畫人物310余人,此畫冊后期重新裝裱過。第九頁落款“丁末冬”(1667年),而第十七頁落款“丁末秋”(1667年),落款時間順序混亂。漢地羅漢圖像除了單人羅漢外,重要的有十六羅漢、十八羅漢、五百羅漢三種形式。五代北宋間便有五百羅漢雕塑、繪畫作品。五百羅漢乃佛教的傳說,沒有其準確的數(shù)字,但總在五百左右,很少有三百羅漢圖。推測其成稿時當為五百羅漢圖。朱良志撰文從石濤早年活動范圍、思想狀況、早年用印和書法的特點、早年繪畫風格等方面鑒定該圖冊為石濤真跡。
許版和石版的羅漢表現(xiàn)手法不同,許版濃墨重彩、造型夸張,線條遒勁有力,羅漢衣紋設(shè)有朱磦、石綠及石青等重色。石版紙本墨筆,用筆含蓄內(nèi)斂,衣紋線條組織簡潔,極具文人氣息。
兩個版本均畫有羅漢踏浪、移山、持法器各顯神跡,坐蒲團、依神獸、讀經(jīng)卷、論佛法的僧人生活場景,也有補衣?lián)媳车氖廊松?。將兩者放在一起對比,許版與石版相同或相似的圖像高達71幅。
為方便兩套作品比對,本文所用許從龍《五百羅漢圖》為江西美術(shù)出版社出版(2009年8月第1版),廬山博物館編,羅漢編號直接采用此書已有編號;所用石濤繪羅漢圖為榮寶齋出版社出版(2012年4月第1版)《石濤大士百頁羅漢》,羅漢編號亦直接采用此書已有編號。
首先,構(gòu)圖形式、人物動態(tài)方面,兩版有些圖像完全相同。對比許版第八幅(圖1)和石版第四十一幅(圖2),兩圖均是兩羅漢隔松對談。兩圖左上羅漢盤坐于巖石上,均左手掌心朝上,食指指向一方;許版袒胸露左肩,石版袒胸露右肩。兩圖右下羅漢坐于歪松之上,左腳擱于右腳膝蓋上,右手握左手手腕,左手食指指向大地。兩版羅漢的姿態(tài),構(gòu)圖形式完全一樣。唯一不同處是在右羅漢下許版比石版多一只仙鶴。如同這種兩版羅漢姿態(tài)、構(gòu)圖形式完全一樣的多達34幅。
石版羅漢,每幅人物分布不均。一般是根據(jù)畫面主題布局,有些畫面人數(shù)多達數(shù)十人,少則僅為一人。許版羅漢每幅人數(shù)在一至五人之間,畫面布局較多的為二人或三人。石版中以一人為主題的畫面,到了許版中主題人物不變,但旁邊常常補充幾人或添加一些神獸豐富畫面。石版的第五幅,一位羅漢盤坐于巖邊,羅漢前方一頭獨角牛從其身旁走過并回首望向羅漢。許版的第六十六幅構(gòu)圖與其上半部完全相同,包括山石的轉(zhuǎn)圜變化,樹木的生長方向。許版的左下方牛腳下添置了部分山石,右下角添置了一位側(cè)身羅漢。在石版中羅漢較多時,許版則會減少部分羅漢。比如許版的第一百零六幅與石版的第九十五幅,兩幅構(gòu)圖幾乎完全一樣,只是許版的右下方少一位羅漢,構(gòu)圖也因此缺乏完整性。許版與石版比較,在人數(shù)上發(fā)生變化的有9幅。
其次,許版取石版的部分構(gòu)圖。許版第八幅為一羅漢盤坐于蒲團之上,一手撐頭,右坐兩羅漢,似在談經(jīng)論道。后一羅漢隔松探頭,前一羅漢持杖攜一童子成拜訪形式。這幅羅漢圖與石版的第六幅基本相同,羅漢后的案臺均是擺放了一支插荷花的凈瓶、一書卷、一香爐、一水呈。不同之處在于許版少了兩個坐談的羅漢,從構(gòu)圖上可以看出,許版是直接將石版的豎切為二,只取左邊的構(gòu)圖形式。許版取石版部分構(gòu)圖的有14幅。
再次,許版將石版的圖像一分為二,變成兩幅作品。石版第十八幅中,右上為三羅漢,一位側(cè)靠在水邊的外樹上,后兩羅漢從樹后探頭往下看,左下為兩個兩羅漢坐在暗礁上,一悠閑地靠著,一背手側(cè)頭,似在與右上三羅漢討論著什么。這五位羅漢的造型分別與許版的第七十八幅和第三十八幅相同。石版的右上三羅漢到了許版的第七十八幅中,依舊是一位側(cè)靠在水邊的外樹上,后兩羅漢從樹后探頭往下看,水邊樹的造型亦是一模一樣,左下的兩羅漢換了一龍王持笏覲見,旁尾隨一官吏。石版的左下兩位羅漢坐在暗礁上,到了許版的第三十八幅中,暗礁的造型相同,許版右上改為了一幅三疊瀑布的風景,山上隱約有兩位羅漢。石版有7幅這樣的作品被許版一分為二。
石濤的百頁羅漢大約作于1667年到1672年之間,他于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卒于揚州。許從龍繪《五百羅漢圖》的時間大約為1706年。從時間上看,許從龍的《五百羅漢圖》晚于《石濤百頁羅漢》。由于目前沒有文獻佐證這兩個作品的關(guān)系,因此筆者猜測有以下兩種可能:第一種是許從龍或許見過《石濤百頁羅漢》,并以石濤的羅漢為粉本進行創(chuàng)作;第二種是許從龍和石濤在繪制時借鑒了同一個圖像系統(tǒng)。
三、圖像新變
從目前許從龍《五百羅漢圖》保留的113軸作品來看,這些作品都取材經(jīng)典圖像,但在表現(xiàn)時又有新的變化。
許版圖像主要有三大類。第一類是神獸相伴,共有21幅。比如降龍伏虎、乘魚騎牛、白猴獻桃、獅子山羊等各種神獸相伴左右。宋代秦觀《淮海集》記其看到的《五百羅漢圖》,有神獸鳶鳥、魚鼈、猊獸、神牛、駱駝、龍、虎、馬、象、獅、犀、蟒、鵲、猱、鳳、鹿、羱、鶴等。許版對這些神獸都進行了描繪。秦觀所見《五百羅漢圖》并未保留下來,藏在日本京都大德寺,由南宋畫家周季常、林庭珪所畫的《五百羅漢圖》(以下簡稱大德寺版)是目前保留較早且比較完整的五百羅漢圖像系統(tǒng)。許版中的一些神獸造型與大德寺版的神獸極為相似。第二類是日常生活。許版對羅漢的坐禪讀經(jīng)、挑耳濯足、對談問道、供奉舍利等佛道生活描繪接近半數(shù)。與大德寺版的羅漢生活題材相比,許版則不再畫飲食、洗澡等世俗生活,而是著重描繪讀經(jīng)、對談等文人化的場景。第三類是接受供養(yǎng)。許版只有7幅,分別為胡人來拜、獨角獸來拜、水神來拜、火神來拜等。與大德寺版的十多幅供養(yǎng)題材相比,數(shù)量明顯較少。
許版除了在題材上與南宋傳統(tǒng)題材的比例分配上有所不同外,還會對經(jīng)典圖像進行改造。以描繪龍圖像為例,在中國,龍有兩套系統(tǒng),一是來自中國本土。興隆洼文化出土有石塊雕塑龍、紅山文化中有玉豬龍,龍在中國本土是高貴和皇權(quán)的象征。另一則是來自佛教。佛教有天龍八部,其二曰龍,但它又被同為八部之的一迦樓羅食用,可見地位不高。龍在佛教中還作為侍者的身份出現(xiàn)。相傳釋迦太子降生時,迦羅等九龍吐水,為他灌頂。另釋迦牟尼為感化優(yōu)樓頻螺迦葉三兄弟,曾與惡龍同住,并將惡龍收服。因此在佛教中龍不僅身份不高,有時甚至是以惡龍形象出現(xiàn)。
龍是《五百羅漢圖》圖像系統(tǒng)中關(guān)于神獸的經(jīng)典圖像之一。大德寺版有五幅關(guān)于“降龍”題材的圖像:《降龍》《治療龍眼》《爭龍》《洞中入定》《龍退治》。這五幅圖像從不同角度表現(xiàn)羅漢降龍、助龍、爭龍等佛教故事。這五幅作品在繪制時,都體現(xiàn)了較強的故事性,取故事情節(jié)中的高潮部分進行創(chuàng)作。比如《降龍》取五羅漢持缽、持扇、握帶、持杖、斜倚之從容神態(tài),與空中翻云騰躍的神龍形成對比,畫面突出了在降龍時羅漢們的淡定悠閑之狀?!吨委燒堁邸繁憩F(xiàn)了羅漢與龍的和諧關(guān)系,突出龍的溫馴姿態(tài)?!稜廄垺房坍嬃肆_漢用神力降服雙龍的情節(jié)?!抖粗腥攵ā繁憩F(xiàn)釋迦牟尼佛入定降服惡龍的情節(jié)?!洱埻酥巍啡√觳渴殖謱殑^力博龍,與五位羅漢閑適形成對比的戲劇性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