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秋雨
他們出身寒門,走進了985學校的校門,希望和迷茫,得意和失意,是高考后未完的故事。
走出去了,然后呢?
從小到大,胡月聽得最多的一句話:“爸媽一輩子都要在這個村莊了,你要自己走出去。”她深知這其中藏著多少期待。
胡月家在內(nèi)蒙古一個貧困村,2014年,她考上了廈門大學,如今她當上了北漂,在出租屋里,想起了當年選專業(yè)的情景——當她面臨人生重大選擇時,沒有人能給她指導,耳邊只有老師的告誡:選學校比專業(yè)、城市重要。
2018年,江西贛州的洪磊通過了華南理工大學的自主招生考試,最后的面試關(guān)頭,教授拋出了自動化和機械工程兩個專業(yè)的橄欖枝,他選擇了“看起來更厲害”的機械。
選擇只是一念之間,影響卻能格外深遠。他們出身寒門,走進了985的校門,希望和迷茫,得意和失意,是高考后未完的故事。
外面的世界
胡月是當年村里唯一考上985學校的大學生。六年前,她只身一人,扛著國家助學貸款,來到離家2400公里的海濱城市。她走出來后發(fā)現(xiàn),外面的世界雖然不會再讓她像過去一樣“黃土滿面”,但也并非如想象中的繽紛多彩。
錄取后她被調(diào)劑到了一無所知的生物學專業(yè),專業(yè)上的學習讓胡月感到崩潰。她不喜歡去實驗室,也厭倦課本上枯燥的知識。大一下學期始,她向?qū)W長學姐打聽專業(yè)未來的就業(yè)前景,卻感覺更加迷茫。
獲取而來的信息讓她明白,專業(yè)對口的出路無非是幾種:一是在國家部門擔任公務(wù)員;二是繼續(xù)深造,走科研道路;三是通過海外留學等途徑提高學歷后,回國當高校講師、輔導員。
胡月對此有不少憂慮,不管是哪條道路,失敗的可能性都不小,“家庭承擔不起我今后失敗的成本?!?/p>
錢是胡月的首要考慮因素。大學四年,為了不在出門聚餐時花錢,她沒加入任何社團。五一十一小長假,她也只呆在圖書館里看書。連升學、擇業(yè)等重要的人生決定,她都把自己放在第二位。作為家里的長女,胡月總認為,自己要早日擔起養(yǎng)家的責任。即使擁有獲得獎學金的機會,讀研究生,仍需考慮再三。
胡月的糾結(jié)不是偶然的。《中國青年研究》的一篇文章曾經(jīng)顯示,寒門大學生容易預見新環(huán)境對自身造成的“威脅”,導致其自我控制出現(xiàn)下滑和失焦,從而會對學習和生活產(chǎn)生不利影響。
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對專業(yè)前景的憂慮太深,胡月認為自己找不到人生的出路,她把自己封閉起來,斷絕與外界的接觸。最長的一次,手機關(guān)機了一個星期。負面情緒讓她喘不過氣,她開始逃課、失眠,清晨起來的枕巾被幾大片淚漬沾濕。
“好好讀書”
相反,洪磊是一個隨遇而安的人。初中三年,他在縣中學的尖子班上名列前茅,也因此獲得到贛州一中念高中的機會。但“為了講義氣”,也為了離家近,他留在原學校,與很多到市重點中學念書的同學“分道揚鑣”。
縣城中學雖然在資源上不如市里中學,但洪磊更喜歡其中的氛圍,“輕松也很快樂”,“還有時間與朋友出去逛逛”。
父母也沒干涉洪磊的決定,準確來說,他們并不清楚兒子的學習情況。他們只知道,洪磊從小成績就好。
洪磊記得很清楚,他是在“非典”那年被父母由廣東送回到贛州,由爺爺奶奶撫養(yǎng)。他并不清楚這其中的緣由,三歲前的記憶也十分模糊。但是,他堅信自己與留守兒童不一樣,他從未感受過來自家庭的愛的缺失。
“你認為你和別的留守兒童,不一樣在哪里?”
洪磊想了半天,強調(diào)這是一種不可言訴的安全感。最后,他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話,“我的爺爺奶奶很開明,從來告訴我的都是要‘好好讀書?!?/p>
“好好讀書”,也是胡月上學期間聽到許多次的話。但說這類話的人更多是老師,帶給胡月的是壓迫感。
從小村莊考入縣城高中的尖子班,胡月一入學就感受到與他人的差距。英語已經(jīng)比別人落后一大截,敏感的青春期讓她也開始在意同輩的目光。至今都讓她感到窘迫的是,家里過去沒錢給她添置新衣,一個冬天只有幾件換洗衣物。
最夸張的一次,胡月一個月都在穿同一件外套。連班里的男生都止不住問她:“那么久了,你都不換衣服嗎?不覺得臟嗎?”
年齡越大,胡月就越自卑。她唯一能抓住的希望就是父母強調(diào)的“走出去”。因此,考試成績是她心情的晴雨表??荚囀Ю麜r,她會陷入無盡的自責。
有時候,胡月甚至覺得,連“好好讀書”她都做不到了。班里總有比她更勤奮的人,大家都在相互較勁。從高一開始,學校每周需要上六天半的課,每日在校時間超過15個小時。即使如此,班上仍有部分每天熬夜到兩點,第二天六點就來到教室學習的人。
高三是胡月最焦灼的時候。班級“晾曬式”的管理辦法讓她時不時情緒崩潰:每次周考出成績后,班主任會當眾念各科分數(shù)排名,并將成績粘貼在走廊墻壁上。
胡月還清晰地記得,到了高三后期,每回老師念排名,只要倒著數(shù)名單,就會很快找到她的名字。
改寫的命運
高考后,命運就能被改寫嗎?洪磊與胡月的回答都是一致的肯定。
洪磊用了個假設(shè),“如果沒有高考,我現(xiàn)在是什么樣?”停頓了幾秒后,他的結(jié)論是,“不管怎樣,都不會比現(xiàn)在好?!?/p>
他對未來仍十分迷茫,但言語間透露著“未來可期”的松弛感。他在班上成績“不好不壞”,“不是最勤奮的那批同學,但也沒有不學無術(shù)?!弊x了兩年機械工程后,洪磊總結(jié),這個專業(yè)就是難度很高的力學,同專業(yè)的學長建議,“未來不要走純機械方向,實在太難了。”
洪磊的朋友圈里很少有生活照片,分享的全都是大學里的消息,有學院機械結(jié)構(gòu)設(shè)計大賽的比賽通知,也有英語四六級??碱A告,更多的則是各類社團舉辦的節(jié)目。
在不喜歡的專業(yè)里打轉(zhuǎn),胡月的擔子則重了很多,她為此還進行過接近一年的心理治療,心理醫(yī)生告訴她:“人要學會與自己和解,接受每個人的能力是有限度的?!?/p>
不過,不管她與現(xiàn)實撞得如何鼻青臉腫,她也從未告訴父母學校里的狀況。這是她的習慣,因為“告訴了他們也沒用”。從小到大,農(nóng)民出生的父母都沒法在她做重大決策時給出意見。
畢業(yè)后,胡月加入了一家與原專業(yè)“不搭邊”的上市公司,工作一年后她感嘆“看不到上升空間”。疫情期間,公司大幅裁員,她也選擇了辭職,并且開啟了長達四個多月的待業(yè)狀態(tài)。
待業(yè)的時間里,她給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投簡歷,每天自學C語言,但她對互聯(lián)網(wǎng)興趣有限,不愛刷抖音,更不愛看同齡人都在刷的美妝博主,她自嘲“天生落伍于互聯(lián)網(wǎng)潮流”,這樣的日子漫長而煎熬。
摘編自微信公眾號“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