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凌波
也不知鳥兒著啥急呢,河剛解凍,柳梢染色,布谷鳥便滿村巷地“布谷—布谷”,嚷個不歇。五黃六月,“算黃算割”又飛來飛去,聲聲催促。莊稼人心里何嘗不急,鐮刀早早地磨出寒光。正午太陽毒辣,一早一晚就得抓緊,這不,天才麻麻亮,地里已人影幢幢,靜靜悄悄,一片“刷刷”的揮鐮聲。聲過處,麥子齊齊倒地,打捆、裝車,運至打麥場上,攤開曝曬。赤日炎炎,如火如荼,才半晌,麥穗就干透,碰之粒落,此時碾打恰是時候。
麥子剛剛割倒運走,又急忙給牛套上犁鏵,在翻耕過的地里種上苞谷。莊稼人心里糾結(jié)呵,麥場怕雨,地里又盼雨。而苞谷喜水,只要一場雨澆淋,干渴的土地美美地吸飽,幾個日夜,苞谷便齊刷刷地長出綠苗。將堆積在豬圈、茅廁、飼養(yǎng)室外的糞肥拉到地里,撒到田間,這時,就能聽到苞谷苗生長的“咔咔”聲。至膝時,還得鋤去地里的雜草、過稠的苗禾,很快,苞谷苗就一人多高了。先是腰部隆起幾個棒子,莊稼人說是“苞谷懷娃了”,接著頂端就開出了長長的花絮,風(fēng)過處,花絮上的粉撲簌簌飄落,被苞谷棒子上一縷縷紫紅的胡須接住,棒子上才能孕育出籽粒。那籽粒嫩得一掐一包汁水,風(fēng)兒吹著,日頭曬著,籽粒漸漸脹了、硬了,等風(fēng)帶了些許寒意,偶有一只蟬兒剛叫了個頭,便弱得無了尾音,連地里的蛐蛐兒也有氣無力,叫聲斷斷續(xù)續(xù),聲嘶力竭,收苞谷的時候就到了。
收苞谷不像收麥子、水稻、谷子、豆子那樣連稈一起割下,而是先從稈上掰下苞谷棒,苞谷棒上的外衣剝開,辮結(jié)成串,掛在房前屋后的樹上,吊于屋檐下的墻上。這時才砍掉苞谷稈,堆靠起來,鍘成節(jié),粉成末,這便是牛馬豬的飼料,更是漫漫冬日莊稼人做飯、煨炕的柴火。而掛在樹上、吊于檐下的苞谷棒子,慢慢地耗去了水分,用特制的大錐子先錐開一溜口子,之后,棒子兩兩相對相搓,一顆顆金燦燦的苞谷粒簌簌脫落,這是莊稼人賴以活命的糧食。
村中大槐樹下的那盤老磨又到了忙碌之時。牛老實,毛驢如果不戴“暗眼”,趁人不備就張開厚厚的嘴唇偷吃磨盤上的苞谷。但牛性子慢,慢騰騰地拽著沉重的石碾盤,一圈圈轉(zhuǎn)悠。干透了的苞谷顆粒,重軋之下,碎裂成二、成三,這是大糝子,收走部分,再反復(fù)碾壓幾遍,大糝子就成了碎糝糝,再收走一部分,余下的碎糝糝繼續(xù)碾壓,直到老牛也氣喘吁吁了,才用面羅一過,就成了或雪白或金黃的苞谷面。
大糝子摻上黃豆、赤豆、綠豆、豇豆,熬成粥,就是臘八節(jié)時的臘八豆了。也有人在收麥時一大早就把大糝子熬好,待中午從地里回來,不稀不稠,不燙不涼,就著咸菜絲,又糯又香,還頂饑。碎糝糝幾乎是莊稼人的全年飯,早上紅芋糝糝就漿水菜,晚上洋芋糝糝就生拌洋蔥。二三月間,青黃不接,好在地里的刺荊、灰茭、薺菜、米蒿、馬兒菜紛紛破土,辛苦一上午,剜回來洗凈,下到苞谷糝里,連飯帶菜俱全,莊稼人稱其為水飯。苞谷面吃法就多了,蒸發(fā)糕、軋饸饹、打攪團(tuán)、漏魚魚、炒炒面、搟坨坨,苦焦的農(nóng)家,總要想著法子將這些粗食做得精細(xì)、可口,而最受歡迎的莫過于糝糝面了。
碎糝糝添水搭堿,麥莧火熬得黃亮,咕嘟起泡,浮皮便起了油,麥面和勻搟薄剓細(xì),下到熬好的糝糝里,野地里拔些野小蒜,鐵勺燒熱,幾滴清油冒煙,下小蒜、辣角,“哧啦”聲中,下進(jìn)糝糝面里,香飄屋外。黃蠟蠟的糝糝,牢牢黏糊著面條,白生生的面條又緊緊依附著糝糝,紅的辣角,綠的小蒜——這就是春荒時農(nóng)家院里的美食了,唏哩呼嚕,不挑不揀,也挑揀不得,饑餓的腸胃很快就填滿了,鼓脹了。因了這碗糝糝里的麥面條,莊稼人才有了信心,有了盼頭,眼瞅著地里的麥苗起了身,要不了多久,就會抽穗揚花,麥浪滾滾,又可收割入場碾打了。
(摘自《光明日報》2020年07月10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