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皓文

他俯下身來， 眼睛是湖泊。 我看見透明的星星墜落下來， 刺破了水面。 清輝折射， 漣漪浮凸。 夜鳥啄食初現的星群， 把藍色的花穗撒遍原野。

他經過黃昏， 我背對夕陽。 他的黑色衣裳像夜的分身。 表情坦然， 笑容靜謐。 月亮照在路上， 仿佛撒滿了鹽。 夜風溫潤地、從容地飄落籬間、 幽暗的花園和年輕的夢里。 他低吟道：

“夜里星繁， 星星在遠處很湛藍， 打著寒顫。”

夜色蹉跎了春日的柔光， 暗紫色的帷幕， 落入了呼吸著的海洋。 他與宇宙的光一同游戲。 微妙的訪客， 來到花中、 水中。 濃郁的芳香， 不飽滿的面龐， 我仿佛看到， 他與一朵花共舞。 夢游者所散落的白色花瓣， 搖動了層層波光。 他一言不發(fā)， 但是我看得出， 他希望進入月亮的夢境， 與兔子一起跳探戈。

三月三十一日的凌晨時分， 凡高的 《春日花園》 被竊， 熱浪慌了神。 他潛入花園， 與一朵花互換靈魂。 漫漫長夜里躲藏進囫圇的春色， 槐花朦朧， 跟蹤其后， 與其折射一紙陽春。 羅納爾河的星光咬著耳朵， 他眨動的眼睛里流傳著秘密。

“我喜歡讓你默默無言， 仿佛你不在， 你從遠方聽著我， 而我的聲音接觸不到你?！?他偷走了 《春日花園》， 我們的春天也被悄悄偷走了。

北半球的春天一夜消遁， 花樹糾纏著黎明的冷氣。 籬笆外的輕聲呢喃， 像簾子的美夢。 風吹拂向日葵， 熹微輕吻嫩草。 他看著新鮮的黎明闖入眼眶， 白云慵懶， 目之所及皆是藍。

“我在這里愛你， 而且地平線徒然地隱藏你。 在這些冰冷的事物中， 我仍然愛你?！?他寫道。

在她的夢境里， 他應該是一陣風， 解脫了自己， 也如月亮在漂浮的水面上發(fā)光。 日復一日， 彼此追逐。 直到醒來時， 細雨潤濕薔薇， 暖風吞吐不定， 遠方吹來的卻是大地、 海水、 海藻， 以及她生命深處的滋味。 海洋氤氳清晨， 他收到了被黎明濕潤的吻。

他是愛海的。 他曾對我說過： “我有三只耳朵， 第三只耳朵專門用來傾聽大海的聲音?！?青黛色天空安靜， 他聽見海浪拍打船塢。

他把人生最后的時光， 把生命所有的時光， 種在一座花園里。我猜他愛花園和春天， 因為他花園里種下的， 就是一個春天。 香豌豆、 苦薄荷、 犬薔薇、 接骨木、 鳶尾、 藍鈴花、 金雀花、 銀香菊、 琉璃草……我忽然想起一句 “長花短草， 皆是明夢”。

他將春天愜意地種下， 懷揣著希望， 盛開著安寧， 仰視萬物的復蘇， 抓住一點點溜走的春天。 只需要一張長椅， 草色盈盈之時， 便能寫下一首浪漫的情詩。 “我想對你做， 春天在櫻桃樹上所做的事”。 既溫柔， 又熱烈。

“幸福的花冠， 藍色的吊鐘花， 黑色的榛子， 以及許多樸素的吻?！?略帶余溫， 明澈蕩漾， 恍如當年初見， 一念亂了時光。

天色酡紅不散， 四下俱寂； 夕陽沉醉， 帶走縷縷云霞。

他在日暮里泛舟， 木槳劃入水中， 打碎了湖上最后一縷晚霞，“我們失去了這個黃昏”， 他感慨道。 從窗戶中我已經看見， 暮色中， 一切如常發(fā)生， 書本掉落了下來， 他的披肩像受傷的小狗，蜷躺在腳邊。 暮色融盡山頂落日， 他安詳地讀詩。 四處蒼茫。 向晚氤氳的水汽， 彌漫著霧靄里的星辰， 它訴說著， 也靜默著。

海甘藍的根有20 英尺長， 犬薔薇的香氣透著別的玫瑰沒有的烈。 在暮色的平靜之中， 疲倦的時間打了個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