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浙江·蘇康寶
我們沒見過大媽菊花,但是見過大媽的母親——那個被我們喚為外婆的老太太。論血緣,我們和她沒有一絲關系,但是論親情,她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用愛讓我們真實感受過什么叫外婆的人。
大媽菊花是父親的前妻,病故多年。父親從西部回鄉(xiāng)定居后,做過兩件重要的事情,第一件事是帶我們去和外婆——菊花的母親認親。
三十年前那個春光明媚的日子,山上杜鵑爛漫,紅的、白的、紫的……把滿是新綠的山崗點綴得明亮歡快,湊熱鬧的還有布谷鳥,躲在空谷的某一角落“布谷、布谷”叫個不停。世間美好,萬物相輔相襯,后來我想,當初認親路上若是少了這些美妙的事物,我的記憶可能就沒這么深了。
那時外婆已經70歲,她是傳統(tǒng)過來的人,裹著三寸金蓮,走路顫顫巍巍,似乎一不小心就會摔倒。即使如此,她依然執(zhí)傲地拄著拐杖,用那雙滿是老繭的手緊緊握著我的手,生怕放松了我會逃走一樣。那個晌午,外婆帶著我和姐姐轉遍了幾個舅舅家里,我們被舅舅和舅母們圍攏在一起,噓寒問暖,那份熱情宛如我們就是大媽菊花的親生孩子。
歡喜的場面里,我的目光無意中穿過人群,卻看見,場外的外婆正注視著我們,滿臉的褶皺聚攏在一起,開成了一朵花,她似乎很樂意看見我們被舅舅們圍攏。也是在那瞬間,我從她那雙昏花的老眼中,看見了淚意閃爍。我悄悄想,外婆這一刻里想到了什么呢?是大媽菊花嗎?大媽和父親結婚的第三年,父親外出謀生,遠走天涯,大媽客居娘家,不料因病年紀輕輕便去世了,臨終前連父親的面都沒見著,這是多么傷感的一件事情啊。但是,多年以后,大媽雖無子嗣,卻有兩個孩子前來認親,多么令人愉悅??!外婆把歡喜藏在內心深處,領著我們認識舅舅,為的就是讓他們打心眼里熟悉我們,接受我們。外婆在為我們夯實情感的基礎,只為日后,我們常來常往,順順當當,沒有排斥,不再生疏。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開始頻繁前去探望外婆。我們去看外婆,一半是她的好讓我們念想,一半是生活的清苦,改善伙食。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家中經濟拮據,生活相當清苦,吃頓米飯都是一件奢侈的事。外婆家的幾個舅舅,正直壯年,家中孩子多,勞力不少,年年倉滿糧足,生活比我們要好。我們頻繁地去探望外婆,她從來都不厭煩,甚至每到歸期,總要想盡辦法,拖延挽留我們多住一些時日。外婆不厭煩,舅舅們自然也就無法厭煩。外婆雖然年事已高,生活卻不靠舅舅,她獨自起居已是多年,這樣的老人骨子里有份傲氣,足以令人敬畏。外婆雖非一家之主,但她很有氣場,牢牢成為家族的核心,她不想也不允許任何人輕視或怠慢我們,她是在能力范圍之內,給我們的生活增加色彩,使我們得到溫馨和快樂。
外婆的愛直抵我們的心底,絲毫不曾在意我們不是大媽親生的孩子。每次探望外婆,她早早便將我們的伙食安排好。每個舅舅家里輪著派飯,我們待幾天,就輪幾天。到了飯點,不用問,舅舅就會使喚表哥或表姐來叫我們。輪飯公平、公正,外婆不讓任何人說閑話。有時候,舅舅家的飯吃的晚了些,外婆就一直陪在我們身邊,好像覺得拖延了時間,對不起我們。等到我們上了桌子,她才悄悄離開,離開時,不忘在耳朵邊輕聲叮囑一句:呷飽,呷飽飽的(吃吧,吃飽飽的)。初到南方,聽不懂方言,唯有外婆的這句話一聽入耳,有了這句話陪伴,坐在桌子邊,內心也就有了底氣。
在舅舅家輪飯的那些日子里,外婆從未和我們一起擠過桌子,哪怕舅舅硬拉她上桌,她也不上。每次看著我們落座后,這才邁著碎步,慢慢走到坎下的土屋里,隨便燒一些吃的,而后守在自己的門前,直到看見我們出來,這才咧嘴笑了。這種微笑無數次地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漸漸讓我們忘記,我們和外婆沒有一絲血緣。
父親所做的第二件事情,是將去世多年的大媽的骨骸收攏起來,挑到我家的墓地下葬。骨骸歸葬屬于認祖歸宗。這件大事,父親前半輩子沒能完成,后半輩子卻終了夙愿。父親在村人面前,給外婆掙足了面子,同樣也彌補了他內心的缺憾,更讓我們在外婆的眼里,與表兄妹們非同一般。
貧困的年月中,外婆竭盡全力讓我們感受愛的親情和溫暖。她的屋前有一小塊地,自從認親以后,那塊地就不再荒蕪了。外婆在那里種植了10株玉米,風里來,雨里去,踮著小腳,提著水桶,精心澆灌著玉米,那份細致的呵護如同對待我們。抑或玉米也有感知,長得特別好。一段時間沒去,種子生根發(fā)芽。再過一段時間去,已經長出了葉子,又過一段時間去,已經長出了穗頭……10株玉米結出了沉甸甸的棒子。外婆不允許表兄妹們對那些玉米有任何非分之想,他們只能眼巴巴地看著玉米結了棒子,成熟了,堅硬了,表兄妹們一直都沒能吃上煮熟的玉米棒。
外婆將這些棒子剝了外衣,兩個一起扭成結,掛在山墻下的竹竿上晾曬。外婆要做什么,誰都不知道。
秋天過后的日子里,每次去看外婆,她總要取下兩個玉米棒,剝下玉米粒,在自己房間的土灶上燒熱了鋁鍋,倒進風干已久的玉米粒,不一會兒,香噴噴的爆米花就出鍋了。這些爆米花是外婆給我和姐姐當下午點心用的。每每到了點,外婆便遠遠地揮手示意,將我和姐姐招呼進屋,坐在她的床頭邊,美美地享受著香甜的爆米花。外婆則坐在棚架前,手握發(fā)亮的木梭,在經緯交織的麻線上來回穿梭,編織用來做圍裙上的漂亮帶子。午后的陽光從窗欞中斜斜跑進來,外婆原本陰暗的小屋暖意融融,窗外表兄妹們眼巴巴隔窗聞著爆米花的香氣,不停地竊竊私語。外婆佯裝沒聽見,微笑著低聲叮囑我們:呷飽,呷飽飽的……
外婆對我們的好超越了對她的孫子,她不僅把玉米種在了地里,同時還種進了我的心田,多少年來,那些玉米蔥蔥郁郁,從來不曾枯萎。
許多年后的一天,陪孩子在電影院里看《尋夢環(huán)游記》,看著看著,抑制不住悄然落淚。孩子問我,我卻說不出理由。其實,剎那間里,我是想起了外婆和許多親人。塵世喧囂,生活太忙,走著走著,我們最容易忽視的就是那些遠去的親人,這是多么不應該的事情。一個人只有經歷許許多多的別離傷感,才會明白,人世間,除了夢想和理想,親人不可怠慢,親情不可辜負!
我們沒見過大媽菊花,但是我們感受過大媽的母親——外婆的好,那份好,如同成熟的玉米,沉甸甸地裝在心里,給人無限的歡喜和念想。有這么好的一位母親,我們知道,大媽也一定如同外婆,是個善良的人。
父親離世時,萬千叮囑,切記!切記!每年清明,不可忘記給大媽掃墓。
怎么會呢?這些年來,我牢牢銘記在心,絲毫不敢怠慢,生怕忘記了,就愧對外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