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海芬
一、五叔的煩心事
黃村的麥田正好趕上麥黃,麥田里每天都增加了一些金黃的光芒。
麥田豐收在望,黃五叔卻展不開眉頭。
五叔是黃村的村長,他在為一件事煩心——卻不是村里的事。古人有訓(xùn):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而五叔正面臨著這最大的不孝。
五叔自己倒是有一子一女的,女兒大,叫黃珊,兒子小,叫黃智。黃珊前兩年出嫁了,丈夫是一個小村官,人勤快,還會疼女人,去年外孫哇哇落地,如今也咿呀學語了??墒俏迨逍睦镞€有一個解不開的結(jié):自己惟一的兒子黃智卻偏不是個正常人。
五叔的婆娘前幾年得了一場怪病,折騰了幾個月就撒手去了,臨去前,她把五叔喚到病床邊,想囑咐什么,話兒卻哽咽在喉嚨里,眼睛流出兩行長淚。五叔心里卻明白,便對婆娘說:“放心吧,智兒我會看好的,咱們老黃家會有孫子的,千秋萬代?!?/p>
婆娘聽完,長咽了一口氣,就閉上了雙眼。
兒子黃智總是五叔欲言又止的痛。
小時候的黃智其實也曾是一個生蹦活跳的小可愛,三歲的一場大病就把他變成弱智兒,如今雖已是二十幾歲的人了,卻一天到晚只會歪著嘴,斜著眼,直著雙手,笨笨地踱著企鵝步在村里晃蕩。人家叫他一聲,他就會傻笑著回過頭來應(yīng)一聲:“啥……啥……啥事?”,嘴邊常常拖著一條長長的渾濁液體,連笑容也歪在臉的一邊。
黃珊出嫁后,盼孫心切的五叔也密鑼緊鼓地張羅起黃智的婚事。開始談過幾個女的,但是人家一看到黃智那個樣子,都直搖頭。后來終于給黃智說上了一門親事。五叔的兒媳婦湘蓮是山旮旯兒那邊的人,剛看到黃智那樣子,也嚇瘋了,說什么也不答應(yīng)嫁過來。五叔好說歹說,收了五叔重金的媒婆也在一旁幫了忙勸,湘蓮家里人瞅著那筆以比常人多兩倍的聘金也饞得痛下決心點了頭,最后總算讓五叔定下了這門親。
湘蓮長得雖不算大家閨秀,可是出落得還算水靈,喝山泉水長大的娃,皮膚水嫩水嫩的,仿佛稍稍一捏就能捏出一把水來,加上湘蓮的性情溫順,手腳勤快,讓黃村里的人都贊個不停。分到五叔家的麥田,黃珊出嫁后就丟空長草。湘蓮嫁進五叔家后,不用五叔吩咐,自個就把麥田又耕種起來。娶上這個兒媳婦,五叔可以說是稱心得意的。
傻兒子也有這福分討上個不錯的老婆,漂亮的兒媳婦都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厝⑦M門了,五叔還憂慮什么呢?原來,五叔心里還有一個根深蒂固的結(jié)。外孫再可愛,終究是姓別人家的姓??墒亲约簝鹤友?,結(jié)婚一年了,兒媳婦的肚子卻一點動靜都沒有。五叔心里急呀,急得就像熱鍋里的螞蟻,可是卻也有口難言,只能常常背著人長嗟短嘆。
二、癡兒的難事
麥田青了又黃,如今,金黃的麥浪在風里柔柔涌動,而五叔的心事卻仍然輾轉(zhuǎn)反側(cè),他常常夢到一個粉嘟嘟的小臉蛋咿咿呀呀笑著在向他招手,那可愛的小臉蛋就如毒癮那樣時時刻刻吞噬著他的心。
讓癡傻的黃智懂得男女之事,開始的時候五叔也耗了不少工夫。洞房那晚,五叔把黃智偷偷拉到一邊,教他怎么做。黃智一邊聽著,一邊卻在歪了嘴吃吃地笑。
“不許笑!你給我認真點聽?!蔽迨迦滩蛔毫寺曇粲?xùn)斥他。
“咋……咋要……扒……扒衣服?”黃智忍住了歪笑,問。
“你甭管,扒了就行。扒了再抱著她睡覺。就中了!”五叔有點急了,比手畫腳的。
“嘿……嘿……有人……抱……抱著……睡覺。” 黃智又傻笑起來,一邊笨笨地晃著頭。
黃智的手一直像狗熊一樣的笨拙而生硬,平時連吃飯都弄個滿桌滿地掉。五叔暗暗嘆氣。
“去吧,找你媳婦去。”五叔估量了一下時間,推了黃智走。
“嗯……找……找去?!秉S智啪啦啪啦地左晃右晃走開了。
“我剛說的,你可都要記好了?!秉S智走過去了,五叔還不忘沖著他的背影又叮囑一句。
誰知道千叮萬囑的事情,黃智還是落了個空。第二天五叔再問起夜里的事,黃智一邊搖頭,一邊說:“沒……沒扒……沒扒上?!?/p>
“咋沒扒上呢?”五叔急急地問。
“她……她……不給……給扒?!秉S智硬生生地比劃著說。
“女人一開始都害羞。你多試幾次?!蔽迨甯嬖V黃智。
幾天后的一個晌午,五叔正在院子里弄一根竹竿,黃智自己啪啦啪啦地走了過來,臉上笑出了一朵更歪的大花。
“爸……光……光了?!秉S智陽光燦爛地說。
“哎,這臭小子,還不錯,腦瓜子沒傻透?!蔽迨迮牧伺狞S智的背,瞄了一眼周圍,嘻嘻地笑著問,“告訴你爸我,最后你怎么做行了?”
“湘……湘蓮……她……自己……依……依了?!?/p>
“你是說你媳婦她自己動手脫衣服了?”五叔有點不相信,又低低地問。
“嗯。她……自……自己……脫……脫了?!秉S智點著頭認真地回答。
聽到這個,五叔也就放下心了。畢竟兒媳婦還算是個懂事人。他以為不消一年半載的,他黃五叔也可以抱上個白白胖胖的乖孫子了??墒牵诌^了半年時間,兒媳婦的肚子還是沒有半點動靜。五叔禁不住又皺起了眉。
黃智不是說了都已經(jīng)光了么?光都光了,還有什么問題了呢?五叔納悶著,想著問黃智也是白問,身邊又沒個婆娘,自己一個大男人的,又不好頂了個公公的名義去問人家湘蓮,五叔心里又翻了個苦味瓶。他何年何月才能看到夢里孫子的真面?
五叔想到了女兒黃珊。
“珊兒,我一個大男人,不好開這個口。你倒是問問湘蓮,看看怎么回事?”五叔找來黃珊,像交代國家機密任務(wù)那般交代她。
黃珊也擰了眉說:“看湘蓮屁股圓圓的翹翹的,應(yīng)該是生崽的相,這么久了怎么還不見影兒呢?我可真得要問問去。”
黃珊這話可說到五叔的心上去了,他把頭點得就如雞兒啄米那般。
黃珊過去找了湘蓮,倆人在房里說了很久的話。五叔自己也在廳里踱著零亂的步子,一邊瞎揣摩。等得黃珊一出來,五叔就急急迎了上去。黃珊把他拉到側(cè)房的一邊說話。
“爸,不關(guān)湘蓮的事。湘蓮說了,不是她不愿意給咱家生個娃。她說給咱們黃家生個子嗣,她臉上也光彩,可是我弟他……他……”黃珊黑沉了一臉,支支吾吾地說。
“智兒他咋啦?”五叔慌了神。
“湘蓮說我弟他褲襠里軟綿綿的。哎……就是不行呀。”黃珊低低地說,不由得嘆了口氣。
黃珊的話像冬天里一盆冰水,往五叔當頭一潑,把五叔從里到外都凍結(jié)了。
五叔還是不信。黃智雖是癡傻,但還是五大三粗的,小時候脫了褲衩尿尿的時候,尿柱子可是射得老遠呢,怎么如今會沒那本事?五叔把黃智拉了過來,往他那里摸了一把,果然松松垮垮,綿綿的一團軟肉。
盼孫心切的五叔也一下子整個人垮了下來,禁不住老淚縱橫,捶胸頓足。他到了那邊該如何跟他婆娘交代?
三、五叔失蹤
黃珊見她爸不對勁,當天便在娘家住了下來。湘蓮也在一邊悶了聲地忙,只有黃智仍然一臉的癡笑,像企鵝表演那樣,來來回回地從屋子的一邊踱到另一邊,又踱回來。
癡傻的人最無憂無慮。不管時光如何改變、世事如何變遷,黃智的心智仍然停留在兩三歲最天真無邪的時候。如果說兩三歲的小孩子最幸福,那么,一場病就讓黃智把幸福期延長了這么久——而且還會無限期延續(xù)下去!
傍晚時候,黃珊在廚房里幫湘蓮做好了飯菜后,走過去五叔的房里喚他出來吃飯。房內(nèi)卻沒有五叔的影子。黃珊又轉(zhuǎn)到廳里,仍然尋不著五叔,喚了幾聲“爸”,也沒回應(yīng)。
黃珊慌了神。
“湘蓮,咱們快去找找。爸不見了?!秉S珊急急叫了湘蓮,兩人顧不得已經(jīng)擺上桌面的熱氣騰騰的飯菜,拿了手電筒就往外面去。
“餓……餓……。我……我餓……?!弊谧肋叺狞S智敲了碗直嚷。
黃珊忍不住回過頭數(shù)落了一句:“吃,就知道吃?!?/p>
姑嫂二人把了電筒,深一腳淺一腳地從村頭找到村尾,又找回到村口,卻都沒有五叔的影兒。兩人更加心急如焚。
“你說咱爸,天都黑了,能到哪里去呢?”黃珊苦了一臉說。
湘蓮使勁想了想,忽然說:“姐,我猜爸是到媽那邊去了?!?/p>
“呸,呸,呸。你烏鴉嘴,你的心好歹毒啊!”黃珊一聽,氣一下“嗖”的沖上了頭頂。
“姐,我不是那意思。瞧我急得都把話說成啥樣了。”湘蓮慌忙解釋,“我是說咱爸可能到祠堂那邊和媽說話呢!”
湘蓮的話里帶著哭音。她心里其實也苦,又著急又擔心。
湘蓮的話提醒了黃珊,她也記起來了,五叔有事無事的是喜歡找她過世的媽媽說上幾句話的。姑嫂兩人忙又往村里的祠堂趕去。
天,已經(jīng)全黑下來了。
祠堂里的昏黃的燈還亮著。湘蓮和黃珊兩人跨進祠堂的大門口的時候,果然見到里面的鋪墊上癱坐著一個人,走近一看,正是滿身酒氣的五叔。
“爸,你這是何苦呢?”黃珊忍不住嚶嚶地哭了起來。
“爸,你可別嚇我們?!毕嫔彄u著迷蒙了雙眼的五叔說。
“湘……蓮……”五叔吃力地撐開了眼皮,認出了兒媳婦,然后又順著嚶嚶的哭聲,看到了女兒。
“湘蓮,珊兒,我就找……找你媽來……來陪我喝一兩……兩杯。沒……沒事?!蔽迨暹€是迷著眼,舌頭打著結(jié)說。
湘蓮看到五叔身邊有一個二窩頭的酒瓶子,走過去撿了起來,晃了晃,里面沒剩幾滴。
“爸,你都喝這么多了,還說是一兩杯?!毕嫔徴f。
“你媽哭……哭了……。我看……看到了……?!蔽迨宕妨诵目?,硬著舌頭說。
“咱們快點回家吧。”黃珊說。她想起飯菜還擺著,都空著肚子。
兩個女人把癱坐在地上的五叔攙扶起,一人一邊,架著渾身無力的五叔出了祠堂。外面黑沉沉的,麥田里也黑漆漆的一片,夜風吹來,只聽見麥穗沙沙沙在竊竊私語。
四、麥田的秘密
麥田早黃透了,一串串沉甸甸的麥穗把麥稈壓彎了腰。
五叔的心歇了幾天,總算回復(fù)過來了。總有某些更迫切的事情讓人暫時忘記傷悲。
五叔和湘蓮開始張羅著收割的事兒。
一大早,五叔和兒媳婦就拿了鐮刀挑了籮子來到自家的麥田。周圍已經(jīng)有很多人在忙活,遠處的田埂上也陸陸續(xù)續(xù)地有人挑了籮子趕早。因為五叔是村長,他吩咐了湘蓮一句,便走過去轉(zhuǎn)悠一圈,看看別家麥子的收成如何。
“五叔,今年麥子長得特別好咧?!庇腥舜舐晫ξ迨逭f。
“嗯,那就好咧。”五叔也大聲應(yīng)道。
“五叔,別急著走,過來先抽根煙?!庇钟腥藫]了一只手向五叔打招呼,一邊用另一只手從褲兜里掏煙。
“哎,好咧,做完神仙再忙活。”五叔走了過去,接過煙,點了火,聊了幾句,又往別家的麥田去。待他轉(zhuǎn)了一圈回來,遠遠卻看見自家的麥田邊圍了一群人。湘蓮出什么事了?五叔急忙往那邊趕。
走得稍近,五叔看清楚了,原來是村里的幾個男人,大塊頭也在里面。這群人在大聲嬉笑,有的把籮子放在田埂邊停了下來看熱鬧,有的一邊挑了籮子,走了幾步,又停下來,有的干脆就把扁擔橫在兩只籮子上坐了下來觀看。大塊頭卻是立在麥田邊,支了架勢在向著湘蓮。
這個大塊頭是村里出了名的浪蕩鬼,年近三十了還沒個女人。他也圍著我家湘蓮干啥?五叔加快了步子。
“湘蓮,你家黃智疼你不?”大塊頭嘿嘿壞笑著問。旁邊的幾個人也湊了熱鬧陪著笑。
“疼不疼關(guān)你什么事?”湘蓮沒好氣地說。
“湘蓮,黃智有沒有在床上疼你?他能疼得到你么?”大塊頭又嬉笑了一臉問,一邊學著黃智的樣子。
“怎么沒見你去死?”湘蓮恨恨地罵了一句。
“大塊頭,人家湘蓮叫你去死?!迸赃叺哪切┤藨Z恿著大塊頭。
“喲,喲,湘蓮兇起來的樣子也好可人。”大塊頭舔著舌頭嘖嘖地說。
五叔聽著這番調(diào)戲自己兒媳婦的說話,登時火冒三丈,跑了過去,一邊隔了幾個田埂朝那邊大聲吼:“大塊頭,你想找死?!?/p>
看熱鬧的那一群人“轟”地笑著散開了。大塊頭卻仍然立在田埂上,不緊不慢地對五叔說:“五叔,都一把年紀了,別摔著了哈。”
“你小子等著,啊,等著。”五叔邊跑邊訓(xùn)斥。
大塊頭又嚷了句:“五叔,兒子不行你老子上呀。”然后挑了自己的籮子要走開。
五叔抄過別人田頭的一根扁擔,揚起手就向大塊頭飛了過去。大塊頭慌忙挑起籮子跑著躲開。
扁擔挨著大塊頭的身邊落下,斜斜地插在他腳邊的泥土里。
“哎喲喲,幾十歲的人,還能有這般牛力氣,還真看不出來?!迸赃呌腥苏f。
“臭小子,你有種就別跑,看我怎么收拾你?!蔽迨逵肿妨诉^去。大塊頭晃悠著兩個籮子,嬉笑著跑遠了。五叔恨恨地走過去把飛出去的扁擔取了回來,還給人家。
“湘蓮,你別怕啊,有爸在。”回到自家田里,五叔對湘蓮說。
“哎,我沒怕?!毕嫔彂?yīng)著,卻一邊抿了嘴笑。
“你笑?湘蓮你還笑?”五叔奇了怪。
湘蓮卻笑得更歡了。
五叔忙低下頭,下意識地看看褲子的拉鏈處。他以為忘了拉褲鏈,或是剛才太用力把褲鏈撐開了。
褲鏈好好的,可湘蓮她笑什么。五叔撓了撓頭,很是不解。
“爸,我沒笑你。我笑那幫人。一幫膽小鬼,都抵不過咱爸一個人。”
“那還用說。別看你爸幾十歲的人,要真拉開架勢,看誰敢不怕?”五叔嘿嘿地笑了起來。
五叔的形象在湘蓮眼里越來越高大雄偉起來。湘蓮忽然紅了臉,她想起了大塊頭最后的那句話,忙拿起鐮刀,低了頭割起麥子。一個有點迷亂的畫面在她心頭和眼前亂竄。
五叔也拿起了鐮刀,支開小弓步,沙沙地割了起來。湘蓮的那邊也響起了麻利的沙沙聲。五叔偷偷地瞄了她一眼,莫名地心疼起來。
這么好的娃,嫁到我家黃智卻真是委屈了人家。五叔暗暗地嘆了口氣,不知道該不該后悔當初就那樣把人家湘蓮哄進了黃家。
把麥子割倒后,已是日上中天,看著熱得不行了,五叔便喚了兒媳婦回家做飯吃。
唉,在家里最忙的時候,自己的癡兒卻是連三餐都得要人張羅。五叔又忍不住一番心疼,又一陣懊惱。
吃過中午飯,又歇了好一會,看著太陽沒那么厲害了,五叔和湘蓮兩人又回到麥田,用腳踏脫粒機把麥子打下來。衣服早已是濕了又干干了又濕。許是熱得厲害,湘蓮時不時撩起前襟抹額頭的汗,露出了肚子上白花花的嫩肉。不知道為什么,五叔的眼睛總不聽話地往兒媳婦身上瞟上兩眼。
“湘蓮,在別的男人面前不要這樣撩起衣服?!蔽迨搴鋈环愿懒艘痪洹?/p>
“嗯?!毕嫔徛犜挼貞?yīng)著。
五叔為啥說別的男人呢?難不成他自己不是男人?又難不成他是在暗示:湘蓮只可以在他一個男人面前撩起衣服?
把麥子全都打下來裝進籮子的時候,天已經(jīng)微微地黑了下來。看看周圍,人都走光了。五叔把湘蓮擔子里的麥子又分出了一些到自己的籮子里,剛想挑起麥子回家,湘蓮卻說:“爸,我……我……我急?!?/p>
“你急?急什么?”五叔不明白地問。
湘蓮臉上的表情有點痛苦,憋得眉頭都皺起來了。五叔恍然大悟。
五叔看了看四周,便指了不遠處的一堆麥稈,對湘蓮說:“到那邊吧。”
湘蓮低了聲音說:“爸,我怕。我怕有蛇?!?/p>
“那……我陪你過去。”五叔說。
倆人慢慢地像麥稈堆走去。夜色昏暗,辨不清五叔臉上的表情,也辨不清湘蓮的表情。只聽見一陣肆意的撒尿聲之后,那堆麥稈被推翻,噼里啪啦被壓斷了很多。
這麥田,它有長眼睛嗎?它有沒有一雙能透視黑暗的眼睛,把這個夜里麥田上發(fā)生的事兒看出個清楚明白?
這麥田,它有長耳朵嗎?它有沒有一對靈銳大耳,能把某些時候某些人說的話辨出個名堂?
這麥田的風兒,可是長了舌頭。
麥田的風兒說,在那個昏暗的夜里,干活干迷糊了的五叔和他的兒媳婦,就在麥田的那堆麥稈上做了那事。麥田的風兒也說,不止那晚,后來也有過。當然,風兒的話都悶死在麥田里了。
也許再后來,就不再在麥稈堆上而是到了厚實的床上了。
黃村里,沒有人當著誰的面說這些夜里發(fā)生的事,那就應(yīng)當是沒有人知道這樣的事吧。
這麥田的秘密,也許只有天知道,可這天,它只看事情,不說話。
五、兒子?孫子?
麥田里已經(jīng)褪盡了金黃,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麥稈頭仍然留在麥田里,任風兒怎吹,都吹不出曾經(jīng)美麗的麥浪,也沒有了先前那有節(jié)奏的經(jīng)典的沙沙聲。
麥田里風平浪靜的時候,五叔的兒媳婦的肚子卻有了動靜。五叔一家笑逐顏開,連黃智也逢人就說:“我……我……也……也要當……當爸……”
獲悉喜事,黃珊也拉了小村官丈夫,抱了孩兒過來娘家。
“剛懷上,前三個月得特別留意,凡事都得顧忌著。好不容易懷上了,落個心頭踏實?!秉S珊正兒八經(jīng)地對湘蓮說,轉(zhuǎn)了頭又吩咐五叔和黃智:“聽好了,你倆也不能開口閉口就跟人說。我懷上的時候,我老爺和婆婆都不給我向人說,怕犯著呢?!?/p>
黃珊倒是成了娘家管事的。她心里嘆了口氣。她娘要是在多好!
“咱弟人雖傻,好在本事還在?!秉S珊又自顧自地偷樂了一句。
“珊兒,替我弄點去祠堂的東西,我想過去那邊和你媽說說話?!蔽迨鍖ε畠赫f。
“哎,好?!秉S珊答應(yīng)著,一邊喚了丈夫把孩子帶到一旁玩耍。她在屋里抓了一大籃的東西交給了五叔。
五叔接過籃子,沒說什么就出了門口。他喜歡自個兒到祠堂那邊和他那邊的婆娘說話。
黃珊轉(zhuǎn)過頭,拉了湘蓮到一旁說悄悄話。湘蓮的肚子已經(jīng)隆起來了,兩個女人都喜上眉梢。
第二年春,五叔家添了一個男娃,因為在春天里出世,五叔給他取了名叫春生。
春生滿月那天,五叔擺了許多酒席宴請了全村的人——除了大塊頭。
想起大塊頭,五叔心里就生火,對大塊頭的某句話更是耿耿于懷。想起大塊頭盯著湘蓮的那色迷迷的眼神,五叔心里就直想罵。五叔之前惱恨大塊頭是因為氣,如今卻是因了一種有點酸的感覺。這種酸,挑釁了男人的神經(jīng)。五叔恰恰也是男人。
粉嘟嘟的春生小模樣長得特惹人疼愛,一逗弄小家伙他就會瞇了眼睛朝人笑。大伙都搶著輪流抱他。
“小心,小心,別摔著我家寶貝?!蔽迨蹇匆娦奶?,忍不住對抱著春生的那人說。
“五叔,這娃會長,一點兒都不像黃智?!?/p>
“嗯,是呢,”五叔美滋滋地應(yīng)了一句,突然想到什么,便又馬上補回一句:“哦……不,黃智小時候模樣也俊?!?/p>
湘蓮聽著,接了五叔的話,柔聲說:“是呢,我家春生長得特像他爸?!彼贿叡荛_眾人的目光偷偷地瞟了一眼五叔。五叔沒有說話,假裝要招呼客人,低了頭走了過去。一幫婆娘仍然在為小春生的俊模樣說個不休。
“湘蓮,春生瞇了眼睛在笑,像你呢?!币粋€婆娘說。
“嘴巴也像。”另一個說。
“我倒是覺得春生的眉毛和嘴巴像五叔。”又有人說。
“好在都不像黃智?!庇腥说偷偷卣f了一句。眾人“嘿嘿”地又笑開了。
“傻說!我家黃智小時候可是俊得很呢,春生就是黃智小時候的模樣?!毕嫔徳谝贿呣q道。原本像一張白紙般純樸的山妹子,這么短時間就學著長了一張假臉孔,已經(jīng)到了不動聲息的高明。
對了,黃智呢?湘蓮抬了眼四周看了一圈,卻都沒尋著,突然想起早飯后就不見黃智的人,他可是哪兒熱鬧往哪兒去的人,這會怎么不見人影了呢?黃珊還在屋里忙著招呼大伙,湘蓮便抱了春生去找黃智。
湘蓮找了一會,找到了村口,忽然想起來那晚找五叔的情形,心里一愣,馬上想起一個地方,接著心里又是一驚。
果然在祠堂了里找到了黃智,也是呆呆地坐在鋪墊上。湘蓮一手抱了春生,一手拉了黃智起來。
“在這個地方傻坐什么?”湘蓮問黃智。
“和……和我媽……說……說話?!秉S智一本正經(jīng)地說。
“說什么話呢,你又不是你爸。都做了爸爸的人啦,還不懂事?!毕嫔徯α诵Γ贿叞汛荷f到黃智跟前給他瞅瞅。
“我……我不……不要他。我不是……他……他爸。我不……不要……春……春生?!秉S智嚷道。
湘蓮臉色一白,心里又是吃了一驚。難不成這傻子真懂事了么?湘蓮四下看了看,沒見別人,她才舒了一口氣。她突然覺得這祠堂特別邪乎。一個傻子怎么突然說起這樣的話來了?湘蓮慌忙拉了黃智走出祠堂。
走出祠堂,湘蓮才對黃智說:“以后不許你亂說話。你和我睡在一起,你不是他爸誰是他爸?”湘蓮辯道。
“你……你們……都……都不……理我了。我……不要……做他……爸。”黃智又嚷嚷。
“怎么不理你呢?理的,理的!以后就不許你亂說。你這樣說,別人會罵我,你舍得讓別人罵我?”湘蓮柔了聲音問黃智。
黃智搖了搖頭。
“那你答應(yīng)我以后都不能這樣躲起來,也不能不做春生的爸爸?!毕嫔徲纸淮S智。
黃智點了點頭。
這傻子,心里有時候精明著呢,湘蓮心里忍不住又嘆起氣來。
兩人拉了手慢慢地、悠悠地沿著麥田的田埂回家,一邊逗弄小春生,小家伙就在湘蓮的手里瞇了眼笑。
要是黃智不傻,該是多好的一家子!
六、五叔之死
黃村的麥田知道:春生是孽果。
這是一個秘密,這是只能屬于兩個人之間的秘密。黃家得依賴這顆孽果把根傳下去,沒有這顆孽果,黃家就沒了根。有了這顆孽果,黃家就可以千秋萬代。所以一開始,五叔和湘蓮的茍合雖然做得神不知鬼不覺的,卻還算有點理所當然。可是,問題是:孽果有了,根也有了,再有那事,就沒了理直氣壯的理由。更嚴重的問題的是:這孽果也是一個火種,點燃了兩堆干柴,火勢一發(fā)不可收拾。
黃珊似乎看出了什么,有一天她自個過來娘家,當著五叔和湘蓮的面說要給黃家找一個管事的婆娘。
“爸,我媽都去了這么多年了,你也該找個人了,陪你也好,管家也好?!秉S珊不敢直說,給兩人都留了面子。
五叔沒吱聲。湘蓮卻搶著說:“好呀,找個管事的,把我和春生趕出去最好?!?/p>
“你說什么話呢?我給我爸說事,又關(guān)你和春生啥事?”黃珊不由得粗了聲音回了一句。
“不關(guān)我事!不關(guān)我事你在我面前說這個干啥?你們自己密謀著不就成了嗎?合著很多事情都不指望我知道。”湘蓮跺了跺腳,抱了春生走開了。
黃珊拉過五叔又低低地說了一番話,五叔聽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晚上五叔躺在床上的時候,湘蓮又悄悄了摸了過來。他倆有一個約定:晚上五叔的房門不上鎖。每次聽到湘蓮輕輕地推開房門的聲音,五叔心里總是又盼又驚恐。兩個房間短短的距離,湘蓮也是走得惶惶恐恐。可是,一觸摸到對方的發(fā)膚,兩人又迫不及待地抱成一團。
越瘋狂,越罪惡。越罪惡,越瘋狂。欲望是一個無底洞。
當喘息聲漸漸地平了下去的時候,湘蓮卻哭了起來,說:“我不許你娶婆娘。我管你,管你到百年。你就是我男人。我從沒有過別的男人。你要是娶了婆娘我就去死,抱了春生一起去死。跳大海去。”湘蓮哭得更厲害了,她拿過被頭咬住。她擔心哭聲傳了出去。
五叔心事重重地坐在起來,拿過旱煙袋,在床沿邊狠命地抽了起來。
湘蓮是他黃五叔的女人,而在五叔看來,這個女人和他過世的婆娘又有點不同。以前他和婆娘就是過日子的兩口子,可是他卻愛眼下這個女人。他不想再娶婆娘。他沒辦法絕了心。可是他又不能任由事情這樣下去。湘蓮是他自己的兒媳婦。
早晚會出事的。五叔有預(yù)感。今天黃珊說的話已經(jīng)說明了問題。他一個人被人唾罵沒關(guān)系,他擔心的是他黃家就不能在村里立足了,他的春生也會被人鄙視遭人唾罵,他的湘蓮也會從此抬不起頭做人。
湘蓮是黃家堂堂正正娶過來的人,最后陰差陽錯竟然成了他的女人。他不能讓他的女人抬不起頭。
湘蓮整了整衣服正想下床回去黃智身邊,五叔卻伸了一只手攬過她的腰,說:“湘蓮,我是幾十歲的人了,萬一哪天有個不測,你要好好照顧好春生?!?/p>
“有我管著你,你會活到一百歲的?!?/p>
這一會,這倆人其實更像一對依依惜別的戀人。這一次,五叔分明感覺到了一種近似于生離死別的沉重。
“湘蓮,我又聽到那個聲音了?!蔽迨遢p輕地說。
五叔和湘蓮都聽到過一個聲音,輕得幾乎像落葉飄下來的腳步聲。不止一次。就在門廊那邊慢慢地走來,在五叔門口停了下來。這是人是鬼?鬼走路沒有聲響的,所以應(yīng)該不是五叔的婆娘來找他們算賬。也就在他們聽到這個聲音的第二天,黃智學會了一個詞“強……奸……”。那天就只有父子倆,黃智就慢悠悠地晃著腦袋,一邊說了這兩個字。這兩個字讓五叔驚碎了心窩。
湘蓮一字一頓地說:“誰我也不怕。我生是黃家的人,死是黃家的鬼?!?/p>
五叔的心更重了。思來想去,他覺得只有一個辦法挽救黃家。
一團麻繩擰在一起,怎樣解也解不開的時候,一把剪刀就可以解決問題。
沒想到五叔也用一把鋒利的剪刀解決了黃家的這一大難題。
人們在麥田發(fā)現(xiàn)五叔的時候,他早已沒了氣息,鮮血流了一地,右手還握著那把了結(jié)了他的命的剪刀。
“爸,我不該要你再娶婆娘。爸,你罵我好了,你干嗎就這樣一聲不吭走了呢?”黃珊哭得呼天搶地。
“珊,你別太傷心。你爸是到那邊找他婆娘去了。以后他不用到祠堂找她說話了?!比藗儼参奎S珊。
黃智這會卻懂事了,他坐在他一動不動了的爸旁邊,一把鼻涕一把淚。
湘蓮卻沒有眼淚,她抱著春生,直著雙眼,空空地盯著一個地方。有人怕這個場面嚇著春生,想把春生從湘蓮手里抱開,湘蓮馬上回過神,瞪了雙眼,死命地不放手。湘蓮的臉色蒼白得嚇人。
五叔入殮后一個月的一個晚上,湘蓮把春生哄睡了,自己和了衣直直地坐在床上,又空了雙眼。黃智爬上床來,挨著她坐了下來,也好久沒有聲音。
“你會對我好么?”湘蓮忽然問黃智。從嫁進黃家,湘蓮從沒有真正叫過一聲黃智,都是一個“你”字代替。
“嗯……會……”黃智一邊說一邊點頭。
“你會像你爸那樣對我好么?”
“會……”
“你會疼我么?”
“會……”
因為都是一個字的回答,咋聽起來黃智說話流暢多了。
“你會像你爸那樣疼我么?”湘蓮又像繞口令那樣一直追問。
“會……”黃智還是一樣的回答。
“冤家,你都不知道你爸怎么疼我?!”湘蓮冷冷地笑了起來,心里一陣凄然。
“我……我知……知道。我……我看……看到……到了……在……阿爸……房……房間……”黃智卻說。
湘蓮一陣吃驚,猛然醒悟:之前五叔和她在晚上聽到的聲音,就是黃智的腳步聲。原來這個傻子一直都懂。
那一晚,湘蓮就像著了魔中了邪,她緊緊地摟著黃智松不開手……
七、補記
又過了一年,湘蓮又生了一個兒子,因為在秋天出世,黃家給這第二個兒子取名為秋生,和香港的一個明星重了名。秋生卻長得沒有春生俊,手腳正常身上也沒異樣,就是嘴有點歪眼有點斜,像了黃智,不過只是歪了一點點斜了一點點,不算難看。
黃智的手腳還是和之前一樣不靈活,不過他總喜歡用兩只手臂夾著小秋生晃,臉上依然帶著一朵歪笑。
春生已經(jīng)兩歲多了,會黏在湘蓮的屁股邊上,也會撅了小嘴不太情愿地喊模樣有點怪的
黃智做“爸”。也許是因為有了秋生,黃智再也沒有對湘蓮說“我不……不要……春……春生”。
湘蓮常常帶著兩個兒子坐在門口,春生坐在她腿上,她懷里抱著秋生。
“春生,你長大了會疼媽嗎?”湘蓮低了頭問。
“會的,我會很疼媽媽?!贝荷A苏Q?,抬起頭望著他媽媽。一副老成的小大人模樣。
“嗯,你爸也疼我?!毕嫔徴f著,魂卻飄了出去。秋生在她懷里咿咿呀呀。
黃村的那片麥田依舊,黃了又青,青了又黃。到了麥黃的季節(jié),麥田的風兒依舊在柔柔麥浪里叩響那一首沙沙的老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