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雙
曹軍慶是一個勤勉且有創(chuàng)作野心的作家,即將出版的短篇小說集《會見日》,便是他繼“煙燈村系列”、“幸??h系列”、“東湖系列”之后潛心打造的新的文學陣地,收錄了他這兩年在戒毒所采訪后陸續(xù)寫出的二十個短篇小說,講述了二十個涉毒者,包括販毒者、吸毒者、戒毒者及其相關者的故事與命運。各個故事相互獨立又具有絲絲縷縷的內部關聯(lián),從而形成一個有機豐饒的整體,是《會見日》有別于其他小說集最根本的地方。本期刊發(fā)的小說《前妻之間》是《會見日》系列的最后一篇,亦可視作他去年在《長江文藝》發(fā)表《會見日》開篇之《假發(fā)套》的續(xù)集。在《長江文藝》開篇,亦在《長江文藝》收官,首尾呼應的正是曹軍慶與這本老牌刊物的緣分。
相比于“會見日”系列的其他作品,《前妻之間》是一篇比較特殊的存在。故事脈絡和人物關系在《假發(fā)套》中已做了鋪墊:兒子秦繼偉無法忍受父親秦建設反復地吸毒、家暴,勸母親羅小鳳與其離婚,并在母親的見證下立下毒誓。但他最終沒能堅守誓言染上毒品并進入戒毒所,發(fā)了瘋般吞食各類堅硬物品以期住進外面醫(yī)院得到母親的探視。而最終身患絕癥化療脫發(fā)的羅小鳳,在戒毒所管教干警霍立志的勸導和幫助下答應在15號的會見日看望秦繼偉。小說中所有的人物都在人生的絕境中艱難地掙扎,身染毒品的父子,身患絕癥的母親,一事無成的干警,好在一絲微小的光亮正穿越絕望的黑洞逐漸抵達他們命運的縫隙。不同的是《前妻之間》沒有延續(xù)“會見日”其他篇目散點透視的寫法,而是對《假發(fā)套》的“縱向深入”和“側面出擊”,無論敘述空間還是人物聚焦都發(fā)生了變化。小說緊接《假發(fā)套》的情節(jié),但敘事的重心轉移到了小說的隱線人物——從廣州專程回來準備探視兒子的羅小鳳(秦建設的前妻、秦繼偉的生母)與再婚生子的錢桂花(秦建設的前前妻)身上,敘事空間亦暫且脫離了戒毒所及其相關的范疇,定格到了她們二人熟悉的龍口鎮(zhèn)。同為秦建設的前妻,擁有與同一個前夫重合的記憶,在如此尷尬而奇妙的關系中,這兩個女人的相見與碰撞必然將賦予“會見日”更為豐富而特殊的意義。
歷經變故的羅小鳳從答應赴約的那刻起,便把此次會見視作“將受盡昔日‘情敵嘲笑羞辱的鴻門宴”,內心洶涌波濤,因此,“破釜沉舟”的羅小鳳“在閑話里填充了不少火藥,句句話中帶刺”,脫離苦海、現(xiàn)任丈夫踏實安穩(wěn)、雙胞胎兒子學業(yè)有成的錢桂花便用審慎而謙卑、克制而周到的言行小心翼翼地消化著一切,并引出了此次會見的目的:希望羅小鳳答應她認秦繼偉為干兒子,照料他今后的生活,毫無保留地亮出了人生的秘密和底牌。而這也正成為推倒羅小鳳處處設防的心墻的柔軟武器,讓她在這場與虛無假想敵的博弈中全身而退。于是,這兩個擁有同一個前夫的女人再次被同一個“兒子”拴連在一起,今生今世,不再斷絕。曹軍慶用綿密而深刻的心理描寫觸摸人物的心靈與脈搏,底層女性的復雜幽微和成長變化在他耐心從容的文字里競相演繹:絕境被執(zhí)著攻破、狹隘被寬容擊退、狂烈被平凡消解、恨被愛融化……
曹軍慶曾在一次訪談中談到自己的寫作觀:“生活向我露出它真實的嘴臉。盡管美好并未絕跡,但是仍然有其猙獰的一面。我有了很強烈的寫作動機和創(chuàng)作欲望:那就是希望能夠揭示生活的真相,把那另一個我們通常所看不到、目力所不及的背面翻出來,翻出生活的里子給人看?!币虼?,他前期的一些小說經常被冠以“奇譎幽暗”的標簽,并在書寫現(xiàn)實世界的背面、人性的陰影的道路上執(zhí)著前行。即將面世的《會見日》系列被曹軍慶命名為“一部誠實的證言書”,雖延續(xù)了“揭示生活真相”的寫作初衷,但在抵達的方式和路徑中發(fā)生了偏移。
《會見日》在呈現(xiàn)戒毒人員及家庭的災難與痛楚時,淡化了對現(xiàn)實猙獰的聲討,而將更多的筆墨和情感用來書寫絕望中的希望之火和人性光芒?!侗久辍分械呐碇緞偙荒赣H在寒冷的野外分娩,人生重要節(jié)點的屢遭不幸,讓他陷入了“下一個本命年——即將到來的三十六歲生日會暴斃而亡”的魔咒中無法自拔,并落下了“炎熱令他寒徹骨髓”的心理性病癥。如果說黑貓的出現(xiàn)讓他產生“同是天涯淪落人”般亦真亦假的幻覺,那么所長精心準備的銀杏飛舞的視頻演示和有意跳過本命年的三十七歲生日會,則像一束強烈而溫暖的亮光驅趕了彭志剛從出生之日起集攏的寒冷與恐懼,賦予了他重獲新生的勇氣和信心;《外科手術》中的吳得夫因染上毒品與光鮮亮麗的生活和左右徘徊的愛情分道揚鑣,對吸毒行徑的深惡痛絕和欲罷不能如同莫比烏斯環(huán)般循環(huán)往復,狂熱與偏執(zhí)最終讓他和毒友邱家聲決定通過外科手術切斷大腦內部控制毒癮發(fā)作的神經,以達到對毒品的斷舍離,并借助直播的方式與人分享。這種令人咋舌卻又邏輯自洽的戒毒方式的背后,折射的是一個個努力與毒品劃清界限、自贖自救、向上掙扎的孤苦靈魂。救贖與關懷的氣息同樣氤氳在《紙上的父親》的夫妻身上,丈夫余世冰兩年前進入戒毒所強制戒毒,妻子林美芬為讓兒子“在高潔的環(huán)境中”健康成長,虔誠地偽造了父親英勇救人的“英雄敘事”,偽造的動機充滿愛,并飽含善意和慈悲。這些尖銳豐富的構思和細節(jié)震懾人心,既是作者滿懷善意地直面現(xiàn)實,給予深陷暗區(qū)的靈魂向上向前的力量,又通過虛構的點綴提升文本的藝術性和可讀性,抵達另一種真實,并在堅守創(chuàng)作初衷的同時孜孜不倦地追求寫作的“難度”。
對巴爾扎克等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偏愛讓曹軍慶對現(xiàn)實題材的選取和把握獲得了更加敏銳的直覺和遼闊的視野,于是,便有了“煙燈村系列”“東湖系列”以及“會見日系列”等等,但他又努力試圖在傳統(tǒng)寫作和先鋒文學中間找到一種“雜糅”的方式,使文本在無法被定義歸類中生發(fā)出更多的可能性。即使面對同一題材,曹軍慶通過對文本內部組織的調理,避免陷入自我循環(huán)和自我重復的泥沼之中?!皶娙铡钡拿總€故事背后都有一個因吸毒破碎慘烈的家庭,但每個家庭的“來路”卻各不相同。每個人物都是獨特的,敘述方式也因人而異:《前妻之間》幾乎是用兩個女人的對話展開篇幅,人物的塑造、情節(jié)的推動、敘事的張力在“海明威式的對話藝術”中完成;《外科手術》全篇則更類似于“狂人式”的囈語,在沉靜平和的敘述語調中,戒毒者的精神創(chuàng)傷和自贖意識更加直觀而深刻地流露筆端,令人警醒。
迷戀于短篇小說的體裁亦是曹軍慶建立寫作難度的一種方式,在他看來短篇小說是小說中最迷人的一種文體,極其詩意且講究技術,像一閃而過的閃電,神秘而不可復制;篇幅很小,卻又極具爆發(fā)力。李敬澤也曾這樣談論短篇小說:它是喧鬧中一個意外的沉默,世界能夠穿過針眼,在微小尺度內,在全神貫注的一刻,仍能讓我們領悟和把握某種整全??梢?,寫好短篇小說是對一個作家綜合素質的多重考驗,作家既要擁有對現(xiàn)實世界的總體性視野,又要具備明察秋毫的細致與敏銳;既要有架構故事、提煉語言的能力,又要對筆下的事與物懷有準確、深刻、獨特的認知。更為重要的是,作家在觀照現(xiàn)實、洞悉人心時需自覺地葆有人性的善意和光亮。正如美國作家科倫·麥凱恩所言:反映現(xiàn)實是作家的職責所在,但帶給這個世界一點明快也同樣是作家的職責。而從曹軍慶近年來的作品中可以窺見,這正是他文學實踐所抵達的方向和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