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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與燼

2020-10-26 09:23趙命可
延河 2020年10期
關鍵詞:王琳

趙命可

一連幾個晚上,馬林旭都喝得醉醺醺的,和他一起喝酒的都是過去的同事。他們不是在以前的裁員中被裁掉的沒有靠山的人,就是和他一樣看不到出路,灰溜溜地逃跑的人。也有幾個依然留在單位苦熬的,他們不是有個一官半職,就是對未來已經不抱希望,他們留下或者能混上個一官半職,絕不是他們的能力比別人強,而是因為他們舌頭伸得長或者是身上的器官和領導不同,才有了這么一個位置。即便如此,他們和那些離開的人一樣,神情沮喪,雙目無神,行業(yè)的凋敝一天比一天徹底,他們人到中年,從事的又是這樣一個讓人虛無到沒有力氣地工作。

他們是一群傳統(tǒng)媒體人。

今晚請客的是他們的副總,一個大腹便便的轉業(yè)軍人。他以前是廣告部主任,熱衷于采訪名人、富人、官員,還參加過幾家封面印著半裸美女頭像的雜志筆會,是一個懂生活的人。他說話嗓門很大,常常引經據(jù)典,但總是給人一個為了這番講話事前在家背了很多古籍的感覺。他常說報社正是靠了他們這些人才能維持到今天,現(xiàn)在僅有的幾個廣告客戶也是他當年在位時建立的關系。

和別的驚慌失措的領導不同,他不是一味地等待關門那一天的到來,他一邊唱著報社的明天還是燦爛的小調,一邊在報社后面的小區(qū)租了一個門面,讓自己的老婆開了一個家政服務公司,報社很多人家的家政就是從他老婆的公司里雇傭的。他老婆以前也是記者,因為受不了年年降薪的折磨,就成了家政公司的小老板。

今晚的酒是副總帶來的。以前的聚會,酒都是馬林旭的。飯館是馬林旭老婆開的,他們選在這里聚會,說是照顧一下馬林旭的生意,其實是為了吃得放心,價格也適中,他們在這里吃了很多年了,飯館的拿手菜早已耳熟能詳,就是菜單上沒有的菜,你打個招呼,他也會全力滿足。就拿今晚來說,副總的老婆剛從成都旅游回來,在成都吃了道水煮黃喉,馬林旭家開的也是川菜館,他們以前從沒有做過這道菜,他去問大廚能不能做,大廚笑了笑,立馬吩咐他的徒弟去菜市場買黃喉,買菜是他老婆親力親為的,大廚說黃喉不好選,要是買不好,味道就出不來,還是讓他徒弟去吧,他老婆梁惠蓮就很不樂意地給了五十塊錢,讓徒弟去買了黃喉。菜端上來,副總老婆的肥臉立馬放光,她吃了一口,放下筷子,說:“太他媽的好吃了,你們嘗一下,和成都的一個味道?!?/p>

副總招呼大家喝酒,他們兩口子都能吃能喝,也都大腹便便,很占地方,坐在他們中間的王琳嬌小玲瓏,她幾次想和副總的老婆換一下座位,都沒有成功,就撇了一下嘴,說:“袁總,你給李姐吃得太好了,把她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好富態(tài)?!备笨偟睦掀欧畔驴曜?,抹抹嘴,說:“還好吃的呢,早上是稀飯饅頭,晚上是饅頭稀飯,我就是喝涼水都長肉的體質,胖得說話都喘氣。”大家就一起哄笑,王琳說:“女人胖才好啊,男人喜歡,我老公就經常說我跟鐵餅似的,他都沒有熱情摟著?!彼诖蠡锏男β暲镒ブ笨偫掀诺母觳?,悄聲說:“你和袁總都這么豐滿,你家的床可受委屈了?!备笨偟睦掀艐舌恋陌粗趿盏募绨?,要罰她喝酒,“我們這個年紀了,都是各睡各的床了,莫非你們還是像年輕人那樣摟著睡嗎?”說完,她自己先哈哈大笑起來。

王琳在單位就是以伶牙俐齒聞名,她以前去一個單位采訪,那位處長拿沒有提前預約為由拒絕接受采訪,結果被她說得渾身酥軟,不僅接受了采訪,中午還要請她吃飯,她說要趕回報社寫稿,處長就說派車送她,她說坐車路上堵死了,她出門都不開車,地鐵口就在附近,坐地鐵快還省事。她老公就是放個屁都不響的處長,天天想著往上爬的處長,對上面低頭哈腰,恨不得把老婆都送了禮,對下面的人是打一巴掌再送一個大棗,回家了從不做家務,和老婆孩子說話也像念報告,滿口的官話套話,老公一開口說話,她連死的心都有,有這么一個老公墊底,她怎么會把一個寫報道時名字都不可能出現(xiàn)在文章里的處級干部放在眼里。

王琳正想開口,她的部門主任,一個80后的孩子搶先說:“我看了一篇文章,說豐滿的女人最受男人喜歡啊,我就想找個豐滿的女人做老婆?!备笨傔种笞欤χf:“這孩子明顯是小電影看多了,豐滿的女人好是好,就是馬力大,比較費油。你還年輕,不知道女人的厲害?!彼掀判Φ醚蹨I都出來了,她用手去抹眼淚,因用力過猛,竟然把粘上去的假睫毛揉了下來,大伙又是一通哄笑。

這時,80后主任提出他要給大家唱首歌,大家就一起鼓掌,他就唱了一首他們家鄉(xiāng)的閩南語歌曲《愛拼才會贏》,歌唱的還真不錯,王琳說:“七分天注定,說得多好啊,看來主任真是祖宗有靈,在這樣的單位能如魚得水的人,都是天注定的。”說完她自己先笑了。80后主任端起酒杯,說:“王姐,我敬你,你可是北大的高才生啊,你們那時能上北大,不比現(xiàn)在當個總編容易?!蓖趿詹辉趺春染?,她以茶代酒,“北大畢業(yè)又怎樣,還不是在你們深圳大學畢業(yè)的孩子手下干活嗎?我老公都說了,以后不讓女兒考北大了,北大畢業(yè)的不是賣豬肉的就是做一輩子小記者還挺得意的沒有進取心的人?!睔夥蘸鋈挥行擂危笨偟睦掀耪f:“我給大家唱一首我們內蒙古的祝酒歌吧,唱得不好大伙不要見笑啊。”

這樣高亢的歌,沒有一身肥膘兜底還真不行,有了這一身的肥膘,首先你的氣就足,調也上得去,唱完歌,副總的老婆大聲喊著,“今天高興,我給你們來一個海底探月?!贝蠹叶疾恢郎妒呛5滋皆?,就看著她在一個大杯子里倒上啤酒,然后把一杯白酒放進去,她雙手叉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她的豪邁性情點燃了大伙的情緒,副總也不甘落后,他說:“我用我們湖南話給你們唱一首我們湖南的民歌《瀏陽河》?!?/p>

副總的老婆說:“用你們湖南話還好一點,反正別人也聽不太懂,要是用普通話,就得把你的舌頭捋直了?!备笨偤诹艘幌履?,很快又和顏悅色地說:“不要總是笑話農村人說話,那不都是沒有辦法嗎?你看集團的楊總,他的普通話現(xiàn)在說得好吧,他說當年在廣州上大學時,四年里沒有和同學說過一句話,他說的客家話,別人聽不懂,別人說普通話,他也聽不懂?!备笨偟睦掀懦聊艘幌拢f:“你們都不知道,我兒子經常調侃他爸爸:遠看像個毛主席,走近一看是袁大成,袁大頭,兒子喊他袁大頭他不生氣,我一喊他就急,哈哈哈。”

80后主任連忙打圓場,“我們在座的來自天南海北,每個人唱一首家鄉(xiāng)的歌吧,王琳,你來一首你們家鄉(xiāng)的沂蒙山小調如何?”

王琳說:“我是八音不全,你就饒了我吧。不過,我可以給你們朗誦一首詩,里爾克的《秋日》,當年讀書時我最喜歡的一首詩,這首詩很適合在今晚讀。先讓馬林旭唱一首他們那的陜北民歌吧,前一陣子看《平凡的世界》,里面的插曲好好聽。”

大伙就一起鼓掌,馬林旭說:“那是陜北民歌,我是關中人,我們那里的人就喜歡秦腔,可是我不會唱,我就說兩句陜西關中方言吧: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太陽圓月亮彎都在天上,男人哭女人笑都在炕上。”王琳說:“不行,不能這么忽悠我們,在你們家店里面,你要好好地表現(xiàn)才行?!?/p>

馬林旭喝口酒,站起來,說:“今天豁出去了,就給你們唱一段秦腔吧?!彼柿丝谕倌瓭櫇櫳ぷ?,“給你們唱一個三對面,包公的戲?!贝蠡锞臀嬷煨?,王琳還學著他的陜西話,“唱嘛,又不是電視臺給你錄像,你緊張個啥嘛,腿不要發(fā)抖啊,夾緊了唱?!?/p>

大伙的哄笑讓馬林旭更加緊張了,他說:“王琳,你不要起哄,單位都有人說咱兩個的壞話了?!蓖趿照f:“都說啥了,我咋沒聽到啊。”

“有人說看見咱兩個在辦公室摟摟抱抱,還親嘴了?!?/p>

王琳大笑著說:“你真的是記者出身,沒人給你出新聞,就自己給自己編一個新聞出來,還自己給自己拉托,就算你有這色心,你也得有那膽啊?!?/p>

副總的老婆說:“好好的娃,都是你們袁總給帶壞的,你們袁總是既有色心又有色膽,你們可不能跟他學,學壞了就沒球救了?!?/p>

副總把煙頭一扔,站起來,忽閃著雙手,說:“小馬,你咋這婆婆媽媽的,唱個歌,還引出這么些桃色新聞,來,喝杯酒,壯壯膽,喜歡王琳就先把歌唱完,單位喜歡王琳的多了,男人嘛,喜歡女人又不丟人。”

王琳說:“我又不是人民幣,不要你們喜歡?!?/p>

“你不是人民幣,你是美金?!蓖趿张牧艘幌埋R林旭的胳膊,“去你的,你才是美金,悶騷大叔,唱吧,別磨嘰了?!?/p>

王朝傳來馬漢稟,他言說公主到府中。我這里上前忙跪定,王朝馬漢喊一聲。莫呼威,往后退,相爺把話說明白:見公主不比同僚輩,驚動圣駕理有虧。猛想起當年考文會,包拯應試中高魁。披紅插花游宮闈,國母笑咱面貌黑。頭戴黑,身穿黑,渾身上下一錠墨。黑人黑相黑無比,馬蹄印長在頂門額………

大伙聽得津津有味,馬林旭卻停了下來,他喝口水,說:“起高了,唱不上去了?!贝蠡锞秃逍?,他們大都沒聽懂馬林旭唱的是啥,看著他扯著嗓門喊,脖子,額頭的青筋都出來了,大伙一起笑得眼淚也出來了。

這時,大伙才想起來,王琳的詩還沒有朗誦,就一起鼓掌,王琳站起來,說:“好吧,讓你們見識一下當年北大文藝女青年的風采吧,我也乘機年輕一回?!?/p>

主??!是時候了。夏日曾經很盛大。

把你的陰影落在日晷上,

讓秋風刮過田野。

讓最后的果實長得豐滿,

再給它們兩天南方的氣候,

迫使它們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釀入濃酒。

誰這時沒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誰這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就醒著,讀著,寫著長信,

在林蔭道上來回

不安地游蕩,當著落葉紛飛。

大伙沉默了一下紛紛站起來鼓掌,歲月的魔爪早已將他們殘存在心底的詩意清理干凈,在這個為舊同事也是為自己曾經的理想和激情送行的夜晚,只有詩能夠壓倒生存和世俗的困境,讓他們在深圳的夜晚找回一點點讀書人的尊嚴,盡管這一點點的尊嚴也是虛幻的,和這個城市、和他們生存的處境是格格不入的,那又有什么關系呢?或許,秋日的暖陽還沒有照進心房,冬天就到了。

副總帶的兩瓶酒很快就喝完了,馬林旭又去拿了一瓶西鳳酒,副總說:“這個酒勁大,當年我在你們陜西當兵的時候,經常喝?!彼麚еR林旭的肩膀,示意大伙都坐下來,“很久沒這么開心了,說實話,報業(yè)現(xiàn)在這么差,大家都把罪責推到了手機上,說什么一部手機包攬?zhí)煜拢页姓J手機閱讀對傳統(tǒng)媒體的沖擊是致命的。但你們自己想想,我們現(xiàn)在的處境能全部怪罪于手機閱讀嗎?我們自己首先放棄或者忽視了內容為王的生存之道。說真的,不要說讓人花錢買報紙,你們自己會讀自己辦的報紙嗎?"副總沉默了一下,壓低聲音繼續(xù)說:“在我看來,傳統(tǒng)媒體的衰落,主要還是領導不行。我當年剛進報社的時候,那是什么氣象啊,從上到下都想的是美好的未來,而現(xiàn)在呢,從集團領導那里就悲觀絕望,每次開會都像追悼會,除了裁員,壓縮成本,他們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而裁掉的人呢,大都是業(yè)務水平好的沒有后臺的人,留下的人,也是年年降薪,誰會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可他們呢,每年幾十萬上百萬的年薪,從來不管手下人的死活,你們走了的人,其實是解脫了,留下的人,也都希望那一天早點到來?!?/p>

“酒是個好東西,讓我們一貫小心翼翼的袁總都吐了真言,我們喝一個吧?!蓖趿找驳股狭税拙疲耙皇强焱诵萘?,我也走了。我老公經常嘲笑我,你們報社啥時候關門啊,你們的報紙每天早上一大捆的送到門衛(wèi)那里,下午就一大捆的賣給收破爛的了,門衛(wèi)以前還給各個部室分發(fā)一下報紙,沒人看了,連分發(fā)都省了。人家這樣說也沒錯,你們說,我們自己都不看,別人能看嗎?有時別人問起我的工資,我都不好意思說,還好,我們這些人早早就買了房子,要不然在這樣的單位,租房子都只能租關外的農民房?!?/p>

“不要看王琳嬌小玲瓏的,她工作起來還是有股子狠勁的,當年為了報道農民工過年回家之路的艱辛,她可是買了一張站票一個人從廣州上火車到成都,那時候,大家對工作的熱情和執(zhí)著都是發(fā)自內心的?!?/p>

王琳連忙打斷副總的話題,“說起那個時候,我都想哭了,那時候在媒體工作收入高也體面,同事關系也融洽,人人都在拼命。給你們說,當年我從北大畢業(yè),分配到沂蒙革命老區(qū)的一個縣城中學去教書,我從火車上下來,在車站里坐了半天,從北京一下子進入只有兩條街道的小縣城,你哭都哭不出來。我實在沒有勇氣去報到,心里特別的委屈,不甘心,就撕了派遣證,買了張火車票來了廣州。我一個學姐介紹我去她們下屬的一個行業(yè)小報做編輯,那時,廣州有很多的流浪記者,我就是她們中的一個。那時的廣州人特別排外,心里也看不起外地人,體制內的媒體人更是看不起我們這些流浪記者。我心想,你們這些講鳥語的一個個長得跟北越游擊隊似的,哪來的底氣看不起外地人,就轉身來了深圳。二十多年了,我再也沒去過廣州。來深圳時,我連邊防證都沒有,那時沒有邊防證就進不來,在關口,花50塊被人帶了進來。在深圳,大家都是外地人,也不用講鳥語,都講普通話,也沒有人嫌棄你是體制內還是體制外的,只要你努力,總能有口飯吃。”

副總老婆端著酒杯,說:“我要敬一下我們的女漢子,我剛到報社時,跟她去采訪一家黑中介公司,那家公司的老板很囂張,差點打我們,王姐往前一站,仰起頭說,你要是認為打我們就能解決問題,那你就打吧。可能是被她的氣勢給嚇住了,還是怎么的,那個老板就關上門,再也沒有出來,我當時可給嚇著了,他要是真打,那可怎么辦,那些人是為了錢,啥事都干得出來的?!?/p>

副總說:“那時我們還不認識,有我在,誰敢打你,給他兩個膽。每個人都不容易,你們的落差只是因為心理不平衡,我能走到今天,那是拿命換來的。高中畢業(yè)沒有考上大學,我就想當兵,不想一輩子在家種地當農民,我爹是死活不同意我當兵,我爺爺當年是志愿軍,在朝鮮被俘了,回來后一輩子抬不起頭,那時運動多,一來運動他就會被抓去批斗,一家人都遭人白眼。他不同意我當兵,我就不吃飯,最后我贏了。當兵的第二年,部隊就去了老山前線輪戰(zhàn),我們鎮(zhèn)上一同參軍的6個人,就活著回來2個,我立了個二等功,回來還安排了工作。我在我們縣里的檢察院干了五年,混了個小科長,對一個三代貧農的人來說,已經是我能混到的最高位置了。那時很多人往廣東跑,我也就跟著跑了過來,沒有文憑,在深圳跑了兩個月,帶的錢快花完了,白天就出去找工作,晚上就睡在荔枝公園的椅子上,記得和我一起在荔枝公園睡椅子的還有幾個博士,他們也沒有錢,一時半會也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大家就在那里聊天,有時保安會過來趕你,不讓你在公園睡覺,我們就換個地方,等保安走了,再回去找椅子睡。有次查暫住證,我沒有,就被收攏到了樟木頭,準備遣送回內地,就在那里,我見到了我的戰(zhàn)友,他是收容站里的民警,他給我介紹了我們另外的戰(zhàn)友,他在深圳的一個派出所當教導員,就這樣,人托人的我才來了報社,要是那天沒有遇到我的戰(zhàn)友,被遣送回湖南老家了,我現(xiàn)在可能在大街上賣臭豆腐也說不定,當時出來時,我是辭職才能走的,是豁出去了的,不像你們,你們上過大學有文憑,我來深圳只有一腔熱血?!?/p>

副總老婆用她的胖手撫摸著老公的頭,說:“大頭啊,要是明天報社關門了,我就在咱家樓下給你租個門面,讓你賣臭豆腐,圓了你的心愿?!?/p>

副總推開老婆的胖手,“這老娘們一點都不解風情,再說了,就是要賣豆腐,在廣東的地盤上,也是賣客家釀豆腐才有人掏錢啊?!?/p>

大伙一邊笑著一邊相互敬酒,80后主任說:“想不到你們還有這樣的經歷,我敬大家一杯?!?/p>

“你是含著銀鑰匙出生的,哪知道民生疾苦。”

“哪里啊,我小時候,我媽媽也就在鎮(zhèn)里工作,她們只是過來得早,后來才當了區(qū)里的領導,再說了,現(xiàn)在都去政協(xié)了,也沒啥用了,以前是常委時家里是車水馬龍,現(xiàn)在連個鬼都不上門,不在位了,給別人辦不了事了,誰還理你?!?/p>

“你媽媽在位時你怎么不考公務員,跑來這個破廟里燒香?”

“你去調查一下,公務員家庭的孩子,有幾個考公務員的?人們只看到你官當大了時候的風光,沒有人會關心你的屈辱??赡苁俏覐男【涂炊嗔藡寢屖艿奈?,我寧可在大街上賣臭豆腐也不會去考公務員。不要說我媽媽沒當常委以前,她當常委后,我和爸爸有時在路上遇到區(qū)里的領導,爸爸給人家打招呼,人家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好歹也是個處級干部吧,而且老婆還是他們的班子成員,這么牛逼的當然只有區(qū)長和書記了,好在這些孫子現(xiàn)在都進監(jiān)獄了,他們的官也是花錢買來的?!?/p>

這時,副總的電話響了,他示意大伙不要出聲,他走出包間去接電話,不一會就回來了,“明天去單位,不要和別人說我們今晚在一起喝酒?!蓖A艘幌?,他繼續(xù)說:“是李總,叫我打麻將,我說和朋友喝酒,他想來湊湊熱鬧,我說他來不方便?!?/p>

“你們不是死黨嗎?都是湖南老鄉(xiāng),單位里誰不知道你們是死黨啊?”80后主任看副總沒有反應,連忙吐吐舌頭,自己端起酒杯喝酒。

“很多事你們不知道,記得上次我們組織采編人員去海邊玩的事吧?紀委來調查,我們最后每個人都被扣了工資那次?!?/p>

王琳說:“這么倒霉的事誰會忘記,好幾年不出去一次,出去玩一次回來還被從工資里扣除了,還不如自己去玩,心情反而舒暢些,我被扣了一千多呢?!?/p>

“這件事上面領導也很惱火,領導也討厭動不動就寫匿名信的人,但有人寫了,他們就必須來查,大家其實心里都有數(shù),大家都斷定寫匿名信的就是李總。除了他,別人沒這么下作。他一心想當總編輯,都猴急了。單位里沒幾個人知道集團楊總的兒子在美國留學,他竟然打聽到了,讓他在美國的親戚經常去看望,請吃飯,買東西,送錢。楊總一直不喜歡這個人,當時他競聘副總的時候,楊總就沒投他的票,他說李總這個人說話做事太虛了,現(xiàn)在他們卻打得火熱。他拉關系那一套本事,報社誰也比不過他。他寫匿名信是想整林總編,林總快退休了,業(yè)務水平也不太行,他都等不及他退休。一個隨時都可能關門的單位,也有人天天想著升官。沒想到大家的氣都集中在了他身上,出去玩的時候,要住好酒店,吃飯時要點好菜的都是他,扣款時,罵得最兇的也是他,真是丟我們湖南人的臉?!?/p>

“楚人好斗嘛,這個全國人民都知道?!备笨偫掀诺呐质钟峙e起來了,這一次,副總躲開了。

“人與人之間有些摩擦是正常的,但不能用下作的手段。今晚酒喝的高興,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你們不要出去說啊,說了我也不會承認的。哈哈哈,喝酒?!?/p>

副總又拍拍馬林旭的肩膀,“兄弟,好好經營你的飯館吧,你的性格也的確不適合在單位上班。你大舅哥沒有出事時,我們在一起喝過幾次酒吧,人家給你把路鋪好了,你不去走,這有啥辦法?那個小陳,是他辦的吧,人家現(xiàn)在都當處長了?!?/p>

“小陳的事你都知道,袁總真是神通廣大啊,這件事我給誰都沒說過的,連王琳都不知道?!?/p>

王琳嬌嗔地做出要揮手打人的樣子,“又提我,看來你不制造一個假新聞是不會罷休了?!?/p>

“我一個戰(zhàn)友喝酒時說的,你大舅哥也不會給我說這事的,他和那個副區(qū)長關系很好,他們互相辦的事,你沒去,他也給人家辦了,還安排的挺好,人家都說你大舅哥是個實在人??上?,他也跟錯人了,一倒一大片?!?/p>

“官場就是這樣,都是交換的,今天別人給你辦事,明天人家找你辦的事更難辦,還是當個小老百姓好,你不找別人,別人也不會找你。”80后主任說完,端起酒杯,“時間太晚了,喝完這杯酒,是不是改天再聚?”大伙就舉起酒杯,馬林旭,說:“王琳,你一個人走我不放心,一會我送你吧。”王琳說:“誰要你送,酒壯慫人膽,我怕被你撲倒了,你想寫的假新聞就成真新聞了。”大伙便在笑聲里喝完酒,彼此互道晚安,然后消失在夜色里。

馬林旭辭職以來,他老婆梁惠蓮始終黑著臉,卻是一言不發(fā),這種彼此厭倦的生活,已經持續(xù)了很久,誰也看不到盡頭。兩個好面子的人,表面上是為了孩子才維持著婚姻的現(xiàn)狀,而實際上呢,是生活的窘境將他們緊緊地捆綁在了一起。

馬林旭大學畢業(yè)后就在西安當記者,期間也做過幾年副刊的編輯,除了和文字打交道,他也沒有別的技能,這些年,媒體行業(yè)不景氣,收入一年不如一年,不要說養(yǎng)家,養(yǎng)活自己都難,他索性辭職,幫老婆打理自家的飯館。二十多年的記者生涯,養(yǎng)成了自由懶散的生活習慣,現(xiàn)在成天困在飯館里,每天一大早的還要跟著老婆去菜場買菜,凡事都要聽命老婆的差遣,像個小伙計似的被呼來喚去,稍微有一點怠慢或者失誤就要被埋怨、呵斥,心高氣傲的馬林旭哪里受得了這個啊,于是,吵架、冷戰(zhàn)就成了常態(tài)。

梁惠蓮出身干部家庭,她在深圳開的這個餐館也是她哥哥一手張羅的,開店的時候,她哥哥是市委的處長,后來是關外的副區(qū)長,因了她哥哥的關系,飯館的生意一直很好,經常會有包餐照顧,她哥哥出事后,飯館的生意受了些影響,還能維持。那些躺著掙錢的包餐越來越少,就是高檔一些的煙酒也要自己花錢去買了,以前這些都是她哥哥隔三岔五地讓司機送過來,而且都是真品。

哥哥被雙規(guī),判刑以后,她退休在家的廳長父親也急火攻心,不久就去世了。家里接連的變故讓梁惠蓮深受打擊,她一度曾想將飯館轉讓出去,她是辭職出來的,做記者的老公顯然沒有養(yǎng)家糊口的能力,孩子還在上學,除了這個店,也沒有別的來錢的門路,總要過日子吧,她還是咬牙挺了下來。

老公不上班了,她就打發(fā)走了以前跟她買菜的小伙計和收銀員,這樣就節(jié)省下來8000多的人工費用,她一度還有些慶幸,有好幾年了,馬林旭都沒有往家拿回來過工資了,至少,他回來了節(jié)省出來的這8000多塊是實實在在的??墒?,馬林旭的心思根本就不在店里,買菜、收銀總是出錯,還不能說,一說就炸,她除了沒完沒了的吵架,也沒別的辦法。

梁惠蓮不想和馬林旭天天吵架,尤其是當著孩子和店里員工的面吵架,可她總是忍不住,她和馬林旭說:“以后,我們不要當著孩子的面吵架,這會讓孩子有心理陰影,要吵,沒人的時候再吵?!瘪R林旭說她就是一個神經病,要吵自己去大街上找人吵,沒有心情陪她吵架。梁惠蓮就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她這是更年期綜合征,她想,老娘還不到五十歲呢,哪來的更年期,還綜合征,醫(yī)生煞有介事地說現(xiàn)在更年期提前了,很多女人四十多就更年期了,她從醫(yī)院拎著一大包藥回來,卻沒有心情吃一粒,她想,這是她想要的生活嗎?以前那些溫暖的日子難道就再也回不來了嗎?

馬林旭根本就不是一個經商做生意的料,他的內心太文藝。他老婆開的飯館是一個川菜連鎖店,走的是中低檔路線,他們的店古色古香很有些小資情調。

他老婆梁惠蓮總說他是個憤青,永遠都長不大的樣子讓人揪心,馬林旭開始還反駁幾句,日子一久便懶得理會,兩個人同吃同睡這么多年,已經形成的印象就像腳底的老繭,一旦起了就會跟著你老死,任憑你用什么樣的方法都無法根除。

在老婆梁惠蓮那里,馬林旭總也理直氣壯不起來,和她結婚以前,他一直是一個心高氣傲、滿懷理想的小報記者,當記者時跑的都是沒有啥油水的幾條線,所有的家底都隨時揣在口袋里,是個徹底的月光族,因為心高氣傲,別的記者四處拉廣告、跑贊助,他不屑為之就貧窮,因為貧窮,心高氣傲又使他憤世,心里總憋著一股氣,一團火,他跑的線主要是文體,大學念的是中文系,就難免對作家有種親近感,有事沒事他最喜歡往作家協(xié)會跑,通過幾個校友他認識了一些大名鼎鼎的人,時不時地將他們的行蹤在小報上加以傳播,也給他自己聚斂了不少的人脈。他也寫過幾個小說,在圖書館里抄了幾個雜志的地址寄了出去,無一例外的泥牛入海。大學畢業(yè)時,他對寫小說興趣全無,就試著寫散文,還真的發(fā)了幾篇,他能去這家小報做記者,那幾篇散文是給他加了不少分的。他來省城讀書前,從未走出過他出生的那個小城,父母都是工人,翻遍能扯上一點關系的親朋好友,也找不到一個有門路的人,他們中還真有兩個處級干部,他畢業(yè)要回小城他們多少也能幫上點忙,他打定主意再也不回小城了,他的小城是個煤城,生活在這個城市的人都自嘲他們是天然的吸塵器,他的父母也說,既然出去了,就留在省城吧,那里地方大,人多,機會也就多些,馬林旭就留了下來,租了一間農民房,開始他小報記者的生活。

或許是早年的理想主義作祟,馬林旭內心是特別不喜歡商人的,他也很討厭別人叫他老板,再說了,老板是他老婆,那別人叫他啥他才會高興呢?這的確是個艱難的事,因為他現(xiàn)在的身份的確是個飯館老板,盡管真正管事的是他老婆,除此而外,他在別的方面沒有任何建樹可以與此相提并論的,他以前做過多年的記者,但那時,他更喜歡在單位發(fā)的名片后面,隆重而熱烈的印上:文學青年馬林旭,他太想把自個和那些人有所區(qū)分,因為卑微,只能吶喊,旗幟鮮明地告訴你們:我是一個有理想,有氣節(jié)的青年,不是來拉廣告,騙吃騙喝的小記者。馬林旭的名片一度在報社里成為笑料,他也因此成為最孤獨的人,除了工作,他就待在租住的農民房里讀書,也只有埋頭讀書可以證明他不是一個俗人,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了。在他認識了梁惠蓮以后,他的生活才有了改變,梁惠蓮是他們報社的出納,是一個和他一樣卑微的人,但梁惠蓮的爸爸是廳長,單位里的人整天圍著梁惠蓮轉,他們其實也清楚,從梁惠蓮爸爸那里是得不到好處的,他們廳的公告、??际抢峡傆H自聯(lián)系了,交給他的親信做的,老總親自聯(lián)系的人,誰敢橫插一扛?梁惠蓮是個高傲的人,她從骨子里根本就看不起這些小記者,她總說做人要有骨氣,不能有奶便是娘,一個記者,成天四處拉廣告活的多沒有尊嚴,多卑微啊,她為什么要這么討厭那些位記者呢?是記者們成天追著她要提成,就像她扣著他們的錢不發(fā)似的,這讓她很反感。

馬林旭除了領工資,從來都不去財務室,就是領工資,他也很少說話,你給他多少他就拿多少,也從不當著她的面數(shù)錢,他拿過工資說聲謝謝扭頭就走,和那些蘸著唾沫星子數(shù)過來數(shù)過去的人不同,梁惠蓮就在那時對馬林旭有了好感,每次看見馬林旭,她都主動打招呼,沒話找話地聊上半天,有次,她不經意地說:“馬林旭,我有個同學長得很漂亮,家境也不錯,要不要介紹給你做女朋友?。俊瘪R林旭說:“好啊,到時我請你吃飯。”梁惠蓮說,“哪有這樣的好事,你要先請我吃飯,我才能給你盡力辦事嘛,再說,我還不知道你有沒有女朋友,我那同學可從沒談過朋友,你可別害人家啊?!瘪R林旭說:“啊?她也沒談過女朋友啊,那我和她倒挺般配,我也從沒談過朋友,沒有經驗,也不怕她笑我傻了?!绷夯萆徴f:“你沒談過朋友?你不會騙我吧?”馬林旭說:“我一個外地來的窮學生,誰會看上我???再說,談過朋友也不是啥丟人的事,我干嗎要騙你呢?”梁惠蓮心里踏實了,她說:“那你請我吃飯,我高興了,說不定真能促成你們呢,你要舍不得請我吃飯,也沒關系,等她哪天來我這里玩,我也會介紹你們認識的?!?/p>

那天,馬林旭請梁惠蓮吃飯,兩個人都有些相見恨晚的意思,吃完飯,梁惠蓮還去馬林旭租住的農民房坐了會,馬林旭的小房間收拾得干干凈凈,雖說連一件像樣的家具都沒有,倒是很溫馨,梁惠蓮第一次去一個單身男人的地方,也是她有好感的男人,心里熱熱的,甚至有些激動,馬林旭也有些喜歡梁惠蓮,盡管梁惠蓮和他心目中女朋友的形象有很大的距離,他喜歡白凈、豐滿的女孩子,而梁惠蓮實在太苗條了,皮膚也有些黑,不過,她長得也不難看,性格活潑,個頭也高,有1.65米,重要的是她身上沒有那種干部家庭孩子的嬌媚氣息。兩個人情意綿綿,難舍難分,到了晚間新聞時分,梁惠蓮說她要回家了,太晚回家她媽媽會說她,馬林旭說:“那我送你吧?!迸R出門時,梁惠蓮有些動情地說,“真不想回家呢。”馬林旭怯懦地說,“那就不回了,留下來吧?!绷夯萆徴f:“我真留下來,你不怕啊?”馬林旭從后面摟住梁惠蓮,說:“你不怕我就不怕?!彼麄兙湍菢釉陂T口僵持了一會,梁惠蓮還深情款款地摸了摸馬林旭的臉,說:“以后吧,只要你對我好,我啥都會給你的?!?/p>

流年似水,現(xiàn)在,馬林旭不再為了生計滿世界亂跑了,他家的生意正按照他和老婆梁惠蓮的意愿有條不紊地發(fā)展,這里面,梁惠蓮是真正的主角,開店的錢,各種各樣的社會關系都是她家的,馬林旭在深圳的工作也是梁惠蓮的哥哥幫忙找的,馬林旭時常戲謔他其實就是梁惠蓮的跟班,所不同的是他這個跟班還有陪老板睡覺的特殊任務,梁惠蓮總說他是個永遠都長不大的孩子,做什么事總要人在一邊看護著才不會出問題,馬林旭對店里的服務員、廚師、保安什么的都比較大度,只要他們干活賣力,不出大的錯誤他就不大去管他們,都是窮人家的孩子,為了一口飯吃才背井離鄉(xiāng),再說,他們的付出和收入就完全像梁惠蓮說的那樣成正比,你也不能事事看人家不順眼,總要擺弄你老板的脾氣,顯示主人的做派,何必呢?

除了生意上的事,在別的方面,梁惠蓮還是讓著馬林旭的,畢竟,除了散漫,喜歡熱鬧和偶爾有些孩子氣外,馬林旭對她,對生活還是充滿熱情的,結婚幾年來,他每天晚上都要摟著梁惠蓮睡覺,畢竟,能每天晚上摟著自己老婆睡覺的男人,在今天也是不多了,他給梁惠蓮說,只有摟著她,他才能睡著,除了梁惠蓮身上不方便那幾天,他們幾乎每天都要做愛,他對那事樂此不疲,遇到梁惠蓮不樂意的時候,他就說你這不是把我往別的女人那里推嗎?我要把身上的火,還有力氣都在你身上消耗了,出了門我就再沒火氣了,也沒力氣胡思亂想了。梁惠蓮和馬林旭在一起前,從來沒有過男人,和他在一起后就不想再有別的男人,她也不知道別的男人有什么不同,也不想知道,她知道她的男人馬林旭就行了,他們在一起知冷知熱就行了。

在生意剛剛有了起色時,馬林旭就說要請幾個人來玩玩,一是開心一下,二來呢,也可以讓他們不經意的給他們宣傳一下,他們來玩了,玩高興了,回去肯定是要寫文章的,他們寫了文章,在自己的地盤上發(fā)完了,他在拿過來,在深圳的報刊上發(fā)一次,這比自己花錢做廣告要實惠得多,也真實地多。梁惠蓮怕麻煩,就說等以后生意做得再大些再請他們吧,那樣的話就能請到有分量的人,現(xiàn)在的人,不是說你請人家來玩他就會來的,人家也要看你的底牌的,只有看到你真正的實力不使他們掉價,降低身份,他們才會接牌的,商品社會嘛。馬林旭認為老婆梁惠蓮說得有理,也沒堅持,她在家里接觸過形形色色的人,對人、對事經的多,看的也透,她決定了的事,馬林旭一般都聽她的。

在請了幾個畫家玩過以后,梁惠蓮說,人家有錢了,都玩車,玩女人,你倒好,玩起藝術家了。馬林旭對車,對女人興趣不是很大,窮人家的孩子嘛,以前就是想玩,也玩不起,現(xiàn)在有錢了,錢是老婆管著的,她是出納出身,要想從她那里拿錢,得要正當理由,那就玩玩藝術家,都是玩,誰要他們也樂意被玩呢?再說了,你怎么就能肯定人家也不是在玩他呢?上次請的那幾個畫家,在飯桌上,梁惠蓮一個當副區(qū)長的哥哥隨口說了句要請他們到區(qū)里去辦畫展,可以搞個拍賣會,那些畫家都輪番給她哥哥敬酒,和她哥哥合影,那樣的場面她以前在家里見的實在太多,她以前的確弄不明白,那些文化人為啥總喜歡和當官的人交往,后來她終于弄懂了,當官的人能讓他們的作品有一個好價錢。

她媽媽當初也要她找個在官場混的男朋友,她和馬林旭談戀愛的事她給家里人說時,她媽媽竭力反對,她媽媽看中了她們廳里一個處長,也是一個廳長的兒子,還說他老子遲早會進省委班子,他的前途也是不可估量,剛剛30歲就當上處長,她媽媽還帶那個處長來家里玩過,他對梁惠蓮也有好感,只是對梁惠蓮在一個小報社做出納這份工作多有不解,說要是梁惠蓮愿意他可以想想辦法,給她換個工作,梁惠蓮感覺受了羞辱,她大學畢業(yè)時國家已不包分配,她爸爸問她想干啥,她說想到深圳她哥哥那里去,她喜歡深圳,她哥哥那時還是市政府的一個處長,她爸爸說舍不得女兒跑那么遠,他身邊也要留一個子女的,她喜歡哪個單位盡管說,他想辦法給她辦,小女兒嘛,安排個工作,他開個口,別人不會不給面子的,再說,這都是有來有往的事,梁惠蓮就說她想去她家附近那家報社,她爸爸一個電話就給辦了。梁惠蓮放著前途光明的處長不要,卻要找個租住農民房的記者,她媽媽氣的好幾天不讓她去上班,梁惠蓮認定了馬林旭,她死不悔改,她媽媽就搬出她爸爸來做女兒的工作,梁惠蓮爸爸是從部隊轉業(yè)下來的,不太喜歡管家里的事,他說:“女兒啊,你果真喜歡那個小記者,你能肯定他會一輩子對你好?”梁惠蓮點點頭,說:“除了他,我誰都不要?!彼职终酒鹕恚f:“那就這么定了,你哪天把他帶過來,讓我們也見見,只要你喜歡就行,我相信我女兒的眼光不會差。”梁惠蓮的爸爸從來都是說一不二,她媽媽流了幾天眼淚,也便默認了這事,她們家兩個孩子的婚事,她最初都想按她的意愿找個門當戶對的,卻都是以孩子們的愿望而終結,也因了這樣的糾纏,梁惠蓮的哥哥很早就去了深圳,只有過年時才回來露個臉。

沒有去深圳前,馬林旭一直住在梁惠蓮家里,梁惠蓮她媽媽堅決不同意女兒去住農民房,那是怎樣的環(huán)境啊,夏天熱的要死,冬天沒有暖氣,房間里都快結冰了,最要命的是沒有衛(wèi)生間,要去巷子口上公共廁所。馬林旭不想看梁惠蓮媽媽的臉色,但他的收入,的確租不起水暖、衛(wèi)生間齊備的單元房,而梁惠蓮家里是四室兩廳的大房子,連保姆都有一個單間,梁惠蓮自己也沒有去外面住的意思,家里的孩子就她在父母身邊,她怎么能搬出去住呢?她了解馬林旭的心思,他是怕住在她家沒面子,都是一家人了,還講啥面子?再說,時間久了,只要他們兩個過得好,她媽媽也會對他好的。馬林旭最不能忍受的是梁惠蓮媽媽對小地方來的人的輕視,她的言談舉止總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傲慢,她的傲慢有時連她的女兒梁惠蓮都無法忍受,梁惠蓮在她媽媽最傲氣的時候,總要提醒一下,她說:“媽,我知道你可能干了,啥時你幫幫我們,給我們也弄套房子啊。”她媽媽說:“我們就你一個女兒,你哥哥混得不錯,不用我們操心,就你不讓我們省心,我和你爸爸都快退休了,家里這一切,我們也帶不走,不都是你的嗎?”每次說到這里,要是馬林旭不在跟前,梁惠蓮媽媽都要說一句,只是便宜了馬林旭那小子啦。

在梁惠蓮爸爸退休的前一年,她爸爸忽然提出要梁惠蓮和馬林旭兩個人好好想想,看能不能自個做些事,資金他來出,他說:“看你們兩個,都是在單位干不出啥名堂的,還不如早些出去自個干些事,現(xiàn)在和以前不一樣了,不一定要在單位混,自個開個店,經營好了也不錯?!瘪R林旭聽梁惠蓮隱隱約約地說起過,她爸爸快退休這幾年,還是收了不少好處費的,這些錢放在家里大小是個隱患,想讓他們自個做些事,多少有些洗白這些錢的意思,她爸爸的想法是讓他們去她哥哥那里,在家門口做事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誤會。再說,她哥哥在深圳已經有一定的社會基礎,也能照顧到她們。馬林旭想開個書店,他的想法首先被梁惠蓮媽媽給否決了,她說:“現(xiàn)在誰還會看書呢?那是把錢往水里扔。”梁惠蓮呢,倒想開個服裝店,女孩子嘛,有幾個不想開自個的服裝店的?她媽媽也說不好,開服裝店她的哥哥發(fā)揮不了作用,他總不能讓別人老去他妹妹的店里買衣服吧?還是他爸爸最后拍了板,開個好些的飯館吧,你哥哥的朋友多,局面容易打開。就這樣,馬林旭和梁惠蓮在深圳做起了老板。

馬林旭也常給梁惠蓮說,等我再干幾年記者,你再掙些錢,我就好好地寫幾個短篇小說,短篇小說是成年人的童話。梁惠蓮說,只要你不養(yǎng)小老婆,你想干啥都行。

馬林旭給他喜歡的作家都發(fā)了請?zhí)?,他怕那些人臨時有事來不了,就又給他過去在報社時有過交往的作家也發(fā)了帖子,他們中的很多人,很多作品他都沒看過,看過的也沒感動他,沒有在他的筆記本上留下痕跡,但他們還是有著一定影響的,好多年不見了,想起以往的友誼,他時常滿懷感激,在他剛參加工作時,他們給了他許多的幫助,無論從情感上,還是個人興趣上,他都有一種感恩之心。

帖子發(fā)出去不久,馬林旭就收到了回音,他真正想請的人都保持了沉默,只有他以前交往過的、省里的那幾個人表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他們大都沒去過深圳,倒的確想到特區(qū)看看,一是了卻一樁心愿,二來也去看看他這個小老弟生意做得有多大,馬林旭心里有些失落,他想請的那些人要是能來一兩個,那他這次的聚會將是他幾次聚會里最具分量的一次,也會給他以后的聚會開個好頭,自從做起生意來,他心中特別的憋悶,好不容易有這么一次完全能和自己心儀許久的人聚會的機會,人家還不給他面子。是啊,人家憑什么來撲這樣的一次聚會呢?在這個利欲熏心的年代,人家怎么就知道你是一個虔誠的人而不是出于什么目的才搞這樣的一次聚會呢?人家根本就不認識你。

梁惠蓮的哥哥給他們派了一輛中巴車,他們來回的機票,在深圳的花銷其實都是在她哥哥那邊報銷的,他們只是去他那邊轉一圈,冠一個見證改革開放成果的名分就行。馬林旭去機場將作家們接到一家度假村,前幾次的聚會也都是在這個度假村里,那是梁惠蓮哥哥的地盤,吃住都免費的。每次聚會,馬林旭都只安排客人在他的店里吃一頓飯,度假村里做的是粵菜,檔次高些,客人們能吃到各式海鮮,他自家的川菜客人們在哪里都能吃到,沒什么新鮮。

作家們一行六人,四男兩女,都是熟人,馬林旭當初沒想請那兩個女的,她們的作品他實在喜歡不起來,她們一個寫詩,聽說最近幾年又寫長篇了,反正他沒看過,另一個倒是寫小說的,小說基本上發(fā)在邊遠地區(qū)的雜志上,他就是想看也很困難,因為根本就看不到那些雜志,她們都四十出頭的年齡,請她們來玩也是給另外四個男作家找個慰藉,他們都是好這一口的,沒有女人同行,他們的玩興不高不說,弄不好還會出些亂七八糟的事,到深圳來玩的男人,很多都是出來找樂子的,沒有女人同行怎么行呢?

接待晚宴在度假村舉行,梁惠蓮的哥哥那晚有應酬沒有出席,馬林旭請了幾個深圳的朋友,為了表示隆重,他還請了幾單位的同事,讓他們可以在報紙上發(fā)一個新聞,作家中有一個知名作家深圳的讀者還是有幾個知道的,他的一個小說被改編成電影,在深圳的電影院里也是放過幾場的。

馬林旭做了一個簡短的開場白后就開始敬酒,那幾個作家都能喝些酒,幾杯酒下肚,氣氛一下子就高漲起來,他們高談闊論,縱論世事,人情,差不多把自個人生中得意的事借著酒勁揮發(fā)了一次,相比之下,兩位女作家要收斂很多,或許是女人的天性,又或許是她們自感她們的名聲,威望都不及他們高,她們一直溫文爾雅地坐在一邊,即便他們中的一位借著酒勁過來騷擾一下,她們也都坐懷不亂,表情平靜,沒有波瀾。為了不使她們感到不快,受到冷遇,馬林旭示意梁惠蓮和她們喝酒,聊天,男人們喝的都是白酒,高度的五糧液,女士們都喝紅酒。

馬林旭那幾個深圳的朋友也都是北方人,平時也能說會道的,今天卻怎么也插不上話,他們來時,都拿了他們自個的書作為名片,看得出,他們的名片沒怎么起作用,倒是知名作家還和他們談了談文學,說了些文學圈里的趣聞軼事,另外三個男作家現(xiàn)在基本上已不寫小說,他們給通俗雜志寫紀實,他們高談闊論的也是他們的紀實,一個男作家甚至于拿著深圳作家給他的書,說:“你這一本書能掙多少稿費?估計不會超過兩萬吧。”深圳作家靦腆地說∶“沒有的,這是一個做老板的朋友出的錢,在出版社買的書號,花了五萬多呢,就印了一千冊,大都送給朋友了,沒有買幾本。”男作家輕蔑地一笑,說∶“我以前出版社給稿費出的書,也就一萬多稿費,所以不寫了,我寫紀實,一篇幾千字的稿子,拿七、八千稿費,要是評上當期好稿,還有兩萬獎金呢,去年,我拿了20萬稿費,要是寫小說,一輩子也寫不來20萬?!蹦凶骷业脑捯鹨魂囼}動,他們都想明了事情的真?zhèn)?,知名作家說:“他說的是真的,他拿到稿費經常請我們喝酒,我看過他的稿費單,的確很高,但那種稿我是寫不了,還要去采訪,老啦,跑不動了?!蹦凶骷业靡獾卣f:“人家開筆會都是在國外開,我都去過幾次了,現(xiàn)在還有幾家文學雜志能開的起筆會的?文學是徹底沒市場了?!?/p>

大家沉默了一會,似乎都在為自己選擇的錯誤黯然失色,梁惠蓮連忙給大家敬酒,她說:“你們都是大文化人,我最佩服有文化的人了。”男作家說:“你們現(xiàn)在是有錢人,文化人有啥用啊,以后扶貧幫困就靠你們啦。”

要是沒有酒,這樣的氣氛多讓人尷尬啊,馬林旭預備了足夠的酒,那就喝酒吧。

大家的談話興趣一下就轉移到了給通俗雜志寫稿和他們的高額稿酬上,貧窮和可能會獲得的巨大利益使他們無比興奮,馬林旭卻異常地失落,他不時地反問自己:難道是我錯了嗎?我請他們來玩,原本是想給自己越來越貧瘠的內心世界找尋慰藉,獲得支持,而他們的內心世界卻要比他更加的貧瘠,原來,大家都是俗人,不管是被稱作人類靈魂的工程師的人,還是他這樣的商人的老公,本質上都是一樣的,都是被利益左右的人,貧窮的人。

知名作家喝的也差不多了,他說:“一會我們去打麻將吧,小馬老板現(xiàn)在是大款了,要贏他的錢?!瘪R林旭連忙說店是老婆經營的,也就夠個溫飽,自己最多也就是大款的老公,大家也都附和著,梁惠蓮見馬林旭有些坐不住了,連忙給大家敬酒,她說:“馬林旭喝高了,我陪各位老師打,只要你們高興?!睅讉€作家見馬林旭喝多了,老板娘敬酒,剛剛收斂起來的酒勁又恢復了狀態(tài),是啊,礙于馬林旭出錢請他們來玩的面子,他們一晚上都克制著,還沒有在老板娘面前擺弄他們的才氣呢,這也夠難為他們的了。

馬林旭趴在酒桌上睡著了,除了他老婆說了句他就這點出息外,似乎別的人都沒在意他的存在,或許,他早就應該睡著了。

開飯館的辛苦和乏味讓馬林旭漸漸喪失了熱情,每天一大早他跟著老婆去農批市場買菜,然后就在店里忙到晚上11點左右關門回家,這種機械的生活壓根就沒有盡頭。他變得沉默寡言了,有時候,他一整天都不和梁惠蓮說一句話,看著她在那里和賣菜的討價還價,給顧客賠笑臉,她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像是只顧著自己的意愿和賺錢的中年婦女,她變得世俗了,粗俗了,連她的身材也跟著迎合著她的生活狀態(tài),她就這樣變成了一個膀大腰圓,看不出身段的中年婦女。

到了不得已要說話的時候,兩個人也是想說什么就什么,不管說出來的話有多尖刻、粗魯,彼此也是心照不宣,你要么接受,要么就轉身走開,兩個人不得已的交流也是直接而且簡單,他們對彼此都心知肚明,曾經的生活雖然說不上精彩,但也算熾烈、難得,他們好像是從來就不需要坐下來分析、剖白自己的人,就像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跟著走就可以了,而彼此的隔膜卻像孩子一樣在一天天地長大。

說起來夫妻感情變冷,還真是從有了孩子開始的。兒子出生后,梁惠蓮想請個保姆,馬林旭堅持讓他媽媽過來,他父親去世后,媽媽一直一個人生活,他姐姐的孩子就是媽媽帶大的。梁惠蓮不太喜歡這個婆婆,結婚后就回過兩次他家,每次回來,她都要把婆婆的生活習慣當笑話講很長時間,那時兩個人比較恩愛,馬林旭也就笑笑,權當老婆無聊時的開心菜,沒有當回事,當他媽媽來到深圳,一家人真正生活在一起了,當初那些無聊時拿來解悶的下酒菜就成了火藥桶,遇到一點點火星就會點燃。

馬林旭父親當年是下鄉(xiāng)知青,馬林旭媽媽是大隊會計的女兒,那時候經常有民兵訓練,他們都是民兵,一來二去的就好上了,后來馬林旭的父親招工回城,還是頂著家里的壓力,兩個人結婚了,馬林旭出生時,他媽媽還是農村戶口,后來頂替他爺爺?shù)陌啵M了工廠,他和姐姐才轉成城市戶口。在他的記憶中,他們一家人一直生活得很壓抑,小時候父親一個人的工資要養(yǎng)活一家人,母親平時在廠里打臨工,工資很低,頂替爺爺?shù)陌喑闪苏焦と撕?,家里的生活也沒有多少改觀,工廠的效益不好,后來就被收購了。他和姐姐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好,姐姐先是考上了陜西師范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在他們市里的一中教書,那可是省里的重點高中,他也考上了省城的重點大學,到他畢業(yè)時,國家已經不包分配了,盡管這樣,在他們這樣的家庭,兩個孩子都考上了重點大學,父母的驕傲還是溢于言表的。

梁惠蓮不怎么喜歡婆婆。婆婆呢,對兒子娶的媳婦也實在是不滿意的,一來呢,梁惠蓮干瘦干瘦的,實在不符合勞動人民出身的馬林旭媽媽的要求,她兒子怎么說也是重點大學畢業(yè),雖說兒子從小不長個子,她還很迷信地帶著兒子黑夜里去搖過香椿樹,早晚在樓下的單杠上做引體向上,用了吃奶的勁頭,也就長到1米70,可兒子畢竟五官端正,白白凈凈的,可這個兒媳呢,干瘦干瘦的不說,還黑,心里還看不起她們這個勞動人民出身的家庭。第一次來家里,吃飯時,她竟然指使兒子要用開水燙碗筷,生怕她沒把碗筷洗干凈,她準備的毛巾,拖鞋她也不用,一定要用她自己帶來的,干部家庭的孩子她以前在村里見的多了,那些下來下鄉(xiāng)的知青里,父母當大官的多了,也沒見誰像她這樣嬌氣的。

梁惠蓮不喜歡做家務,馬林旭媽媽沒來時,除了她自己的衣服,家務活都是馬林旭做,他媽媽來了,家務活就落在了他媽媽肩上,以前在家里,他和父親是從來沒做過家務的,男人怎么能做家務?他媽媽第一天做家務,婆媳之間差點打起來,他媽媽看著他們臥室里放臟衣服的筐子里滿滿當當?shù)?,就把那些衣服扔進了洗衣機洗,洗衣服時,她又順便把地板里里外外的拖了一遍,正當她埋頭拖地時,下樓散步的兒媳回來了,她看著婆婆用衛(wèi)生間拖地的拖把拖地板,連忙喝住婆婆:“怎么能用衛(wèi)生間的拖把拖地板,這多臟??!地板要用干凈的毛巾,你這樣用拖把拖,這地板還不發(fā)霉了?”婆婆趕緊說她拖以前已經把拖把洗干凈,擰干凈水了。兒媳冷冷的轉過身進了自己房間,不一會,她出來問她放在筐子里的衣服哪去了,婆婆說:“正在洗衣機里洗呢,都有味道了,再不洗就放壞了。”兒媳暫停了洗衣機,氣沖沖的將她的內衣,內褲扔進盆子里,憤怒已經填滿她的面龐?!斑@內衣能和外面穿的衣服一起洗嗎?你是不是想讓我得病??!真是的,我現(xiàn)在才明白了,馬林旭不講衛(wèi)生,原來是來自遺傳?!逼牌乓幌伦咏┰谀抢锊恢涝撛趺春?,她說在家里一直都這么洗衣服,大家都是這樣的,也沒見誰得病的,要不買洗衣機干啥,兒媳不屑地轉過身進了房間,鎖上房門,婆婆做好午飯怎么敲門她都不理會。

生孩子時,梁惠蓮說要剖宮產,馬林旭媽媽讓自然生產,她堅持自然生產的孩子比較健康,在醫(yī)院里待了一個上午,那些待產的女人此起彼伏的嚎叫讓她心軟了,就同意了,孩子生下來了,梁惠蓮沒奶水,醫(yī)院里有專門的催奶師,可是呢,催奶器剛上她胸部,她就痛得嗷嗷叫,奶水最終也沒有出來,孩子一出生就喝奶粉,馬林旭就每周去一次香港,買奶粉,尿不濕,孩子的一切用品都要從香港買,樓下超市的東西梁惠蓮不準給兒子用,她說怕有假貨。

馬林旭每天上班前,都要私下里分頭和梁惠蓮、他媽媽交代一下,為了孩子,讓她們都不要太計較,他真怕他去上班了,她們婆媳在家里打起來。每天下班回來,他都要仔細觀察一下婆媳的表情,看看她們有沒有吵架的跡象,直到他確信她們沒有吵架,沒有鬧別扭,他才能安心的吃飯。

兒子要上幼兒園了,馬林旭和他媽媽就說上小區(qū)里的幼兒園,他們多次去看過,環(huán)境不錯,關鍵是一個月就500塊,接送也方便,梁惠蓮堅決不同意,她給兒子選了一個雙語幼兒園,一個月園費2800還不包餐費、班車費,她態(tài)度果斷,沒有商量的余地。在兒子的教育上,兩個人的想法更是對立,甚至水火不容。兒子剛上幼兒園,梁惠蓮就買來了復讀機,讓兒子學英語,可那個復讀機基本成了兒子看動畫片的專機。馬林旭對于兒子的教育不是很上心,他小時候在學習上父母幾乎不管他,初中以前,他的成績一直是中等偏下,要考高中了,在上廠里的技校和市里的高中之間,他選擇了后者,也是那個時候,他才把心思放在了學習上面。他和媽媽的想法就是孩子一定要健康,身體和心理的健康是第一位的,至于學習,他懂事了,知道學習了就自然會學,梁惠蓮對此總是嗤之以鼻,她不想讓兒子輸在起跑線上,兒子幼兒園時,她就給兒子報了許多的興趣班,鋼琴、書法、畫畫、少兒英語,甚至跆拳道、擊劍,馬林旭對這些興趣班不厭其煩,梁惠蓮就說他心疼錢,不想給兒子花錢,這些興趣班的費用的確很貴,要是讓馬林旭拿錢,他一個月的工資也只夠付兒子一個半興趣班的費用,他一來是心疼錢,二來呢,他認定兒子在這些興趣班學不到任何東西,以后還會厭學。他們?yōu)榇顺硜沓橙?,兒子的興趣班不僅沒有減少,反而報的更多。他和同事說起這事,同事也是為了兒子上興趣班和老婆意見不統(tǒng)一,大家都知道這些興趣班就是哄家長拿錢買開心的地方,其實學不到什么有用的東西,可辦公室里有孩子的同事沒有一個孩子不上興趣班的,他還能說什么呢?

兒子上小學了,馬林旭建議把興趣班停一下,看看兒子的成績,根據(jù)兒子的成績適當?shù)膱笠粌蓚€,梁惠蓮嘴上說好,可是呢,從周一晚上到周末,他媽媽都在接送孫子在作文、奧數(shù)、英語、數(shù)學輔導班的路上。這些輔導班沒有讓兒子的成績出類拔萃,整個小學期間,兒子的成績一直在班上中下游徘徊,連他媽媽都說,花在輔導班上的這些錢,她工作一輩子都掙不到,也沒看到效果,而馬林旭呢,他說這些錢就是扔到水里還能聽到個響聲,可是在兒子身上,他連個響聲都沒聽到。

靠著梁惠蓮哥哥的關系,兒子總算上了一個不錯的初中,他們學區(qū)的初中是市里的重點,要想上學區(qū)外省里的重點,不僅要有錢,還要有關系,沒有關系,你再有錢,往哪里送誰敢要啊,這也是她哥哥給她家辦的最后一件事。不久,她哥哥就被雙規(guī)了。她哥哥的老婆和女兒都在美國,她哥哥沒有出事前,就和她說過,他這個外甥看起來不是讀書的料,在國內想上個好大學除非出現(xiàn)奇跡,讓他把英語學好了,高中考不好就直接去國外上高中,再在美國上大學,費用他這個當舅舅的出。她哥哥出事了,兒子中考沒考好,她就讓兒子上了一所民辦高中的中加班,不能參加國內的高考,只能考加拿大和英國的大學,一年要花費十幾萬。

兒子上高中了,馬林旭的媽媽也回了老家,在深圳十幾年,她始終不習慣深圳的氣候,馬林旭拗不過媽媽,家里的房子他姐姐經常過去照管,還重新裝修了一下,回到老家的小城,他媽媽整個人都變了,話多了,也喜歡上街了,以前在深圳,除了接送孫子,她幾乎不出門,也不和小區(qū)里的鄰居來往,她說有次和小區(qū)里一個深圳本地退休的女教師問起她的退休金,她說一個月一千多,那個女教師驚愕地看著她說,她一個月一萬二的退休金都感覺不夠花,一千多怎么活啊?她就再也不和小區(qū)里的人來往了,小區(qū)里那些退休的,上了年紀的人,天天聚在一起,不是打麻將,就是跳舞,就像她們個個有一萬二的退休金似的,她不會打麻將,也不會跳舞,就在家里看看電視。

馬林旭不放心媽媽一個人在家,他們住的是以前廠里的家屬院,許多媽媽以前的同事熟人不是去世了,就是跟著在外地工作的子女離開了,留下來的并不多,她姐姐工作也忙,還當了教導主任,也沒時間陪媽媽,他讓媽媽跟他回深圳,他媽媽說在深圳你們也沒時間陪我啊,各人都有各人的事,我一個人還自在,再說了,家里四季分明,深圳好是好就是太熱了,哪里有家里舒坦。他也不再說什么,說了也沒用。

很久沒有回過老家了,小城的變化很大,以前熟悉的街道變得陌生了,出去和同學聚會,有幾次晚上回家他都走錯了路,除了高樓少一些,豪車少一些,小城也不比深圳差多少,他想要是畢業(yè)后沒在西安找到工作,回到這個小城,娶一個小城的女人,說不定日子過得還舒服一些呢,畢竟小城的女人對生活,對男人的要求沒那么高,那么嚴苛,也容易滿足。想到這里,他自己也笑了,人生哪里有什么如果,已經選定的路,前面就是懸崖你也要跳下去,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馬林旭曾經和梁惠蓮談起過把深圳的房子賣了回西安的事,梁惠蓮說要回你自己回去吧,回去再找個年輕漂亮的,她和兒子不會回去。梁惠蓮的父親去世后,他們原本打算將梁惠蓮媽媽接到深圳來,可是老太太堅決不來,他們剛來深圳時,梁惠蓮的父母來過一次深圳,住了一星期就回去了,他們受不了深圳的天氣,就是下樓走一會兒,一會就一身汗,躲在樹底下、陰涼處也沒用,他說西安的夏天也是火爐,可你在樹底下,或者背陰的地方還能活下來,在深圳,你離開空調,根本活不了。他們走了,以后再怎么請也不來了,他們給深圳的定義就是:地方是好地方,就是太熱了,不適合生存。

梁惠蓮就真的那么喜歡深圳嗎?也不見得。她只是不想面對自己,回去了見了熟人、同學別人問起來,怎么回答呢?當初辭了工作走了,現(xiàn)在回去了,兩個人忽然成了無業(yè)游民,面子上怎么也是過不去。再說,以前上桿子追她的人,都混得人模狗樣的,看他們這樣,還不得意死。她太好面子了,她媽媽在父親去世后很快就找了一個老伴,那人是她父親以前的下屬,能說會道,和誰說話都是一幅討好人的樣子,梁惠蓮從小就不喜歡這個人,她認為這個人長相太猥瑣,她怎么也沒有想到,就是這么一個人,在她父親剛剛去世后,她的母親就急切地投入他的懷抱,這也是她不想回去的心病。母親這么快就有了人,使她不得不懷疑她們早就在父親在世的時候就已經在一起了,她都等不及父親的氣息消散。父親去世一周年時,她回去給父親掃墓,她一直躲在外面,遠遠地看著母親離開后,她才給父親點上三炷香,把一瓶父親生前最喜歡喝的白酒倒在他的墓前。她沒有回家,當天晚上就回了深圳。

梁惠蓮想堵死馬林旭回西安的路,馬林旭家的那個小城她根本就不會去,她的想法是兒子以后在哪里安家,她就在兒子跟前買一套房子養(yǎng)老。兒子呢,他從來不去想那么久遠的事,對于他出生、成長的這個城市、他好像也沒有特別的感情,在她和兒子的交流中,發(fā)覺他更想去北京或者上海那樣的地方上大學。對那些地方的認識,他不過是從書本或者旅游中得來的,他就想走得遠一些,離父母遠一些。至于出國上大學,對他來說,和去北京上海沒有什么兩樣,無非就是上大學,他小學和初中的同學里,有幾個去國外讀書的,假期回來他們經常聚會,從他們的言談中,更多的不是驕傲而是失落,這些去國外讀書的孩子,不是父母趕時髦當年去香港生的戶口是香港的,就是他們成績不好,在深圳考高中沒有希望,才不得已出去的,他們對國外的學習和生活也沒有特別的感覺,都盼著能早早地畢業(yè),然后回來,國外的學習和生活太冷清了。

馬林旭無法打動梁惠蓮跟他回西安,他也不再提這件事,送母親回老家后他去西安坐飛機,特意去西安玩了兩天。臨走時,梁惠蓮特別叮囑不讓他去看她母親,在她母親找老伴這事上,她心里的結一時打不開,加上當初梁惠蓮的哥哥給他在政府機關里聯(lián)系好了單位他不愿意去,老太太還專門打電話連勸帶諷刺地說過他沒出息,他心里真有些怵她,就沒敢去。西安和他讀書、工作時的西安已經大不一樣,他沒有聯(lián)系同學和朋友,一個人四處走了走,吃了些久違的小吃,對眼下這個瘋狂追求國際大都市地位的城市,他忽然很反感,他還是喜歡過去那個土土的安于落魄的老西安。他留意了一下街邊櫥窗里的房屋中介信息,心里笑了笑,就回賓館看電視了,西安對他已是永遠的記憶。

和王琳在一個辦公室坐了幾年,兩個人起初并沒有私交,就是見面點點頭,打個招呼的同事關系。大家都知道王琳是北大畢業(yè),長得也有幾分姿色,就有些心高氣傲。她老公雖然只是個處長,卻是大權在握的財政局的處長。她是報社除了廣告部那些拿提成的同事外、第一個開車上班的采編人員。馬林旭出身平民家庭,平民家庭出身的人,從小就是放養(yǎng)的,他們要么卑恭屈委,要么對一切都滿不在乎,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野蠻生長,把痛苦埋在心底。馬林旭就屬于后者,他不管是在單位還是在外面,對有錢有權的人都保持距離,從不輕易用自己的卑微去挑戰(zhàn)和迎合,他也因此被孤立在圈子之外,是個可有可無的人。

相比馬林旭的低調懦弱,王琳的為人處世是高調、自我的,她的伶牙俐齒和被幸福生活妝點的面孔,讓人很難判別她是真的開心還是掩飾。就說她的提升吧,有幾次,大家都傳言她要當副主任了,大家就起哄讓她請客,她說請客吃飯可以,但不要把吃飯和提升這么俗氣的事情擺在一起。她還真的大方地請大家吃飯喝酒了,但最后提升的人總是別人,她一點都不在乎,依然陽光燦爛,讓你更加分辨不出她是快樂還是憂傷。

馬林旭是個簡單的人,王琳就說馬林旭的快樂或者憂傷總是會寫在臉上,像個孩子,她兒子就是這樣。邊上的同事就嚷嚷著讓馬林旭喊王琳干媽,馬林旭憨憨地笑著,不說話,王琳和大伙一起笑得人仰馬翻。馬林旭才不會介意她們這樣放肆的舉動,就算她們真的拿他當猴耍,他也不會介意,只要你們開心就好,笑完了鬧完了,你還要在沉悶、沒有明天的辦公室消耗著自己。既然這樣,讓大家開心一下有什么不好呢?

笑完了也鬧完了,馬林旭意外地收到了王琳的短信,她的信息很簡短:剛才開玩笑的,不要介意啊,中午請你吃飯。兩個人就在一個辦公室,卻要發(fā)短信,馬林旭感覺有些奇怪,他轉身看了看王琳的辦公桌,王琳正低著頭看手機,他就回了一句:沒事的,不用客氣的。王琳的回復很干脆:你就說去不去吧,痛快點。馬林旭思前想后,他沒有和王琳有過什么過節(jié),兩個人幾年的交往也就是一般同事的來往,再說了他在單位基本是人畜無害更無益的人。他就回復王琳:好,我請你。王琳冷冷的回復了他一個字:好。

這是兩個人第一次單獨相處,王琳選了一個離單位有些距離的湘菜館。她提前過去,然后給馬林旭發(fā)了地址。馬林旭心里有些好笑,這完全不是王琳的做派啊,吃個飯還弄得這么神秘。他也不敢自作多情往別處想,單位里私下打王琳主意的人很多,幾個副總和別的部門的主任有事沒事地圍著她獻殷勤,連剛剛進來不久的年輕人都私下說:“不要看王琳已經徐娘半老了,還是很有魅力的?!?/p>

王琳拿過菜單,遞給馬林旭,“午飯隨意點,吃飽就行了,你老婆是開餐館的,你應該比較了解哪些菜好吃,你點吧?!?/p>

馬林旭不是很喜歡吃湘菜,辦公室的幾個湖南人都說深圳滿大街的湘菜館,菜做的地道的卻沒有幾家,他就點了幾個大眾菜,王琳又加了一份青菜,兩個人也沒有喝酒的意思,就喝著飯館里淡而無味的茶,等著菜上來。

兩個人漫無邊際的說話,王琳對上午發(fā)生的事只字不提。馬林旭想,王琳要是也去百家講壇,她的口才一點都不會比那些專家差,她的確應該去教書,鬼使神差地做一個小記者,實在浪費了她的嘴巴。

菜終于上來了,馬林旭也松了一口氣,伶牙俐齒的王琳始終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她拿起筷子時,忽然說:“昨天我在新聞熱線接到一個爆料電話,反應關外的區(qū)非法挪用社?;鸬膯栴}。我給袁總匯報了,想去做一個深度報道,他很支持,我給他說了,拉上你一起做,他同意了,怎么樣,我們明天去,看看能不能挖出些猛料來,整天寫這些歌功頌德的稿子,不要說讀者不愿意看,我們自己也厭倦了。”

馬林旭沒頭沒腦地說:“是個好題材,這個區(qū)分管社保局的是我老婆的哥哥,我們可以采訪他。民生問題比天大,這才是我們新聞人應該做的事情。對了,你怎么想起會拉上我啊,一般來說,遇到一個好題材,記者都是要吃獨食的?!?/p>

王琳笑著說:“你是想說我傻吧,傻就傻吧,正好你也不聰明,剛好做搭檔?!币婑R林旭還在傻笑,王琳敲著菜盤說:“單位里的人都是后背都長了心眼的,和他們一起工作,時時刻刻都要多個心眼,太累了,就你比較簡單,沒啥心眼,所以就拉上你啦。再說了,做這種采訪,我一個女的也不好應付,萬一遇到麻煩,你還可以英雄救美啊?!?/p>

馬林旭放下筷子,他是個沒城府的人,很容易就會高興,一高興就會上頭,他說:“喝點啤酒吧,吃湘菜怎么能不喝啤酒呢?!?/p>

“我不喝酒,中午更不會喝,你可以自己喝,你是男的,下午一身酒氣地回辦公室,別人也不會說你。我是女人,不能一身酒氣地回去上班?!币婑R林旭遲疑,王琳就喊過來服務員,讓她拿一瓶啤酒來,王琳不喝,馬林旭也沒了喝酒的情趣,連忙擺手示意服務員不要拿了,他說:“等我們做完這個稿子,再喝吧。”

王琳也沒有堅持,吃完飯買單時,她也沒有堅持自己付賬,就像馬林旭說的那樣,不要為了不到一百塊的飯錢爭著買單了,她拍拍馬林旭的胳膊,走出了飯館。

那次采訪最后演變成了鬧劇。王琳開著她的車拉著馬林旭去了關外,他們先找到爆料人,按照爆料人提供的線索,找到當?shù)氐纳绫K藢嵡闆r,社保所回應她們這個事情他們沒有權利接受記者采訪,讓他們去找區(qū)里的社保局,社保所的人很善意地說他們鎮(zhèn)挪用社?;鸬臄?shù)目是區(qū)里幾個鎮(zhèn)最少的,才幾百萬,有的鎮(zhèn)挪用的數(shù)目是他們的好多倍,鎮(zhèn)里財政緊張,上面已經開過會抓這件事了,鎮(zhèn)里也正在想辦法解決,他還拿出一份紅頭文件,上面清楚地記錄著各個鎮(zhèn)挪用社?;鸬臄?shù)目,很多鎮(zhèn)都是幾千萬的挪用。

王琳說:“這個文件能不能給我一份?”社保所的人猶豫了一下,說:“按理你們是支持我們的工作,我們應該積極配合才是,社?;鸨慌灿?,我們的工作很難做,但是呢,這個我們就這一份,你可以去社保局要,你們要采訪這件事,也需要社保局的配合,這個文件就是區(qū)里以區(qū)政府和社保局的名譽聯(lián)合下發(fā)的,上面也很重視?!?/p>

到了社保局,文秘科的人一邊招呼他們喝茶,一邊向上邊做了匯報,不一會,一個副局長過來,和她們閑聊了幾句,然后說:“吃飯時間到了,我們邊吃邊談吧?!币婑R林旭猶豫,副局長拍拍他的肩膀說:“你是我們區(qū)長的小舅子吧,區(qū)長上午給我打過電話了,他說你昨晚給他通過電話,要過來采訪社?;鸨慌灿眠@件事,他很關心這件事,老百姓交了一輩子的社保,退休了,要領社保了,錢卻被挪用了,誰都會罵娘。但是,這件事也要一分為二地看,下面的鎮(zhèn)經費緊張,一時半會解決不了,挪用了社保基金救急?,F(xiàn)在呢,認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也在竭力挽救這個過失,相信問題很快就會解決。區(qū)長剛剛來電話,和你們老總說過了,這件事就先放一放,等事情解決了,再請你們過來報道。這次呢,我們社保局先在你們報紙上做兩個專版,區(qū)長說了專版的稿件由你們兩個負責,每個版十萬塊,你們老總也說了,要你們抓緊完成這次專版任務。”

王琳和馬林旭面面相覷,不知道如何是好,電話響了,是總編輯打過來的,他告訴王琳,要保質保量地完成好這次專版工作,不要有別的想法。就這樣,這次采訪又變成了一次歌功頌德的宣傳活動,和以往不同的是,這次歌功頌德給報社掙回來二十萬宣傳費。

專版的稿件基本不用采寫,都是社保局現(xiàn)成的,幾張各級領導檢查工作的照片,加上社保局領導視察下邊社保所的照片,就占去一個多版,剩下的文字差不多就是社保局上個年度的工作總結,配合他們工作的文秘科長很熱情的提出要突出領導的意見。火車跑得快,全憑車頭帶,這個常識他們還是有的,再說了,人家的熱情也是真誠的,區(qū)里最好的酒店讓你住著,好酒好菜地招呼著你,你還想什么深度報道呢。

忙完了專版的稿子,送走喝得醉醺醺的領導,王琳忽然大笑起來,她說:“我還想著能挖出一些黑幕來,給那些苦苦盼著養(yǎng)老金養(yǎng)老的人一個交代,結果卻是這樣??偩幗o我說一切都要以傳遞正能量為前提,負面報道只會給社會帶來不安定因素,上面不喜歡讀者會罵娘?!?/p>

馬林旭苦笑著說:“想當一個好記者也不容易啊,不是誰都有那份勇氣,那份擔當?shù)?。我們這種報紙能存活也是奇葩,真正的新聞,還是留給《南方周末》吧。不說這些了,我們下去走走吧?!?/p>

“還是算了吧,你覺著這個時候走在街上,看著那些把辛辛苦苦掙來的血汗錢交給社保局的人,你會心安嗎?我就想洗澡睡覺,明天起來帶著他們簽字的稿子趕緊離開這里。”王琳站在窗口,看著窗外燈火輝煌的城市夜景,馬林旭過去和她一并站在窗前,王琳拍拍馬林旭的胳膊,說:“這里的人真夠壞的,特別是那個副局長,不停地慫恿讓我們開一間房,他就不怕你當區(qū)長的大舅哥收拾他?!?/p>

馬林旭尷尬地笑笑:“他是開玩笑的,最后不是開了兩間房嗎?社保局有的是錢,不在乎多開一間房的。你不要在意啊?!?/p>

“要是真的開一間房,那我們兩個可就真的成報社的內部新聞了。好了,不和你聊了,我來好事了,要早點休息,要是再聊下去,我怕我會忍不住心里的委屈,把氣都撒在你身上?!蓖趿沼峙牧伺鸟R林旭的胳膊,“我要是睡不著,就過來找你聊天,你要是睡不著,可不要打擾我啊。你可以找你老婆聊天,騷擾她,讓她也睡不好?!?/p>

從那以后,兩個人走得很近,經常一起吃飯,散步,但也就停留在吃飯,散步,說說笑話上,誰也沒有打破這種默契。

兒子上高中了,家里經常就馬林旭和梁惠蓮兩個人。在店里忙活一天,回家了梁惠蓮會在洗澡后看一會電視再睡,馬林旭做記者時養(yǎng)成了晚睡的習慣,他會玩游戲,有球賽的時候看看球,兩個人分房睡已經好幾年,各自在房間里干啥,也彼此不管不問。馬林旭倒是很喜歡這樣的生活方式,他可以在房間抽煙,玩到有了睡意就上床睡覺,要是和梁惠蓮睡一個房間,煙不能抽,12點前就必須睡覺,還要聽她沒完沒了的啰唆,為了躲避她的啰唆,他得起來好幾次去陽臺上抽煙。

最近生意比較冷清,他們晚上10點就關門回家了,回家早了,梁惠蓮忽然來了興致,她催促馬林旭去洗澡,馬林旭明白她的心思,洗完澡出來,梁惠蓮已在床上躺好,“你不是說一年兩次就行了嗎,怎么,今天忽然發(fā)騷?。俊瘪R林旭有些不情愿地上了老婆的床,“一年兩次不少了,我和小區(qū)里年紀差不多大的女人聊天,她們很多四十以后就不做這事了,嫌麻煩?!焙荛L時間不做這事了,馬林旭很快就交完公糧,他自己也不明白,以前特別熱衷于此的梁惠蓮怎么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對這事沒了心情。一開始,馬林旭還很主動地去她的房間,她總是半推半就的應付一下,時間久了,馬林旭也沒了興致,他感覺和老婆梁惠蓮做這事,就像偷情似的,于是,每次在一起的時間也是越來越短,刀不磨就鈍,常常是梁惠蓮還沒進入狀態(tài),他就匆匆結束了。后來,索性就一年一兩次,有時一年一次也沒有了。夫妻之間,一旦沒有了身體的歡愉,矛盾就會增多,原本很小的事也會發(fā)酵,走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洗完澡,馬林旭剛打開游戲,梁惠蓮也洗好跟了進來,“你怎么不去睡覺,我可是沒有力氣再來一次了?!绷夯萆徆笮χf:“就你那本事,還第二次,你以為你還是年輕的時候啊,我們說會話吧?!?/p>

“說啥呢,你素質這么低,又那么庸俗,一開口就惹我生氣,你要是想讓我能多活幾天,就趕緊睡覺去吧?!?/p>

“你素質高,高到哪里了?素質高的人,會像你這樣說話嗎?還中文系畢業(yè)的,語言就這么貧乏,難怪混得這么差,連個工作都沒了?!?/p>

馬林旭直指門口,“趕緊從我眼前消失,大半夜的我不想和你吵?!?/p>

“要消失的應該是你吧,別忘了,這房子可是我家里出錢買的。”

“那就離婚,我回老家去,你再找個年輕的?!?/p>

梁惠蓮摸摸馬林旭的頭,說:“你把老娘摧殘成枯枝敗葉了,你想拔腿走人了,你早干啥去了。哎,你說,要是沒有兒子,我們會不會早就離婚了?”

“我看這個不是可能,應該是肯定,離婚了我們都還能多活幾年?!?/p>

“你要是有本事找到年輕漂亮的,你早跑了,沒本事就老老實實地待著吧,常言道少年夫妻老來伴,老了也就有個說話的人,別的我也沒指望你?!?/p>

馬林旭還沒開口,梁惠蓮敲敲他的頭,“不要做夢了,早點睡,明早還要去農批市場賣菜,心思多用在這里,比什么都有用。”

梁惠蓮說完自己先去睡了,馬林旭玩了一會游戲,忽然感覺沒意思,就關了電腦,睡了。

一天下午,飯館里沒有客人,離飯點還有段時間,馬林旭斜躺在椅子上看朋友圈,這時,他接到了王琳的電話,王琳問他說話方便嗎?馬林旭說他就沒有不方便的時候,王琳說他就長個鴨子嘴,嘴上功夫厲害,完了,她說:“那你出來吧,我在錢柜唱歌。”那個地方以前他們部門的人總去,白天很便宜,音響效果也不錯,心情好或者不好的時候,就去吼上幾嗓子,放松一下。

馬林旭走過去給梁惠蓮說他有同學從外地來深圳出差,他得去陪一下,梁惠蓮正在和服務員玩撲克,她說:“不用給我請假,你想去哪里都行,只是有一點,你要是喝多了,就自己去住賓館,不要回家了?!迸赃叺娜舜蛉ふf,“你讓他住賓館,他還不高興死啊?!绷夯萆徴f:“只要他高興就行,就怕他高興不了?!睅讉€已婚的女服務員吐吐舌頭,不再說話,梁惠蓮依然埋頭打牌,馬林旭興沖沖地去了錢柜。

進了房間,只見王琳一個人坐在那里喝啤酒,馬林旭說:“啊,就你一個人???”王琳拍了拍她身邊的位置,示意馬林旭過來坐下,“你希望幾個人啊?”她給馬林旭倒上啤酒,“又編了個什么謊話,讓老婆放你出來的?”馬林旭笑了笑,“出來見你,還編什么謊話,又不是偷情。”

“今天心情比較郁悶,就想出來坐坐,想了半天,也沒一個適合約的人,就叫你了,你要好好表現(xiàn)啊?!?/p>

“怎么就心情郁悶了,你老公給你找了個小妹妹嗎?來吧,你要唱什么歌,我給你點?!?/p>

王琳在馬林旭胳膊上輕輕地拍了幾下,“他要是找了就好了,我就能解脫了。就他那樣的,哪個漂亮女孩子會跟她,那不是害人家姑娘嗎?”

“人到中年,孩子是自己的好,老婆老公都是別人的好,家家如此啊?!眱蓚€人大笑著喝酒,“你老公還是很愛你的,他出去應酬不也是總帶著你嗎?出去應酬帶自己老婆的男人,有幾個啊?!?/p>

“那是做給別人看的,給自己臉上貼金,每次吃完飯,我就自己回家了,他說和朋友去喝茶打牌了,后半夜才回家?,F(xiàn)在幾乎是每天都是后半夜回家,我也懶得管?!?/p>

“這樣下去,身體還不垮了???不過,廣東男人的身體好像本來就不好啊,記得我們以前下去采訪,宣傳部的人給我們講的笑話吧,那些失足女孩子編的順口溜:一二三,去買單,就是說廣東男人的。你老公是潮州男人,也是廣東男人啊?!?王琳舉起她的小拳頭做出要打人的樣子,卻半天沒有揮出,她笑著說:“那你是一二三呢還是四五六???”

“這個我不敢亂說,萬一你像獅子一樣威猛,我就是七八九也不行啊。”

這一次王琳的小拳頭結結實實地在馬林旭胸口捶了幾下,“像獅子一樣的應該是你家梁惠蓮吧,你看她的胸部,啥時候都像把刀似的,懸在那里,就想殺死你。還有那一身膘,我真懷疑你能不能喂飽她。哈哈,實在不行的話,可以多吃些生蠔,補一補。”

馬林旭在王琳往回收手的時候,握住了她的小手,王琳掙了一下,沒有掙脫,馬林旭握著王琳的手,說:“我們唱歌吧,合唱一個《敖包相會》,咋樣?”

“草原之夜也行啊,只要你喜歡?!眱蓚€人就手牽著手去點歌,點歌時,馬林旭的手按在王琳的肩頭,王琳順勢靠著馬林旭,“點幾首刀郎的歌吧,他的歌最好聽了?!?/p>

點好歌,兩個人坐下來喝酒,誰也沒有唱歌的心思,就把原音開了,聽歌。馬林旭一直握著王琳的手,王琳的手汗津津的,他就把王琳的手放在腿上,在他的牛仔褲上擦干凈王琳手心的汗,“我能抱你一下嗎?”馬林旭狡黠地看著王琳,還沒等王琳開口,他就將王琳拉過來,攬入懷中。

“這一天你等了很久了吧?”王琳用手指摸著馬林旭的下巴,“我媽媽在我家里時,你們幾個來吃飯,你們走了后,我媽媽問我,那個小馬是不是喜歡你啊,你那點賊心,我媽媽都看出來了?!瘪R林旭笑了笑,沒有回答王琳,他讓王琳靠在他的肩膀上,俯下頭,兩個人便咬在了一起。

身材嬌小玲瓏的王琳相當?shù)挠屑で?,她微閉著平常水獺般明亮的雙眼,胸部隆起,她的一只手緊緊地抓住馬林旭的胳膊,非常有力,馬林旭都被他抓痛了,他還在猶豫要不要撫摸她隆起的胸部時,王琳抓過他的手,將他的手死死地按在上面,馬林旭被王琳的大膽嚇著了。對于偷情,馬林旭不拿手,在他看來,王琳至少比他拿手,他無法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像王琳那樣沉湎其中,他們就這樣摟著,親著,撫摸著,當激情漸漸退去,他們整理好衣服的時候,王琳說:“你就不能放松一下嗎,我都不緊張,你緊張啥?”

“不是緊張,是幸福來得太忽然了?!币郧霸趩挝?,他們都盡力扮演者有教養(yǎng)的,讓人信服的角色,就算有些想象的邪念,他們也要趕緊的將這股火苗掐滅,以免它像野火一樣蔓延,可是,這一刻,欲望之火燒了起來,你不僅無法撲滅,反而燒得更旺。

王琳躺在馬林旭腿上,她忽然說:“你有沒有在KTV里做過?”馬林旭愣了一下,連忙說:“怎么會,這種地方,怎么敢,要是忽然有服務員進來,那就慘了。你呢,你有過嗎?”

“我啊,我想一下,好像有過吧?!闭f完,王琳將頭埋在馬林旭懷里,哈哈大笑起來。

馬林旭用手指在王琳的嘴巴上來回游動,王琳嬌羞地說:“你沒有洗澡,不給?!瘪R林旭羞紅了臉,“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彼行┱Z無倫次,王琳抬手摸摸他的臉,“是這個意思也沒啥,傻瓜,逗你的,你要是想,怎么都行。”

馬林旭被王琳的優(yōu)雅,放蕩弄得不知所措,這個平日里一本正經的女人,著實讓他吃驚,她嬌小的熟透了的身體里蘊藏著驚人的能量,能帶給男人無窮的快樂。她內心的野火越燒越旺,要是再燒下去,人到中年的他是無論如何也撲不滅的。

馬林旭想唱歌,轉移一下話題,這時,王琳坐了起來,喝口啤酒,說:“我在KTV里有過一次?!闭f完,她將頭埋在馬林旭懷里,“我是不是很壞啊,想不到吧,我老公說我太騷了,欲望猛于虎,哈哈哈,怕了吧?”

“有點。我只是聽說,看起來文靜的女人要是壞起來閻王爺都擋不住,現(xiàn)實生活中,我沒有體驗過,不好說?!?/p>

“要不要體驗一下?我已經火燒火燎了,嗯?”

馬林旭說:“那我們去開房吧?!?/p>

“誰要跟你去開房,在這里就好,你敢嗎?”

“這里怎么做,服務員進來咋辦?”

“坐著就行啊,笨蛋,服務員你不按服務鈴,她們才不會進來?!?/p>

見馬林旭遲疑,王琳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她說:“不逗你了,你真以為我有那么風騷啊,你太老實了,不會是個好情人,我們還是做朋友的好,那樣也能更長久?!?/p>

兩個人都有些尷尬,王琳說:“我們走吧,找個地方吃飯,我餓了?!?/p>

在大廳結賬時,意外地遇到了他們的副總,副總懷里摟著一個女孩子,看到他們,連忙松開女孩子,走了過來。

王琳說:“我來了幾個同學,在這里唱歌,馬林旭非要湊熱鬧,他一來,我同學都給喝高了。你好有雅興啊,也來唱歌?!?/p>

副總說:“剛想給你們打電話,我要調走了,明晚我們聚一下,就在馬林旭家的店里,肥水不流外人田?!?/p>

馬林旭連忙說好,他會安排好的,副總就說:“你們先走,我們明晚見?!眱蓚€人逃也似的離開錢柜,外面太陽火辣,空氣都像著火了一樣,他們連忙躲進街對面的一家商場去。

“這個世界真是太小了,本來想出來浪漫一下,浪一次,結果還遇到了熟人。在街上你不要拉我的手啊,要是被熟人看到,真就說不清了?!币怀鲥X柜,王琳馬上恢復了她的優(yōu)雅、理智,“你不要跟袁總學啊,他是見女人就喜歡,見一個喜歡一個,喜歡一個又丟一個,不是好東西,剛才你看見他摟著的那個女孩子了嗎?那是才來實習幾天的學生,這么快就給他糟蹋了。”

馬林旭苦澀地笑笑,說:“我聽說他以前還追過你呢,是真的嗎?”

“我是誰想追就能追到的嗎?哈哈,他以前老叫我去吃飯,我去過一次就再也不去了,他總是有意無意地觸碰我的身體,上樓梯時,還把手放在了我的后背上,他想試探我,我就用目光嚴厲地拒絕了他,我不喜歡他那樣臟兮兮的大胖子。還好,自那以后,他沒有再糾纏我,這一點倒還不錯,說明他也不是一個很壞的男人。”

“我們是先吃飯呢還是開完房再吃飯?”馬林旭附在王琳的耳邊輕聲說。

“誰要跟你去開房?再說了,剛才已經給過你機會了,你沒抓住,機會可不是經常會有的,要怪也就怪你自己沒用吧?!?/p>

“這哪里是機會,明明是火山嘛。要不,我們再回去唱歌,就是火山,我也上了。”馬林旭站了下來,呆呆地看著王琳。

“你還是晚上回家跳你家梁惠蓮的席夢思吧,她應該比席夢思軟和,至于火山,還是算了吧,會燒死你?!闭f完話,她看看發(fā)呆的馬林旭,“我們順其自然,好嗎?要是真有那么一天,你不跳,我也會把你拽下去的。好了,今天我們換一下口味,我請你吃潮州牛肉火鍋吧?!?/p>

馬林旭緩和了一下情緒,說:“走吧,我請你,你請我唱歌,我請你吃飯?!?/p>

“還是我請你吧,就算你家有飯店,你也是一個失業(yè)的男人啊,還要自己交社保。你說,我怎么忍心讓你請我呢?”

王琳狡黠地看著馬林旭,兩個人同事多年,馬林旭知道她是從來不想欠別人半點人情的人,不管什么時候,你哪怕請她吃一份快餐,她也會回請你的,她從來不會沾別人半點便宜。

“我們兩個就不要分那么清楚了吧,再說,讓美女請我吃飯,別人還以為我是吃軟飯的呢,哈哈?!?/p>

“渣男才總是請女人吃飯,吃完飯女人擺擺手回家了,暖男是女人請他吃飯,吃完飯說不定還會給他暖被窩,你說吧,你想當渣男還是暖男吧?!?/p>

兩人相視一笑,也不再爭辯,王琳忽然停住腳步,“明晚的飯局我就不參加了,你給袁總說我家里有事,實在來不了,下次我回請大家吧?!?/p>

“他這個人太好面子,你不來,他會有想法的。他怎么忽然就要調走了,一點跡象都沒有?!?/p>

王琳嘆口氣,說:“本來不想給你說單位這些煩心事。今年廣告發(fā)行都很慘,他們就出臺了一個方案,把大家的底薪砍掉了一大半,大家氣不過,就在辦公室鬧,袁總被大家鬧得上火了,就在高管會上和他們吵了一架。他們太無恥了,高管的工資不動,就變相的降下面干事的人的,這幾天都沒人干活了,他說話也沒人聽,就一氣之下,調到一個民營的中專學校去當辦公室副主任,他的戰(zhàn)友好像是那個中專學校的副校長。以前看他色瞇瞇地就想往上爬,關鍵時候沒一個人站出來給下面的人說話,就他站了出來,給老總拍了桌子,也是個男人?!?/p>

馬林旭沒有說話,以前在單位時,他也是敢說敢罵的人,可他已經離開了,這一切和他又有什么關系呢,他關心的人,大多也都離開了,就剩了王琳,她也快退休了,報社從事業(yè)單位改制成企業(yè)后,沒有職務的女性員工都是按工人的50歲年齡退休,現(xiàn)在看起來,倒是一件好事。

“這個時間聚會,大家坐一起難免會發(fā)發(fā)牢騷,罵罵娘,只會讓自己心情變得更糟,人到中年就要認命。你說我們這群人啊,硬生生地從白領混成了黑領,從火焰變成灰燼。而有些人呢,人家從黑領活成了金領,你找誰說理去啊。我說我很快就要退休了,我那些同學都說我在開玩笑,她們哪里明白,她們還以為我們都是國家干部呢,哈哈,我現(xiàn)在就是一個黑領階層。好在,我還有你,你說,你值得我這么上心嗎?”

馬林旭攬著王琳的肩膀,王琳沒有拒絕,兩個人相擁著走出商場,走上熱得發(fā)燙的大街,他們要去吃的那家潮州牛肉火鍋在華僑城那邊,他們坐地鐵過去,中間還要換乘一次,在深圳眾多的潮州牛肉火鍋里,就那家比較地道,就像在深圳眾多的女人當中,就王琳能給他帶來無盡的煩擾和快樂一樣。

責任編輯:馬小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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