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
方格,80后,山西省太原市人,一名刑警。最近,他對“你情我愿”四個字有了更深刻的體會。
跨省抓捕:別墅有人自殺賣腎
2019年12月的一天,方格接到陜西警方移送的案件。
報案人肖同,陜西省寶雞市人,1994年生,無業(yè)未婚,父親5年前病故,母親原籍務農。因生活不順,肖同欲自殺。自殺前,他想給媽媽留點錢,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賣腎。2019年10月,他在QQ上和一個網名叫馮利的人聯(lián)系上,馮利說可以幫他賣腎,并帶他在太原市做了幾次體檢,兩人談好賣腎價格10萬元。
在太原市待了3天后,12月21日凌晨,肖同被帶到一個山上的別墅。在那里,肖同被摘了右腎。隨后,馮利派人連夜開車把肖同送回老家。
回到陜西后,清醒過來的肖同發(fā)現,手邊的黑色袋子里只有現金5.8萬元,而馮利也把他拉黑了。
肖同感覺被騙了,更神奇的是,歷經一番生死,他覺得活著也不是不可以,所以他在陜西報了案。
看過肖同的筆錄,方格與陜西來的同行探討起來。“這個肖同,現在是什么狀態(tài)?”“在家歇著呢,把他媽給哭的……”陜西的同行也很爽快。因為主要案發(fā)地在太原市,所以方格和同事接下了這起案子。
但是肖同提供的線索很有限,而且模糊。從他的火車票和住宿記錄來看,他12月18日在南站下車,然后住到附近的小賓館。方格在微信上和肖同取得聯(lián)系時,在視頻里,方格看他臉上還有一絲蒼白。
肖同回憶說,12月21日晚上6點鐘,馮利安排了一男一女來接他。男的進車后給他戴上了眼罩,車子一開始往東開,后來他就分不清了,大約20分鐘到別墅。方格和同事分析,從酒店出發(fā),20分鐘車程的別墅應該在東山上,而且比較臨近市區(qū)。
方格和搭檔老楊分頭去找社區(qū)民警開展摸排。第二天,老楊就找到了一個疑似做手術的地方。這座別墅2011年前后落成,位置緊鄰大路。許多臨近大路的戶主都將房子出租,給商戶做生意用。老楊發(fā)現的房子位于別墅區(qū)最后一排,監(jiān)控很模糊。
此時,門窗都關著,還拉著窗簾,院子里的草都枯黃了。據隔壁大姐說,這里前些天搞裝修,有個小伙子進進出出,運進去很多醫(yī)療設備。
方格和老楊從社區(qū)民警那里查到戶主的聯(lián)系方式,電話打通后,戶主說正在外地,房子兩個月前租給了一個正經的醫(yī)療器械商人?!澳阏f正經的商人,你看到他的營業(yè)執(zhí)照了?”老楊脾氣火爆,方格趕緊接過電話,同戶主說了半天,希望他配合調查。
房主只答應把租房合同拍照發(fā)來,至于剩下的事,他堅持要等一周后回來再說。房主發(fā)過來的租房合同上,乙方簽名是吳元斌,身份證號也對得上,只是真正的吳元斌一直在北京讀博,從沒有來過山西。合同上的手機號和肖同提供的倒是一致,只可惜,這個手機號已經不用了。
如今,姓名是假的,身份證號是假的,手機號是臨時的,唯一的線索就是小區(qū)那個時間段的出入車輛和網上聯(lián)系用的QQ賬號。老楊打了出入車輛的單子去排查了。QQ賬號這邊的線索交給了方格。通過技術偵查,方格確定了馮利的真實身份信息——馮偉利。這個馮偉利是貴州人,36歲,初中學歷,畢業(yè)后從事過藥材生意,后來因為販賣人體器官在監(jiān)獄待了3年多,2019年2月剛出來。
難得的是,這期間他老婆沒跟他離婚,辛辛苦苦把兩個女兒養(yǎng)大,現在女兒正上小學。多方信息顯示,馮偉利最近就在老家一帶活動,而且很可能正在聯(lián)系一次新的交易。鑒于當前情況,局里決定由方格帶隊連夜出發(fā),聯(lián)系當地公安,跨省實施抓捕。
你情我愿?臨時手術室驚心動魄
5天后,他們將馮偉利和他的兩個小跟班——董蒙蒙和呂甜順利押解回來。
經審問,馮偉利在QQ上有好幾個群,專門用來聯(lián)系供體和受體。群大了以后,有不少人主動請求加入。在QQ群里,病友們相互聊天,互通消息,他也經常發(fā)一些治療、后期康復等相關內容。
“大家都是有需求的人,我也就是中間給牽線搭橋的。”馮偉利坦言,家里不富裕,他初中畢業(yè)后就跟著表哥倒賣藥材。跟醫(yī)院打交道多了,尤其看見那些花上百萬都愿意多活幾年的人后,他感覺找到了一條對所有人都好的“康莊大道”。
“做好幾回了吧?”方格把馮偉利最近的聊天資料摔在他眼前?!皼],真沒,我就是聯(lián)系了一下,手里這一對配型還沒確定呢?!瘪T偉利辯解道,“唉,我出來后也找過工作,沒找成才重新想這事的?!?/p>
方格寒磣他:“進去過都沒把你教育好。”“我其實就想著好好掙錢,老婆孩子這些年吃苦了,我想她們過幾天好日子?!瘪T偉利賣起慘,“可有過前科的人,誰要我啊,就那群病友還看得上我?!?/p>
“肖同和鄭振忠都是跟你聯(lián)系的?”方格問。肖同的腎就是移植到了鄭振忠的身體里。馮偉利回憶稱,“肖同是主動加的我,跟我說自己不想活了,想先把腎賣了。鄭振忠是老早就入群的,他病了好幾年,再沒有腎源就快要死了。”他接下單子后,就安排肖同做檢查,剛好和老鄭能配型成功。肖同年輕,身體好,馮偉利自認為價格給得比別人高。
老鄭那邊,馮偉利要了80萬。在整個過程中,手術地點、主刀和術后康復是接下來的三個關鍵點?,F在正規(guī)的、不正規(guī)的醫(yī)院都不會接他們這樣的活,倒是術后康復的地方找找關系就能疏通進去。馮偉利就是通過一個姓劉的中介,事先聯(lián)系好了本市一家私人醫(yī)院做術后康復,把所有人都聚攏到本市。對于手術場地,馮偉利說自己十足盡心。
他先是自稱做醫(yī)療器材,從房東那租下別墅,然后又讓幫手董蒙蒙盯著,按照標準裝了一個無菌手術室出來。馮偉利說無論是裝修,還是手術的醫(yī)務人員,自己都是用了人情,花了心血的。
尤其是主刀醫(yī)生,在醫(yī)院里做了十多年的手術,技術絕對沒有問題。因為主刀醫(yī)生只能晚上坐飛機過來,所以事先定好的手術時間就是12月21日晚上進行。此時,鄭振忠已經在本市等了7天,而肖同那邊也是3天內嚴格控制飲食的。
12月21日,董蒙蒙和呂甜先接了鄭振忠和家人過來適應,后去接的肖同,并著意讓他們不要碰面。晚上9點,主刀醫(yī)生下了飛機過來,手術就正式開始了。手術刀這類的核心器材是主刀醫(yī)生帶來的。
馮偉利還另外安排了一個麻醉師、三個醫(yī)助、兩個護士。一個助手負責遞刀具剪刀紗布,另一個負責撐開肉皮,還有一個替補。護士則分別負責擦汗和巡場。全麻后不到1小時,肖同的右腎被摘取下來放到事先準備的藥水中,并被推進了另一個房間。隨后,他們開始進行鄭振忠的移植手術。
兩臺手術共計6小時。術后,主刀馬不停蹄地坐飛機走了,麻醉師和醫(yī)護也都趁著天沒亮各自離開。有人接鄭振忠進醫(yī)院做康復治療,這是事前講好的。對于尚未從全麻中徹底清醒的肖同,馮偉利最終決定連夜將他送回陜西老家,以免夜長夢多。
“怎么就夜長夢多了?”方格問馮偉利?!八緛砭筒幌牖盍耍遗滤f一死在那兒,我就說不清了?!薄澳俏迦f八千塊錢是怎么回事,一個腎,說好的十萬,怎么就變成了一半?”方格追問?!熬?,我可沒有騙他,10萬是總價,肖同一開始拿了2萬,剩下的錢從檢查費、交通費、住宿費、營養(yǎng)費里開支出去了。大家都是這么報價的?!?/p>
肖同一開始還拿了2萬?方格表示,沒聽說過。
“警官,這事其實對誰都好。肖同想要錢,他連命都不想要。鄭振忠想要命,可等了五六年都沒等上腎源,再等下去就是個死。”馮偉利情緒很激動,“警官,我誰也沒害啊,他們都是你情我愿??!”
他的神情讓方格想到電影《我不是藥神》里的那個老太太,她說:“我們都得等死,我不想死,我想活著,行嗎?”得病的人不想死,手術臺上也沒人死,他們之間一方要錢,一方要命,這是你情我愿嗎?“你情我愿”四個字攪得方格頭疼欲裂。
“你除了腎臟移植外,還倒賣別的人體器官嗎?”話一出口方格就后悔了,這表示,他對自己的正義性有一點懷疑。“沒有,絕對沒有,我群里都是尿毒癥患者,他們都是要換腎的?!瘪T偉利回答。
利欲熏心:豈能拿身體當籌碼
方格感覺有些不對勁,起身來到樓道上,點了一支煙。正當他靠在樓道發(fā)呆時,老楊拿了一沓租車資料回來。馮偉利他們用的車是以董蒙蒙的身份租的,后臺已經在調取軌跡。
“這小子做事心黑著呢,他租房用假身份證,租車就讓他小弟用真身份,不講義氣。”老楊是直筒子的脾氣,“你咋不在里面問話?”方格把“你情我愿”的困惑說了,老楊笑著拍拍他的肩膀:“你呀,還是太年輕,這回看你哥的?!?/p>
下午,方格和老楊安排人帶著馮偉利等人一起去搜查和指認現場,果然是先前懷疑的那個別墅。打開門,別墅里還充斥著甲醛和消毒水的味道。
馮偉利口中精裝的手術室當真十分簡陋。地板是新鋪的,窗戶上封了透明的塑料,窗簾換成了深綠色;屋子里有一張手術臺、一個推拉車、一個鐵皮柜和三把椅子,一些工具隨意散落。據董蒙蒙說,好多東西事后馮偉利都拉走了,原本還計劃把無影燈也拆下來帶走,還沒來得及。
留下一部分人封存現場,方格和老楊回了局里?;厝ズ?,老楊算了一筆賬,整個過程總共80萬元,租房子、裝修和買設備算30萬元,主刀醫(yī)生能拿到15萬元,那些醫(yī)護都能拿個兩三萬元,董蒙蒙和呂甜一人1.5萬元。算下來,馮偉利能掙差不多10萬元。“你說這錢他們掙得黑不黑?你那些公平和正義的道理我沒你懂,但是我知道,大活人身上的一個腎,都比不上主刀的那一刀,這就有問題?!?/p>
老楊吐一口煙圈繼續(xù)說,“這些人的錢,哪里掙的?還不是在這個腎上掙的。那你情我愿都是胡扯,他們都想在這個大活人身上掙錢才是真的?!?/p>
老楊說的有道理,這根本就不是真的你情我愿。馮偉利他們利用的不過是弱勢一方的無知和缺錢,再披上和善的外衣,剝去供體僅剩的健康,不管他將來的生活暗無邊際。就好比一個人掉進深坑,上面的人發(fā)現了,非但不把他拉上來,反倒問他,給你一年的食物,你把腎給我,可好?
于人危難時,以虛情假意相待,實則行落井下石之事,這才是實打實的罪惡。走出你情我愿的假象,方格明白,最應該做的就是把犯罪分子繩之以法。他們通過馮偉利的供述,找到了參與手術的其他人員。目前只有主刀確認了身份,正在網上追逃。
他們中有的人,在器官移植的過程中僅做了很少的事,得了很少的錢。但是情節(jié)的輕微不是脫罪的理由,這是所有人的罪與罰。
2020年2月,方格提審馮偉利,不愿同他多說話。倒是老楊打趣他:“聽說你認罪認罰了,這次可是真的你情我愿。”馮偉利的頭低得不能再低。
事后,方格還問過肖同自殺的原因。他說,父親幾年前患癌病死,花光了所有積蓄,還欠了20多萬元的外債,自己工作感情都不順,日子過得像個無底洞。尤其對比別人家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他分外想去死?!艾F在呢,還想死嗎?”方格問。“其實,麻醉醒來我就后悔了?!毙ね樕昧艘恍八懒瞬攀鞘裁炊紱]了,活著至少還有希望?!?/p>
最后,馮偉利被判刑4年6個月,并處罰金10萬元。參與的醫(yī)護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1年6個月至2年6個月,并處相應的罰金。
這些年,罰金較重是懲治這類犯罪的有效手段。刑事定罪后工作單位的開除,相關資質的吊銷和行業(yè)的禁入則是對犯罪分子長遠的打擊。尤其是這些特殊從業(yè)者,更應當秉持一顆初心,不以惡小而為之啊。
歲月枯榮,身體是大地,偏偏有人將身體當作籌碼。掃碼關注,并回復關鍵詞:賣腎 查看更多人生悲歡。
編輯/王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