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
1 .? 在唐河古碼頭遺址
唐河縣人民醫(yī)院門前一條馬路,名叫新華路。沿新華路朝西走,我來到古碼頭遺址。遺址就是遺體,某一種舊事前情的遺體。
河中的水很膚淺,已經(jīng)放棄載舟沉舟的大志和記憶。河床裸露,像舊床榻,散發(fā)出睡眠者窮困潦倒的氣息。
古碼頭遺址上蹲著一個抽煙的老人,告訴我早年景象:河水湯湯,進入下游的漢水、長江。帆檣云集,“船上可以擺八仙桌喝酒劃拳談生意!”一條河,把唐河這座小城與襄樊、武漢、上海,緊密聯(lián)系,往返運送小麥、棉花、水泥、木材、玻璃、柴油、牛羊、才子佳人、土匪流氓、革命消息……
小說家田中禾,少年、青年時代一直生活在這座小城。他的筆記體小說集《落葉溪》,就是一首小城敘事詩。母親、兄長、街坊鄰居、匠人、鄉(xiāng)下親戚、土匪、革命者……眾多小人物次第登場,牌坊街、燈籠鋪、鐵器鋪、書鋪、畫店、石印館、藥房、鐘表店、京貨鋪、磨坊、祠堂、筆店……一一鋪陳,呈現(xiàn)出小城半個世紀的風(fēng)云變幻,讓我想起赫拉巴爾的小說《河畔小城》,字里行間都充滿流水的聲音。
現(xiàn)在,唐河的水聲消失,抑制了多少詩人、小說家的產(chǎn)生與成長?
“現(xiàn)在水這么少,碼頭荒了,啥原因?這河水也知道咱們修高速公路了,造飛機場了,就很生氣,不來了?”老人幽默復(fù)困惑。我笑笑,和他一起蹲在碼頭遺址上,像考古隊員,口袋里有一支筆能作為洛陽鏟?
我出生于河對岸五公里外的余沖村。小時候,夜晚,祖父手指遠處燈火照亮天空的地方,告訴我那里就是“唐縣”。我理解成“糖縣”,嘴巴一下子就甜了。一個孩子的遠大夢想,就是到“糖縣”吃糖。
后來,在唐河下游的郭灘鎮(zhèn),隨父親讀書。夏日,年輕的父親、郭灘人民公社干部余書進喜歡午睡,我就無聊地跑到河堤上,看著河面來往的船只發(fā)呆。夜晚,父親領(lǐng)我到河邊洗澡,兩個人在暮色里赤裸自我、坦誠相待。我們都回避去看對方的下身。那小吊橋般的事物,把一個家族的上游和下游聯(lián)系起來。直到今天,進入暮境,當(dāng)我一個人在淋浴室里洗澡,還時常習(xí)慣抬起頭,看看高處有沒有父親。
十五歲那一年,進城,我在“竹林寺”的空闊古廟里讀高中。沒看到和尚、佛像,墻上有從前的壁畫若隱若現(xiàn),騎著獅子的菩薩隱約穿行在少年們的頭頂。數(shù)學(xué)老師講解圓周率的時候,詠嘆:“山巔一寺一壺酒(3.14159),爾樂苦煞吾(26535)……”同學(xué)們都笑了,不知樂乎苦乎。校鐘,絕對沒有寺鐘那樣舒緩雅致,被敲得慌慌張張,像面臨一場戰(zhàn)亂。高考的確像一場戰(zhàn)亂,同班的人在“戰(zhàn)后”四散他鄉(xiāng),擁有各自的命運,像處于不同的水域和地帶,有了迥異的價值觀和語言。
后來,我到了南陽、鄧州。后來,到了唐河下游、漢水下游、長江下游的上海。
妻子生在唐河這一小城。是竹林寺里的高中校友,級別低我兩年。她家的院子位于我去竹林寺上學(xué)的路邊。那時,并不認識她,也不知道自己與這院子有關(guān)。談起這座城、這條河,我和她的認知存在差異。但共識大于差異,比如河上那一座五孔石橋,始終保持雨后彩虹般的重要意義。所以,還有話可說。
古碼頭遺址上的這位老人,搖搖晃晃站起來,把煙蒂扔在腳下,踩了又踩。我懂得這種老習(xí)慣的意義,笑了,眼睛微微一熱。四周荒涼得沒有易燃物了,就像我四周沒有易燃的青春。
一條銜接新華路的石板路,大致保存了從前的輪廓。這條路兩側(cè),是民國時代縣城生意最好的地方,有酒坊、油坊、餐館、茶館、銀貨鋪、妓院、糧店、茶葉店……現(xiàn)在,舊事前情皆成虛無。河邊搗衣聲,劇變?yōu)榍Ъ胰f戶的洗衣機轉(zhuǎn)動聲。
我與老人告別,轉(zhuǎn)身,回到唐河縣人民醫(yī)院。一個親人,在生死邊界掙扎半月。幾個晚輩輪流守護。他躺著的那張病床,像河床,充滿斷流的預(yù)感、失敗感。
“急景流年都一瞬,往事前歡,未免縈方寸。”晏殊這些句子,寫于某一河邊的茶樓或青樓。北宋時期,中國大部分河水都很急,包括這一條發(fā)源于伏牛山、橫貫盆地的唐河。
2 . 山風(fēng)勁吹
傍晚,進入伏牛山中、南召縣境內(nèi)一個小鎮(zhèn)。
南召,讓我想起《詩經(jīng)》中的《召南》,屬于國風(fēng)部分的《召南》共有十四首詩:《鵲巢》《采蘩》《草蟲》《采蘋》《甘棠》《行露》《羔羊》《殷其雷》《摽有梅》《小星》《江有汜》《野有死麕》《何彼襛矣》《騶虞》。產(chǎn)生這些民歌的地域,或者說召公控制的地區(qū),大致上包括今天的洛陽、南陽、鄖陽、襄陽等地區(qū)。南召處于其中。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見君子,我心傷悲?!币苍S就是產(chǎn)生于此地的詠嘆調(diào)、此地的風(fēng)。
“南”字的原意,就是一種古老的樂器,后來成為指代南音流傳之地的方位詞——暖意的方向,光的方向。
在旅館放下行李,我去小鎮(zhèn)四周晃蕩。感覺街道的走向有一種細微波動和曲折。翻開手機地圖,像一只鳥居高臨下,發(fā)現(xiàn)街道附近就是源于伏牛山的鴨河。那是一條鴨子們熱愛的河流。小街道的走向與流水方向契合。回想半生經(jīng)歷,許多河流及其附近街道、小路,一概有相同走向,比如,出生地余沖村那條季節(jié)性河旁邊的小路,南陽市白河附近的臥龍路、河街,上海蘇州河南岸的蘇州河路——保持相同走向,像詩中的上一行與下一行,有相同韻腳,才能走入人心深遠處。
父子之間,似乎也如此。許多人把我背影、步姿、聲音,混同于他的背影、步姿、聲音。他決定了我大致的走向,像河流決定附近道路的走向。一條道路無法追隨河流行至水窮處,終將消逝于另外一條高速公路。父親在一九九七年冬天去世,河流枯竭。遺像中的他,像河床,竭力回憶中青年時期的盛大流水。從此,我在塵世里寂靜下來,像黃昏時分的這一小鎮(zhèn),寂靜得只有風(fēng)吹四野。民國詩人陳石遺說:“詩乃寂者之事?!背蔀榧澎o的言說者,是《詩經(jīng)》中無名詠嘆者的事,是我的事。
我左腿有一塊暗紅胎記,像小鎮(zhèn)一座古寺門前鑲著的“南召縣歷史保護建筑”暗紅銘牌——父親的血隱約浮現(xiàn)于這一胎記,保護著我的個人史?這胎記,的確像鴨河上空、伏牛山中銅鑄般的紅日。
回旅館,老板說:“山上有麋鹿,月亮圓了,吹笛子,麋鹿就會走近呢!”但今夜的月亮像眉毛,是美容院里修過的眉毛,太細,我就與麋鹿無緣了。況且,我也不會吹笛子。不知道“南”那樣一種樂器,是什么形制。大約也是竹子制作而成的吧。伏牛山中翠竹蒼茫,竹筍年年生發(fā)如世間新人。
“風(fēng)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薄对娊?jīng)》中《鄭風(fēng)》內(nèi)的一句?!多嶏L(fēng)》出自伏牛山以北新鄭一帶黃河流域。不論南方北方,“未見君子”“既見君子”,都是人間大事,成為抒情詩的重要主題,古今一也。
床邊那一面墻上有無名者用鉛筆、鋼筆、粉筆甚至毛筆留下的題詞——“明天去哪里?”“想家”“我夢見你了”“張建華,還我錢”等,比先秦時代的抒情方式直白。若干情緒波動的失眠者,曾經(jīng)在這張床上留下體溫和嘆息。這床,就是一個關(guān)于情緒波動的模型,塑造了我一夜。
普魯斯特喜歡去一些小鎮(zhèn)旅館過夜。他哮喘著,側(cè)身躺在床上,忽然感覺深藍色的旅館墻壁成了一座大海,繼而能聞到空氣中的鹽味。伏牛山中這一旅館墻壁上的凌亂留言,像一頭牛在山中留下的凌亂足跡。
所幸,我沒有哮喘病。不幸,我沒有哮喘病。推開窗,山風(fēng)強勁吹入。
3 . 猴子之舞
一個身體肥沃的新野女子,手持奶瓶喂幼猴。母猴因病死去,那孤兒般的幼猴就把這女子當(dāng)成母親,在她絢爛的懷抱里鉆進鉆出。
這是夏天的中午。樹蔭濃綠,熱風(fēng)勁吹。
女子對我說:“這猴娃可親我呢。我老了靠它養(yǎng)呢!它叫‘小四。比兒子強,兒子有了媳婦忘了娘,花喜鵲,尾巴長——靠不住?!眱蓚€叫“小二”“小三”的男孩站一旁,撇撇嘴巴,嫉妒復(fù)無奈。一只大猴在家中排行“老大”,跟著她丈夫去外地演猴戲去了。還有一只老猴,演不動了,退休,成為女子的“六弟”。小二、小三必須喊這只老猴“六叔”。
在大江南北許多城市街頭,常常看到一群人圍觀藝人揮鞭高唱,幾只猴子賣力表演:鉆圈,搖滑板,騎車,投籃,爬桿,跳霹靂舞,穿衣化妝,拳擊賽,擲飛刀,反抗南霸天,西游取經(jīng)去……演出高潮或臨近結(jié)束,小猴就端起盤子向觀眾討錢。藝人口音暴露來歷:新野的猴戲藝人。農(nóng)忙時節(jié)回家種地,農(nóng)閑挑擔(dān)子、背行囊、擠公交車、爬火車,在異鄉(xiāng)漫游、賺錢。
南陽盆地周圍群山并不出產(chǎn)猴子。動物學(xué)家考證,這些猴子演員的祖先是太行山獼猴。因猴戲,猴子像人一樣在新野繁衍生息,有千年歷史。南陽漢代畫像,就有猴戲表演場景,證明:在沒有電影、電視劇的東漢,官宦人家通過猴戲來娛樂精神,以猴為鏡,他們時常摸摸臀部,擔(dān)心也有一只尾巴忍不住從華服長衫內(nèi)挺立起來?!皠e翹尾巴”,“夾起尾巴做人”,這是盆地流行的兩句古話,大約與猴戲的啟示有關(guān)。
羅貫中在《三國演義》第四十回寫到“蔡夫人議獻荊州,諸葛亮火燒新野”。沒提及新野猴子在古老戰(zhàn)亂中的命運。新野籍南北朝詩人庾信,羈留朔方,望鄉(xiāng)詠嘆:“唯有河邊雁,秋來向南飛?!彼P下也沒出現(xiàn)猴子。端莊中和、哀而不傷的古典詩詞,怎么會容納一只不那么優(yōu)美雅致的猴子?像一個不那么優(yōu)美雅致的新野藝人,喪失被抒情的價值。
在通往外地的長途汽車或火車上,一只猴子站在扎緊的麻袋里,克制自我,不發(fā)出異樣的聲音和動靜。麻袋立在過道,或扔在車頂大網(wǎng)里。周圍是人的汗氣、酒味、脂粉味、吵罵聲、汽車喇叭聲、收音機聲、狗叫聲、風(fēng)聲……猴子一聲不吭。它不能讓處境已經(jīng)類似于猴子的主人為難。它忍耐著自己的屎、尿、屁、饑餓、嘆息,在麻袋構(gòu)成的小宇宙里半醒半睡,等待終點站和一碗熱面條的到來。
四川或陜西的一個縣城街頭,警察、保安、觀眾在憤怒制止猴戲表演,抗議一個新野藝人扮演的“黃世仁”,在鞭打一只猴子扮演的“楊白勞”?!包S世仁”被揪到派出所審訊,“楊白勞”哭泣求情、嗚嗚哀鳴。其實,那鞭打,僅僅是虛擬、夸張的煽情動作,以圖獲得觀眾的憐惜和人民幣。猴子像家中的那些孩子,是藝人的心肝寶貝、活命之本。它們懂。
夜晚,在小旅館遭到偷竊。賊毫無收獲、悻悻而去。一個假裝睡去的猴戲藝人捏緊手中的兩個饅頭,松一口氣。他的全部收入,都藏在饅頭的核心處,這是猴戲藝人世代祖?zhèn)鞯姆郎硇g(shù)。當(dāng)然,明清以前,饅頭里藏的是銀元、銅板。
霜降時節(jié),種完麥子,猴戲藝人離開新野上路賣藝。第二年,五月小暑時節(jié),回到盆地收麥子,全家團圓。在天南地北漫游半年,一群猴子或者說一個藝人,可盈利三萬元左右,這是一個家庭的學(xué)費、藥費、種子費、化肥費、禮費、手機費、電費、油鹽費、嫁妝費、喪葬費……猴子歸來,在家門前嗚嗚哭泣,像游子還鄉(xiāng),被淚眼汪汪的女主人抱在懷里親著、撫摸著,喊著“老大啊”“六弟啊”。
樹蔭濃綠,熱風(fēng)勁吹。新野女子一手摟著幼猴,一手指著兩個男孩罵:“不能忘恩負義,是六叔養(yǎng)活了你們小鱉子!”她哈哈笑。我也呵呵笑。
那個所謂的“六叔”或“六弟”,蹲在門檻上嗑瓜子,回憶往事中的某一只美麗母猴。遠處,幾個婦人隨著音樂跳健身舞。“六弟”或“六叔”伸長腦袋,觀察她們,也想加入到人類的歡樂里去?
南陽民間有一首古老歌謠《下九流》:“一流玩馬二玩猴,三流割腳四剃頭,五流幻術(shù)六乞丐,七優(yōu)八娼九吹手?!爆F(xiàn)在,下九流中的若干支流已經(jīng)升格,進入上流、上游,如:“玩馬”成為馬術(shù)運動員,“割腳”成為洗腳屋總經(jīng)理,“剃頭”成為持有香港培訓(xùn)證書的發(fā)型藝術(shù)師,“幻術(shù)”成為精神病診所里的催眠大師,“優(yōu)”成為德藝雙馨表演藝術(shù)家,“吹手”成為嗩吶演奏家。唯有“玩猴”“乞丐”“娼”,依然在人間下游,暗自流動。
這些年,猴戲衰落。年輕人喜歡去大城市闖蕩,當(dāng)快遞員、廚師、建筑工人、保安、保姆、門衛(wèi)、房產(chǎn)中介、挖掘機駕駛員、酒店服務(wù)員、騙子、竊賊……一只猴子進入大城市謀生的可能性,小了。即便形態(tài)和心境酷似一個人,它也無法去警署辦理一張身份證,在高鐵車站或飛機場刷臉通過安檢。
一個寫作者其實也是猴子,被一條無形的繩子牽著,命運之神在旁邊敲鑼打鼓。他忍耐著,掙扎著,表演著,愛著,茫然著。紙上字跡,就是猴子舞蹈的身影和凌亂的足印。
責(zé)任編輯:盧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