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學(xué)敏

雪景

人們在清洗大街，像爬上樹干的甲殼蟲

夕陽撞出的鐘聲邊撼樹，邊墜地

新修的寺廟

想要收養(yǎng)與鐘聲一起飛的烏鴉

而烏鴉

舉起的手，比撞鐘的人還要年邁

鐘聲的麻將牌，被他們搬弄成是非

趁著夜色，清洗大街的人偷偷地洗自己

直到把自己洗空

那些遲到的孩子，在冰涼的課桌上

看到甲殼蟲的尸體

和黑色的漢字，被上課的鈴聲堆在時間

的煤堆里

教科書被凍死在雪地里，雖然

雪是假的

膽怯的人

我一直在傍晚鉆井，煉油，制泡沫

小偷樣，把時間，想象成救生圈

謠言如同春天

禿頭的布谷鳥用北方口音

篩查過路的種子。我很膽怯

種子在黑夜中疾行的蹤影

被緬懷成大地的子女，一茬茬地逝去

一茬茬地在收音機(jī)里復(fù)活

我在偷聽到的糧食中一次次地墜落

疊好的聲音，被槍擊中

那些夢境中被子彈射穿的紙，用真實

倒在地上，讓種子從槍口中吐出供狀

我把剩下的時間用藥片縫牢，大地

在卑微中沉浮，只是望著

那些在春天，把名字死成救生圈的人

寫字的人

寫字的人，把自己寫在銅版的紙上

像是坐于雪地，用抽泣反光

白色們光芒萬丈，形如鼠竄

污點般坐在紙上的人，背朝世界

掩藏著唏噓

那么多籠罩而來的悲哀，裹在身上

世界靜寂，如一件亡命的破棉襖

寫錯別字的手，被套子里袖著

冬天很謹(jǐn)慎，怕擦掉黑字的同時

把天空擦出洞來

山谷

掏空的山谷，不停勾兌謊言的比例

黑貓把燈光擰了一下，壓低的聲音

給大地抹臉

那個與眾神陌生的人，在山坡的長勢上

開裁縫鋪

光線在臉上，像是胡亂剪出的花瓣

越陽光，毒汁越濃

油漆在風(fēng)中感冒，衰老

孩子們一邊鋤草，一邊給動物園捕捉

落后的標(biāo)語

舉著標(biāo)語尸體的一群孩子

路過裁縫鋪的雨點時

看見那人黑貓的臉，用水做面具

歌聲一起，音符都成為證據(jù)

站滿整個山谷，一茬茬地

像是被黑貓嚇?biāo)赖南﹃?，不說話

與死掉的過去一樣，被黑色抬著

在商丘

丘字很涼，像是我送走了的那些親人

國破莫過于此

莫過于用四散的黃土，給每一個人

正名

在商丘，每一只活著的鳥

都是燧人給我們點燃的姓氏，從窗前

飛過

窗戶也有了名，叫作百姓家

黃土不甘心，用麥田裹了又裹，秋風(fēng)

刮著

算是留下了丘字

在商丘，親人們的合唱，像是大風(fēng)

我看見風(fēng)中的鳥

如同走散的火焰

是火的孤兒

芒碭山下

沒抵達(dá)過商丘的鳥，一律叫作大雁

飲過芒碭山甘露的

我們把它尊為：

鴻鵠

陳勝把振過的臂，伸進(jìn)《史記》

便成了芒碭山，不高

像是把頭拱出大地的種子

滾滾麥浪里，那么多面龐相近的麥粒

它們是陳勝的墓地

風(fēng)，是它們共同的墓志銘

長風(fēng)的鐮刀，一遍遍給大地致悼詞

直到鴻鵠

與燕雀，一同成為天空最后的淚滴

在連云港花果山

在齊天峰，東勝神洲古典的素鷗

把啄細(xì)的佛號，碾成霧

被風(fēng)吹成，石頭的糧食

食一粒長一年

直到大海不停地向島嶼堆積出的鹽

咸成刀的山徑，收獲

一只猴子的莊稼

毛公碑在徐州的鐵路枝上分叉

越過蒼梧

把果實碩大在花果山的籍貫中

現(xiàn)世的我，被水簾，把影子

鋸開，隨也不是，不隨

也不是

像是吳承恩涂黑的第八十二顆果

寫也不是，不寫也不是

那些因，如走不出海面的魚

銀杏是唐朝上岸時踩的腳印

頑石奔跑的姿勢，比帆飽滿

水果用朝代的秩序

擺成戴著金箍的道具

海面陳舊，遼闊的古風(fēng)

像走路的水晶遞來一粒馴服的石子

姓氏們紛紛伏法

板栗熟了

我只能嗅到人群在大地上著裝的念想

不能

悟空

腎結(jié)石

肉體的黑夜籠罩它們，從CT膠片的

黑白中

鉆出來的結(jié)石，細(xì)微，生動

像是一點點活出來的黎明

讓整個黑夜

撕得想要跳樓

肉體的昏庸，像是紙糊的燈籠

風(fēng)裝糊涂

如同，腐朽的綢緞覆蓋著的過往

被尖銳的聲音，一刀剪開

我看見疼痛四散開來的塵囂

像我的生活，毫無分量

在刷白的病房成眾人的不屑

我問大夫，腎結(jié)石在中醫(yī)時代叫什么

隔著天空狀藍(lán)色的口罩

他說，石淋癥

體外碎石機(jī)像是我讀過的外國詩歌

用針，圍剿唐詩，還有老邁的楚辭

大夫扶著我白話文寫成的詩歌

下手術(shù)臺時

又說，可能會尿血

城市是大地的牛皮癬

被春天越撓越癢

像是人們?nèi)遮叡锎蟮哪I

黃葛樹在街邊發(fā)瘋，鎮(zhèn)靜的灑水車

給柏油路面虛擬的大地殺菌，消炎

小吃攤的牙齒自行紊亂

一邊吞噬行人的零錢

一邊給他們喂石頭

鄰床的病友邊拍抖音

邊望著滿街亂竄的汽車

說，這個病要抖

城市成為大地的結(jié)石，不停地擴(kuò)張

按規(guī)劃生產(chǎn)的人造濕地

作為外掛的腎

已經(jīng)無法過濾新的謊言

以及用謊言制造的

新的罪名

城市沒毛病，問題是我們讓它

長成了使地球絞痛的結(jié)石

越飛越遠(yuǎn)的鳥，像是徹夜不眠的燈火中

找不到黎明，與出路的

哀痛

在理塘長青春科爾寺的廣場上

？

綠烏鴉退得很遠(yuǎn)，缺氧的石板

是辯經(jīng)時輸?shù)舻呢惾~

一天天地飲水

？

一滴落在廣場中央的雨

像是摁住欲望的手指

眾神在群山之巔稀薄國道上的空氣

一頭牦牛，因沒有給女人指路

終生不得生育

銅在香格里拉的讀音中預(yù)言鐵鳥

法號的掃帚越來越薄，人不絕呵

銅在低處

成為新的塵埃

在長青春科爾寺，說出的話

須用銀鞘

望出去的每一段目光，要報應(yīng)回來

像是濕透的烏鴉的叫聲

傳不遠(yuǎn)

也回不了頭

在理塘縣城仁康古街……

不往別處去了，

只看一眼美麗的理塘……

——倉央嘉措

那時，群山祥和，適宜預(yù)言云朵的棲居

經(jīng)筒里萌發(fā)耳朵

萬物皆為諦聽，人心輕至一羽

大地只生長大地

大地的寢宮，在檀香木中安詳七次

樓梯們依次飛翔，直到

牝馬成為霜做的影子

暗示，來世一種叫汽車的快蟲

風(fēng)，遇見一個念頭，便把念頭孵成

另一陣風(fēng)

去見一個新的遇見

楊樹退守的智慧，讓車馬

先行墜落

在仁康古街，一棵楊樹正對的哲學(xué)

被仙鶴的銀針，一次次縫牢在地上

經(jīng)筒的皮膚在奔跑

天空已空

大地率領(lǐng)我們飛翔

在理塘無量河國家濕地公園

石頭率領(lǐng)新的石頭

狼群撲向天空

新鮮的路已經(jīng)抵達(dá)蒼穹了

人世也就一眼，整條河像是余生

不停地聚攏自己

直到，老邁成另外一條河的名字

一只仙鶴，把影子長成水草

披在藏歌的身上

寺廟在召喚那些走散的聲音

牦牛的覺悟，沿著頌過經(jīng)的水

引領(lǐng)草說話的時間

風(fēng)碩大的枝上

遍布咒語，紙橋，和花朵的酥油

人開出的花朵，看見的字

是牦牛的王

天空蒼涼

大地拄著無量河的拐杖

慢慢老去

責(zé)任編輯：梁智強(qi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