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言

他，因誤診失去了一條左腿;她，因視神經(jīng)脊髓炎失去光明，發(fā)病時癱瘓在床。電臺的一檔節(jié)目，最終成就了他們的一段奇緣，也成就了生命奇跡——她的病，七年沒有復(fù)發(fā)！

然而，病魔卻沒有放過他——

兩個苦命人，午夜電臺的一段情緣

陳瑤瑤，1984年出生于江蘇省南通市。小時候的她，深得父母寵愛，樂觀開朗，積極豁達。

21歲那年，不知是因為學(xué)習(xí)壓力大，還是因為感冒，引發(fā)她皮膚瘙癢，頸項僵硬，兩條腿也重得抬不起來了，一個星期后竟然癱瘓在床。很快，她被診斷為視神經(jīng)脊髓炎，需要住院治療。

經(jīng)過三個多月的治療，瑤瑤終于病愈出院。但是醫(yī)生提醒她，這個病會間歇性發(fā)作，每發(fā)作一次就加重一次，最終會導(dǎo)致雙目失明和截癱。

果然，每到春天和秋天，病情都會復(fù)發(fā)。父親陪著瑤瑤四處求醫(yī)，跑遍了北京上海的各大醫(yī)院，但瑤瑤的病情仍然不斷加重。兩年后，她雙目失明，不得不休學(xué)在家，靠聽收音機打發(fā)日子。

2008年3月，陳瑤瑤像往常一樣打開收音機，調(diào)到她最喜歡的杭州電臺一檔殘疾人節(jié)目，聽到一個叫楊揚的肢殘人在講述他和另一個殘疾人的故事。楊揚語調(diào)低沉、博學(xué)多識，聽得陳瑤瑤潸然淚下，她記住了這個名字。只是，她不敢給這個陌生的朋友打電話。3月18日，陳瑤瑤鼓足了勇氣打進節(jié)目熱線，在主持人瓊瓊的鼓勵下，留下了交友電話號碼，希望和病友交流病情。一時間，有很多聽友打來電話。

直到有一天，那個熟悉的聲音打來，她知道他是楊揚，心里莫名其妙地激動起來，有一種甜蜜的感覺。一開始，楊揚以為她只是單純的截癱患者，給她講了許多關(guān)于截癱患者的保健知識，還叮囑她要多喝水，預(yù)防尿路感染。這讓她倍感溫暖。

這以后，楊揚經(jīng)常打來電話，和陳瑤瑤談人生，談文學(xué)，兩顆心漸漸走近了。一個下著春雨的晚上，楊揚再次撥通了陳瑤瑤的電話：“瑤瑤，英國小說家哈代說過，呼喚的和被呼喚的往往是不能應(yīng)答的?，F(xiàn)在我向你呼喚，你會不會應(yīng)答？”陳瑤瑤驚呆了，自從生病以來，她對愛情早已死心，可楊揚竟然向她發(fā)出了愛的呼喚！當晚，她失眠了。

時年28歲的楊揚，出生于浙江省杭州市，父親是醫(yī)生，母親是國企工人。他3歲時就被查出銀屑病，久治不愈。最嚴重一次，住院九個月，醫(yī)生開出了三次病危通知單，但他還是挺了過來。2004年，他的左腳腳背長了一個腫塊，被醫(yī)院誤診為高分化鱗癌，為此，他永遠失去了左腿。

瑤瑤很同情他的遭遇，也對他敞開心扉：“其實，截肢并不可怕，我發(fā)病時雙腿都像截肢一樣，并且，我到最后很可能就是截癱。真正讓人害怕的，是孤獨?！睏顡P鼓勵她說：“我們的身體雖然殘疾了，但是我們同樣渴望愛情。沒有愛情的心靈是不完整的，哪怕是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也好。我喜歡你的善良和單純，你到杭州來吧，我們一起生活！”

陳瑤瑤壓抑了很久的、冰冷的心被點燃了。好像春回大地，愛的潮水漫過了堤岸。

陳瑤瑤把這事告訴了父母。父母擔(dān)心楊揚沒有能力照料她，堅決反對，還動員親戚們來勸她：“想想人家怎么說你，眼睛看不見，腿走不動，還想要男人……”楊揚這邊也同樣遭到了父母反對：“你娶個農(nóng)村姑娘也可以，至少要健全的，在生活上可以照顧你呀……你傻呀，跟她結(jié)婚你還要照顧她?！?/p>

這段話，楊揚后來說給陳瑤瑤聽，瑤瑤就喊他“大傻”，而楊揚就喊她“大苦”，這是一對苦命人彼此的愛稱。面對壓力，陳瑤瑤哭了好多次。她選了五張照片寄給楊揚，想讓他把自己刻在心里，此生不再相見。楊揚也寄了兩張照片回來，還附上了一封信：

“瑤瑤：我很不上相，從來不敢把照片示人。但這次不同，我必須與您和您的父母坦誠相見。小照兩張，分別攝于十五歲和近年。從中或許可以一窺我從少年到如今的真面目。但愿您爸爸、媽媽能看得順眼，也希望在您的心中留下最美麗的底片。我愿與您人生崎嶇路漫漫，攜手相依共相伴！”

楊揚先是說服了自己的父母，他又打電話給陳瑤瑤爸媽，承諾一定能好好照料她，請他們放心。

他們愛得真誠，愛得執(zhí)著，終于打動了雙方父母。兩家人同意他們交往一段時間試試，如果他們能夠相互照料，就同意他們結(jié)婚。

真實的相守，愛情創(chuàng)造了醫(yī)學(xué)奇跡

10月，陳家請瑤瑤的表哥開車，二老護送女兒來到杭州。由于旅途疲勞，第三天，陳瑤瑤就舊病復(fù)發(fā)，癱在床上。她想打電話叫父母接她回家。楊揚勸她先不要打，免得二老擔(dān)心。他說：“我來護理吧，這也是對我的一次考驗！”

楊揚忙得團團轉(zhuǎn)，他為瑤瑤端水、端飯、倒尿盆、擦身。她看他太累了，就說不要每天換，兩天換洗一次算了。他說：“不行，會感染的?！?/p>

陳瑤瑤考慮到楊揚有嚴重的銀屑病，不能長時間接觸洗滌劑，洗衣服時，她就叫他把裝滿水和臟衣服的盆子拿到床前，她橫著趴在床上，垂下兩只手臂，把衣服搓干凈，楊揚一條腿跳著去換水。他們一個洗，一個端水，就這樣硬是合作完成了一件對他們來說非常困難的事。

一個多月后，陳瑤瑤的身體慢慢恢復(fù)，她又重新站了起來，能扶著墻慢慢走路了。她告訴媽媽：“他待我真的太好了，我越來越離不開他了。”

春回大地時，他們的愛情發(fā)芽、開花;桂花飄香時，愛情結(jié)出了甜美的果實。2009年春節(jié)，兩人在瑤瑤老家舉辦了婚禮，而后回到杭州生活。

婚后，原來在家什么都不用做的瑤瑤，考慮到楊揚行動不便，她也努力學(xué)做一些家務(wù)，比如洗碗、洗衣服，楊揚則管買菜、燒飯、搞衛(wèi)生……

周末，楊揚用殘疾車（三輪摩托車）帶著瑤瑤去游西湖;七夕節(jié)，他會送她一束紅玫瑰;瑤瑤的生日，笨手笨腳的他會張羅出一頓浪漫的燭光晚餐。為了讓瑤瑤不寂寞，他還在電腦上裝了讀屏軟件，手把手教會了她用電腦，鼓勵她寫博客。

對瑤瑤來說，最快樂的事就是聽到他回家時殘疾車“噠噠”的聲音，吃到他做的飯菜，聽他為自己讀書。她說，最大的愿望，就是和他一起平平安安共度此生?；楹?，陳瑤瑤的病一連七年都沒有復(fù)發(fā)，連醫(yī)生都說，是愛情創(chuàng)造了醫(yī)學(xué)上的奇跡！

然而，2016年4月，陳瑤瑤又一次病倒了，楊揚照顧了一個多月，仍絲毫沒有好轉(zhuǎn)。

早晨起床，楊揚一條腿跳著先把輪椅推到床邊，然后坐在床沿，扶瑤瑤坐起來。等瑤瑤的雙手在輪椅上扶穩(wěn)后，他再用力扶直瑤瑤軟癱的膝蓋。這樣，瑤瑤才能把身體挪到輪椅上。晚上休息時，他一條腿跳著把輪椅推到床邊，然后自己先坐到床沿上，面對面攔腰抱住瑤瑤，再猛地向后仰倒，借著慣性雙臂發(fā)力，把瑤瑤甩到床上。瑤瑤嚇出一身冷汗，以為要被甩到地上去了。還好，每次都挺精準。

這病什么時候能好？她還能不能站起來了？陳瑤瑤心里也沒底。她怕拖垮了丈夫，就決定回娘家養(yǎng)一段時間，讓楊揚也休息一下。

兩地思念的日子，他們每天都互發(fā)微信：

楊揚：雞蛋、鱸魚、番茄湯，桃子、西瓜、蜜如糖，思念零零碎碎灑落在一日三餐上。我躺在公園長凳上，望著天上的繁星想你。痛在你身上，疼在我心上。今天痛好點沒？

瑤瑤：大傻，生這病是我的不幸，但遇見你是我的大幸，我從沒后悔嫁給你。我很愛很愛你。

楊揚：在這個世界上，我會遇到很多女人，但愿意嫁給我的只有一個你;在這個世界上，你會遇到很多男人，但愿意娶你的只有一個我。

瑤瑤：大傻，微信讓我的眼淚刷刷直流。七年的風(fēng)雨生活，苦樂酸甜，一幕幕在腦海閃過。善良、細心、有上進心的你，帶給我無比的快樂。

楊揚：周日下午去西湖邊，看到荷梗頂端結(jié)著蓮蓬，三只野鴨浮在水上，水波拍打著它們。大傻想著大苦，苦想苦想，想出一首歪詩來，道是：八月西湖蓮藕芬，鴨眠波心水清純。湖畔長椅人獨坐，圓日金光照花魂。請大苦指正，并和我一首。

瑤瑤：八月苦樂兩地分，無情病魔摧身心。獨自一人榻前坐，遙對西湖心已歸……

2017年1月，陳瑤瑤狀況有些改善，扶著墻總算能搖搖擺擺走路了。她想丈夫，計劃陪父母過完春節(jié)就回杭州。就在他們都期盼著久別重逢的時候，厄運又給了他們當頭一棒。

大年初一，早晨鞭炮聲把陳瑤瑤吵醒，她怎么也睡不著了，就打電話給丈夫。楊揚的聲音聽起來迷迷糊糊的，好像還沒睡醒。她說：“大傻，新年好！你接著睡吧！”她又打電話給公公、婆婆拜年。婆婆說，年初二楊揚會給她打電話，告訴她一件重要的事。婆婆的聲音有些凝重，瑤瑤的心“咯噔”了一下。年前，楊揚的腿上潰瘍處長了一個黑色的小疙瘩，醫(yī)生建議他切片檢查。她再次撥通婆婆的電話。婆婆這才告訴她，結(jié)果出來了，診斷為惡性黑色素瘤，簡稱惡黑，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淋巴結(jié)，楊揚只有不到一年的時間了！

瑤瑤只覺得頭“嗡”的一下，什么都聽不見了。

時間的定格，美好世界緣于你來過

大年初一、初二，瑤瑤不吃不喝躲在被窩里，整整哭了兩天。大年初三，她擦干了眼淚決定回杭州，父母放心不下，便陪著一起來到杭州。

一天，趁瑤瑤在洗澡，楊揚拉住岳父的手說：“爸爸，瑤瑤以后又要靠你們照顧了。我拿到切片報告的時候沒哭;醫(yī)生說我活不到一年了，我也沒哭;但是走進醫(yī)院的電梯，想到瑤瑤，我哭了。我死了，最傷心的是瑤瑤，我最放不下的也是瑤瑤……”說著說著，兩個大男人都哭了。

2017年2月23日，小區(qū)里一位老人過世了，子女請了樂隊一連演奏了六天，一首首凄婉的樂曲在小區(qū)回蕩，讓瑤瑤更加心慌。

半夜里，聽著丈夫的鼾聲，她眼淚又流了下來。老公走了，她該怎么辦？誰和她一起去西湖邊曬太陽？誰給她描繪杭州的美景？她在心里呼喊：“大傻，不能拋下我，我的生命里不能沒有大傻！”

一天，楊揚在電腦里學(xué)了首新歌，唱給她聽。瑤瑤非常喜歡，楊揚用手機錄了下來。說：“以后我不在了，你就聽聽我的歌聲?！?/p>

瑤瑤說：“不行，你要陪我活到100歲?！?/p>

這天夜里，他們手拉著手躺在床上，聽著窗外的雨聲。兩個人都睡不著，在心里默默祈禱：“給我們相伴的時間長一點，再長一點吧！”

第二天早晨，好友王冰開著殘疾車，冒雨來接楊揚去省腫瘤醫(yī)院住院。楊揚的母親也陪著去了?，幀幾跁狼?，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孤獨、凄涼、恐懼一起涌來。她多么希望自己能看見呀！能看見就能去醫(yī)院陪他，就能為丈夫做更多的事。她拿出手機聽他唱的歌，不知不覺眼淚又撲簌簌地掉了下來，落在手機上，落在手上，熱乎乎的。

陳瑤瑤邊哭邊錄音，發(fā)了條語音微信：“大傻，我特別特別想你。你一定要戰(zhàn)勝病魔和我相伴到老。你不能丟下我，大傻，我想你！”

病房里的楊揚，心情也同樣沉重。他給瑤瑤發(fā)了一條微信：“醫(yī)院里有一座小山，上面有很多香樟樹，香樟樹上有很多麻雀，麻雀‘啾啾喳喳不斷，就像我對你的思念，一刻也不能停止……”

瑤瑤改編了一首詩，發(fā)給丈夫：

“我全身的神經(jīng)疼/都在你一句幽默中緩解。我等著你殘疾車‘嗒嗒的馬達聲/等著你樓梯口‘篤篤的拐杖聲/我等著你重新振作，創(chuàng)造奇跡！”

醫(yī)院為楊揚做了血液分離治療，做了化療，但最終奇跡沒有出現(xiàn)。CT片上，肝臟多了很多陰影，惡黑已經(jīng)在大范圍轉(zhuǎn)移。楊揚懇求媽媽，自己有個不孝的心愿，就是想把父母給他買的房子過戶給瑤瑤，讓瑤瑤在杭州有一處容身之地。這套房子雖然只有37平方米，但杭州的房價至少也要130多萬。

楊母起初愣了愣，但想到這是兒子最后的心愿，媳婦也是賢淑善良的人，就答應(yīng)了。

吃過晚飯，楊揚把這個消息告訴了瑤瑤，還打趣地說：“現(xiàn)在你在杭州，可算是有車有房了。就是這車差了點，是三輪殘疾車?！爆幀幝犃?，不知道該怎么說，硬是被丈夫和公婆的疼愛弄哭了。

楊揚開始安排后事，六年前，他填寫過角膜捐獻的志愿書，這一次，他又填寫了遺體捐獻的志愿書。他覺得無以回報社會，就讓自己的遺體給醫(yī)學(xué)院做研究吧！

后來的日子，只要天氣好身體吃得消，楊揚就陪瑤瑤去西湖邊坐坐，或者陪著她去尋找美食。他們經(jīng)常坐在湖濱一公園的第一條長椅上，因為那兒不遠處有只垃圾箱?，幀巵G個果皮、餐巾紙就像在家里一樣方便。

楊揚和以往一樣給妻子講西湖：“天很藍很藍，有幾朵白云悠閑地飄著。湖里有一群棕色的野鴨在嬉戲。在你腳左邊，麻雀媽媽正在喂小麻雀……”

他們在飯店里吃飯，只要瑤瑤說，哪一個點心好吃，哪一盤菜的味道不錯，楊揚都會很認真地記下來，輸入電腦。

“佑圣觀路花中城大酒店：韭菜肉餡煎餃;胭脂巷阿兵高湯面館：蝦肝面……”

這張菜單一共記錄了35家酒店100多個菜品。

他說：“這樣即使自己不在了，這份菜單也能作為瑤瑤叫外賣的參考?！?/p>

每天早晨，瑤瑤給楊揚洗腳套，抹著腫瘤的滲出液她都會淚流滿面。老天啊，讓他多活些日子吧！只要他活著，哪怕做再苦再臟的活兒她也是幸福的。

11月19日，楊揚因為要抽腹水，叫了救護車送到醫(yī)院。楊揚想起，瑤瑤曾經(jīng)說起讓他留一束頭發(fā)給她，這樣她就會覺得他一直陪著她。于是他讓母親給他理了發(fā)并帶一束捎給瑤瑤。瑤瑤知道，這是丈夫留給她最珍貴的禮物。

12月2日凌晨4點15分，楊揚安靜地走了。紅十字會的工作人員和醫(yī)生趕到醫(yī)院。他們?nèi)∠聴顡P的眼角膜，裝進一個盒子里?，幀幈еb有老公眼角膜的盒子，眼淚唰唰地流個不停。這一天，溫州的兩名外來務(wù)工人員因楊揚的角膜而重獲光明。

如今，楊揚去世已經(jīng)有1000多天了?，幀幐改付啻蝿袼乩霞疑睿涩幀庍€是守著她和丈夫生活過的小屋。每天，殘聯(lián)為她安排的家政服務(wù)生過來做飯，其余都靠她獨自打理。陽臺的曬衣架，屋里的很多扶手，都是楊揚為她專門設(shè)計安裝的。她能用微波爐、電飯煲做簡單的飯菜。

如果東西掉地上了，瑤瑤就打開手機視頻讓父親或朋友幫著尋找。

每天早晨起床，她先和他的照片說：“早上好，大傻?！比缓笞屑毑潦盟麄円黄鹩眠^的電腦，放上一曲他們最喜歡的口哨音樂，接著去陽臺給他種的花草澆水。她總覺得，楊揚只是出了一趟遠門，似乎還聽到楊揚在說：“瑤瑤，我走了，別忘了吃早餐，已經(jīng)放在餐桌上了……”

那熟悉的拐杖在樓梯上發(fā)出的“篤篤”聲，似乎從未離去，似乎隨時都會響起。

編輯/柴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