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鎮(zhèn)河
俗話說,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龍湫巖看似是一個很不起眼的小廟。它所處的風景絕不是最美的,它的規(guī)模也是極小的,它所擁有的僧眾也不過幾位,但是,有一種叫作文化底蘊的事物卻將它裝點得流光溢彩,襯托得威儀萬方,以至于那吹過龍湫巖的風,都具有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
龍湫巖位于福建省云霄縣東廈鎮(zhèn)白塔村,始建于明崇禎四年(1613),已有406年的歷史,是明朝潼川府州牧吳燮山告老還鄉(xiāng)時所募建的。盡管歷經風雨,廟身多次重修再改,已褪去不少往日風貌,但寺廟周遭的碑文石刻,仍流傳著幾百年來,造訪者的佛心禪意。1984年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彭沖為“龍湫巖”題匾,使名山勝地,倍增光彩。
巖寺奉祀釋迦牟尼、觀世音菩薩,兼祀奉明代云霄鄉(xiāng)賢林偕春神像。龍湫巖有摩崖石刻:“眼中杯渡”“西竺流輝”“迎仙屏”等;又有“聽泉洞”“蟾洞”“跫谷洞”諸石室,環(huán)布寺旁,現(xiàn)為云霄縣級文物保護單位。
某個春日,艷陽高照,天高云淡,我和幾個文友相約訪問龍湫巖。走近龍湫巖,抬頭仰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門額石匾上鐫刻的“龍湫巖”三個蒼勁有力的大字,四周奇巖嶙峋,石徑通幽,樹木蔥郁。沿著山路拾階而上,聽著寺廟管理人員吳東坑老人介紹有關龍湫巖的種種傳奇。他說:“龍湫巖最初選址并不在白塔村,而是隔壁的路頭村。在當時的動工儀式上,燒紙錢祭拜神靈的時候,不料紙錢竟被大風刮走,飄落在龍湫巖的山頂上,在紙錢飄落的地方,吳燮山偶然挖出一尊玉身觀音菩薩,按照神明的旨意,廟址最終落地龍湫巖,并在巖中供奉玉身觀音佛祖。從此,龍湫巖的香火一直延續(xù)至今?!?/p>
有人說,經過數(shù)百年的風雨洗禮,即使再單薄的物件也能夠沉淀出厚重的氣質和滄桑古樸的容顏,更何況是一座寺院!且不說龍湫巖山門兩株遒勁的香樟有三百多年樹齡,也不說巖寺內幾棵千年松柏是如何粗壯挺拔,更不消說磨穿過無數(shù)善男信女皮鞋布鞋的光滑照人的石階!單說那爭奇斗艷的雕梁畫棟、琉璃碧瓦和年代悠久的摩崖石刻就已經令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這些物件,無一不向世人昭示著某種魅力和誘惑,只有心有靈犀的人才能看得透它深廣的蘊藏,仔細品味它豐富的內涵。
龍湫巖佛寺依山勢分建上、下巖,占地面積共約1000平方米。上下兩座建筑物均坐東南向西北。大雄寶殿面闊三間,進深三間,懸山頂。辟左偏門,正面前墻開敞窗。曲徑通幽處,山腰拐彎處紅磚拱門,上書“鈴袈深處”,為明末名宦、書法家黃道周手跡。黃道周(1585-1646),字幼平、又作幼玄,一字螭若,號石齋,福建漳浦人,明天啟二年(1622)與倪元璐、王鐸一同中進士,選庶吉士。崇禎年間,擢為大學士;南明福王朱由崧南京即帝位后,任禮部尚書;唐王聿鍵被擁立福州時,任武英殿大學士。黃道周一生不諧流俗,為人磊落曠達,以文章氣節(jié)揚名天下。后復明無望,被俘于南京,不肯投降,在獄中仍從容小楷書《孝經》,被俘翌年(1646)從容就義。他有絕命書,寫道:“綱常萬古,節(jié)義千秋,天地知我,家人無憂。”嘯傲雄風、正氣凜然!黃道周一生與明末腐朽頑固勢力進行過不屈不撓的斗爭,并為挽救民族危亡而壯烈犧牲。他強烈的愛國主義思想,為民族盡忠、肩負神圣使命的崇高抱負,至今仍閃爍著燦爛的光輝。
黃道周有《石齋集》等傳世。文集內容敘述南明王朝昏庸、江河日下的情形,從中透露對時勢無奈心境。黃道周書法奇崛古淡,端嚴而秀密,堪稱佳作。他大字生辣放縱,跌宕奔騰;小字精緊高古,其間反差極大。但無論大小字,內在氣息峻拔勻稱,方折分明,字如其人。許多行內專家認為,懸掛山門的這塊黃道周書法真跡,無疑是一件稀世珍品,具有重要的歷史文化價值。
相傳黃道周曾應白塔村鄉(xiāng)紳吳調九之邀,興致勃勃地游覽龍湫巖,并題寫“鈴袈深處”的牌匾。那一天,黃道周從東山去龍湫巖經過竹塔橫山村,妄圖籠絡人心的土豪廖龍盤特地準備一桌豐盛的酒席,派人恭請黃道周赴宴。黃道周耳聞廖龍盤乃一方惡霸,他勾結海盜,侵吞別人財產,豢養(yǎng)白照堂等文人學士,物色江湖騙子,聚集社會閑散人員,賄賂官府,控制海權,無惡不作。面對廖龍盤的使者,不肯同流合污的黃道周慨然拒絕說:我寧愿飲調九的三杯清茶,也不愿嘗龍盤的美味佳肴。寥廖數(shù)語體現(xiàn)出一代文豪超凡脫俗、潔身自守的傲岸風骨。
每一座寺院都有動人的故事,都是一部鮮活的歷史!龍湫巖也不例外,它也是佛教盛衰起落的一個縮影、一個符號!自從吳燮山第一鏟奠基的黃土伊始,龍湫巖便拉開自身的發(fā)展序幕。白塔山的空氣里流動著的,是比任何音樂美妙的誦經聲,它彌漫沉潛在多姿多彩的禪宗凈土一線,在僧俗民眾的生活中孕育繁衍。龍湫巖以自身的文化資質和蘊含的歷史張力,忠實地記錄著佛教行走于世間的風采。
龍湫巖寺門有塊石匾“眼中杯渡”為吳燮山親題。據(jù)說,當時吳燮山置身寺廟正殿前墻,憑臨窗臺俯瞰,漳水如帶,群山似屏,舟楫穿梭于碧波,往返如杯中浮葉,有感而發(fā),遂在崖壁題上“眼中杯渡”4個大字。筆者揣想,吳燮山此時是否受到佛教故事一葦渡江的啟示。傳說達摩祖師從天竺國東行來到中國,首先在南朝都城金陵晉見梁武帝蕭衍,兩人觀點迥異,話不投機,達摩不辭而別。梁武帝深感懊悔,得知達摩離去的消息后,馬上派人騎騾追趕。追到幕府山中段時,兩邊山峰突然閉合,一行人被夾在兩峰之間。達摩正走到江邊,看見有人趕來,就在江邊折下一根蘆葦投入江中,化作一葉扁舟,飄然過江。至今,人們仍把幕府山的這座山峰叫做夾騾峰,把山北麓達摩休息過的山洞稱為達摩洞。達摩“一葦渡江”后,在江北長蘆寺停留,后又至定山如禪院駐錫,面壁修行。定山寺至今留有“達摩巖”“宴坐石”等遺跡,其中,達摩畫像碑為國內最早的達摩造像碑,比嵩山少林寺的祖師碑要早120多年。定山寺成為禪宗重要叢林,被譽為“達摩第一道場”。
在龍湫巖觀音殿,我看見許多當?shù)赝忄l(xiāng)的善男信女雙手合十、神情凝重,許愿燒香、虔誠跪拜的鏡頭。他們祈禱佛祖保佑家庭賜福平安,盼望子女博得好前程。正是這種寄托于宗教的信仰和尋求心靈的慰籍,才賦予龍湫巖別樣的風采,使得龍湫巖逐漸成為一塊精神的圣地!如今,龍湫巖這座寺廟每年大概有幾十萬的信眾往來,其中有來自東南亞和臺灣、香港、澳門等地的信眾,他們的祖先曾經居住在這塊充滿希望的熱土,他們對祖地故土的眷戀,依然一往情深。這就是信仰的力量,盡管幾代人經歷變遷流離,但是尋根的信念,卻一直支撐著他們邁步歸家的方向。
站在山門上往對面的佳洲島遠眺,眼前是寬闊的漳江下游沖積平原,春意盎然,百花爭艷,田疇稻浪如柔軟的綢緞起伏翻卷,蕩漾不停,漠漠池塘之上自由飛翔著白鷺和海鷗。俄頃,橫跨南北江兩岸的廈深高鐵上的列車像一條條飛馳的巨龍從白塔村莊中呼嘯而過。這種登高望遠飽覽故園壯景的心情,令人有種說不出的愉悅和暢快,真正體會“海到無邊天作岸,山登絕頂我為峰”的豪邁胸襟。
事物的演變盈虛消長,窮通變化,永無休止。我久久佇立在龍湫巖頂部的望江亭,吹拂嗚咽的山風,感受時空的流轉,等待東來的紫氣,目送西降的祥云!我常常有這么一種錯覺:走進龍湫巖,特別是走進洋洋大觀的碑刻,就如同走進一部經典,翻開一部巨大的經書!聆聽虛空中的晨鐘暮鼓,仰望高聳入云的古樹,觀摩輝煌的廟宇塑像,欣賞絢爛的雕刻繪畫,記錄感人肺腑的佛教故事,沐浴熨貼心靈的鐘磬鼓樂和柔軟美妙的佛理教義,五花八門是如此神圣迷人!它們曾綿延地穿越過云霄上空,它們熱烈地醉倒過日月星辰!這所有的一切,都反復疊加在一起,匯合成一條善良的河流,編織成一處迷人的仙境,鑲嵌在我屢受染濡和感動的腦海和心田!
返程時,當我再度展望巖寺山下廣袤的田野,不禁感慨萬千、思緒翩飛。幾百年來,大浪淘沙,時事更迭。歷史的洪流不知卷走多少風花雪月,輪回的四季不知收割多少田園果實,只有亙古不變的陽光靜靜地照耀在這片肥沃富饒的土地。在我目光窮盡的地方,一切都顯得寧靜、祥和,安穩(wěn)而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