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燕芬

2016年夏天，第一次到詔安，沒有什么特別的行程，也沒有什么特別的餐飲，只是去前人剛好有點感冒咳嗽。沒想到，很平常的一次外出，兩天后回市區(qū)，我竟然直接住進了醫(yī)院。掛了急診，拍了CT，說是咳嗽引起的肺炎，需馬上辦理住院手續(xù)，連續(xù)掛瓶兩周，出院后，整個人蒼白了好幾個度。才發(fā)現(xiàn)，像我這種黃皮的膚質(zhì)，要美白，生病是一種捷徑嗎？這么長的時間都在掛瓶，躺在病床上沒事干，于是，林語堂的《蘇東坡傳》《生活的藝術(shù)》、李零的《花間一壺酒》《放虎歸山》與瞿秋白《多余的話》又被我翻出來看了一遍。每天忙碌往返家與醫(yī)院的外子，一會兒送書換書，一會兒送餐陪聊，看我樂活的住院生活，戲謔我這不是看醫(yī)生啊，簡直就是放假看書還有專人伺候，悠哉著呢！

2020年“五一”前夕，我去做了個常規(guī)檢查，沒想到，意外發(fā)現(xiàn)多了個息肉，醫(yī)生建議辦理住院手續(xù)做手術(shù)。然后，我就莫名其妙地遭遇了平生第一次麻醉——生了倆娃都沒有動過手術(shù)的人，竟然要全麻！進手術(shù)室前，遵醫(yī)囑將散亂的頭發(fā)編了個麻花辮。我還能調(diào)侃，自從三四年前剪成短發(fā)后，多日不練，幸好手藝還在。在待術(shù)室，身上蓋著厚棉被，眼前從上到下都是白花花的一片，我直挺挺地躺在移動的床上，等待的時候感覺時間一分一秒走得特別清晰，好慢，好煎熬。漫長的半天過去了，終于被推進了手術(shù)室，終于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中被麻醉了。醒來時，恍然有“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之感！幸好，只是個小手術(shù)，觀察正常后就回家靜養(yǎng)了。等到活檢結(jié)果出來后，發(fā)了個朋友圈謝謝大家的關(guān)心，“有時候你以為天要塌下來了，其實是自己站歪了?！编?，天沒有塌下來，我卻差點悶出病來。平時習(xí)慣了風(fēng)風(fēng)火火忙忙碌碌的生活，突然停擺了節(jié)奏，特別是回到家的第一天，我真是度日如年啊，一天的時間一分鐘一分鐘數(shù)著過，難熬難熬。索性，拿起書來，余華的《活著》、劉亮程的《一個人的村莊》和汪曾祺的《人間草木》，從書柜上又被搬了下來，成了我的床頭客。然后就是每天看書，偶爾記錄一些東西。兩周時間，好不容易減下的體重又蹭蹭往上漲了回去，大有良好發(fā)展勢頭的趨勢。一上班，同事們說，咦，好像氣色比之前還好呢！唉，我這個是生病么！

人真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就說我這兩次生病吧，連著隨手拿來閱讀的書籍似乎也有了心意相通之感。第一次住院，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樂天派的曠古奇才蘇東坡。林語堂先生的《蘇東坡傳》被譽為20世紀(jì)四大傳記之一，記載了一個詩人、畫家與老百姓之摯友的事跡，書寫了蘇東坡仕途坎坷、歷經(jīng)磨難的一生。他生性曠達、為人率真，“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鄙畹蒙钪の?、幸福之精髓，自得其樂，自有魔力，元氣淋漓富有生機。他為官清廉，進退自如、寵辱不驚的人生態(tài)度，和藹可親、幽默機智的形象，都給了病中的我以新的思想啟迪。因此，再讀其他的那幾本書，似乎也是水到渠成的事了。生活需要儀式感、講究藝術(shù)，也可以偶爾適當(dāng)“放虎歸山”不顧正業(yè)一下，至于心路歷程煩惱多余與否，就看自己的初心了。

余華的《活著》曾經(jīng)獲得好多很有分量的大獎，我并不是沖著這個去的，選擇閱讀它，其實是自己對這次被麻醉的恐懼，特意來慶幸某些潛意識里的情愫。書中講述的是，地主少爺徐富貴嗜賭成性，終于賭光了家業(yè)一貧如洗，窮困之中的他因為母親生病前去求醫(yī)，沒想到半路上被國民黨部隊抓了壯丁，后被解放軍俘虜，回到家鄉(xiāng)他才知道母親已經(jīng)去世，妻子含辛茹苦帶大了一雙兒女，但女兒不幸變成了聾啞人，后因難產(chǎn)死去，兒子機靈活潑，卻因獻血過多而亡，外孫饑餓時吃了太多的黃豆撐死了。小說看似輕松的講述，在我，卻是每讀一頁都禁不住淚水漣漣、甚至幾度哽咽。生命里難得的溫情被一次次的死亡撕扯得粉碎，只剩得老了的富貴伴隨著一頭同名的老牛在陽光下回憶。我在生病期間，重讀此書，感慨尤甚?；钪?，就是要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zé)任，去忍受現(xiàn)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叭藷o法忍受人的荒蕪”“我們活著是因為還沒有資格去死”。在《一個人的村莊》里，劉亮程不急不慢地描寫落雪、螞蟻、驢、狗、田野、麥子。文中彌漫開來的那種孤獨之感感染著我，讓我浸淫其中甚至甘之如飴?！懊總€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地過冬，我們幫不了誰?！薄爸艺?，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果然是也。雖說“這路遙馬急的人間，總有人愛你三五年?！笨墒牵@世間，我們每個人都是孤零零地來孤零零地走，盡管身邊親人環(huán)繞，但終究，死生都是自己一人去承受。于是，我們感恩生命里的遇見，我們惜緣惜福。汪曾祺也愛寫草木魚蟲類文章，或狀寫緣由，或描摹情致，這些小生靈在他的筆下無不搖曳生姿、意態(tài)旁出。這本集子與前兩本書相比，字里行間則洋溢著作者文人的雅趣情調(diào)，表達了對生活的喜悅，充滿了溫情。托爾斯泰說，選擇你所喜歡的，愛你所選擇的。我在靜養(yǎng)后期閱讀它，似乎冥冥中有所感應(yīng)。劉向說：“書猶藥也，善讀之可以醫(yī)愚。”對此我深以為然，它們醫(yī)治的豈止是我肉體的疼痛！

我這兩次生病相比其他雖都只是小恙，卻也感慨頗多。“人生除了生死，其他都是擦傷”最能貼合我此時此刻的心境。有人說，如果你覺得人生艱難，那就去醫(yī)院看看，因為這里有最多的生、老、病、死，最多的愛惡欲、恨別離、求不得；這里永遠充斥著人生百味，上演著人世百態(tài)。沒有比醫(yī)院更能洞悉人心的場所了。因此，人生再難，假如此刻，你還擁有年輕，或者健康，或者親情，那么，你要更加地?zé)釔凵睢！皩σ欢浠ㄎ⑿?，我一回頭，身后的草全開花了，一大片。好像誰說了一個笑話，把一攤草惹笑了?！?/p>

健康地活著，便是擁有著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