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康華
我的決賽對手是廠部醫(yī)務(wù)室的邵醫(yī)生。
比賽前我就認定,這場球我肯定要輸,而且會輸?shù)煤軕K。我怎么可能打過邵醫(yī)生呢?聽說他曾經(jīng)拿過石河子少年乒乓球比賽的亞軍,而我還是第一次參加這么正式的比賽。
不要說和邵醫(yī)生比賽了,看他打球都是一種享受。他打削球,橫拍。我也是最近才知道這是專業(yè)術(shù)語,我們小時候把這種握拍叫“大刀”,把這種打法叫“砍球”。邵醫(yī)生在球場上,真像是揮舞著一把大刀,前后左右地砍殺。他的削球動作太漂亮了,好像舞蹈一樣,又像電影里的慢鏡頭,削過去的球又低又轉(zhuǎn)。據(jù)說邵醫(yī)生過去也是進攻打法,當年,賀龍元帥帶中央代表團來新疆,還帶來了如日中天的中國乒乓球隊。在石河子舉行的表演賽上,莊則棟、徐寅生、李富榮、張燮林、周蘭蓀這些只有在電影上出現(xiàn)的大明星,全部登臺表演。邵醫(yī)生是坐在體育館的第一排看完了所有比賽(他簡直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是親眼目睹了張燮林魔術(shù)師一樣曼妙無比的削球表演以后,才改學削球的。
東鹽池的人都知道,邵醫(yī)生是個脾氣古怪、言語尖刻的單身男人。前年從西鹽池調(diào)來,好多人都不愿意找他看病,說讓他看病,沒病也能氣出來。打球也一樣,他只有一個球友,就是我們廠的團委書記、電影放映員孔憲實。他們倆一攻一削,看得我們眼花繚亂。本來這次乒乓球賽,應(yīng)該是他們兩個爭奪冠軍的,沒想到我在半決賽淘汰了孔憲實。這其實也是一次意外,孔憲實太輕敵了,半決賽開始前,他還在隔壁看象棋比賽,為廠部代表隊的王副廠長做技術(shù)指導。上場的時候連球鞋都沒換,踏著一雙塑料底的懶漢布鞋,第一個扣球就差點摔個大跟頭。然后他就不跑動了,站在原地打兩面攻。這一下給了我很多機會,我知道他的反手攻球并不強(他的正手側(cè)身搶攻特別兇),就把球全都打在他的左路和中路,有時還故意打成半高球誘使他進攻。這一招很奏效,他在幾次反手扣殺失敗之后,并沒有改變戰(zhàn)術(shù),反而一時性起,偏偏要用反手打出漂亮的進攻。這的確也打出了幾個難度很高的扣殺,贏得了觀眾的驚呼喝彩,但大多數(shù)球都出界或下網(wǎng)了。就這樣,在比分十分接近的決勝局,我以極其微弱的優(yōu)勢戰(zhàn)勝了偶像孔憲實。
順便說一句,參加這次球賽本身,對我來說已經(jīng)是個意外了。夏天最熱的那一天,我還在鹽田里撈鹽,毒日頭曬得我頭暈?zāi)垦#谷缬晗?,我覺得自己快虛脫了。中午去“麻袋房”(用鹽殼搭建的麻袋庫房)吃飯,炊事班長告訴我,指導員找我有急事,讓我坐送飯的驢車回連部。接到這個通知,周圍正在吃飯的工友們羨慕嫉妒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寒光四射,扎得我渾身舒暢。按照慣例,又有新的政治運動了,連隊里寫材料又要用上我這個“筆桿子”了。這些年的“批林批孔”、“評法批儒”,連隊里所有的體會文章都是我起草的,去年我還參加過師部直屬單位“評法批儒”輔導學習班,在省城學習了半個月??晌亿s到連部見到指導員,他卻告訴我,讓我代表老一連參加廠里的運動會。還說想拿個籃球的名次恐怕不行了,會打球的全調(diào)走了,只有乒乓球,指導員指著我嚴肅地說,你要給我們爭取拿個獎牌。還特地為我批了兩天訓練時間,在學校的體育室好好備戰(zhàn)。
我和邵醫(yī)生的決賽是在中午,被安排在廠部禮堂的舞臺上進行。
這不知道是誰出的餿主意。乒乓球比賽一直是在學校的體育室進行的,那里面容納的人少,我還不至于在眾目睽睽下出丑。更何況我如今根本不想出現(xiàn)在大庭廣眾面前。這半年以來,是我最倒霉的時候。我們一起從下馬崖來東鹽池接受再教育的十二個知青,現(xiàn)在還在老一連的只有我和馬遠基了,加上從西鹽池來的彭興國,三個人成了難兄難弟。馬遠基上小學時寫過反動標語,彭興國的爸爸剛出勞改隊;而我家庭出身沒問題,工作表現(xiàn)也一直不錯。這幾年在廠宣傳隊,我不但在樂隊拉小提琴,還寫過不少節(jié)目。去年我還被政工組的劉干事(現(xiàn)在是劉副教導員)任命為副隊長,有一次劉干事還說過,如果我繼續(xù)好好表現(xiàn),他會推薦我到廠部放電影。誰想到春節(jié)演出過后回到連隊,同學們大都調(diào)走了。當過知青排副排長的趙建勇,現(xiàn)在是廠部政工組的干事;有當汽車駕駛員、修理工的,有到小學當老師的,最差的也在化工車間做加工。而我們?nèi)齻€人和新來的一批民工住在一起,還在戈壁灘的工地上撈鹽挖芒硝。
禮堂的舞臺上燈光明亮,讓我想起每年元旦春節(jié)期間的演出。邵醫(yī)生正在作準備活動,他穿著一身藍色的運動短裝,腳上是一雙白色的回力球鞋。一看裝束和動作,就像個運動員。而我穿了個工地上干活時的舊背心,下身是黃軍褲和解放鞋(一種黃膠鞋)。我隱約感覺到臺下來了不少人,還能聽到嘰嘰咕咕的議論,好像還有譏笑??讘棇嵶谖枧_邊的椅子上,蹺著二郎腿,一邊抽煙一邊和邵醫(yī)生說笑。我想,人們肯定很期待一場貓捉老鼠般的表演賽,看著我被邵醫(yī)生美美地戲耍一番。在我們這片荒涼的鹽堿灘上,能給人們帶來的歡樂并不多,這也許就是突然更換比賽場地的原因吧。
我心里突然涌起一個念頭:這場球我要死拼到底。我在生活中已經(jīng)灰頭土臉,輸?shù)脡驊K了,我不想讓東鹽池的人們繼續(xù)這么輕松愉快地看我的笑話,而且是在這個舞臺上。這時候我反而冷靜下來了,對形勢的判斷是:邵醫(yī)生打的是削球,這種球殺傷力不大。我在比賽中和他磨,我技術(shù)不行但有的是耐心,早晚是輸,那就讓它來得晚一些。我還偏偏不想讓人們看到一場精彩的表演,反正我的生活已經(jīng)夠乏味了,索性讓它更加乏味吧。
決賽開始了。
我先開球,我發(fā)的全是不出臺的短球,邵醫(yī)生削過來的球,我全都搓回去,也盡量搓短,就是不給他前后左右飄舞的機會。即便是半高球,我也不進攻。我發(fā)現(xiàn)邵醫(yī)生的臉色變了,像他給人看病時那樣難看,而且不停地搖頭。臺下也傳來一陣陣的嘆息聲,好像人們滿懷希望、興致勃勃地來看一場大熱鬧,卻讓我把它變得索然無味。我得分的時候,臺下便傳來馬遠基一個人的怪叫,還有口哨,引得周圍一片哄笑。
盡管如此,我第一局還是很快就輸了。
邵醫(yī)生走到場邊,對孔憲實說:“這孩子太緊張了?!?/p>
邵醫(yī)生說話的聲音很大,我在場邊擦汗的時候聽得很清楚。我突然感覺到,不是我太緊張了,而是他,他是在掩飾自己。我雖然輸了一局,但他并沒有達到目的。我很快地總結(jié)了一下自己的失利,在對峙中他沒有占到便宜,只是他的發(fā)球太刁鉆了,讓我吃了不少虧。再開局的時候,我的站位朝后移了半步,這能讓我多一點時間判斷來球的方向和旋轉(zhuǎn),這一招也奏效了,我的接發(fā)球失誤明顯減少,在適應(yīng)了他的削球以后,我的搓球質(zhì)量也有了提高。雙方想贏一個球都很難,每一個球都要來回搓上幾十板才得分,臺下的觀眾開始不耐煩了,很多人嘟嘟囔囔地散去,只有馬遠基的怪叫和口哨更加刺耳。
這一局我贏了。
我在場邊喝水擦汗的時候,聽見有人叫我。我抬頭一看,是趙建勇,他站在舞臺角上的幕布邊向我招手。我走過去時,他低聲說:“揮娃子,干得不錯。就這么和他磨。不過,我覺得他第三局上來可能要進攻了,你要做好思想準備?!蔽业挠喙饽芸匆妼γ娴纳坩t(yī)生很激動地和孔憲實說著什么,孔憲實也向他比畫著。我有些驚異地看著趙建勇,雖然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同學,但他現(xiàn)在是廠部的政工干事,應(yīng)該幫助廠部代表隊的邵醫(yī)生。他憑什么幫我出謀劃策呢,更何況我們還有那么多的恩怨。
第三局一開始,邵醫(yī)生換了一只球拍,改成直板進攻了,這讓我一上來就連輸三分。邵醫(yī)生的表情輕松了許多,蹦蹦跳跳的。這時我并沒有慌亂,只是沒有想到邵醫(yī)生的攻球也這么好。但他畢竟好多年不用了,肯定不會那么得心應(yīng)手。我在處理球時再小心一點,他還會失誤的。果然,邵醫(yī)生在打丟了幾個球以后,開始不耐煩了,還有些發(fā)愣,好像在問自己,按照自己的水平,這種球怎么可能失誤呢?于是,他也犯了上一場和孔憲實同樣的錯誤,賭氣般地進攻抽殺。同樣是打出了一些難度很高的扣殺,但更多的是失誤,我開始領(lǐng)先了。
這時候,孔憲實看出了危險,他馬上叫了暫停,兩個人在臺角爭論得很厲害。我看了一眼另一個臺角,趙建勇不知什么時候走了,只有臺下馬遠基趴在臺邊咧著嘴傻笑。
我知道暫?;貋?,邵醫(yī)生一定會孤注一擲,發(fā)起更猛烈的進攻。我雖然作好了準備,但他凌厲的攻勢又讓我連續(xù)輸球,眼看比分又接近了。臺下好像人越來越多,這時候我反而更鎮(zhèn)定了,還故意磨磨蹭蹭,本來我就愛出虛汗,這時候打不了兩個球,我就到場邊擦汗、喝水,慢吞吞地走,但腦子卻在拼命思索,下一個球應(yīng)該怎么處理。我這時發(fā)現(xiàn)邵醫(yī)生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步法也更加細碎,不知道是興奮還是焦躁。
打到18比17的時候,我落后一分,輪到我發(fā)球,邵醫(yī)生回球有點高,我突然扣殺了一板。這個球本來質(zhì)量不高,但他顯然沒想到,把球接飛了。有人“啪啪”鼓掌,我再發(fā)球,同樣又攻了一板,他雖然已經(jīng)作了充分準備,可球又擦邊了。掌聲更強烈了,馬遠基的傻笑“呵呵呵”地傳過來。邵醫(yī)生搖搖頭向臺下攤開雙手,好像在說:你們看,我水平?jīng)]問題吧,運氣太差了。他向裁判示意暫停,到場邊換球拍,又換回了原來那個橫拍,要打防守了。我知道他已經(jīng)亂了方寸,但這時我也不行了,喉頭發(fā)干、胸口堵塞,腿軟得有點站不住。但我心里很清楚,現(xiàn)在是最要緊的時刻,如果這個機會把握不住,輪到他發(fā)球,我肯定就完蛋了。我再放短球,雙方開始對搓,這個球打了將近二十多個來回,邵醫(yī)生先沉不住氣,打了一個側(cè)身搶攻,球下網(wǎng)了。
20∶18,我再贏一分,比賽就結(jié)束了,現(xiàn)在的專業(yè)術(shù)語叫賽點。這時候我想起了一個人,他每次到了關(guān)鍵時刻就會發(fā)一個怪球結(jié)束戰(zhàn)斗。我突然發(fā)了這樣一個偷偷模仿過的怪球——側(cè)身踮起腳尖,球拍在頭頂揮舞一圈,突然抖動手腕,擊出一個像強烈下旋實際上是側(cè)上旋的長球。邵醫(yī)生明顯地愣了一下,等他反應(yīng)過來再接球,球出界了。
禮堂里的惋惜響成一片,那聲怪叫顯得更加不合時宜地刺耳。我再看邵醫(yī)生,他反而很平靜,臉上沒有一絲沮喪,而且主動向我伸出了右手,我趕緊跑過去和他握手,他眼睛看著天花板,突然問我:“你認識球大兵?”
“認識,”我驚叫起來,“你看出來了?”
“你最后那個側(cè)上旋發(fā)球,是他教的?”
“他沒有教,我看了以后偷偷學的?!?/p>
“你很有悟性,”邵醫(yī)生嘆息著說,臉上的表情有些憂傷,“可惜你生不逢辰?!?/p>
我那時候不懂什么叫“生不逢辰”,一年以后有個上海知青偷偷借給我一個筆記本,上面有他抄錄的“胡喬木詩詞選”。有一首題為《七一抒情》的七律,前兩句是“如此江山如此人,千年不遇我逢辰”。下面有注解,逢辰就是“遇到好時代”的意思。我邊抄寫邊想,邵醫(yī)生為什么要說我“生不逢辰”呢?
我認識“球大兵”,那還是八年前,在遙遠的喀什噶爾,南疆軍區(qū)總醫(yī)院。
文革期間,十二歲的我被父母親寄養(yǎng)在總醫(yī)院的小姨家里。第一次見到“球大兵”,就是在醫(yī)院的乒乓球室。聽說他是喀喇昆侖邊防線上的副指導員,正在醫(yī)院療養(yǎng)。他中等個、白凈臉,說一口漂亮的北京話。他乒乓球打得很好,也是削球,而且是直板,完全是模仿張燮林。聽說他歌也唱得好,還會攝影、洗照片。我小姨的大女兒和院長的三女兒是同學,給我表妹拿來的相冊,都是“球大兵”的作品,把院長的三千金拍得比鮮花還美麗。院長的二姑娘喜歡體育,“球大兵”耐心地教她乒乓球的基本功,二姑娘學得并不專心,嘻嘻哈哈地鬧,反而是我在旁邊把“球大兵”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都銘記在心里了。
但我不明白他怎么會有這么難聽的外號,因為他球打得好,還是他是個當兵的?
“這不是外號,這是他的姓名,”邵醫(yī)生在慶功會上告訴我。
那天下午的籃球決賽,孔憲實和趙建勇帶領(lǐng)廠部代表隊打敗了實力強大的汽車連,獲得了冠軍。頒獎儀式結(jié)束后,廠領(lǐng)導特別安排了慶功宴,慰勞兩項球賽的冠亞軍。
邵醫(yī)生看我一臉的狐疑,打開了他的獎品——一個紅色塑料皮的日記本,在紙上寫了“仇大玢”三個字。
“這個字在百家姓中念‘仇(qiu),不念‘仇(chou),邵醫(yī)生用筆指著仇字說,“知不知道仇寶琴?”
“知道,國家隊的,拿過全國冠軍?!?/p>
“就是她,她叫仇(qiu)寶琴,不是仇(chou)寶琴?!?/p>
“噢、噢?!蔽疫B忙點頭。
“還有這個字,念‘玢(bin),意思是一種玉石的花紋,不念分?!鄙坩t(yī)生又用筆指著玢字說,“好多人就知道認半邊字,有人叫他球大兵,也有人叫他臭大糞。”
“哈哈哈哈,”我放聲大笑起來,我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那個英俊的軍官,還有他起的可笑姓名。這時候菜已經(jīng)端上來了,一雙雙敏捷的筷子在粉蒸肉和紅燒魚上飛速地穿梭,眨眼間盤子就空了,“你怎么認識仇大玢的,你們是……”我轉(zhuǎn)身問邵醫(yī)生,發(fā)現(xiàn)他不見了。
這時候趙建勇引領(lǐng)著廠領(lǐng)導過來敬酒,還特別介紹了新上任的副廠長蘇巧云,當年西鹽池赫赫有名的“鐵姑娘排”排長。運動健兒們紛紛站起來,端著大碗同領(lǐng)導碰杯。我很吃驚地看著蘇副廠長,她哪里是什么“鐵姑娘”,簡直就是“花姑娘”。她的皮膚很白,濃眉大眼,一條油黑的大辮子,很像當時一部朝鮮電影《一個護士的故事》中的女主角。那部電影我看了三遍,會唱所有的電影插曲,而且至今還記得那個女護士的名字,她叫姜連玉。
“揮娃子,這場球你打得好,”趙建勇?lián)е业募绨虼舐暤睾?,“你給我們老一連的知青排爭氣了?!?/p>
“噢,是嗎,”我苦笑一聲,指著眼前正在和劉副教導員、孔憲實喝酒的那群人,“我代表他們嗎?”
李永強、黑旦、嚴亞利,我們當年的知青伙伴,現(xiàn)在都代表汽車連和廠部的干部們在酒桌上一決高下。其實剛進食堂坐下,我就發(fā)現(xiàn)這里面除了機關(guān)干部就是有“技術(shù)”的,我是唯一一個來自生產(chǎn)連隊的人。
“我知道你在想啥,你放心,揮娃子,”趙建勇甩開一條拉扯他去喝酒的胳膊,在我耳邊大聲說,“我不會虧待你的,你從小就跟著我玩,我能讓自己的小弟吃虧嗎?”
更多的胳膊把趙建勇架起來,他一邊掙扎,一邊對著我喊:“你等著,就這幾天,我會讓你……”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眾人抬到另一張桌子的喧嘩中了。
我拿了一個白面大饅頭,起身揀菜,覺得腳下有東西,低頭一看,是邵醫(yī)生的獎品,那個紅塑料皮的日記本。我彎腰拾起日記本,上面已經(jīng)有了鞋印,我正掏出手絹擦,有人在我身后說:“這是邵醫(yī)生的獎品吧?”
我回頭一看,是副廠長蘇巧云。她接著說:“你把本子給我吧,我讓廠部的人給他送去?!?/p>
我把日記本遞給她。她在我旁邊坐下,又問道:“你打敗了邵醫(yī)生?”
“主要是他,那個,那個,”我被一雙明亮的眼睛凝視得有些慌亂,低下頭咳嗽了一聲,“發(fā)揮失常?!?/p>
“你還挺謙虛嘛,”副廠長咯咯地笑起來,笑聲也很清脆動聽。
我的臉上發(fā)燙,手心也開始出汗。這時,對面?zhèn)鱽硪魂嚉g呼和掌聲,我抬頭看過去,趙建勇一只腳踏在條凳上,碗口朝下,他對面的汽車連副連長想跑,但被一群人像批斗會上一樣死死按住。
“你和趙建勇是同學?”蘇巧云又問我。
“就是?!?/p>
“從小一起長大的?”
“就是。”
“你覺得他這個人怎么樣?”
聽到這句話我吃了一驚,不由抬頭看著蘇巧云。她的表情很和藹,像個知青大姐姐。
“他,他,那還有啥說的,”我有點結(jié)巴,“我們知青里面最、最……”
“好了,你不要再最了,”蘇巧云笑著打斷了我,“我知道他最什么?!?/p>
蘇副廠長把“什么”說成“什嘛”,我斷定她是陜北人。馬遠基就是從陜北來的“老家娃”,他剛來新疆的時候,最愛說“什嘛”。
這時候食堂的電燈忽明忽暗地閃了幾下,這是在“打招呼”,已經(jīng)夜里十二點了。
劉副教導員大聲宣布:“好了,今天就到這里吧,解散。”
我起身走出食堂,準備回宿舍??苫仡^一看,所有人都坐在食堂的黑暗中沒有動,只是剛才的喧嘩變成了嘰嘰喳喳的低語。
我心里有些猶豫,要不要退回到黑暗里,和大家坐在一起。但我很快就意識到,我現(xiàn)在和他們坐到一起,算什么?說些什么呢?
我朝宿舍走去,夜很黑,天上濃云密布,這是大風即將來臨的前兆。我們這里是有名的“百里風區(qū)”,狂風大作是家常便飯。我覺得這次運動會真是及時,這幾天一直天氣晴朗,再晚一天,籃球決賽就沒法進行了。我當時還想,看來明天又不用上班下工地了,“風休日”我可以好好休息兩天,最近可把我累壞了。
我輕輕地推開宿舍門,正躡手躡腳地朝自己的床邊摸,就聽到火墻邊傳來一聲:“回來了?”
接著火柴一亮,我發(fā)現(xiàn)馬遠基坐在火爐邊點煙,左手還握著爐鉤子。
“我×,你嚇我一跳。半夜三更的,你怎么不睡覺?”
“睡個球,我一個人睡不著?!?/p>
“啊,你一個人,尿盆子呢,跑到哪去了?”
“不知道,可能打牌去了?!?/p>
我們這個知青大宿舍,過去一直是年輕人最熱鬧的場所?,F(xiàn)在除了調(diào)走的,還那些有條件當基干民兵的,都集中到廠部去了,宿舍里只有我、馬遠基、彭興國三個人。
“噢,”我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一邊脫衣服一邊說,“趕快睡覺吧,我可是累壞了?!?/p>
“你的冠軍獎品呢,我看一下,”馬遠基提著凳子在我床邊上坐下,摸到我遞過去的日記本說,“咋回事,變成日記本了,不是要獎個紅雙喜的拍子嗎?”
“嗨,拍子在比賽前丟掉了,不知道叫誰偷走了?!?/p>
想起乒乓球拍,我很生氣。為了這次運動會,廠里專門到省城買了一批運動器材。其中就有兩副“紅雙喜”的球拍,一紅一藍。劉副教導員親口說過,誰拿了冠軍,就可以挑一個做獎品。我本來想,冠軍肯定是在孔憲實和邵醫(yī)生之間產(chǎn)生,球拍也是他們的。半決賽我和孔憲實比賽時,我用了其中那個藍色的,當時太激動了,我長這么大還沒用過這么高級的球拍。那天我能淘汰孔憲實,恐怕一半的功勞要記在球拍上,因為它太好用,太順手了。比賽完我還產(chǎn)生過一個幻想,要是能打敗邵醫(yī)生就好了,我就挑這個藍色的球拍當獎品。想不到?jīng)Q賽前孔憲實說,拍子被人偷走了,就在學校的教室里,半決賽剛結(jié)束,他到學校的辦公室洗了一把臉,再回乒乓球室,人已經(jīng)走光了,兩個球拍也都不見了。他到處打聽尋找,也沒有找到,他還到保衛(wèi)科去報了案。
“偷走了?”馬遠基也很吃驚,“那你用的哪個拍子?”
“就我爸以前給我買的那個,梅花點的。”
“他媽的,”馬遠基憤憤地把煙頭扔在地上,濺起一片火星。他把凳子又朝我枕頭邊挪過來問,“你們晚上吃了幾個菜?”
“沒數(shù),好像有五六個吧?!?/p>
“先別睡,給我說一下,都有啥菜?”黑暗中,我都能看見馬遠基眼睛里冒出來的綠光。
“有個粉蒸肉,魚,好像還有個肉炒辣子?!?/p>
“我×他奶奶!”馬遠基的喉嚨“咕咕”地響了幾下,他又憤憤地罵。
“行了行了,快睡覺吧,”我又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其實我也沒吃上啥東西,菜一上來他們都搶,我太慢了。就拿饃饃蘸了點湯湯。”
我耳邊又是一聲長長的嘆氣:“蘸點湯湯也行呀,我都幾年沒有見過粉蒸肉了?!?/p>
我參加過批斗馬遠基的大會,七年前,在遙遠的喀什噶爾工九團中學。有天下午學校緊急停課,全體師生到操場集合,說又揪出來一個寫反動標語的現(xiàn)行反革命。小學四年級的馬遠基被紅衛(wèi)兵押上來,讓他交代在廁所的墻上犯下的罪行。馬遠基從小出名的調(diào)皮搗蛋,已經(jīng)習慣在教室里罰站了,我還見過這小子被他爸爸吊在樹上用皮帶抽。他不像前面揪出來的那兩個娃娃,一上臺就哇哇地哭,皮帶一抽就揭發(fā)說是爸爸教他們寫的標語。無論紅衛(wèi)兵怎么打罵,馬遠基梗著他那個大頭方腦袋,死不承認。趙建勇拿出了馬遠基的作業(yè)本,說紅衛(wèi)兵把全校的學生筆跡都對完了,只有他寫的字和廁所墻上反動標語的字一模一樣。在全校師生的怒吼中,馬遠基終于垂下腦袋認罪了。把馬遠基押走的時候,經(jīng)過我們面前時,學生們都撲過去打,我也從書包里掏出乒乓球拍子在他背上狠狠砍了一家伙。
“酒呢,你們喝的是啥酒?”馬遠基搖著我的肩膀。
“啊,啊,”我睜開眼睛,看見馬遠基還在我床邊坐著,兩眼發(fā)直地盯著我,我翻身朝里咕噥著說,“哎呀,你趕快睡覺吧,媽的我都睡著了?!?/p>
“馬上馬上,再和你說幾句我就睡,”馬遠基的腦袋又湊在我的耳邊,“你們喝的啥酒?”
“不知道,我又不喝酒,我們桌上的酒也被拿走了?!?/p>
“你不喝酒,那你還坐了那么長時間,你坐那干啥?”
“和別人說話,先是和邵醫(yī)生,后來和蘇副廠長?!?/p>
“蘇副廠長?哪里來的?”
“就咱們廠里這次三結(jié)合提拔的,叫個蘇巧云。”
“蘇巧云?我×,她現(xiàn)在是副廠長?”
“對呀,怎么,你知道蘇巧云?”
“我咋不知道,我們陜北老鄉(xiāng),從西鹽池來的,”馬遠基更來勁了,“她和邵醫(yī)生談對象,我都碰見過?!?/p>
“誰,誰?邵醫(yī)生,”我一下子清醒了,從床上坐起來問,“她和邵醫(yī)生?”
“就是呀,他們都是第一批分到西鹽池的知青,邵醫(yī)生還上過醫(yī)學院呢,大學生。”
“后來吹掉了?”
“吹掉了。邵醫(yī)生的爸爸是走資派,到現(xiàn)在還沒解放,蘇巧云就不干了,找了個師部的轉(zhuǎn)業(yè)軍人?!?/p>
我這才明白邵醫(yī)生為什么在食堂突然消失了,好像他現(xiàn)在的古怪脾氣也和蘇巧云有關(guān)。
“蘇巧云跟你說啥了?”
“她就問我,你覺得趙建勇這個人怎么樣?!?/p>
“你咋回答的?”
“我當時覺得特奇怪,建勇在廠部工作,也是廠領(lǐng)導提拔的,她來問我這個人怎么樣?!?/p>
“你不知道嗎?趙建勇現(xiàn)在對她妹妹,好像最近有點那個,那個?!?/p>
“她妹妹?蘇巧云還有個妹妹?”
“有呀,從老家來的,好多年了,叫蘇巧玲,過幾天就要到廠部當廣播員了?!?/p>
“咦,你這個人,”我一把抓住馬遠基的肩膀說,“我發(fā)現(xiàn)你夠日怪的,不和人玩,也不出門,你咋啥都知道。”
“嘁,誰像你,看起來腦瓜子挺靈光的,看的書多,會打球,會拉提琴,有個球用?”他“噗”地朝地下吐了一口痰,“媽的我要是有你的出身,我可能解放牌都開上了?!?/p>
那天半夜起風了,狂風呼嘯著“砰”地吹開了宿舍門,嗆人的沙塵順勢卷進來,把我和馬遠基都驚醒了。馬遠基跳起來關(guān)門上插銷。剛睡下不久就聽見彭興國拍門大叫,馬遠基又跳起來開門,彭興國進門說:“你們睡大頭覺吧,這風刮的,明天上不了班了?!?/p>
我再睡著做了很多怪夢,夢見邵醫(yī)生和蘇副廠長舉行婚禮。大食堂里擠滿了人,墻壁四周貼滿了毛主席畫像,全是大家從商店里買來的賀禮。邵醫(yī)生笑得合不攏嘴,蘇副廠長卻在低頭哭泣。趙建勇和馬遠基在酒席上劃拳,突然打起來了,兩個人在戈壁灘上亂滾,難分難解,旁邊的彭興國吹著口琴伴奏。這時候黑旦騎著自行車過來對我說,你咋還在這看熱鬧,你爸爸到處找你,趕快回家吧。我急忙朝家跑去,路邊是喀什噶爾的田野和小河,過了小橋就是我們工九團的營房大院。我跑進家門時看見我爸爸臉色鐵青,正在翻我的書包,從里面翻出來一個乒乓球拍,正是那個藍色膠面的“紅雙喜”球拍。我嚇得渾身發(fā)抖,我爸爸拿著球拍對我大吼,這是哪里來的,是不是從學校偷的。我正要分辨,我爸爸突然舉起一把“砍砍”(南疆維吾爾族使用的一種劈柴工具),對著扔在地上的球拍狠狠地砸下去。
我“啊”地喊了一聲,眼前的暴行消失了。睜開眼睛我才意識到,這是個夢。我從被窩里探出腦袋,馬遠基和彭興國都在蒙頭大睡。天已經(jīng)亮了,從屋頂?shù)奶齑翱闯鋈?,仍然是陰云密布,狂風也在尖聲呼嘯,已經(jīng)能隱約聽見屋外人們的跑動和大聲疾呼。我又拉被子蒙住頭,閉上眼睛,腦子里又是那個藍色膠面的“紅雙喜”球拍。我特別喜歡這種天藍色,像東鹽池的晴空;它的海綿彈性真好,乒乓球彈在上面,聲音都“砰砰”的,悅耳動聽。那天我和孔憲實比賽,馬遠基一直在旁邊給我加油。他說一聽這個拍子打球的聲音,就覺得高級,我以前的球拍擊球發(fā)出來的聲音像“劈柴火”??上Р恢辣徽l偷走了,好在它肯定還在,還沒有被我爸爸砸成碎塊。我還想到了“球大兵”,一想到他起這么個可笑的名字,我又忍不住笑得渾身顫抖,床板也吱吱扭扭地像是在附和。我又想起小時候在喀什噶爾的南疆軍區(qū)總醫(yī)院,有一天晚上,院長的三姑娘來找我表妹,說晚上又要開他爸爸的批斗會,她媽也去陪斗,她的兩個姐姐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她一個人在家害怕。我表妹聽了也害怕,去院長家又拉上我。院長家在“首長院”,這是一幢凹型的蘇聯(lián)式老院子。表妹說這里以前可漂亮了,中間還有個大花園,根本不讓人隨便進。不過現(xiàn)在是文化大革命,部隊醫(yī)院也搞“四大”,醫(yī)院的革命群眾分成兩大派組織,一派是打倒院長的,一派是打倒政委的。“首長院”不但可以隨便進了,兩派的群眾還經(jīng)常到院長政委家里去,把他們揪到禮堂去批斗。我和表妹陪著三姑娘回家,正對著大門的是院長政委兩家。走廊很深,黑咕隆咚的。院長家很大,但房間里空蕩蕩的,而且好像到處亂響,確實挺嚇人。三姑娘和我表妹去她的房間玩,讓我坐在客廳里聽收音機。那天夜里,收音機里教唱一首新歌,叫作《滿懷激情迎九大》,教唱的女播音員聲音很動聽,態(tài)度親切,而且有耐心,一下子就把我迷住了。我一遍又一遍地跟著她學唱:“長江滾滾向東方,葵花朵朵向太陽。滿懷激情迎九大,我們放聲來歌唱?!?/p>
我覺得自己快學會這首動聽的新歌時,門外傳來一陣喧嘩,接著一群人歡笑著涌了進來?!扒虼蟊鄙磉吺侨媚锏膬蓚€姐姐、政委的女兒,還有兩個穿軍裝的女孩,表妹說是干部病房的護士。她們嘰嘰喳喳地說,今天八一中學的紅衛(wèi)兵到軍區(qū)大院去鬧革命,要和司令員對話。指導員(她們把“球大兵”叫指導員,還有人叫他黨代表)卻帶著她們到處玩,還照了好多像,現(xiàn)在要在家里洗照片。聽得我目瞪口呆,我覺得“球大兵”太了不起了,他的乒乓球打得那么好,不但會攝影,還會洗照片,而且是在“家里”。果然,“球大兵”從軍用挎包里取出各種小紙包,告訴大家什么是“顯影”、“定影”,在二姑娘的房間里裝了個紅燈泡,說這叫暗室,他調(diào)配好藥水,把剪好的底片和照相紙放在白熾燈泡下,命令二姑娘“開燈”、“關(guān)燈”,然后把照相紙放在醫(yī)療盤里“顯影”、“定影”。沖洗照片期間他一直在唱歌,他唱《九九艷陽天》《冰山上的來客》,唱“五朵金花”、唱“劉三姐”,還唱了一段戲,說是他們老家的河北梆子,叫《打金枝》。那天夜里,我們在“球大兵”優(yōu)美的歌聲里,眼看著一張張白紙在藥水里神奇地變成了姑娘們美麗的笑容和身影。
我的回憶被一陣激烈的敲門聲打斷了。門外廠部的通訊員在大聲喊著我的名字,說讓我趕緊到政工組去,趙建勇找我談工作。
廠部禮堂的東西兩側(cè),各有兩間和舞臺相通的套間。東側(cè)的兩間,里間是廣播室,外間是小會議室,這里也是我們宣傳隊樂器組的排練室。西側(cè)的兩間,里間是政工組的辦公室,外間存放放映器材兼洗照片的暗室。我們來東鹽池那年,禮堂剛建好。政工組辦公室的主人一直是劉干事,是他組建了東鹽池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我們也是從那時開始,每年臨近新年的時候,從各個連隊抽調(diào)上來排演節(jié)目,春節(jié)演出以后再回到連隊勞動?,F(xiàn)在,劉干事升為劉副教導員,搬到廠部去了,這里的代理干事是趙建勇。
我頂著狂風來到辦公室前,邊敲邊喊,開門的正是趙建勇。他低聲對我說,他在談話,要我在外間等一下。
隔著門我能看見是個女知青的背影,和我一樣穿著一身藏藍色的工作服。一條油黑的大辮子,脖子上圍了一條紫紅色的紗巾。她低著頭一直不說話,趙建勇的表情很嚴肅,但語氣委婉:“你再好好想一下,我說得對不對,嗯?”
女知青身子扭了幾下。
趙建勇身體朝后靠在椅背上說:“好了,今天就到這里吧,我還很忙,你想通了再來找我?!?/p>
女知青慢慢地抬起頭,準備戴紗巾。趙建勇對外間說:“你進來吧”。
我進了里間,趙建勇站起來對她說:“小蘇,我來介紹一下,”他指著我說,“他叫寇揮,我的老同學,昨天就在這個舞臺上,打敗了邵醫(yī)生?!?/p>
她轉(zhuǎn)過身來,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直直地盯著我。趙建勇又說:“她叫蘇巧玲,以前在西鹽池,現(xiàn)在調(diào)到我們政工組了,未來的廣播員?!?/p>
我向她點點頭,心里卻在罵道,狗×的馬遠基,你天生就是個特務(wù)。我剛想跟趙建勇說話,發(fā)現(xiàn)那雙大眼睛還在盯著我。我被這樣毫不顧忌的眼神嚇住了,趕緊轉(zhuǎn)頭看著墻上的世界地圖,最近我對太平洋很感興趣,想看看珍珠港在哪里。
“你就是揮娃子?”她突然說話了,說得很慢,好像剛學會說話的小娃娃。
“就是?!蔽业皖^笑著說。外面的風好像更大了,電線“嗚嗚”地叫。
“行了行了,你趕緊去上班,我和揮娃子還要談工作呢?!壁w建勇邊說邊打開了通向舞臺的門,舞臺的那邊是廣播室。
蘇巧玲又扭了扭身體??磥?,馬遠基沒有說錯,趙建勇和這個姑娘關(guān)系有點不一般。
“你和趙建勇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她仍然說得很慢,但尾音拖得很長,像小娃娃向大人撒嬌要糖果。
“就是。”我仍然低頭笑著說。心想,賊眉鼠眼的馬遠基、嬌滴滴的蘇巧玲,好像都適合演狗特務(wù),而且不用化妝。
“你小時候是不是特愛哭,都是趙建勇保護你?!?/p>
“哎哎,行了,趕快去上班?!壁w建勇提高了聲音,臉上更加嚴肅了。
蘇巧玲“咯咯”地笑起來,笑聲也很清脆動聽。她用紗巾包住頭,又戴上一個大口罩,只露出了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從通向舞臺的門走出去。
“這個丫頭,瘋瘋癲癲的,”趙建勇顯得有些氣憤,然后示意我坐下,“你別在意,誰他媽吃撐了,亂傳我們小時候的破事。”
“你看你說的,”我笑著坐下,就在剛才蘇巧玲坐過的凳子上,“我這么小氣?!?/p>
趙建勇也坐下來,他的表情又恢復(fù)了平日的嚴肅。他的眼睛注視著窗外,面對著糧店好像在思索,為什么現(xiàn)在還不開門。我又看世界地圖,找到了珍珠港。彭興國這兩天到處和人吹,說我們宣傳隊吹笛子的鐵柱從烏魯木齊探親回來了,說現(xiàn)在師部電影院上演內(nèi)部電影,兩部日本電影,一部叫《啊,海軍》,一部叫《山本五十六》,演的是日本海軍和美國鬼子打仗的故事,特好看。
“揮娃子,你還記得我昨天晚上說過的話嗎?”
“什么話?”
“我說,我不會虧待你的,你是我的小弟。”
“噢,我記得?!?/p>
“你昨天晚上走了以后,我和蘇副廠長談了好久,其中說到你,”他把身子向前傾過來,雙手按在辦公桌上,眼睛直直地盯著我說,“你想不想去師部,到省城去?”
“去師部?去省城?”我又笑了,又聽見有人這樣問我。第一次問我的,是菊,我們倆的同學。那時候我們剛從喀什噶爾來到下馬崖,西鹽池的宣傳隊來演京劇《沙家浜》。導演看了菊跳的一段舞蹈,說讓她等著,早晚有一天會把她調(diào)到文工團去。第二天早上我和菊在教室做值日,她就是這樣問我的,好像當時我也笑了。她翻了我一眼,然后說:“如果我到了師部文工團,進了省城,就給你找個好老師,教你拉提琴,你來文工團給我伴奏。”現(xiàn)如今,菊在吐魯番的艾丁湖農(nóng)場當農(nóng)工,我在東鹽池當鹽工。
“揮娃子,你別笑,我在和你談工作呢?!壁w建勇敲著桌子,“這可是改變你命運的大事!”
“建勇,咱們別做夢了,”我搖搖頭說,“我們是什么人,我們沒有這個造化?!?/p>
“你覺得蘇巧云這個人怎么樣?”
聽到這句話我吃了一驚,不由抬頭看著趙建勇。昨天晚上,蘇巧云就是這樣問我的。
“好呀,新生力量,聽說是這次三結(jié)合提拔起來的。”我說了一句人民日報上最近的流行語。
“你知道她以前是干啥的嗎?”
“不知道?!?/p>
“陜北的農(nóng)民,小學文化程度。她有個伯伯是老紅軍,把她從老家?guī)С鰜?,跟著第一批知青到了西鹽池?!?/p>
“你為啥要和我說這些?”
“王洪文呢,知道嗎?”趙建勇并不回答我,又反問我。
“知道呀,黨的副主席。”
“你知道王洪文以前是干啥的嗎?”
“不知道,好像是上海的造反派司令?!?/p>
“他以前是上海一個棉紡廠的保衛(wèi)科長?!?/p>
“建勇,你老是說這些干啥么,”我疑惑地看著他,“你不是要和我談工作嗎?”
趙建勇還是沒有回答,他站起來面向窗外,緩緩地朗讀:“天下者,我們的天下;國家者,我們的國家,社會者,我們的社會。我們不說誰說?!我們不干誰干?!”
他又讓我們回到了九年前,遙遠的喀什噶爾。紅衛(wèi)兵的高音喇叭里,天天都是這樣的口號。趙建勇的哥哥趙建疆是我們工九團中學的造反派司令,我和建勇都十一歲,成天跟在他哥哥后面喊口號、撒傳單、參加辯論、揪斗走資派。
從趙建勇的辦公室出來回宿舍,一路上是順風。狂風吹在我的背上,我像是在躺椅上一樣朝后仰著身體,任憑它推著我一溜小跑,有一種被許多傭人抬著侍候的享受。
宿舍里空蕩蕩的,馬遠基和彭興國都不知道跑哪兒去了。不過我床頭的箱子上,扣著盤子的碗里有點咸菜和兩個窩頭。不用說,這又是那個狗特務(wù)馬遠基給我留的,他怎么就斷定我沒吃早飯就去了政工組。我愉快地大口吞咽著咸菜窩頭,地上的熱水瓶里也是滿的,我在缸子里放了一塊磚茶,倒上開水,看著蒸氣像云朵一樣升起,茶葉緩緩地沉下去,一片,又一片,好像下沉的時候還相互說,你先來,你先來。像我們小時候在喀什噶爾的河里扎猛子,突然有一個一頭扎了下去,其他人也朝水下鉆。不一會兒,清水漸漸變成清亮的紅黃色,一股香氣也撲鼻而來。
我靠在被子上喝茶,腦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響著趙建勇的話。
“揮娃子,你就這么一點出息嗎?你難道就想在東鹽池待一輩子?你沒想過進省城?你不想去北京?我知道,劉干事當年給你許過愿,表現(xiàn)好了,讓你接替孔憲實在廠部放電影。你知道,現(xiàn)在有多少人盯著這個位子,哪個人都比你有門路。我們怎么辦,我們能靠上誰?我們只能自己想辦法,發(fā)揮我們的特長。你的特長是愛看書,給我們宣傳隊寫過節(jié)目。別說自己是胡亂編的,誰的節(jié)目不是胡亂編的?你們連樣板戲都敢笑話,排練的時候怪話連篇的,說得少嗎?以為我不知道。馬上要搞兵團匯演,我們師要有一部好節(jié)目。師政治部的羅主任,就是提拔蘇副廠長的領(lǐng)導,希望我們東西兩大鹽池聯(lián)合起來,成立一個三結(jié)合的寫作小組,小組里有領(lǐng)導、作家,還有來自生產(chǎn)第一線的群眾。寫出一部好戲,交給師部文工團排演,爭取在全兵團打響,然后演到北京去?!?/p>
到省城去,進北京,我當然想過,而且看那張世界地圖的時候還在想。吹笛子的鐵柱是省城師部來的知青,他看過內(nèi)部電影,拉京胡彈三弦的杰子是北京青年,他給我們講國慶觀禮滿漢全席。建勇還提到了當年西鹽池排演的全本革命現(xiàn)代京劇《沙家浜》。那可真是轟動了省城和整個天山東部地區(qū)。彭興國才十三歲,就在那個劇組跑龍?zhí)籽萑毡颈?。他現(xiàn)在最愛吹的,還是當年和大人們走南闖北,到處演出和吃喝的風光。劇組里那些著名的文藝黑線人物和右派分子,他如數(shù)家珍:演阿慶嫂的沈如秋,是軍區(qū)京劇團赫赫有名的程派青衣辛正秋的女弟子;導演老姜,西安電影制片廠電影樂團的指揮,歷史反革命;戴眼鏡拉京胡的小個兒,師部文工團的首席小提琴?!渡臣忆骸穭〗M解散以后,那些牛鬼蛇神們又都回到了省城。西鹽池組建劇組的那個政工干事,直接就提拔成政工組長了。我們東鹽池的劉干事,正是受到這個啟發(fā),在東鹽池成立了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他現(xiàn)在也成了劉副教導員。不過,要想改變自己現(xiàn)在的處境,也得有本事才行。我會干什么呢,一個初中生,不過就是喜歡看個書,拉個樂器,讓我也去寫一個好節(jié)目,大節(jié)目,還要在全兵團打響,這不是做夢嗎?
“這不是做夢,這是敢想敢干。你和孔憲實、邵醫(yī)生比賽以前,你想過能打敗他們嗎?你過去在下馬崖,吹了個三毛錢的破笛子,你想過現(xiàn)在能在宣傳隊拉小提琴嗎?膽子再大一點,想的再遠一點,這才是男子漢。我向蘇副廠長推薦了你,你可千萬不要拉稀。你還記得我們十七連在下馬崖,抓住過一個蘇修特務(wù)嗎?你管他是不是真的。反修防修,這個不是假的吧,這個最重要吧。我們十七連在邊防線上,就需要這方面的英雄事跡。上次去師部開政工干部會,我在會上一提出來抓蘇聯(lián)特務(wù)的故事,羅主任盯著我問了半天,我當時也是隨口亂說,說最好搞一個大型歌劇,就叫《鋼鐵邊防》。羅主任連聲說好,他不但記下了我的名字,還要我向蘇巧云轉(zhuǎn)達他的指示,希望我們來做這件事,師政治部全力支持?!?/p>
建勇說的有道理,我在和孔憲實、邵醫(yī)生比賽前,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能贏。看來,我真的應(yīng)該大膽一點。不過說起我們在下馬崖上初中的時候,公社里抓的那個蘇聯(lián)特務(wù),聽當?shù)氐睦相l(xiāng)說,其實那是個哈薩克族的二流子,喝酒、賭博,愛吹牛,據(jù)說抓起來打得受不了了,就說家里面有蘇聯(lián)的電臺,有密電碼。結(jié)果公社還帶著人到處搜、到處挖也沒找到。這個事情怎么能寫成一出大戲呢?不過在我們這一帶,確實有蘇聯(lián)特務(wù)活動的消息,好多人買的收音機接收我們自己的廣播很困難,動不動就擰到蘇修、臺灣的敵臺上了??磥?,根據(jù)現(xiàn)在的形勢,還有領(lǐng)導的支持,就抓住這個機會吧。
“我的報告已經(jīng)寫好交上去了,如果能批下來,你就不用下工地干活了,我們先把寫作組成立起來,你和蘇巧玲代表東、西兩大鹽池的群眾,我們再向師里申請作家。噢,蘇巧玲不會寫東西,她現(xiàn)在工作崗位還沒定,先到寫作組,練習練習解說、播音。一般說來,搞這么大的一個戲,最起碼要花兩三年時間吧,江青同志不是說過,十年磨一戲嘛。你一邊先寫,我一邊聯(lián)系師政治部。給它照著半輩子磨,如果真的搞成功了,我們還會在東鹽池受苦嗎?揮娃子,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你要是再不好好表現(xiàn)露一手,你可真的要在老一連扎根到底了。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你小時候愛哭,老有人欺負你,我給你做主?,F(xiàn)在也一樣,我不會虧待你。今天給你說的都是掏心窩的話,這些話,對外人一句都不能說?!?/p>
是的,我和建勇從小一起長大,他從來沒有和我說過這么多的話,而且是掏心窩的話。過去我和建勇誤會很多,看來都是我太小心眼了。馬遠基給我說過,建勇為啥老和你過不去,他也看上菊了,和你是情敵。我說這太荒唐可笑了,菊到了農(nóng)場以后,這么多年,和所有的同學都沒有聯(lián)系,這像是戀愛嗎?有這樣的情敵嗎?不過,現(xiàn)在馬遠基說建勇和蘇巧玲的關(guān)系有點“那個”,我倒覺得有可能,蘇巧玲說我愛哭,她在趙建勇面前撒嬌,都好像是在向我暗示他們的密切關(guān)系。彭興國說過這樣的傳聞,自從劉副教導員上臺以后,現(xiàn)在廠里的領(lǐng)導之間矛盾比較大,還說金廠長可能要調(diào)走,他的女兒金一鴻也跟著調(diào)走。看來,讓蘇巧玲接替金一鴻當廣播員,也在情理之中。哎呀算了,不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F(xiàn)在只有一個愿望,寫作組快些成立吧,我的腦子里已經(jīng)有各種抓特務(wù)的場面出現(xiàn)了。
劉副教導員在政工組的辦公室里莊嚴地宣布:“四幕大型歌劇《鋼鐵邊防》集體創(chuàng)作組成立了?!?/p>
劉副教導員鏗鏘有力的聲音在辦公室里回蕩著,我的心怦怦直跳,心情十分激動。因為只有我知道,這一天的到來有多么漫長。
自從趙建勇和我談過話以后,差不多有一個多月時間,我每天都期盼著政工組的召喚,滿腦子都是各種“抓特務(wù)”的驚險場面??墒?,政工組又沒動靜了,反倒是我們指導員一天到晚地支使我,給連隊寫各種體會文章。為了保證我的時間,還把我從鹽池工地調(diào)到芒硝工地上裝車。裝卸芒硝是個重體力活,但好處是完成六趟裝卸任務(wù)就下班,只需要半天。我每天下午都準時出現(xiàn)在連部辦公室,查閱“兩報一刊”,編寫學習體會和工作總結(jié)。那段時間,“新生事物”這個詞最常見,幾乎每天都會有大量的新生事物,什么“評法批儒”、“限制資本主義法權(quán)”、“反潮流”、“七二一大學”、“學習小靳莊”簡直讓人應(yīng)接不暇。突然有天晚上散會以后,指導員找我談話,說上級有緊急任務(wù),讓我第二天去政工組報到。
劉副教導員的話剛激起我的熱情,接著又澆了一盆冷水:“不過呀,我們這個創(chuàng)作組還不能對外宣布,因為具體進行創(chuàng)作工作的,只有寇揮同志一個人,只能算是個籌備組吧。等到師部指定的領(lǐng)導和作家同志們來了,這才是正式成立。我們面對廠里的同志們,還是要說在政工組幫忙寫材料,搞宣傳。”
指導員也是這么說的。他說根據(jù)當前的政治形勢,廠部政工組借調(diào)我去寫材料。
“你們這個寫作組的直接領(lǐng)導,是趙建勇,”劉副教導員坐下來,對著趙建勇說,“建勇啊,我知道現(xiàn)在政工組很忙,頭緒太多,不過,這個寫作組任務(wù)非常重要,以后全師都可能盯著你們呢,你要把它抓好?!?/p>
“沒問題?!壁w建勇回答得很干脆。
“噢,我來介紹這兩個新同志,都是女娃娃,”劉副教導員指著我身邊的兩個姑娘,她們都紅著臉不敢抬頭,“蘇巧玲,在寫作組的主要工作,是學習,播音、唱歌,都要認真學;仇梅,這是個小姑娘,才16歲,暫時安排在你們寫作組,主要是做整個政工組的后勤工作、服務(wù)工作。任務(wù)也不輕哩,要打掃政工組、廣播室,分報紙,送文件,還要幫孔憲實放電影跑片子?!?/p>
劉副教導員做完指示就走了,趙建勇又給我們講注意事項,要搞好團結(jié),互相學習。最后說,廠里很重視寫作組的工作,專門給了兩間辦公室,就是過去的發(fā)電機房。這兩天你們先把辦公室打掃出來,再到庫房去領(lǐng)桌子板凳,下個星期就正式開始工作。
我從趙建勇手上接過鑰匙,起身離開,那個叫仇梅的小姑娘也趕緊站起來,跟著我出了辦公室。蘇巧玲并沒有動彈,好像她還要和趙建勇談些什么。
仇梅跟在我身后朝老發(fā)電機房走去。路上我在想,劉副教導員和趙建勇都把仇梅念成了‘仇(chou)梅,我不由想起了邵醫(yī)生、球大兵、臭大糞。這個姓的人起個好名字還挺難的,我又想起了身邊那些姓茍的,姓胡的,姓刁的,這些姓的人更倒霉,全是革命樣板戲里面的反面人物,平常也老被人們起外號取樂。她的名字讓我想到了它的諧音“愁眉”,還有“苦臉”。是的,我第一次見到這個小姑娘,正是這樣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前天我來政工組報到,敲開了辦公室的門,仍然是趙建勇坐在辦公桌前和一個女知青談話。背影是個小個頭,寬肩膀大腦袋,穿一身過于大的舊工作服,頭上圍了一條花格頭巾,打扮得有點像家屬隊的老娘們。趙建勇給我們相互介紹?!翱軗],廠宣傳隊副隊長,寫材料的筆桿子;仇梅,從西鹽池過來,剛參加工作?!背鹈窛q紅了臉不敢抬頭,怯生生地低聲叫了一聲:“寇隊長好?!蔽覈樍艘惶?,急忙擺手說:“別叫別叫,我不是什么隊長,叫我名字就行了。”我轉(zhuǎn)臉看建勇,一臉壞笑。我打量了一眼仇梅,這個小姑娘長得很普通,皮膚黝黑,眼睛細長,鼻子和嘴都有點厚。
老發(fā)電機房在學校圍墻后面,離廠區(qū)很遠。就這樣還有人嫌柴油機太吵。路過學校的時候,正碰上課間休息,學生們在院子里外亂跑亂叫。但看到我和仇梅經(jīng)過都站住了,還有人指指點點。我當時還有些奇怪,看看自己再看看仇梅,突然明白了。在遠離廠區(qū)的空曠戈壁灘上,一男一女還在朝遠方走,男人喜氣洋洋,手里甩著一串鑰匙,身后跟著一個包頭巾的女人,低著頭,還挎著一個花布包袱。這場面確實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很多遐想。
其實,這種遐想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茫茫天地之間,只有我和一個女人,我們自由自在地在一起,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不過,這個女人只可能是她,那個在遙遠的農(nóng)場當農(nóng)工的,音信全無,但仍然讓我日夜思念的她。
菊,你現(xiàn)在在哪里?你會想著我嗎?
我回到宿舍時還沒有熄燈,馬遠基一個人坐在火爐邊抽煙,左手還握著爐鉤子。我覺得這小子太日怪了,從夏天到現(xiàn)在,老是蜷縮在火墻邊上,還愛握個捅爐子的鐵鉤,好像被凍怕了。
“你回來了?”
“回來了,你咋還不睡覺?”一聽他說這話,我就頭皮發(fā)炸。我知道,今天晚上又別想早睡了。
“睡球不著,想等著你回來和你說話。”
“你怎么每次都是我最累的時候,最想睡覺的時候來煩我?!?/p>
“來來,這有熱水,你看你頭上全是黑灰,臉上也有,”馬遠基殷勤地遞過來熱水瓶,還把半桶水放在我的洗臉盆前,“你洗頭、擦澡,都夠了。”
我只好對他露出了笑臉。開始脫衣服、兌熱水。
“你不是到政工組去寫材料了嗎?咋弄得一身黑灰。”
“噢,我今天拆火墻、拆爐子。老發(fā)電機房改成辦公室,收拾了一天?!?/p>
“收拾個辦公室還要一天,你磨洋工呢吧?!?/p>
“就這還沒收拾完,你不知道,那個老機房,滿地都是機油膩子,光拿鐵锨就鏟了一上午。地上還有這么大個深坑。”我用手比畫著深坑的尺寸。
“噢,那不叫大坑,叫地溝,修發(fā)電機用的,修汽車的地方不是都有嘛?!?/p>
“噢,我下午一直填這個地溝,把房子里的破火墻、爐子全給拆了填坑,就這還沒弄完?!?/p>
“就你一個人?”
“我和新來的一個女娃娃?”
“不是還有蘇巧云嗎?”
“她沒來,好像建勇把她留下談話了,再說,人家穿得干干凈凈的,干這么臟的活?!?/p>
“那新來的那個女娃娃呢?你為啥讓她去?!?/p>
“我沒讓她去,她非要跟著我,讓她回家,她也不走,勤快得很,我擋都擋不住?!?/p>
“給我說說新來的女娃娃吧。”
“這有啥說頭,趕快睡覺?!蔽掖蛄艘粋€長長的呵欠,準備進被窩了。
“說說吧,就說幾句,”馬遠基提著凳子在我床邊坐下,“她叫啥名字?”
“叫仇梅,仇恨的仇,梅花的梅。不過,這個仇字在百家姓里不念仇,要念仇(qiu)?!蔽野焉坩t(yī)生剛剛教會的知識傳授給他。
“行了吧,你還教我,我早就知道這個字,”馬遠基一臉不屑,“仇寶琴,66年的全國冠軍,知不知道?”
“???這你也知道?!?/p>
“咋不知道,我還知道這一年的男子冠軍是莊則棟,亞軍李富榮?!瘪R遠基更得意了。
“嘿,奶奶的,”我伸手在他頭上擼了一把,“你小子,我沒看出來,知道的不少嘛。”
正說著,電燈一明一暗地打招呼,還有五分鐘就要熄燈了。馬遠基起身去刷牙洗臉。
他走路的姿勢像雞叨米,一邁步腰朝前弓,頭也一點一點的。我過去和他沒有任何來往,他比我低一年級,從小調(diào)皮搗蛋,后來又寫反動標語,害得他爸爸被打聾了耳朵。在知青排里,沒有人愿意理睬他。知青們陸續(xù)調(diào)走,有的當了值班民兵,才合并到一個宿舍。下班以后,他老是一個人窩在宿舍里,賊眉鼠眼地亂瞅,要不就是在戈壁灘上亂逛,不知道心里想些什么。我有些厭煩他,又覺得他挺可憐?,F(xiàn)在,可能我們兩個人都是倒霉鬼,同病相憐,漸漸地話也多了。
馬遠基點了半根蠟燭,又坐在我床邊的木凳上,我對他說:“你說巧不巧,我剛從邵醫(yī)生那里知道仇字怎么念,單位里就來了姓仇的?!?/p>
“仇梅仇梅,”馬遠基眼睛眨巴了兩下,“應(yīng)該叫個煤球還差不多,聽說她黑不溜秋的?!?/p>
“別胡說!”我厲聲呵斥馬遠基,“人家才16歲,你別亂起外號。那個娃娃老實得很?!?/p>
“不敢不敢,我就開個玩笑,”馬遠基嬉皮笑臉地點頭,“我知道她老實,還懂事得很,她爸爸病死以后,她就不上學了,要出來參加工作?!?/p>
“啊,這你都知道,”我又坐起身來,“你知不知道她從哪來的?”
“當然知道,西鹽池,大黑溝牧業(yè)連的?!?/p>
“媽的,你真是個狗特務(wù),以后我叫你馬小飛,”我咬牙切齒地罵。“馬小飛”是反特故事片《鐵道衛(wèi)士》中的國民黨特務(wù),這部電影我們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澳悄阒浪趺磥淼??”我又問。
“別人都說她是西鹽池那個廠長‘馬大炮的侄女子,胡說的。其實,是她叔叔‘康板子(維吾爾語,意為本事,后臺)硬得很?!?/p>
“他叔叔是誰?”
“他叔叔是北庭古城的郵電局副局長,我們東鹽池的郵局歸他們管,他叔叔給金廠長打過招呼?!瘪R遠基說,“他們家可憐得很,娃娃多,她媽媽還有病。聽說她學習好得很,現(xiàn)在爸爸一死,學也上不成了?!?/p>
“哎,怪可憐的,”我長嘆了一口氣,“金廠長還怪好心的,幫他們家這個忙?!?/p>
“其實,仇梅根本不用到東鹽池來,她叔叔想召她進郵電局,她犟得很,就是不去,非要到我們這來。”
“???這咋回事,”我更加驚奇了,我們有個女同學,前不久因為母親去世,她想盡辦法終于調(diào)回下馬崖的十七連,讓我們羨慕不已,“古城多好,郵局多好,她非要到我們這個戈壁灘上來干啥,真的想喝老風口的西北風嗎?”
“我也搞球不懂,還有人想到這來工作,頭吃腫了,”馬遠基點了一根煙,抽了兩口說,“明天我跟你去干活吧?!?/p>
“你跟我干活?干啥活?”
“幫你收拾辦公室。”
“你?”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明天是禮拜天。”
“要不是禮拜天我能跟你干活嗎?”馬遠基拿著蠟燭朝自己的床邊走,又說,“我知道你想說啥,這小子下工地干活經(jīng)常偷奸?;?,休息天還學雷鋒做好事,別有用心,對不對。我就是一個人待急了,想找個人說說話?!?/p>
蘇巧玲走進老發(fā)電機房(也就是我們的辦公室)時,我正好在換燈泡。屋頂很高,我在辦公桌上放了把椅子,站上去,再踮起腳尖,才勉強夠得著。這個有難度的動作,讓我很像革命芭蕾舞劇中的經(jīng)典造型——一個英雄人物站在高處,伸出雙臂翹首期盼光明。也許是這兩天干活有點累,我的雙腿發(fā)軟,頭也有些暈,裝好燈泡下來時身子在晃,在旁邊扶椅子的仇梅挺直身體,示意我扶著她的肩膀下來。
這是我當知青以來第一次接觸到少女的身體,但我當時并沒有任何邪念。盡管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想象過與異性的肌膚之親,但我當時的確是把仇梅的肩膀當成了扶手,這也許與她的肩膀確實像一個結(jié)實、堅硬的支撐物有關(guān)。
“喲,你們這是在干什么呢?”就在這時,蘇巧玲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
“噢,我們在換燈泡?!蔽艺f。
“哦,原來是換燈泡?!碧K巧玲的聲音拖得很長,還露出了一絲笑容。
這個笑容讓我嫌惡,大概是她笑的時候我看見她一口微黃的牙齒,而且她的眼睛還有點斜視。但我還是客氣地對她微笑,轉(zhuǎn)身去洗手。
“這里面什么味道,這么難聞?!碧K巧玲用手捂住鼻子說。她把“什么”說成“什嘛”,我想,她要當廣播員,恐怕口音要改正一下,我們宣傳隊里有不少擅長模仿各地方言、編排笑話的演員。
“噢,這是廢柴油和機油的味道?!蔽胰匀荒托牡亟獯?,像是在接待外單位前來參觀交流的人,但卻在心里罵道:“奶奶的,這都第三天了,干活的時候你不來,還他媽的找事?!?/p>
“哎呀,要在這里面上班,我可受不了,”蘇巧玲開始四下打量,還走進套間。
我反倒大口呼吸著空氣,北風帶著駱駝刺的鮮草味吹過來,夾雜著微微的汽油味,有一股特殊的清香。我也開始環(huán)顧辦公室,心里很舒暢。這個破敗的、滿地油污的房子,現(xiàn)在煥然一新。馬遠基幫我們填好了深坑,仇梅從修理車間的堿水鍋里挑來好幾擔熱水,把水泥地洗得平整光亮,門窗上的玻璃也擦得透亮,那些破玻璃窗都貼上了白紙。在東鹽池,這種一磚到頂?shù)姆孔硬⒉欢嘁?,和那些土屋、地窩子相比,這里像宮殿。
仇梅從暖瓶里倒了一茶缸開水,遞過來低聲說:“寇隊長,你喝水?!?/p>
我急忙接過茶缸說:“仇梅,給你說了多少次了,我不是什么隊長,你就叫我名字,實在不好叫,就叫我老寇。”
“咯咯,老寇,”蘇巧玲從里間走出來,笑著說,“你才多大,就變成老寇了?,F(xiàn)在大家都還把我姐姐叫小蘇?!?/p>
“仇梅你過來,我的話還沒說完呢,”我叫住了提著鐵鍬要出門的仇梅,“你過來坐這?!?/p>
仇梅低著頭走到辦公桌前。
“你知道宣傳隊是干啥的嗎?”
“知道,演戲的?!?/p>
“對,演戲的。不過這都是臨時的。過節(jié)了,廠里把大家組織起來,排練,演出,過完春節(jié)就解散了。”
“解散了不是還要集合嗎?”
“是要集合,但是隊長就換成別人了,比如孔憲實、劉副教導員,”我掐著指頭給她歷數(shù)這些年的隊長,“我就當過半年副隊長,現(xiàn)在就是個知青,明白了沒有?”
我和仇梅說話間,蘇巧玲一直在窗戶邊,對著一面小鏡子來回地照,這時她喊了一聲仇梅。
仇梅連忙轉(zhuǎn)過身看著她叫了一聲巧玲姐。
蘇巧玲說:“你別站在這里說閑話了,趕緊干活去吧。”
“仇梅,你等等,”我喝住了準備出門的仇梅,端起茶缸慢悠悠地喝茶,然后說,“我這里話還沒說完,你怎么就走?!?/p>
仇梅嚇得站在地上,雙手扶著鐵鍬,看看我,又看看蘇巧玲。
我笑著說:“仇梅,看來你還是叫我寇隊長,不然我說話他媽的不頂用了?!?/p>
“喲,寇隊長,”蘇巧玲堆著笑臉說,“我也叫你寇隊長,以后我和仇梅都聽你的命令?!?/p>
“很好,這就對了,”我滿意地點頭,繼續(xù)笑著用河南話說,“毛主席咋說來,要團結(jié),不要裂縫嘛?!?/p>
“你們都在這兒,”我的話音剛落,趙建勇走進來,他腋下夾著一摞文件。進門四處打量了一下說:“嗬,這里收拾得不錯嘛?!?/p>
蘇巧玲說:“什么不錯,油腥味太大了,我頭暈?!?/p>
趙建勇沒有回答,問我說:“里間也收拾好了,準備做什么?”
我說:“師里不是要來領(lǐng)導和老師嘛,給他們準備的,行不行?!?/p>
趙建勇說:“唔,這樣好。哪天我再讓人送一套新桌椅,東鹽池雖然條件差,也不能太寒酸。”
仇梅從暖瓶里倒了一茶缸開水,遞過來說:“趙干事,你喝水?!?/p>
趙建勇接過茶缸,對仇梅說:“怎么樣,仇梅,在這工作習慣嗎?”
仇梅低頭小聲說:“好嘛?!?/p>
“聽說你們家里要把你安排到北庭古城的郵電局上班,你都不去,非要到東鹽池來,你以后不要后悔哭鼻子?!?/p>
仇梅咧著嘴笑了一下,沒說話。趙建勇接著對她說:“今天晚上有電影,一會兒你到孔憲實那里去,幫他準備片子吧?!?/p>
仇梅答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走了。蘇巧玲也說:“我也走了,我姐的兒子感冒了,讓我去開些藥?!?/p>
蘇巧玲走到門口時,趙建勇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轉(zhuǎn)身說:“哎,你等等,我還有事要給你說?!闭f完起身走過去,倆人站在門外,小聲說話。
我看著桌子上的一摞報紙文件,最上面的《人民日報》社論,醒目的標題是“開展對《水滸》的評論”,文章里面還有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說《水滸》這部書,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毛主席還說,《水滸》只反貪官,不反皇帝。宋江投降了,就去打方臘。
看到這里我很興奮,《水滸傳》是我朝思暮想的書,宣傳隊里的老知青們,一說起水滸里的故事,總是眉飛色舞的,聽得我特別入迷,可惜這樣的禁書東鹽池找不到?,F(xiàn)在毛主席號召全國人民評《水滸》,我覺得自己有機會讀到這本書了。
“這張報紙留給你,好好學習一下,”趙建勇在我面前坐下說,“下一階段廠里要開展評《水滸》的運動了,到時候你要寫一個總結(jié)材料?!?/p>
我說:“建勇,我沒有看過《水滸》,這里面的宋江、方臘都是干啥的,全都不知道。我只能抄報紙,東拼西湊了?!?/p>
建勇說:“這個你不用擔心,下星期我去省城開會,聽說師部給我們一套《水滸》做批判材料,回來我第一個給你看?!?/p>
“真的,說話算話,”我一下子高興起來,搓著雙手說,“你把書帶回來,一定先給我看?!?/p>
“肯定給你,我還能虧了你,”趙建勇笑著說,“你先別高興太早了,我問你,戲你考慮過沒有?”
“考慮過,不過可能不成熟,只是個大概的設(shè)想。”
“不成熟沒關(guān)系,慢慢來嘛,你給我說說你的設(shè)想?!?/p>
大型歌劇《鋼鐵邊防》故事梗概:在美麗的巴里坤草原上,各族人民都過著幸福的生活。兵團工四師水工團(又稱工九團)十七連的軍墾戰(zhàn)士們,為了創(chuàng)造更加美好未來,在剛剛建成的北海子水庫夜以繼日地修建水電站??墒牵K修社會帝國主義,并不甘心他們的失敗,派出了一名特務(wù),妄圖炸毀北海子水庫,破壞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實現(xiàn)他們侵略我國邊疆的狼子野心。這個蘇修特務(wù),新中國成立前是欺壓各族草原人民的反動牧主,解放軍進軍新疆的時候,還和烏斯?jié)M匪幫勾結(jié)在一起,負隅頑抗。結(jié)果被我英勇無敵的解放軍徹底消滅,這個反動牧主逃到了蘇聯(lián),成了一名狗特務(wù)。他聽說草原上要建成一座水電站,各族人民就要過上更加美好的生活,就受到主子的指令,懷著對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仇恨,悄悄回到草原準備破壞活動。就在他準備安炸藥的時候,正巧遇到了前來給軍墾戰(zhàn)士送飯的哈薩克族大娘,大娘一見反動牧主,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就是這個萬惡的牧主,逼死了大娘的父親和丈夫。大娘和牧主進行了機智英勇的搏斗,十七連的軍墾戰(zhàn)士們與邊防戰(zhàn)士們也及時趕到,活捉了這個狗特務(wù)。從此,草原各族人民過上了更加幸福的生活。
這個大型歌劇的故事梗概,是我用了兩天,趕在趙建勇去省城開會前寫出來的。這里面有很多構(gòu)想,其實是趙建勇的。我本來設(shè)計的是,下馬崖公社有個好吃懶做的二流子,在我們十七連偷些機器零件換酒喝,險些造成水電站不能按時完成發(fā)電任務(wù)的大禍。這時連隊里苦大仇深的老排長,及時發(fā)現(xiàn)了隱患,帶領(lǐng)全連軍墾戰(zhàn)士連夜檢修,排除了險情,水電站勝利竣工。這個二流子見勢不好,企圖越過邊境線逃往蘇聯(lián),被我邊防戰(zhàn)士抓獲。這個情節(jié)我是模仿革命樣板戲《海港》的,趙建勇聽了以后,在地上轉(zhuǎn)了幾圈,思索著說,這樣寫不好,沒有突出鋼鐵邊防的主題,把二流子改成蘇修特務(wù),就是以前的反動牧主,這才符合階級斗爭的需要。他的這個提議啟發(fā)了我,我說,既然有反動牧主,就應(yīng)該有貧下中牧,我們再設(shè)計一個苦大仇深的哈薩克族大娘,只有她才能認出偽裝成牧民的仇人。建勇說,對對,邊防前線,不光是軍墾戰(zhàn)士,還要有解放軍的騎兵,既然是大型歌劇,就要有氣勢。就這樣他一句我一句,說到熱鬧處我們倆都哈哈大笑,故事卡殼時我們都絞盡腦汁地思索。就這樣,一個上午,我們倆湊出來了這個劇的梗概。
“建勇,咱們這么拼湊行不行?”我仍然疑惑地看著還沉浸在興奮中的趙建勇,“我們以前啥都沒寫過,人家會不會笑話我們?!?/p>
“笑話我們,那就讓他們笑去,”建勇冷笑一聲,“哪個新生事物的出現(xiàn),不是被人笑話,結(jié)果怎么樣,笑話別人的不都成了跳梁小丑?!?/p>
“主要是我這個水平太低了,我才上過幾天學?!?/p>
“你看你又來了,”建勇不耐煩地阻止我,“工農(nóng)兵占領(lǐng)歷史舞臺,就要有大無畏的精神。我給你舉了那么多例子,從王洪文到蘇巧云,你怎么還不開竅,”他說到這里,見我還要張嘴,又說,“行了,我再不聽你廢話了,你就大膽地干吧。你其實就是打個草稿,最后完成還要請領(lǐng)導和專家審查,集體討論才行,你他媽的還擔心個球嘛?!?/p>
趙建勇這一罵,反而激發(fā)了我的勇氣。我回頭一想,他奶奶的,我就甩開膀子干它一場!寫不好又能怎么樣,大不了還回連隊勞動;萬一成功了,說不定真的能進三結(jié)合寫作組,去省城參加排演和修改。這幾年宣傳隊的人們流行一句口頭禪,“騎著毛驢拄拐棍,能舒服一陣算一陣?!贝蠹颐磕暝诠さ厣?,都盼著國慶節(jié)以后宣傳隊的集中,一個冬天都在禮堂里排節(jié)目,不用在寒風中賣苦力了?,F(xiàn)在政工組給我提供了這么好的條件,一個人在明亮的辦公室里寫劇本寫材料,我還猶豫什么呢?
趙建勇帶著我起草的故事梗概去師部開會了,我也開始了劇本的構(gòu)思和編寫。我把整個歌劇設(shè)計成三幕,第一幕《陽光照耀巴里坤》,表現(xiàn)草原上各族人民修建水電站熱火朝天的勞動,還要突出邊防部隊和哈薩克族牧民的軍民魚水情;第二幕《憶往昔》,回憶舊社會草原人民的悲慘生活;第三幕《勝利歡歌》,表現(xiàn)大家齊心協(xié)力,活捉蘇修特務(wù)的驚險過程,最后是各族人民載歌載舞,奔向美好的未來。
我以前在下馬崖上學的時候,菊給我借了一本殘缺的詩歌集,沒頭沒尾的,寫的是巴里坤草原上解放軍剿滅烏斯?jié)M匪幫的故事。我記得詩歌里有個美麗的姑娘叫蘇麗亞,她愛上了一位英俊的騎手巴哈爾,但卻遭到了兇惡狡猾的牧主老爺阿爾布滿金的迫害。解放軍的隊伍里有個哈薩克青年沙爾拜,回到草原上帶領(lǐng)廣大牧民同牧主老爺斗爭。看到這里書就沒有了,我不知道為啥有人說這本書是大毒草,還聽說寫書的詩人畏罪自殺了。我想了很久,后來有些明白了,這本書的毒,就是寫了巴哈爾和蘇麗亞的愛情,而且蘇麗亞還躺在巴哈爾的懷里,這很下流,還有沙爾拜,已經(jīng)是個解放軍戰(zhàn)士了,還和一個叫葉爾納的姑娘談情說愛,這也很不健康,污蔑了解放軍的光輝形象。還書前我偷偷在日記本里摘抄了好多詩句,還有草原上的民歌。現(xiàn)在這些詩歌都起作用了,我把它們改頭換面,全都用在《鋼鐵邊防》的歌詞里面了。
連綿千里的天山腳下,
就是我們親愛的故鄉(xiāng)巴里坤,
巴里坤盛開著千萬種花卉,
唯有一朵山丹丹花最紅。
崢嶸萬狀的天山頂上,
就是我們巴里坤草原的天空,
天空里閃爍著千萬顆群星,
唯有一顆啟明星最明。
我心上的那位姑娘??!
和我一同住在靜靜的巴里坤,
她比那怒放的山丹丹花還紅,
比那拂曉的啟明星更明。
這一首哈薩克族民歌叫《相思曲》,前兩節(jié)我照樣抄襲,第三節(jié)我把其中的“姑娘”改成了“解放軍、共產(chǎn)黨”,覺得十分貼切。改編后的歌詞是:
我親愛的解放軍,敬愛的共產(chǎn)黨啊!
感謝你們來到了美麗的巴里坤,
紅五星比那怒放的山丹丹花還紅,
共產(chǎn)黨比那拂曉的啟明星更明。
寫到這里,我心里有點得意,站起來哼唱了一段河南梆子《你這個壞東西》:“……你這個壞東西,三自一包就是你搞的……”這時,仇梅提著暖壺進門,看到我笑容滿面地在地上踱步哼哼,她快步走到辦公桌前給我倒水,又開始收拾辦公桌。
“哎哎,好了,我自己來,”我急忙上前阻攔說,“仇梅以后你不要給我倒水擦桌子,我自己有手?!?/p>
仇梅嚇得停住手,小心地說:“我又做錯了嗎?”
“不不,你沒錯,”我解釋說,“不要這么勤快,我也是勞動人民,又不是地主老財?!?/p>
“建勇哥說你是東鹽池的筆桿子?!?/p>
“哈哈哈,”我放聲大笑起來。“聽他胡說八道,我是個啥筆桿子,就上過三年小學。東鹽池大學生老高中生有的是,我算老幾。”
“你騙人,建勇哥說你們是初中畢業(yè)。”
“噢,初中畢業(yè),”我又想放聲大笑,沒法給這個小姑娘解釋清楚,我們這個初中生是怎么混出來的,還要從造反,打仗,復(fù)課鬧革命,學農(nóng)勞動說過去。我說,“你也上過初中,你知道我們都學過什么。孔憲實孔大哥,‘高六六的,醫(yī)院的邵醫(yī)生,大學生?!?/p>
“啥是‘高六六的?”
“六六年高中畢業(yè),正牌的,”我看仇梅還要追問,又急忙說,“六六年以前的大學生高中生,正規(guī)上課,正規(guī)考試,還有課本,懂不懂?!?/p>
“噢,噢?!背鹈匪贫嵌攸c頭。
“你比如你叫仇梅,你這個姓是個多音字……”我又給仇梅講解這個“仇”字,“這是邵醫(yī)生告訴我的,人家大學生,懂得多吧?”
“可你會寫材料,還會寫戲。”
“嗨呀,那全是,”我差一點說出來全是胡亂編的,要不就是抄的。突然察覺到這種話不敢說,萬一傳出去惹麻煩,正思忖著怎么解釋,回頭見仇梅雙手捧起草稿紙,默默地念。我又說:“對了,你是從西鹽池牧業(yè)連來的,草原上也放過牛羊,你看我寫得像不像?!?/p>
“寫得好,我們大黑溝就是這樣的?!背鹈纺樕细‖F(xiàn)出一種回憶,像說夢話一樣,眼睛直直地看著窗外說,“草原上靜靜的,滿山都是花,天上的星星密密麻麻,亮晶晶的??軗]哥,你真會寫?!?/p>
“嗨嗨,不行不行,”我急忙擺手,又差一點說出,“其實這不是我寫的,是抄一個詩人的書上的?!北愣似鸩韪缀人?,改口說,“好多地方都是亂編的,也不知道對不對?!?/p>
“這個地方不對,”仇梅指著稿紙說,“你寫的花不像?!?/p>
“不像?怎么不像?”
“我在草原上、山里面沒有看見山丹丹花,也沒有見過紅顏色的花。”
“那是你們大黑溝,巴里坤草原上多得是。”
“我們放羊、趕牛,也經(jīng)常去巴里坤,沒見過呀,”仇梅堅定地說,“巴里坤最多的是馬蘭花,每年春天開得最早,開的是小黃花;有一種串串紅,我叫不上名字,開的是粉紅的花。沒有你說的最紅的花呀?!?/p>
“好好,你的意見很好,我再仔細推敲推敲,”我有點尷尬,但仍然顯出一副虛懷若谷的大度,又說,“不過詩歌嘛,需要虛構(gòu),主要是比喻,比喻懂不懂,就是打比方。你比如說,天山起舞,塔河歌唱,天山怎么能跳舞呢?塔里木河怎么能唱歌呢?你說是不是?”
“我們老師教過,虛構(gòu)、比喻都是修辭,描寫必須要真實……”
“唉……”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想告訴仇梅,老師說的早就過時了,這些年我們一直在批判“寫真實論”,我又怕她追問什么是寫真實論,解釋起來很費勁,更何況她剛從山里來,對我們已經(jīng)運用得十分熟練的大批判語言缺乏理解。
傍晚我在食堂吃飯,就聽見廣播里蘇巧玲的聲音:“一連的寇揮同志,聽到廣播以后到廣播室來一下?!?/p>
我端著碗朝廣播室走,隔著玻璃窗,看見外間的燈光下,孔憲實正和一個中年人抽煙聊天。我一邊吃一邊打量那個陌生人,穿一件淺綠色“的確良”襯衣,頭梳得油光錚亮,張口笑的時候,嘴里的金牙閃著光。我覺得這可能就是師部來的作家老師,便迅速把飯菜扒拉到嘴里,把碗筷放在窗臺上,用手背抹了一把嘴角,然后敲門。
開門的是仇梅,她正在洗茶杯。我進屋后恭敬地站住,孔憲實笑著介紹:“他就是寇揮。”那人上下打量我,然后開口說:“你就是拱豬?”
“啊?拱豬?啥拱豬,打牌嗎?”我一下愣住了。
“他說,你就是冠軍嗎?”孔憲實連忙笑著解釋,“曾師傅是湖南人,口音有點重?!?/p>
“噢,冠軍,啥冠軍?”我還是有些迷惑。
“乒乓球冠軍嘛?!痹鴰煾颠@一句我聽懂了。
“嗨嗨,不是不是,”我急忙擺手辯解,“我不行,我是瞎蒙的,不行不行。”
“我是慕名而來,想和你較量較量?!痹鴰煾嫡酒鹕韥?,目光逼人。
“啊,較量?”我有些發(fā)蒙,看著孔憲實說,“這不是師里來的作家老師?”
“噢,你弄錯了,不是,”孔憲實又笑著介紹,“這是東疆鐵路分局的曾師傅,乒乓球冠軍,這幾天在三間房火車站檢查工作,聽說東鹽池乒乓球厲害,想來以球會友?!?/p>
“啊,不行不行,”我聽完大驚失色,“我的球哪里厲害,明明是你和邵醫(yī)生嘛?!?/p>
“怎么回事,這位小同志還不給面子啰?”曾師傅顯然很不高興。
“曾師傅,你聽我說,”我使勁咽了一口唾沫,“東鹽池真正的冠軍不是邵醫(yī)生,就是孔大哥,我這……”
“什么意思,我難道不配和你交手啰?”曾師傅打斷我的話,臉色鐵青。
“曾師傅,你別生氣,”我繼續(xù)賠著笑臉解釋,“叔叔,叔叔,你是長輩,我沒說假話,我……”
“行了,別說了!”曾師傅大喝一聲,還甩開了仇梅遞過來的茶水,接著冷笑說,“早聽說東鹽池藏龍臥虎,徒有虛名嘛,不過打場球,連個敢應(yīng)戰(zhàn)的人都沒有,那我就告辭了?!?/p>
曾師傅的言行激怒了我,特別是看到仇梅被開水燙了手背,齜牙咧嘴地吸涼氣,辦公桌上灑了一大攤茶漬,一股無名之火直躥我的腦門。我喊了一聲“等一下”,大咧咧地坐在桌邊,晃著二郎腿說:“曾師傅想和我們玩玩球,好啊,不過我有個條件?!?/p>
“么子條件?”
“我,冠軍,他,”我用手指著孔憲實說,“孔大哥是第三名,亞軍就在門外。曾師傅,你先和孔大哥分出勝負,你要贏了,亞軍邵醫(yī)生和你打;邵醫(yī)生要是輸了,我上。如果你要是連第三名都打不過,我看,我就不用上場了吧。”
“好,痛快!”曾師傅反倒喜形于色,一邊解扣子脫襯衣一邊說,“東疆的鐵路沿線我都跑遍了,還沒遇到對手。幾百公里路,東鹽池,看來我是不虛此行?!?/p>
不一會兒,“東疆鐵路分局與東鹽池乒乓球友誼賽”的消息就傳開了,人們從四面八方涌向禮堂,舞臺上已經(jīng)燈火通明。從曾師傅微笑的表情可以看出來,他對比賽安排在舞臺上進行很滿意。他的白球衣胸前有個鮮紅的“獎”字,足有碗口大。孔憲實也換了一身運動裝束,兩人賽前練習期間,邵醫(yī)生也來了,也是早早換好的運動服,而且主動當起了裁判。我看了幾分鐘兩人的賽前練球,我就斷定:那個盛氣凌人的挑戰(zhàn)者輸定了。
孔憲實的祖上是福建華僑富商,他在華僑學校讀書時,受過規(guī)范的音樂和體育培訓。據(jù)說文化大革命開始時,他到新疆來投奔一個遠房姨媽。他在省城的工一團上高中期間,一直是學校的籃球隊長。無論是打籃球還是乒乓球,他特別講究動作的標準和瀟灑。加上他高大英武的外形,幾乎是東鹽池所有青年人的偶像。果然,比賽開始以后,孔憲實很快就掌握了曾師傅那種野路子怪球的規(guī)律,開始盡情地發(fā)揮著左右開弓的特長,打得煞是好看。平日在和廠里人打球,他總是嘻嘻哈哈、滿不在乎,今天突然變得很專注,每球必爭。我不知道是不是曾師傅的無禮也讓他惱火,或者是舞臺下面有好幾百人在為他吶喊喝彩,激起了他盡情表演的性情。我一邊看一邊朝舞臺的角落里縮,臉臊得通紅。實在不敢想象,就在兩個月前,我居然擊敗過他。如果是他今天這樣的比賽狀態(tài),可能我會輸?shù)酶y看。
在孔憲實連珠炮一般的進攻之下,曾師傅招架不住了,節(jié)節(jié)敗退,很快就以21:12輸了第一局。雙方交換場地時,我想去臺下觀戰(zhàn)。這是我們在宣傳隊養(yǎng)成的習慣,經(jīng)常在節(jié)目的間隙,從廣播室穿出去,溜到禮堂的角落里看舞臺表演,體驗觀眾的反應(yīng)。我剛走進廣播室,蘇巧玲正好出門,陰沉著臉對我說:
“仇梅跑哪兒去了?”
我說:“她不是一直在舞臺上忙著嗎?”
蘇巧玲說:“她忙什么了。”
我說:“舞臺上的活還少嗎?倒水,遞毛巾,她沒閑著呀。”
“你看你看,”蘇巧玲指著遠處的仇梅說,“你看她在干什么?”
我朝仇梅看過去,她站在舞臺的另一個角落,正在全神貫注地看比賽,眼睛直直地盯著孔憲實,孔憲實打出好球,她忘情地跳腳鼓掌,孔憲實失誤了,她像胃疼般地皺眉吸氣。我笑著說:“這不挺好嘛,她看比賽這么投入?!?/p>
“好什么好,”蘇巧玲撇了撇嘴,“大驚小怪的樣子,一看就沒見過世面?!?/p>
她的話讓我大覺逆耳,那個撇嘴的動作更讓我反感,我忍不住脫口說道:“對對,她確實沒有見過什么世面,”我故意把什么說成“什嘛”,“還有人把西鹽池的人叫紅二方面軍的。”
“什么意思,為什么要叫紅二方面軍?”
“不知道,”我笑著說,“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大概說西鹽池和我們是兄弟部隊吧?!?/p>
我知道蘇巧玲早晚會明白這句話里陰損、惡毒的含義,她一旦明白了,肯定會恨我。其實我也一直在告誡自己,千萬不要得罪了蘇巧玲,她是副廠長的妹妹,現(xiàn)在又在和趙建勇談對象。但我一遇到事總是控制不住自己,尤其是讓我感到厭惡的事。我只是短暫地享受著一種報復(fù)的快感,往往忽略了它有可能帶來的嚴重后果。
這時候,舞臺上的比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臺下的哄笑似乎說明,這種比賽雖然精彩,但也太沒有懸念了。臺上那個遠道而來的挑戰(zhàn)者,單看裝備的確像個運動高手,但也實在不堪一擊。就在曾師傅垂頭喪氣地坐在裁判椅子上擦汗時,邵醫(yī)生和孔憲實的攻防表演開始了。看到在場的人們?nèi)绨V如醉的表情,我突然覺得:這個禮堂,這個舞臺,好像只有他們倆的表演才配得上。這幾年,在這里舉行的大大小小的會議,還有我們宣傳隊的排練演出,不知投入了多少精力和財力,好像還沒有這場球賽這么吸引人,什么原因呢?
我的胡思亂想被打斷了,因為舞臺上發(fā)生的事吸引了我——只見曾師傅嚴肅認真地當起了裁判,他好像早已把自己的失敗忘到九霄云外了,而且他的報分聲音洪亮,手勢干脆,還添加了自己的解說和贊嘆,比如:“扣得好,得分,2比1;削球出界,8比5;攻球下網(wǎng),11比11……”
這種裁判方式我們倒是第一次見,讓人覺得新鮮。我不由有點欽佩這個性格直爽的湖南漢子了,他倒是拿得起放得下。還有,這天晚上,我從曾師傅的言談中學到不少新詞,什么“慕名而來”、“藏龍臥虎”、“徒有虛名”、“不虛此行”,我猜想他一定讀過不少書,也走過許多地方,又是一個讓我羨慕的人。
早上我開始動手寫大型歌劇第一幕《陽光照耀巴里坤》的草稿。為了表現(xiàn)出草原各族人民和解放軍一起修建水電站的熱烈場面,我又模仿了藏族舞蹈《洗衣歌》。我描寫哈薩克牧民勞動時載歌載舞,一個青年領(lǐng)唱:“哎,誰幫我們修建水電站?誰把幸福的陽光灑滿草原?”然后是眾人合唱:“解放軍,解放軍!”
這樣的編寫我有點得心應(yīng)手了。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初步掌握了革命文藝的一些規(guī)律,只要把那些聽過見過的故事和詞句,套用到我們想要表現(xiàn)的內(nèi)容里,基本上就成功了,誰敢說個“不”字呢?這些經(jīng)驗都是我們宣傳隊的寧導演,也是東鹽池最會寫戲的人傳授給我的。過去我也很崇仰寧導演,覺得他太有才華了,居然會編劇??尚麄麝犇切├现鄠円姸嘧R廣,一看他寫的節(jié)目,就說這個情節(jié)是從哪兒“借鑒”的,那句臺詞是從哪里抄來的。導演聽了也不生氣,反倒振振有詞地說:“他們懂個啥,這叫相互學習?,F(xiàn)在的節(jié)目,哪個不是抄的,哪個是自己編出來的?怎么,你還想創(chuàng)新?你還想比革命樣板戲高明?除非你不想活了?!?/p>
“你還想比革命樣板戲高明?你敢說我宣傳毛澤東思想的節(jié)目差?”這兩句話,是寧導演對所有質(zhì)疑他的人最有力的反擊。一般人聽完他氣勢洶洶的反問,都會啞口無言,狼狽離去。只不過后來他太相信自己的編劇地位了,有些小節(jié)目就不想親自動手,偷懶間都交給我來寫。我就是在這些編寫中,特別是他的修改中,慢慢琢磨出了一些門道。再加上他的“上綱上線”,恃強好斗得罪了不少人,編節(jié)目寫材料的任務(wù),更多地落在了我的頭上。我想,寧導演如今在工地上一定特別后悔,這個身體單薄、說話女里女氣的中年男人,想著我最近坐在辦公室里喝茶看報,搖動著筆桿子,可能宰了我的心都有了??墒?,誰讓他自己不爭氣呢,師部文工團的演員不好好干,偏要搞個男女作風問題。發(fā)配到東鹽池來也不吸取教訓,喜歡搬弄口舌、吵架撒潑,群眾關(guān)系太差。
寫完這段表現(xiàn)軍民魚水情的熱烈場面,我覺得應(yīng)該在勞動休息期間,加上解放軍和哈薩克牧民的“聯(lián)歡”,讓解放軍的邊防排長跳一段“馬刀舞”,草原上的哈薩克婦女跳一段“繡花氈”,正好可以把我們宣傳隊前年排演過的舞蹈《花氈獻給毛主席》放進去。這時候我聽見門外的腳步聲,抬頭看見有個人頭在窗戶前晃動。
“馬小飛,別賊頭賊腦地看了,進來吧。”我對著門外喊。
過了片刻,馬遠基輕輕地推開門,又探著腦袋朝屋里看,見只有我一個人,這才像雞叨米一樣點著腦袋走進來,四處張望著說:“就你一個人?”
我把鋼筆往桌上一扔,身體朝后仰在椅子靠背上,伸了個懶腰,問他道:“你怎么不上班?是不是又裝???”
“我怎么不上班,”馬遠基瞪了我一眼,“我給你說過,現(xiàn)在我在芒硝工地裝車,下午班。”
“噢噢,我忘了,”我笑著說,“我說你怎么大白天敢在廠部周圍亂竄?!?/p>
“你忘了,我看你又開始犯迷糊。是不是又寫節(jié)目呢?”
“啊,你看出來了?!?/p>
“那還用說,你要是寫材料,還像個人。一寫節(jié)目,就像個傻瓜一樣,一問三不知,嘴里還嘟嘟囔囔的。”
我們相互打趣了幾句,他又問:“仇梅不在這兒?”
我說:“上午沒來,你找她有事嗎?”
他像是嚇了一跳,連忙說:“沒事,隨便問問。”然后又解釋說,“我剛才在外面看,如果這里還有人,我就不進來了?!?/p>
“為什么?”
“我想給你單獨說個事,”馬遠基把腦袋湊過來,低聲說,“你知不知道,鐵柱從省城探家回來了。”
“知道呀,怎么了?”我覺得馬遠基又在大驚小怪,“你是不是要說鐵柱看過‘三百五十六(《山本五十六》)”
“不是不是,我說這個干球,”馬遠基搖頭說,“他給別人說,菊要調(diào)到師部文工團去了?!?/p>
“啊,真的嗎?”聽到這個消息,我的確很吃驚。
“好像是真的,西鹽池當年演《沙家浜》的那個導演,現(xiàn)在是師部文工團的導演,聽說他上個月親自到艾丁湖農(nóng)場去給菊辦調(diào)動?!?/p>
“辦好了沒有?”
“聽說連隊不放人,導演還在和農(nóng)場的領(lǐng)導商量。”
“鐵柱怎么知道?”
“你忘了,鐵柱的爸爸是師部食堂的大師傅,專門給師首長蒸包子的,消息靈通得很?!?/p>
“噢,是這樣,”我嘆了一口氣,心里突然有點亂。
有關(guān)菊要調(diào)到文工團的消息,我聽到已經(jīng)不止一次了。我們剛來東鹽池的第二年,黑旦就悄悄告訴我,有個部隊文工團看中了她,去艾丁湖農(nóng)場要調(diào)她去當文藝兵。我當時驚喜地說太好了,還被黑旦罵了幾句。他說:“好個球,揮娃子,你咋這么傻,她要是當兵進了省城,還能和你好嗎?”我當時還不敢承認她對我好,黑旦說我裝洋蒜,大家都能看出來菊和我的關(guān)系不一般??蛇@么多年過去了,菊還在農(nóng)場務(wù)農(nóng),再有傳聞我已經(jīng)不敢輕易相信了。再說,我不知道菊到底和我有什么“不一般”的關(guān)系,她從來沒有給我來過信,也不和東鹽池任何一個老同學聯(lián)系。所以,我對她是否調(diào)動的事已經(jīng)不太關(guān)注了,而是非常想知道,她的心目中到底還有沒有我。
馬遠基見我沉默不語,臉色發(fā)白,以為又觸動了我的痛處,一時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只好陪著我坐著發(fā)呆。不一會兒,屋外好像有什么響聲驚動了他,他跳起身來說,好像有人來了,便匆匆地走了。我走到門口朝外面看,沒有人,只是風把墻上的半截標語吹得“嗒嗒”響。
仇梅給我倒開水,我抬眼見她情緒低落,眼睛也有些發(fā)紅,忙問:“怎么了仇梅?”
仇梅咬著嘴唇不說話,轉(zhuǎn)身朝門外走。我又連忙叫住她,問她到底怎么了。
她低著頭小聲說:“我得罪巧玲姐了?!?/p>
“啊,你得罪她了,”我心里一驚,“你怎么得罪她的?”
“她嫌我光知道看打球,啥活也不干,滿桌子的茶水漬子也不擦。”仇梅說到這里,眼睛又開始發(fā)紅。
“噢,這個,”我長出了一口氣,站起來在地上邊走邊笑著說,“這個沒關(guān)系,桌子嘛,再擦一下不就完了嘛。”
“可她發(fā)脾氣了?!?/p>
“沒事沒事,副廠長的妹妹,有點小脾氣,發(fā)完就沒事了?!蔽依^續(xù)安慰她。
“真的?”她抬頭看著我,“真的沒事了?”
“真的真的,”我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這才多大點事。她說你,你沒頂嘴吧?”
“沒有,我趕緊去擦桌子,地上也收拾了,可她還在叨叨?!?/p>
“你就讓她叨叨幾句吧,”我大度地說,“你在臺上看球賽那么高興,她心里能舒服嗎?”
“我看球賽,她怎么不舒服了?”仇梅一臉的迷茫。
“毛主席不是教導過我們嗎,”我笑著模仿著舞臺上演員們的腔調(diào)朗誦道,“人民大眾開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難受之時?!?/p>
仇梅更加迷惘了,她像是考試遇到了難題,緊鎖眉頭思考。
我回到桌前坐下喝茶,這時候?qū)W校里下課的鐘聲“當當當”地響了。一大群小學生們涌到戈壁灘上,亂跑亂叫。學校的廣播也響了,傳來一首小提琴獨奏曲《千年的鐵樹開了花》。這首樂曲我很熟悉,也很喜歡,這張紅色塑料唱片被我聽了無數(shù)遍,我甚至記住了唱片上的文字:小提琴獨奏:上海交響樂團潘寅林,鋼琴伴奏:尤大淳,編曲:阿克儉。我還問過宣傳隊里的上海知青大黃,你們上海人里面怎么還有姓阿的,他說阿拉不曉得。
“寇揮哥,我不會被開除吧?”仇梅突然打斷了我的沉迷。
“開除?誰開除?”我驚醒過來,腦子里還是一段小提琴跳弓的高難技巧,“你說什么開除?”
“我說我,他們會不會不要我了。”仇梅仍然是一臉的愁云。
“噢,你,”我回過神來,連忙問道,“誰敢不要你,誰?”
“巧玲姐,她都批評我好幾次了。”
“她批評你?她算個什么……”我差點說出口頭禪“什么雞巴東西”,在小姑娘面前,我壓抑著火氣,盡量平靜地說,“仇梅,你聽我說,你雖然到東鹽池來的時間不長,但你表現(xiàn)很好,干活勤快,有眼色,對人誠實,領(lǐng)導最喜歡你這樣的?!?/p>
“真的嗎?”仇梅的臉上泛起了紅暈。
“當然是真的,”我笑著說,“劉副教導員、孔大哥,還有一鴻姐姐,都在我跟前夸過你。”
“啊,真的,”仇梅驚喜地叫起來,“他們都夸過我?”
我說:“當然是真的。我們大家都有眼睛,你做事那么踏實,我們會看不見嗎?”
“那巧玲姐怎么老要批評我呢?”
“噢,當然么,我們大家老是表揚你,她聽了以后怎么會高興呢?你上學當過班干部,你想一下,老師最愛表揚誰,班上是不是就有人最愛和他搗亂?”
仇梅又緊鎖眉頭地思考,接著點頭,好像是聽懂了,眉眼也舒展開來。她又操起掃帚,歡快地打掃辦公室。
學校的鐘聲響了,不一會兒,傳來了小學生朗讀課文的喊聲。仇梅停下打掃,站在門邊聽。我突然有些心酸:我也是十六歲離開家,來東鹽池已經(jīng)快五年了。那時候不想上學,不想再被爸媽管教,就想奔向廣闊天地。如今又羨慕別人上學讀書放學回家。腦子一亂,再提起筆來,什么也寫不出來了。我對仇梅說:“仇梅,你休息一會吧,我還有話要問你呢?!背鹈反饝?yīng)了一聲,坐在窗戶下的水泥墩上。
我說:“聽說你叔叔是北庭古城的郵電局副局長,想召你進郵電局,你不去,非要到我們這來。是真的嗎?”
仇梅點點頭。
我嘆了一口氣說:“仇梅呀,你真是夠傻的。你知不知道,我們這里有多少人想離開東鹽池,想到城里去?!?/p>
仇梅搖頭說:“北庭不好?!?/p>
“不好?怎么不好?”
“老城的人土得很?!?/p>
“土得很?”我吃驚地看著她說,“怎么土了?”
“他們說的土話,死難聽,外面人都笑話呢。”
“那你說哪個地方不土,誰說話不土?”
“你們,”仇梅也看著我,眼睛里放著光,“你們說話就好聽,特別是孔大哥,他說的是北京話?!?/p>
“啊,你就是因為這個,非要到這里來?”我更加吃驚。
“我給同學寫信,說我在這工作,同學都羨慕死了?!?/p>
“羨慕你,羨慕你什么?”
“我說,我的工作,幫孔大哥放電影,寇隊長寫大戲也讓我看,我還喜歡看孔大哥打乒乓球,看建勇哥打籃球。東鹽池好多東西,我們大黑溝沒有,老城也沒有,我在我叔叔家住過?!?/p>
“這些有什么用?”我苦笑著搖頭,“它能當飯吃嗎?”
“能,能當飯,比吃飯好,”仇梅說得很堅決,“我小時候就知道,東鹽池是戈壁灘,風大,光吃苞谷面,沒有菜。可我來了以后,不想走了?!?/p>
“比你們西鹽池還好嗎?”我想起了曾經(jīng)紅火的西鹽池,全師聞名的《沙家浜》劇組。
“比我們好,比我們?nèi)硕?,”仇梅展開雙臂,比畫出了一個大場合,“我上學看過你們宣傳隊來演節(jié)目?!?/p>
“噢,是不是前年春節(jié)?”我想起了那次演出,當時西鹽池已經(jīng)停產(chǎn)了,生產(chǎn)連隊都調(diào)到師里的煤礦去了,只剩下廠部留守的人和山里的牧業(yè)連,顯得很蕭條,廠部都快被野草淹沒了。
“就是,孔大哥演哈薩克老大爺,給解放軍送西瓜,演得可好了,一鴻姐姐是獨唱。不過,我沒看見你?!?/p>
“我是拉胡琴的,給他們伴奏,不上臺?!蔽疫€在想那次演出,臺下稀稀拉拉的,而且演完之后沒有吃上通常的招待飯。
“寇揮哥,你去過北京嗎?”仇梅又問。
“北京,”我哈地笑了一聲,“沒有,我還沒有出過新疆呢?!?/p>
“孔大哥就去過,還見過毛主席?!?/p>
“那還用說,人家是老高中生,老紅衛(wèi)兵,大串聯(lián),全國都跑遍了。”
“唉,孔大哥真有福氣,”仇梅長嘆了一口氣,又問我,“寇揮哥,你去過哪里?”
“我就去過喀什噶爾,南疆,離這幾千公里?!蔽抑钢T外的南方,“我還會說‘英格拉衛(wèi)約爾達西啦(維吾爾語,革命的同志們)?!?/p>
“啊,你還會說維語?”仇梅驚喜地叫起來,“你也了不起?!?/p>
“這就了不起了,”我笑著說,“我們在南疆會幾句維語,和你們在草原上會說哈薩克語一樣。你說幾句哈語。”
仇梅想了想說:“喀勒撒勒木孜,托勒列騰孜,恰依阿愣孜?!?/p>
“什么意思?”
“孔大哥和你,來我們家玩,我媽媽給你們燒奶茶,煮肉吃?!背鹈贩g道。
“啊,好哇,”我哈哈地笑著說,“我和孔大哥可都是大肚皮,能吃又能喝?!?/p>
“那我們才高興呢,”仇梅滿臉的欣喜,搓著雙手,好像我們已經(jīng)在她家里做客了,連聲說,“你們是稀客,一定要吃好,喝好?!?/p>
“好,我們一定吃好,喝好。”我答應(yīng)得很痛快。我見識過草原上人們的熱情好客。剛從喀什噶爾搬家到下馬崖,草原上的人家,只要見到生人,都朝家里請,燒奶茶,宰羊煮肉。后來連隊發(fā)了緊急通知,警告大家“筷子頭上有槍聲”,還批斗了幾個“敵我不分”的糊涂蟲,人們的交往就越來越少了。
晚上我開始寫歌劇《鋼鐵邊防》的第二幕《憶往昔》,在設(shè)計劇中的反動牧主、蘇修特務(wù)形象時,一下子被難住了。首先是名字,想給這個反面人物起個丑陋的名字,因為不懂哈薩克語,不知道應(yīng)該讓他叫什么,只好把下馬崖一個叫阿多巴依的老牧主的名字照搬過來;這個壞蛋的長相,我想了很久,決定以馬遠基為原型,他的大腦袋代表剝削階級的腦滿腸肥,他走路時弓著腰像雞叨米一樣點著頭,正好表現(xiàn)蘇修特務(wù)賊頭賊腦的特點,我把他手上的火爐鉤,換成皮鞭。這時候我的腦海里出現(xiàn)的馬遠基,頭戴一頂狐貍皮的大皮帽子,身上穿一件大皮袍,提著馬鞭,斜著三角眼,一顛一顛地在草原上到處亂瞅,想到這里我不禁笑得渾身亂抖。
我在回宿舍的路上,一直想著把這個設(shè)想告訴馬遠基,他會是什么表情??斓剿奚衢T口時,我聽見里面眾聲喧嘩,我覺得奇怪,我們這個宿舍已經(jīng)冷清好久了,怎么突然這么熱鬧。等我推門一看,彭興國正站在地上模仿著哪個人,十幾個知青坐在小板凳上笑得前仰后合。他一見我進門,急忙停住表演,對我說:“你回來了,我們等你好長時間了。”
我說:“等我干什么?”
彭興國說:“聽說你弄了一套《水滸》,給哥兒們來一段唄?!?/p>
我一聽急忙驚喜地問:“建勇回來了?”
“建勇?”彭興國迷惑地說,“讓你給大家講一段《水滸》,你扯啥建勇么?!?/p>
我把建勇去師部開會,要帶一套《水滸》回來的話說給大家。
知青們一聽完,紛紛起身,提著小凳朝門外走。彭興國嘆氣說:“唉,我聽成你從孔憲實那里借了一本《水滸》,專門叫了一幫人來聽故事?!?/p>
我說:“不過也快了,建勇要回來,就有書看了?!?/p>
彭興國搖頭說:“你別做夢了,要是他帶回來的,輪不到你看?!?/p>
我有些急了,說:“怎么輪不到我,他親口給我答應(yīng)的,帶回來先給我。”
彭興國笑著說:“那你就等著吧,等到當官的都看完了,就快到你手上了?!?/p>
我又沖出了宿舍,朝趙建勇的宿舍走去。自從他調(diào)到政工組以后,就搬到廠部宿舍去了,和孔憲實兩人一屋。我覺得建勇走了一個星期,現(xiàn)在應(yīng)該回來了。我也擔心他變卦,《水滸》一旦落到廠領(lǐng)導手里,真就不好催了。哪怕在交給領(lǐng)導以前,我能搶先拿到書,就熬個通宵,看它個痛快。這種事在我身上發(fā)生好幾次了,東鹽池找本書太不容易了,經(jīng)常是想看的人多,借閱的期限太短,只好大家輪流。
建勇的宿舍黑著燈,門上還掛著鎖。我還不死心,朝禮堂遠遠望過去,發(fā)現(xiàn)廣播室的燈還亮著,我又疾步朝廣播室走。廣播室的門大開著,我進去時看見只有蘇巧玲一個人,正背身俯在辦公桌上吃東西。她聽見響動,回頭看是我,急忙用雙手捂著臉,好像很害羞地扭著身子哼哼道:“哎呀,怎么讓你看見了?!?/p>
“我沒看見什么呀,不就是你在吃東西嗎?”這時我看見了她手上的半截紅薯,說完話我轉(zhuǎn)身朝外走。就聽蘇巧玲喊:“哎,回來?!?/p>
我轉(zhuǎn)身問她:“有事嗎?”
蘇巧玲慢悠悠地說:“這么晚了,你到廣播室來干什么?”
“哦,我來取報紙,”我解釋說,“我寫材料要查一點資料,看見廣播室燈還亮著,就順路過來了?!?/p>
“今天報紙沒送來?!彼f。
我轉(zhuǎn)身又要走,只聽蘇巧玲在身后又喊:“回來”,我再轉(zhuǎn)身時,她咯咯地笑著說,“報紙來了,我騙你呢?!彼醚凵袷疽庵忾g的辦公桌。
我來到外間,發(fā)現(xiàn)新到的報紙邊,還有不少雜志,雜志封面的右上角寫著訂戶的姓名。我在這一期的《紅旗》雜志上又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名字——“張貴亭”。他是我的老班長,廠里的勞模。出身雇農(nóng),從小要飯,他的典型事跡是我寫的:老班長雖然沒上過學,不識字,而且現(xiàn)在家里孩子多,生活困難,卻一直堅持訂《紅旗》雜志。在我們勞動休息的時候,讓我給全班同志讀黨中央的聲音。我看見了一本《解放軍文藝》,封面上畫著一群英姿颯爽的女飛行員,我急忙翻開看,第一篇文章是《沙漠清泉》,標題邊還有大幅插圖,解放軍邊防官兵和哈薩克族民兵,騎馬挎槍地巡邏。這讓我喜出望外,我已經(jīng)幾年沒有見過文學雜志了,沒想到剛看到一本,還是描寫解放軍和牧民守邊疆的故事,好像專門為我寫戲提供幫助一樣。我剛看了沒兩行,蘇巧玲倚在門邊說話了:“哎哎,這個你不能看,這是劉副教導員訂的,他還沒有看過呢?!?/p>
我只好悻悻地放下雜志,想盡快離開這里,但又有點不甘心。那本《解放軍文藝》像磁鐵一樣,牢牢地吸引著我的雙眼。我決定討好蘇巧玲,爭取快速看完那篇《沙漠清泉》,便對她笑著說:“建勇什么時候回來?”
蘇巧玲說:“你是和我說話嗎?我還以為你不理睬我呢?!?/p>
我說:“不理睬你,我可不敢,我笨得很,不會和不熟悉的人說話?!?/p>
“你笨得很?我沒看出來,不過,”蘇巧玲笑了,“你小時候是不是特愛哭?”
“沒有沒有,我小時候愛笑?!?/p>
“算了吧,你小時候像個女娃娃,和別人吵個嘴都哭?!?/p>
“別聽人胡說,我從來不和別人吵嘴。”
“還不承認,小時候有人欺負你,都是建勇保護你?!?/p>
“這是實話,”我也強笑著,揚起手中的報紙,“報紙我領(lǐng)走了。”
“哎哎,你別走,我話還沒說完呢,”蘇巧玲急忙喊住我。
“你還有事嗎?”我強忍著內(nèi)心不斷上升的怒火。
“你和建勇、菊都是一個院子長大的?”
“就是?!?/p>
“你們兩個是不是都特喜歡菊?”
我沉默了一下,沒有回答。
“這有什么,你還不好意思了,”蘇巧玲吃吃地笑,“說一下嘛?!?/p>
“建勇現(xiàn)在喜歡你?!?/p>
“你呢,你不喜歡我嗎?”蘇巧玲向我擠了擠眼。
我盯著她的臉看了一會兒,說:“我要回去了。”
我快步走出廣播室,還能聽見蘇巧玲在背后叫我。我裝作沒聽見,我怕我再多待一會兒,會忍不住直接回答她說我不喜歡你。我可能還會說,從第一次見面,你叫我揮娃子,問我是不是小時候特愛哭開始,我就討厭你。還有你的斜眼,你的黃牙,你說“什嘛”,還有你欺負仇梅,在我面前說些不著調(diào)的話。只不過你是蘇副廠長的妹妹,我惹不起;再說你和建勇談對象,建勇對我有恩,我不想掃他的面子??梢哉f,我在東鹽池宣傳隊已經(jīng)五年了,來來去去這么多女演員,沒有人他媽的像你這么裝模作樣。
我一路上在心里憤怒地叫罵,咆哮,發(fā)泄著沒有看上那本雜志的失望??熳叩剿奚衢T口時,廣播里傳來了熄燈號,這時候再聽這段號聲,便覺得格外難聽。老膠木唱片紋理都快磨平了,唱針也沒有換,唱機的轉(zhuǎn)速不勻,播放出來斷斷續(xù)續(xù)、怪聲怪調(diào)。過去我們在宣傳隊經(jīng)常幫金一鴻放廣播——起床號、集結(jié)號、熄燈號,還有我們喜歡的唱片音樂。如今放廣播的是這么個“傻波依”(宣傳隊的北京人都這樣罵人),我對這段號聲的厭惡更加強烈了。
我是被彭興國騙到大老王家里來的。彭興國說大老王找我有事,我問他什么事,他說反正是好事,你去就知道了。
彭興國敲開大老王家的院門,像是特務(wù)對暗號——用的是手鼓的鼓點“咚巴拉咚巴”,門就開了,大老王笑容滿面地看著我說:“歡迎寇隊長光臨?!?/p>
進到屋里,小飯桌也擺好了,大老王的老婆也笑吟吟的,給我遞上一杯熱茶。我問大老王找我有什么事,他笑著說:“坐下喝茶,喝好了再說?!?/p>
這時彭興國已經(jīng)從里屋捧出一個帆布包袱,放在桌子上。大老王讓我打開包袱,是一副麻將牌。我好奇地看著大老王,問道:“你哪里來的這玩意兒?”
“我自己做下的,”大老王自豪地說,“你摸摸,細細地摸,這比真正的骨頭麻將還攢勁?!?/p>
我用手細細地摸這副暗紅色的麻將牌,光滑、細膩。又問道:“你用啥做的?”
大老王得意洋洋地齜著金牙說:“用啥,用‘耐靈片?!?/p>
我問他什么是“耐靈片”,他說“耐靈片”就是汽車上的剎車片,剎車片是橡膠的,里面還摻著鋼絲,因為它是箍在剎車軸鼓上,要特別耐磨。質(zhì)量最好的就是美國“道奇車”上的。
我說:“你做這個干什么?”
大老王說:“看你問的,做它就是為了玩么。”
我吃驚地說:“啊,你們在玩麻將!”此時我明白了,彭興國為什么總是深更半夜才回宿舍,原來他和鐵柱在大老王家里打麻將。
“是的呀,今天鐵柱到火車站送人去了,三缺一,‘尿盆子等不及了,叫你來湊個數(shù)?!?/p>
“這個,我不會,”我急忙擺手,又說,“再說,現(xiàn)在還不知道讓不讓打呢?!?/p>
“沒問題,讓打,”大老王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廠領(lǐng)導我都請示過了,沒說不準打,但是不提倡。要不我做麻將干啥,沒有賣的么。”
“沒事,真的沒事,”彭興國已經(jīng)按捺不住了,把麻將搓得嘩嘩響,開始洗牌說,“我們都打了兩個多月了,上次我們出去演出,好多地方都在打。”
“可我不會打,”我為難地說,“麻將我還是第一次見?!?/p>
“不會了學嘛,這玩意兒好學,打兩圈就會了?!迸砼d國安慰我。
“算了算了,還是等鐵柱回來吧,”大老王說,“寇揮一點都不會,也沒有心思學,好久不見了,我們說說話吧?!?/p>
我?guī)椭a牌,不由又拿起麻將牌仔細地看,忍不住夸贊道:“老王你真有本事,簡直和真麻將一個樣?!?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0/10/30/qkimageshzwxhzwx202001hzwx20200102-3-l.jpg"/>
“不是我吹牛,這比真麻將要高級多了,”大老王更來勁了,“麻將一般都是骨頭做的,現(xiàn)在還有塑料的,和我這個不能比。我這是‘耐靈片,結(jié)實、有彈性,不滑、不澀,美得很?!?/p>
說到這里,大老王興致勃勃地給我講制作過程:“耐靈片”做麻將特別難,一是材料太硬,下料困難;二是半圓形,怎么才能變成平板,讓他絞盡腦汁。大老王是機修工,專門請教那些老司機,有人告訴他,把“耐靈片”扔進大鍋煮軟,用厚鋼板壓平。他按照這個方法果然奏效。他又請鉗工師傅們用電鋸、刨床、做成小骨牌,再用細砂紙打磨,一張一張地雕刻。這副麻將牌整整做了半年。
“上面的字是誰刻的?”麻將上的字吸引了我。
“當然是我么,太費勁了,我一天只刻兩張,”大老王把一支鋒利的刻刀遞到我面前,“字嘛,是學校的高老師寫的,人家上過私塾,一手漂亮的隸書。人家都以為我刻章子哩,還有人說我真有才,在宣傳隊會打鼓板、吹大號,還會刻圖章——”
“行了行了,再別吹了,我都聽過幾百遍了,”彭興國實在忍不住了,“本來想著禮拜天打個痛快,你看天都快黑了,還沒開戰(zhàn)?!?/p>
正說話間,鐵柱急匆匆地跑進來,連聲說開戰(zhàn)。坐下洗牌時又說到火車站送人,車壞在半路了。大老王的老婆把門插好,也坐下碼牌。
我第一次見人打麻將,有些好奇,看了一會兒,覺得這玩意有點意思,便一邊觀戰(zhàn)一邊和大家說閑話。這天晚上鐵柱的手氣特別好,連著和了好幾把,得意地唱京劇,吹口哨;大老王最背,一直沒有開過張,氣得他日娘搗老子地亂罵。熄燈號響的時候,大老王罵道:“把他媽的,我說這幾天背時得很,都是這個喪門的聲音給鬧的?!?/p>
鐵柱接著說:“媽的,連個廣播都不會放。唱片擦干凈,唱針經(jīng)常換一下,這么簡單的活都干不了?!?/p>
彭興國說:“就是,蘇副廠長那個妹妹,一看就是個‘傻波依,不靠她姐姐,吃屎都沒人拉?!?/p>
大老王的老婆說:“你們又亂糟蹋人家大姑娘。我看女子長得好,不然你們趙建勇能看上么?!?/p>
大老王說:“你懂個啥,趙建勇是個宋江,一心往上爬哩,他是要抱副廠長的大腿呢?!?/p>
鐵柱說:“這小子,野心大大的有,不然,他能看上個‘山里紅嗎?”
大老王的老婆說:“山里紅,誰是山里紅?”
彭興國說:“西鹽池牧業(yè)隊的人,臉上都有兩酡紅圈圈,我們叫的‘山里紅,杰子他們說得更好玩,紅二方面軍的?!?/p>
大老王的老婆說:“呸,你們這些男人,嘴咋這么損,太缺德了?!?/p>
鐵柱說:“尿盆子,你給學學蘇巧玲廣播。”
彭興國扭了兩下,清了清嗓子,細聲細氣地說:“全廠的職工家屬請注意,今天晚上有電影,你問俄(我)什嘛電影,法國總統(tǒng)碰肚皮(蓬皮杜)訪問中國。大家不要笑,我是個陜西娃,不會說普通話,你問俄(我)在哪達演,禮堂里么。不過要自家?guī)У实誓?,有凳凳的坐哈么,沒凳凳的站哈,實在不行圪蹴(蹲下)哈算球哩?!?/p>
“哈哈哈……”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大老王的老婆“撲通”一下趴在牌桌上,麻將牌稀里嘩啦倒成一片。大老王手指著彭興國說,“你這個尿盆子,就會敗壞我們陜西人。前面幾句還像個人話,后面就亂編得沒樣子了?!?/p>
我一邊笑,一邊暗自吃驚:我已經(jīng)半年多沒有和大老王、鐵柱他們來往了,他們說的怎么和我心里想的完全一樣,只不過我不敢說出來。這些年在宣傳隊,大老王和鐵柱簡直就是一對冤家,大老王喜歡神聊,鐵柱偏偏和他抬杠,彭興國跟著起哄,三天兩頭吵成一團。我一直嫌他們無聊,不愿意像他們那樣渾渾噩噩地混日子。這時我才感覺到,他們活的比我真實,也比我快樂。而且我們原來還有不少相通之處,我們是一類人。
早上醒來天已經(jīng)大亮了。我一睜眼看見馬遠基坐在火爐邊吃早飯。他問我昨天晚上跑哪去了,說趙建勇回來了,傍晚讓仇梅來找我去政工組,他幫著找了一圈也沒找到。
我躺著沒動,嗯了一聲。
馬遠基有些意外,看我一眼說:“你今天咋了?聽到建勇回來咋沒反應(yīng)了?!?/p>
我懶洋洋地坐起來,打著呵欠說:“馬小飛,我怎么覺得渾身沒勁?!?/p>
馬遠基說:“你沒睡夠吧,你半夜才回來,尿盆子干脆就沒回來,我覺得他好像在和誰打麻將呢?!?/p>
我佯作吃驚地說:“打麻將,他和誰打?”
馬遠基說:“和誰打不知道,在哪里打也不知道,我就看他經(jīng)常嘴里嘟嘟囔囔,,還掐著指頭算:清缺、八葉、連六、中心五,還有晚上不回來。”
我笑著說:“馬小飛,你不愧是遠東情報局的上校組長,該給你發(fā)青天白日勛章了?!?/p>
馬遠基說:“行了,再別扯淡了,你趕快收拾一下上班吧,馬上吹號了。你趕快找趙建勇要《水滸》,我還想聽你講故事呢。”
我說:“哎,我已經(jīng)都不抱希望了,你還惦記上了?!?/p>
馬遠基說:“這是咋回事,我剛才還說你咋沒反應(yīng)呢。”
我說:“你發(fā)現(xiàn)沒有,我這幾年挺倒霉的,只要是我想要的東西,老是拿不上?!?/p>
我甚至想告訴他,前天我以為建勇回來了,到處去找,結(jié)果碰了一鼻子灰的事。
馬遠基低頭不語,我準備穿衣出門時,他突然說:“寇揮,你說你倒霉的時候,你想想我。我到現(xiàn)在,也從來沒有說過自己倒霉?!?/p>
這句話讓我站住了,我轉(zhuǎn)身看著他,他抬頭又說:“你在宣傳隊里有一幫朋友,你混到政工組寫材料,我都沒覺得你怎么樣。就那次比賽,你打敗了邵醫(yī)生,我服你了,當你是一條好漢,你咋又突然軟蛋了?!?/p>
我被他的話噎住了,不知道說什么,想了想,笑著對他說:“我上班去了,晚上回來給你講《水滸》?!?/p>
上班的路上,我腦子里全是馬遠基,我又想起七年前在喀什噶爾;批斗馬遠基,趙建勇用軍用皮帶抽他,小學生怒吼著扇他耳光,用腳死命地踢,馬遠基梗著他那個大頭方腦袋,一聲不吭;在下馬崖,他剛上完小學,就跟著我們這批初中生來到了東鹽池;在老一連當知青這幾年,除了干活,沒有人會想起他。我在心里對自己說,不要抱怨,別當軟蛋,不順的時候想想馬遠基,就挺過去了。
建勇辦公室的門大開著,我興沖沖地走進去,卻見他陰沉著臉坐在桌前,不知道在想什么。我熱情地打招呼,他只是冷淡地“嗯”了一句。我又問他書帶回來沒有,他問我啥書,我說你給我答應(yīng)的《水滸》,他“噢”了一聲,說帶回來一套,金廠長拿去看了。
他看見我笑了,但仍然沒有在意,只是平靜地問我,“你昨天晚上跑哪兒去了?”
“和宣傳隊一幫人打牌、聊天。”
“又和他們混在一起,”他不屑地冷笑一聲,又說,“你沒和他們打麻將嗎?”
“沒有?!蔽一卮鸬煤苕?zhèn)定,但心還是突突直跳。
“戲?qū)懙迷趺礃恿耍俊彼謫枴?/p>
“前兩幕的初稿已經(jīng)寫完了,現(xiàn)在正在寫第三幕,我去給你拿草稿?!蔽蚁虢铏C離開了。
“不用,”他擺擺手,“寫完我再看吧?!?/p>
“師里的作家什么時候來?”我問。
建勇又看了我一眼,搖頭說:“不來了?!?/p>
“不來了,那我們的戲怎么辦?”
“你抓緊時間,先把草稿寫完吧。”
“可我這個水平太低了,沒有老師來指導怎么行呢?還有,寫作班子什么時候成立,這么大的事我一個人也做不了。”
“寫作班子也沒有了。”
“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嗎?”我覺得建勇情緒低落與這件事有關(guān)。
“沒出事,就是領(lǐng)導換了,”建勇沒好氣地說,“羅主任變成了葉副主任,葉副主任對我們成立寫作組的事,不感興趣,認為我們是瞎胡鬧。”
“???羅主任呢?”
“他是那批‘戴領(lǐng)章帽徽的,林彪的人,調(diào)走了?!?/p>
建勇說的“戴領(lǐng)章帽徽的”,是專指68年從北京來的軍管干部,當時遍及我們兵團的各單位,林彪事件以后,逐漸都調(diào)走了。
“我們的戲怎么辦?是不是白忙活了?!蔽以囂降貑枴?/p>
“不管他,你寫你的,寫完,寫好,”建勇說,“我給劉副教導員請示過,他說我們不等不靠,師里不要,我們宣傳隊自己先排演。只要是好東西,早晚有識貨的人?!?/p>
聽到這里我心里涼了半截,什么進省城、參加匯演,全成泡影了。我起身說:“好吧,那我干活去了?!?/p>
“你等一下,”建勇叫住我,又說,“《水滸》沒給你看,是我沒辦法,但我還是給你帶了一本書?!彼呎f,邊從軍用挎包里朝外掏。
一聽有書,我立即面露喜色,眼睛直盯著他的手,他取出一本白皮紅字的小冊子,遞給我。我一看書名《論對資產(chǎn)階級的全面專政》,作者張春橋。
“???這就是你給我?guī)У臅??”我失望極了,嘩嘩地翻著書頁說,“這篇文章已經(jīng)廣播好多遍了,誰也沒聽懂,太深了這個?!?/p>
“就是因為太深了,才要你認真攻讀,”建勇突然打了一個呵欠,又說,“下階段的運動重點,都在這本書上,寫材料全靠它。”
“這我干不了,建勇,”我把書放在桌上說,“你就是把我累死,我也看不懂。廠里那些大學生、高六六,你讓他們弄吧?!?/p>
“你不要再推辭了,”建勇不由分說,又把書遞到我手上說,“給你說實話吧,我這次到省城太不順了,本來還想拿著劇本大綱向領(lǐng)導報喜呢,反而被葉副主任訓了一頓。他批評我們怎么還在寫戲、‘評水滸,現(xiàn)在的重點是破除資產(chǎn)階級法權(quán)。那本《水滸》,是金廠長的老戰(zhàn)友,師部工交處的吳處長自己的,他托我?guī)Ыo金廠長,你明白了嗎?”
我有些內(nèi)疚,看著建勇因為熬夜布滿血絲的眼睛、疲憊的神態(tài),覺得自己錯怪他了。建勇嘆了一口氣說:“揮娃子,你覺得我對你怎么樣?”
“那還有啥可說的,”我說,“你幫我這么大的忙,我心里全記著呢?!?/p>
“你知道我把你借調(diào)到政工組來,費了多大的勁嗎?”
“知道?!蔽一卮鸬煤芨纱?。
“你還知道,可惜你不珍惜呀。”建勇說得語重心長。
“我怎么不珍惜了?”我有些不服。
“還要我說嘛?”建勇又板起臉,“當然,要說寫戲,你工作熱情還是很高的,活干得也不錯;可是搞宣傳工作呢?一說到《水滸》,你眼睛放光,聽說我回來了,到處找我要書;一說到學習張春橋的重要文章,你耷拉個腦袋,還推三揀四的?!?/p>
他正說到這里,那扇和舞臺相通的門上有鑰匙開暗鎖的聲響,接著門開了一條縫,半張臉閃了一下消失了,門“咔”地鎖住了。我們倆都知道這是誰。建勇緩和了口氣,懇切地說,“揮娃子,我們都是老百姓家的孩兒,我們和他們不一樣?!彼檬种钢鴦偛砰T響的方向,“他們不用操心,隨隨便便,有人給安排好工作,吃香喝辣的;我們不行,我們誰也靠不上,只有靠自己,所以,我們才要做事,而且要做大事,”建勇說到“做大事”時,還重重地拍著桌子,“不要因為有人一反對,我們就泄氣了,就往后縮,葉副主任算個老幾,當年我們在喀什噶爾,地委書記游街時的高帽子誰給戴上的?是老子我?!?/p>
說到這里,建勇的臉上青筋畢露、發(fā)紅的雙眼閃著光,樣子有些嚇人。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正沉默間,那扇門又有人敲。建勇過去拉開門,是仇梅,端著臉盆和抹布。建勇說:“仇梅你先收拾禮堂,我這還有事。”
仇梅說:“廠部通知你,十一點去開會?!?/p>
建勇看看手表說:“好,我知道了?!比缓箨P(guān)門,回來坐下問我,“你覺得仇梅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
“當然是工作,還有她這個人?!?/p>
“工作沒說的,這個娃娃勤快得很,人也老實?!?/p>
“老實?”建勇的鼻子哼了一聲,搖了搖頭。
“怎么了,她不老實嗎?”我不服地問,我想起了蘇巧玲,她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是和仇梅過不去。
建勇沒回答,他沉默了一下,又說:“你聽說我和蘇巧玲談對象的事了?”
“聽說了。”
他又問:“你覺得蘇巧玲怎么樣?”
我想了一下,說:“不如她姐姐漂亮。”
“是嗎?”建勇輕輕一笑說,“就因為她是紅二方面軍的?”
我的心又突突地跳,臉也漲得通紅,但仍然強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不再回答。我只想趕緊離開,這樣的談話太他媽的累人了。
他看出了我的煩躁和困窘,大度地說,“好吧,今天就說到這里,開會時間到了,有話以后再說。”
我回到辦公室,一直心緒煩亂。上午和建勇的談話,老是在我的腦子里回旋,還有他陰沉的臉。我有一種預(yù)感,好像最近會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
這些年來,我和趙建勇的關(guān)系一直這么磕磕碰碰。我想起了在下馬崖來東鹽池的知青歡送會上,建勇因為我莫名其妙地挨了學校的工宣隊長一頓臭罵。所有的同學都為他打抱不平,在來東鹽池的一路上有意孤立我,還是建勇器量大,主動和我和解,到東鹽池這幾年,因為我頭腦簡單、說話隨便,容易遭人暗算,還是他經(jīng)常幫助我、保護我。但我不知為什么,總是不愿意領(lǐng)他的情,還老是反感他那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還有那種“智斗”般的交談。我在感激他的同時常常感到壓抑,這時候我很想念杰子,他是受管制的北京青年,在我們宣傳隊一直是控制使用。盡管建勇一再告誡我,不要和這種“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我都當成了耳旁風。因為這些年來他一直關(guān)照我,我還和他合作寫過相聲、快板??上ё罱乇本┨接H去了。在這位老大哥面前我很放松,可以任意地胡說八道、嬉笑怒罵,根本不用擔心每一句話的后果。我甚至開始羨慕昨晚通宵打麻將的那幾個家伙,他們偷偷摸摸的無聊中,肯定有很多快樂。
我提筆想寫歌劇第三幕《勝利歡歌》的草稿,可腦子里亂哄哄的,老是發(fā)出兵團匯演取消、歌劇創(chuàng)作暫停的雜音,我又拿起那本《論對資產(chǎn)階級的全面專政》,好一陣子連一頁都沒看完,也不知道講的是什么。這時候我又泄氣了,突然覺得我現(xiàn)在做的一切實在沒有意思。我確實是個意志薄弱的人,非要讓我咬牙堅持做成一件事,簡直是活受罪,我很想再和建勇見面時對他說:“算了吧,建勇,我又要辜負你對我的期望了,你還是讓我回連隊去吧。”
中午在食堂打飯,正排隊間,聽到身后有人叫我,我回頭看,是孔憲實。他坐在一個角落的飯桌上向我示意,我打好飯過去坐在他身邊,向他打招呼說:“孔大哥,你回來了?!?/p>
“噢、噢,”孔憲實微笑著向周圍的人點頭示意,轉(zhuǎn)臉對我說:“上午我們開政工干部會,傳達文件,馬上要開展破除資產(chǎn)階級法權(quán)的運動。”
“我知道,建勇上午給我說了,還給了一本張春橋的書。”
說了幾句閑話,孔憲實看周圍沒人了,低聲對我說,“我問你個事,你覺得仇梅這個小孩怎么樣?”
“啊,孔大哥,你怎么也問這句話?”我感到他問得奇怪。
“布置工作的時候,趙建勇建議,讓仇梅離開政工組,下連隊勞動去。”
“啊,為什么?”我大驚失色,急忙說,“孔大哥,仇梅這個娃娃挺好的?!?/p>
“是呀,我也覺得挺好的,老實、聽話、勤快,”孔憲實皺著眉頭說,“我在會上也這么說了,但是老劉也同意趙建勇的建議,準備再研究研究?!?/p>
“孔大哥,你要給劉副教導員說說,”我的聲音有些顫抖,“讓他再研究研究,讓他高抬貴手,不能讓仇梅這么離開,她才十六歲,她還是個小孩?!?/p>
“我也是這么說的,”孔憲實扒完最后一口剩菜,又喝了一口開水說,“好像趙建勇對她意見挺大的。”
“主要是蘇巧玲,她一直看不上仇梅?!蔽亿s緊提示孔憲實。
“是的,我也看出來了,”孔憲實點了一根煙,說,“我還勸過蘇巧玲,都是西鹽池過來的,她還是個小孩,不要老是訓她?!?/p>
“蘇巧玲怎么說?”
“她說她最看不慣仇梅土里土氣的,政工組是文化部門,讓外人笑話?!?/p>
“啊,她還嫌別人土氣,”我實在哭笑不得,“我×,我真想讓你聽聽尿盆學蘇巧玲放廣播?!?/p>
“行了行了,你再別火上澆油了,”孔憲實說,“還是想辦法解決問題吧?!?/p>
我平靜了一下,給孔憲實講仇梅她爸病逝,她媽多病,她學都不上了,要來東鹽池,甚至拒絕了北庭古城郵電局的工作??讘棇嵵皇堑皖^抽煙,沉默不語。
“孔大哥,你還是找一下劉副教導員,”我央求孔憲實,“他是我們宣傳隊的老領(lǐng)導,你們又是老搭檔。要走我走,我明天就離開政工組,回連隊去?!?/p>
“這是兩回事,你不了解現(xiàn)在的形勢,”孔憲實扔掉煙頭,說,“這次運動的重點,限制資產(chǎn)階級法權(quán),消滅新生的資產(chǎn)階級?,F(xiàn)在群眾對我們政工組有意見,都是廠領(lǐng)導的親戚,這怎么能行?!?/p>
“仇梅算是哪個廠領(lǐng)導的親戚?憑什么要她走?”
“我知道你要說誰,蘇副廠長,師里有人,老劉都讓她三分,別惹她?!笨讘棇嵟呐奈业募绨蛘f,“你再別犯傻了,為了一個不相干的人,不值得,走吧?!?/p>
我坐在椅子上不動,內(nèi)心充滿了憤怒。食堂已經(jīng)空了,廚房傳來炊事員們收拾菜盆、垃圾桶的巨大回音。
孔憲實又說:“實話告訴你吧,我快要結(jié)婚了,對象在省城,一直在幫我辦調(diào)動。老劉一直有個想法,說你是個人才,讓你接替我放電影,就是因為廠里的領(lǐng)導子女擺不平,討論了幾次沒通過。這個時候,你千萬不要沖動,別把事情辦砸了?!?/p>
“孔大哥,我知道,你們都是真心對我好,可是,我,我,”我用拳頭捶著自己的胸脯,“我們做事情要憑良心!”
片刻,孔憲實說:“好吧,我去找老劉說說,你也找仇梅談?wù)?,給趙建勇,給蘇巧玲認個錯,想辦法把她留下,好不好?”
午后陽光強烈,我一從食堂出來,身上像著火一樣發(fā)燙。戈壁灘四野空蕩而寂靜,只有遠處柴油發(fā)電機的轟鳴清晰可聞。我在回辦公室的路上,碰到一位調(diào)到廠部醫(yī)務(wù)室當護士的女知青,她笑著和我打招呼,我向她匆匆地點頭致意后快步走遠了。我無端地開始討厭這位性格溫順、相貌還算俊俏的姑娘,我覺得她的兩只腳的內(nèi)八字太嚴重了,走起路來就像兩只割草的鐮刀。
“憑什么你到廠部當護士,不就是因為你他媽的有個在師部當科長的舅舅嗎!”我在內(nèi)心憤憤地咒罵。
我回到辦公室剛坐下,仇梅就進來了。她提著熱水瓶走到桌前給我倒水,又把一個小本子放在我的面前。
我說:“你這是什么?”
仇梅說:“你說讓我收集一些哈薩克的民歌,給你寫戲當參考,我想了一首歌,不知道你能不能用上?!?/p>
我打開小本子,第一頁上寫著《青青的牧草黃了》,歌詞是:“滿天的大雪飄過來了,青青的牧草黃了,阿巴別克走到哪里去了,他的牛羊和帳篷也不見了?!?/p>
我盯著那幾行方正整齊的字跡,有些發(fā)呆。仇梅看著我的臉色,又小心翼翼地問:“寇揮哥,是不是不行?”
我笑著說:“行,好得很,正是我需要用的材料?!?/p>
仇梅笑了,笑容靦腆而滿足。我說:“仇梅,你把這首歌唱一下,我可能還要采用這段音樂呢。”
仇梅急忙說:“哎呀,我不行,我不會唱。這是我干媽唱的,她的歌可多了,還會說漢語,這個是她給我翻譯的?!?/p>
“你干媽?說漢語?”
“噢,我干媽是哈薩克族,我小時候病多得很,我爸爸講迷信,就給我認了個干媽?!?/p>
“噢,什么時候能聽她唱歌就好了?!?/p>
“能聽到呀,”仇梅高興地說,“你到我們大黑溝去嘛,我干媽的奶茶最好喝了?!?/p>
“我愛吃餃子?!?/p>
“好呀,”仇梅拍手叫道,“我干媽的羊肉椒蒿餃子最香了?!?/p>
看到仇梅眉開眼笑的樣子,我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仇梅看我臉色發(fā)青,忙問道:“寇揮哥,你是不是生病了?”
我強笑著說:“沒事,我好著呢。你坐下,我要和你說個事。”
仇梅端坐在我辦公桌對面,像個認真聽講的小學生。
我干咳了兩聲,說:“我剛接到通知,馬上要搞運動了,政工組要我們先自我檢查,看看自己身上哪些問題比較突出,寫個思想?yún)R報?!?/p>
“那我干什么?”
“自我檢查呀,你最近工作表現(xiàn)怎么樣,有沒有個人主義、自由主義思想苗頭?!?/p>
仇梅皺著眉頭思索,我又試探地問:“比方說,你和單位上同志們團結(jié)怎么樣,產(chǎn)生過矛盾了沒有?”
“有矛盾,巧玲姐批評我,我頂嘴了?!背鹈诽拱椎?。
“仇梅呀,你看,”我看著她的臉色說,“咱們是不是多做自我批評,給她承認個錯誤?!?/p>
“為啥?是她不對,每次都是她先惹我的?!背鹈飞鷼饬?。
“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我像是哄小孩一樣耐心地說,“以后我也讓她給你承認錯誤,行不行?”
“我沒錯,為啥要承認,”仇梅嘴噘得老高說,“有一次她還罵我,她的一封信找不到了,還是我打掃廣播室給她找到的,她不感謝我,還說我偷看她的信?!?/p>
“肯定是她不對!”我也義憤填膺地附和仇梅,然后又笑著說,“你就讓她一回,行不行?她姐姐是當官的,我們不要惹她們?!?/p>
“我從來沒有惹她,是她惹我,”仇梅繼續(xù)為自己辯白,“當官的咋了,當官的更應(yīng)該嚴格要求自己。”
仇梅的話讓我啞口無言。我上學當過班干部,在宣傳隊當過副隊長,我已經(jīng)拿出了做思想工作的全部本事,但還是沒能說服她。更何況有個人影老是在門口晃,擾亂我的思考。她很倔,我覺得再談也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了,便笑著對她說:“仇梅,過兩天我就要回連隊了,我希望你在政工組好好工作,讓大家都喜歡你?!?/p>
“你回連隊?你為啥要回去呢,他們不要你了?”
“不是不要,是我在這里的工作就要結(jié)束了。再說,我和你不一樣,我是從連隊借調(diào)來幫忙的,就像在宣傳隊一樣,都是臨時的?,F(xiàn)在連里事情多,要讓我回去?!闭f到這里,我對著門外喊,“姓馬的,別在外面瞎轉(zhuǎn)了,進來吧!”
馬遠基點頭哈腰地進門,訕笑著說:“仇梅也在這呢?”
我沒好氣地說:“你有事沒事,有事快說,沒事趕快滾?!?/p>
馬遠基不高興了,挺了一下腰板,對我瞪著眼說:“注意你的態(tài)度!我當然有事了。不然我到你這里來干啥?!?/p>
我說:“好好,我注意態(tài)度,什么事,你快說。”
馬遠基說:“指導員讓我找你,讓你到連部去,他找你有事。”
我問他什么事,他說:“啥事我不知道,不過看他笑嘻嘻的,一定是好事?!?/p>
我回到連部,指導員正在和兩個陌生的女青年談話,那兩人低頭做筆記。見我進來,指導員笑著說:“我們的筆桿子來了?!比缓蠼o我介紹說,這兩位是從省城來的記者,到東鹽池來寫“評水滸”運動的典型報道。兩個人都微笑地向我伸出手,我嚇了一跳,急忙伸手去握,臉先紅成一團。
再坐下指導員又說,我們連隊“評水滸”的材料,都是寇揮寫的,現(xiàn)在又抽調(diào)到廠里去了,情況由他介紹。兩位記者主要是要采訪我們的老勞模張貴亭,他是寇揮的老班長,材料也是寇揮寫的。你們先談,我還有事。
指導員走后,那個看上去年齡稍大戴眼鏡的女記者對我說:“我們先更正一下,我們倆還不是記者,是新疆大學的學生?,F(xiàn)在報社畢業(yè)實習,從報紙上看到過張貴亭的先進事跡。要寫一篇老班長在‘評水滸運動中再立新功的通訊報道?!?/p>
我說:“啊,你們還要‘評水滸的材料,我們單位為這個都挨師里批評了?!?/p>
女記者說:“怎么回事,你們單位出事了?”
我說:“沒出事。師里又布置新任務(wù)了,要搞限制資產(chǎn)階級法權(quán)。”
女記者說:“噢,這樣呀,這個我們管不了,報社給我們的任務(wù)是‘評水滸,我們就完成好?!?/p>
我說:“老班長的事跡很多,我可以提供材料,不過,‘評水滸的材料,我都是從報紙上抄的,主要是我沒看過《水滸》,不知道咋樣寫。”
兩個記者對看了一眼,還是那個眼鏡笑著說:“想不到你還挺實在的,這樣吧,你就帶著我們?nèi)フ依习嚅L,我們要親身感受一下他的工作、學習?!?/p>
接下來的一整天,我?guī)е鴥蓚€記者開始采訪老班長,下工地勞動、參加班組學習,還給她們講了不少老班長的故事。兩個人記筆記,還拍了不少照片??吹剿齻兊墓ぷ鳎倚睦锖芰w慕,幾次想問問大學是什么樣,上大學是什么感受,但話到嘴邊都咽下去了。想想我有個當過國民黨老兵的父親,馬上就泄氣了。
她們采訪結(jié)束,準備回省城了。臨走的時候,戴眼鏡的女記者從挎包里取出一本書遞給我說:“寇揮,謝謝你,送給你一本書,做個紀念吧。”
我一看書名,頓時一陣狂喜——這是一本《水滸傳》。
她接著又解釋說:“《水滸傳》一共三本,前兩本八十回,被同學借走了。我這次出差,就帶了這本第三冊,專門講宋江招安投降的?!?/p>
我急忙說:“謝謝記者姐姐,你留個地址,我看完給你寄回去?!?/p>
她笑著搖頭,說:“你留著吧,我也是老知青了,知道你們找本書不容易。不過,我沒有想到,你們這里這么荒涼?!?/p>
廠部的解放牌卡車開過來,駕駛員是我的知青伙伴李永強。我叮囑他一定要把兩位記者送上火車,他憨笑著點頭。三間房火車站是老風口,客車只停一分鐘,狂風大作時,經(jīng)常有人誤車。我目送她們坐進駕駛室,向她們揮手告別。汽車走遠了,我打開書的扉頁,上面寫著女記者的名字,李小勤。
我跑回辦公室,坐下就捧起《水滸傳》讀。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午飯,口渴得厲害才發(fā)現(xiàn)沒開水了,走到門口又看見學生們嘰嘰喳喳地吵鬧著放學回家。我活動著手腳,揉眼睛,然后在椅子上養(yǎng)神。我覺得這一天過得太幸福了,太過癮了!我再拿起書,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讀了一多半,正看到第九十二回《振軍威小李廣神箭打蓋郡智多星密籌》。我這時又舍不得再看了,想把這種喜悅再延長一些時間。
下班號響了以后,我去打飯、打開水。這時候仍然晴空萬里,西天的群山間彩霞繚繞。我在食堂里吃完了兩個苞谷面發(fā)糕和一大盤水煮白菜,第一次覺得食堂的飯菜并不難吃。吃飯期間廣播響了,蘇巧玲通知大家,今天晚上地區(qū)鹽廠有電影,朝鮮戰(zhàn)斗故事影片《一個護士的故事》。我想起彭興國模仿她的陜北話,暗自竊笑一陣。同時又感到慶幸,放電影就不用回連隊開會了,我又可以讀小說啦。一想起每天晚上回到班里,老班長讓我念報紙上的社論,頭都大了。
回到辦公室,我重新泡了茶,書也開始從頭讀,不知不覺間天就黑了。當我再次讀到“宋江三勝高太尉”,梁山英雄燕青和高太尉摔跤,把高太尉摔得鼻青臉腫,我不由笑出了聲,心里痛快極了。這時候馬遠基突然沖了進來,氣喘吁吁的,說不出話來。
我得意洋洋地罵他說:“你又他媽的亂跑,又找我干什么?”
他大口喘著氣,斷斷續(xù)續(xù)地問我:“仇梅、仇梅,哪去了?”
我說:“不知道,我陪記者采訪,沒見她。怎么了?”
馬遠基說:“仇梅不見了?!?/p>
“不見了?大活人怎么能不見了?!蔽也灰詾槿坏赜峙跗饡?,“今天不是地區(qū)鹽廠放電影嘛,看電影去了。”
“她看啥電影,她怎么可能去看電影?”
“咦,你這個人,”我覺得馬遠基今天晚上有點胡攪蠻纏,不過我急著看書,想早點打發(fā)他走,“人家想不想看電影你怎么知道,你——”
“她被趙建勇趕走了!趕出政工組了!”馬遠基沖著我大吼。
我愣住了。馬遠基繼續(xù)說:“仇梅她們宿舍的,跑來找你,說她下班回來,看見仇梅一直在宿舍里哭,眼睛都腫了,晚飯也沒吃,天一黑就跑出去了,找不到了?!?/p>
“別急別急,”我勸馬遠基,“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不會是趙建勇趕她走吧?!?/p>
“啥不會,我路過政工組,孔憲實在辦公室,他讓我給你說,仇梅的事,他該找的都找了,該說的也都說了,好像沒起作用。還說讓你千萬不要沖動。”
我急忙操起手電筒,和馬遠基出門。我心里開始害怕了,因為前不久我們老一連出了一件大事:一個鹽工正在上中學的兒子,從老家接來不到兩個月,因為學習被父親罵了一頓,一氣之下跑到戈壁灘上喝“敵敵畏”自殺了。仇梅表面上老實聽話,其實性格很倔強,我真怕她一時想不開出點事。
想到這里我的牙齒開始“得得得”地響,膝蓋也軟得邁不開腿。我一直在心里罵自己:寇揮,你他媽的真是個混賬東西,前天還在為仇梅說情到處找人,今天為了看書,把這件事忘了個干干凈凈。我們先圍著大禮堂轉(zhuǎn)了一圈,所有的燈都黑著。我不甘心,又敲廣播室、政工組辦公室的門,都沒有人。我們又到仇梅的宿舍、趙建勇的宿舍,門上都掛著鎖,屋里也是黑的。我這時候才意識到,廠里的人們可能都到兩公里以外的地區(qū)鹽廠看電影去了,整個礦區(qū)空蕩蕩的。我們兩個人都急了,對著戈壁灘晃著手電筒邊走邊喊。
這一天的夜晚星光燦爛,滿天的群星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閃爍著、沉默著,好像是一大群看熱鬧的閑人,幸災(zāi)樂禍并且交頭接耳。遠處傳來喇叭里激烈的槍炮聲,我心存僥幸,想仇梅會不會去看電影了,這個年齡的女孩,情緒變化很快,說不定哭一場就沒事了。我把這個想法給馬遠基說,他鼻子“哼”了一聲,好像是贊同我,而且轉(zhuǎn)身就朝地區(qū)鹽廠走。
我們快走到放電影的操場時,碰到了遲媛媛,她是我的知青同學。她見我們神色慌張,問我們出了什么事。我簡單說了仇梅的事,她聽完問我,是不是幫孔憲實放電影那個小女孩。我們說是。遲媛媛說,她在來看電影的路上,隱約看見仇梅朝學校那邊走,當時天剛黑下來,沒看清楚。她當時還覺得奇怪,操場那邊《新聞簡報》的聲音都傳過來了,人們都朝放電影的方向跑,她怎么還反著走。
一聽遲媛媛的話,我們倆松了口氣。遲媛媛讓我們別著急,還說她去女知青宿舍找一圈,讓我們回宿舍等回話。
這時候操場那邊傳來童聲合唱的《金日成將軍之歌》,我們知道電影快演完了,這是護士姜連玉把四個病危的戰(zhàn)士搶救過來送到后方,小戰(zhàn)士們感動萬分,紛紛起立唱起了這首頌歌。我正在凝神聆聽,就聽見遲媛媛罵道:“啥破爛電影,老掉牙了不說,一勝利了就哭著唱慈父般的領(lǐng)袖。”
我不想回宿舍,讓馬遠基回去等著。這一天大起大落搞得我失魂落魄,再說現(xiàn)在仇梅還沒有消息。我打開辦公室的門窗,亮著燈。我想,不管仇梅在哪里,只要看見遠方的戈壁灘上還有一間亮燈的房間,她會回來的。這是她參加工作第一天勞動的地方,是她把這個到處是油膩、沙塵的老機房,打掃得窗明幾凈,變成了東鹽池最寬敞明亮的辦公室。金廠長路過時進來過一次,驚訝極了,開玩笑說他都想馬上搬到這里來辦公,說比他那個又暗又矮的“土房房”高級多了。
我在辦公室里外間來回走,心亂如麻。這時候聽見門外急促的腳步聲,趕緊迎過去,進來的是趙建勇。他看上去也很緊張,一見我就問:“找到仇梅沒有?”
我搖搖頭。他又問道:“他們西鹽池過來的,沾親帶故的,找過沒有?”
我說:“遲媛媛天黑的時候看見過她,她正在女知青宿舍那邊找?!?/p>
趙建勇一聽,也松了口氣,坐在辦公桌前說:“噢,這就好。我剛看完電影回宿舍,蘇巧玲跑來告訴我,她都急哭了?!?/p>
他看見桌上的《水滸傳》,拿起來看了我一眼,又打開書,說:“李小勤,女記者送給你的?”他見我仍然不搭理他,又勸我說,“揮娃子,你不要著急,應(yīng)該沒事了,她可能到哪個老鄉(xiāng)家玩去了?!?/p>
我強壓怒火說:“她現(xiàn)在還有心思去玩嗎?”
“她情緒很正常呀,”趙建勇說,“我今天上午和她談話,她的態(tài)度很端正,沒有發(fā)現(xiàn)有啥情緒,她——”
“是不是你讓她離開政工組的?”我打斷了趙建勇的話。
“是我,怎么了?”趙建勇輕松地說,“會議上決定的,你有意見?”
“那你讓她到哪里去?”
“下連隊呀,又怎么了,”建勇一臉的不解,像外國人一樣聳了聳肩,“我們像她這個年齡,不都是在連隊勞動嗎?”
“這是一回事嗎,這能一樣嗎?”
“奇了怪了,這有啥不一樣呢,你不是到現(xiàn)在還在連隊勞動嗎,你會想不開,跑得讓人到處找嗎?”
“這不是一回事?!蔽覡庌q說,“人家干得好好的,你們——”
“等等,你說啥?”趙建勇打斷我的話,“你知道她都干了些啥嗎?”
“我不知道,我要聽你說?!?/p>
趙建勇遲疑了一下,說:“有些話,會上提出來的,有組織原則,我就不說了。就說我和蘇巧玲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外面議論紛紛的,有些話很難聽?!?/p>
“這和仇梅有什么關(guān)系?”
“你說最近誰和蘇巧玲接觸最多?”
“你懷疑仇梅,不如懷疑我?!?/p>
“我懷疑你干啥,你我還不了解嗎?你可能會當面告訴我,你不喜歡蘇巧玲,也會直接勸我,別找這樣的女人??沙鹈纺?,她偷偷拆開蘇巧玲給我寫的信,然后到處散布?!?/p>
“建勇,你搞錯了,仇梅不是這種人,她不會做這種事?!?/p>
“真的不會嗎?”趙建勇冷笑道,“我也承認,仇梅很勤快,看上去也老實,可是,她要是從內(nèi)部搞點事,就嚴重了?!?/p>
“她一個十六歲的娃娃,能搞什么事?”
“被人利用呀,現(xiàn)在有人想一箭雙雕,把我搞臭,蘇副廠長也跟著完蛋,然后奪權(quán),上臺。你明白嗎?書呆子。”
“建勇,你把人想得太壞了?!?/p>
“不是我想得太壞了,是現(xiàn)在的社會太復(fù)雜了,”趙建勇痛心疾首地說,“這些年我為咱們知青排、民兵排立了多少功,可就是有人嫉妒我,想整垮我。我能不處處小心嗎?”
“那你也不能冤枉仇梅呀,建勇。”
“你可真是執(zhí)迷不悟啊,”趙建勇長嘆一聲,又說,“好吧,我問你,仇梅怎么來的?”
“她爸爸病死,她媽沒工作,她就不上學了——”
“我沒問你這些,”趙建勇打斷我,“她是靠她叔叔的關(guān)系,給廠里的領(lǐng)導打招呼進來的。她叔叔是古城的地頭蛇,當?shù)匾话浴3鹈芬粊砭瓦M政工組,連隊里一天也沒干過?!?/p>
“她不就是一個干雜活的嗎?”
“群眾會這么想嗎?我們在戈壁灘上頂風冒雪,她一工作就進廠部,憑什么?這運動才開始,好多人提意見,說我們搞不正之風。”
“那蘇巧玲呢?”我不服地問。
“哈哈,她和蘇巧玲比,”趙建勇大笑幾聲,又說,“蘇巧玲十五歲就跟著姐姐在鐵姑娘排干活,比你資格都老,再說,她們姐妹更慘,父母親62年就都沒有了,還要比嗎?”
我說不出話來,只是感到心里憋屈得很。
“滿天的大雪飄過來了,青青的牧草黃了,”趙建勇拿起作業(yè)本念,“阿巴別克走到哪里去了,他的牛羊和帳篷也不見了。你看看,”趙建勇把本子朝桌上一摔,“我都不用猜,這肯定是仇梅寫的。你不是說她只有十六歲嗎,腦子里全是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你還要替她說話嗎?”
“這是我讓她幫我收集的哈薩克族民歌,寫戲用的?!?/p>
“你哄鬼去吧,”趙建勇火了,厲聲喝道,“你寫戲能用上這種下流小調(diào)?你鬼迷心竅了嗎?”
“下流小調(diào)?”我一下子又被激怒了,“你水平高,你說說,怎么下流了?”
“揮娃子,我和你說話實在太費勁了,”趙建勇氣得臉都白了,“我現(xiàn)在才知道你問題的根源在哪里了?!?/p>
“我還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問題,求求你告訴我?!?/p>
“好,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趙建勇從桌子上拿起我的鋼筆,用雙手的指頭轉(zhuǎn)著說,“我問你,最近馬遠基是不是經(jīng)常朝你這里跑?!?/p>
“噢,來過兩次。”
“不是兩次,是六次?!?/p>
“他來過,怎么了?”
“他來干啥?”
“他干了不少活,幫我收拾辦公室?!?/p>
“他幫你,哈哈,”趙建勇笑了兩聲,“已經(jīng)有人多次反映,仇梅和馬遠基在一起嘀嘀咕咕?!?/p>
“沒有的事,這不可能?!蔽覉詻Q地說,“馬遠基來的時候,我都在場。他們沒——”
“什么沒有,你不要替他們打掩護,”趙建勇打斷我說,“馬遠基是啥人,你不知道?一個小女娃娃,成天和反革命混在一起,現(xiàn)在形勢這么復(fù)雜,你敢保證不會出事?”
“反革命?你到現(xiàn)在還認為馬遠基是反革命?”
“那你說,他是個啥好東西?”
“趙建勇,我可是每天都和馬遠基混在一起,他是反革命,我呢?”
“你和他同流合污,”趙建勇斬釘截鐵地回答,“我勸過你多少次了,不要老是和廠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你從來都當作耳旁風?!?/p>
我這時候也明白了問題的根源,我為什么和趙建勇說話那么費勁,而且一直在磕磕碰碰,就是因為我們不是一類人,盡管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共同度過幼兒園、學校、造反、知青的歲月。他眼睛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都和我有著無法割舍的關(guān)系。好像命運總是把我扔在他們中間,多少次我想從人堆里掙扎著爬出去,結(jié)果還是被扔回來。想到這里,我對趙建勇說:“建勇,我謝謝你這么多年對我的關(guān)照,這里,”我指著他面前的那張辦公桌,“我不想呆了,你讓我回連隊吧?!?/p>
趙建勇聽完一愣,盯著我說:“你不想呆了,你咋說得這么輕松,你知道我為了調(diào)你費了多大的勁嗎??。俊彼秸f越火,拍著桌子大叫起來,“揮娃子,我他媽的全是為了你好?!?/p>
我也拍著桌子大吼:“可你不能欺負人!”
“欺負人?”趙建勇說:“你說清楚,我欺負誰了?”
“反正你就是欺負人,你就是!”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失去理智了,像一個蠻不講理的潑婦,無力地狡辯著。
“算了,我不和你胡攪蠻纏了,你這個幼稚可笑的老毛病,看來無藥可救了,”趙建勇起身朝屋外走,在門口停下,轉(zhuǎn)身對我說,“揮娃子,何去何從,你自己想好。以后再想指望我們幫你,恐怕沒有可能了?!?/p>
仇梅走了,她沒有選擇下連隊,而是離開了東鹽池。
那天晚上,趙建勇走后不久,馬遠基就來告訴我,仇梅找到了。遲媛媛讓我們趕緊回去睡覺,有話明天再說。
第二天一早,遲媛媛把我從宿舍叫出來,告訴我說:學校有個姓汪的女老師,是從西鹽池調(diào)過來的,以前教過仇梅。她打聽到這個消息趕到汪老師家,仇梅果然在那里。汪老師說她看電影回來,發(fā)現(xiàn)仇梅在他們家門口站著等,而且一見她就哭。遲媛媛去的時候,仇梅已經(jīng)睡了,汪老師說她勸了很久,仇梅就說一句話,她要回家。
也是那天早上,上班號吹響的時候,廠部的通訊員到宿舍找我,通知我政工組的決定:借調(diào)工作結(jié)束了,趕緊去把辦公室騰干凈,交回鑰匙。我從口袋里掏出辦公室鑰匙,交給通訊員說,昨天晚上我已經(jīng)把自己的東西拿回來了,桌上那本張春橋的書,是趙建勇的,還給他就清了。
我回到連隊以后,大家都在傳,寇揮這小子不懂事,恩將仇報,趙建勇費那么大勁把他借調(diào)到政工組去,他為了蘇巧玲和趙建勇鬧得不可開交。劉副教導員曾經(jīng)想培養(yǎng)他到廠部去放電影,可這小子不爭氣,硬是把領(lǐng)導得罪了,現(xiàn)在灰溜溜地回連隊勞動。他的同學基本都調(diào)出連隊了,現(xiàn)在下工地的,主要是一幫剛從農(nóng)場招來的小青年。
我已經(jīng)沒有朋友了,只有馬遠基和我朝夕相處。每天晚上,我給馬遠基講《水滸傳》,我是從第三冊開始講,有一天晚上我講到“李逵大鬧忠義堂”,正講到“李逵揮舞大斧,先砍倒杏黃旗,把‘替天行道四個大字撕得粉碎,”馬遠基突然插話說:“仇梅已經(jīng)在北庭古城的郵電局上班了?!?/p>
我說:“啊,是嗎?你怎么知道?”
馬遠基說,是汪老師說的。還說那天趙建勇找仇梅談話,讓她離開政工組下連隊,仇梅回到宿舍哭了一個下午。晚上,她跑到郵局,讓那個郵遞員小薛給他叔叔打了電話。她叔叔一聽,當時就安排小薛用郵政車把她送回北庭古城,仇梅第二天早上就離開東鹽池了。
汪老師還說,那天晚上仇梅從郵局回來,到學校找過她,可她去看電影了。仇梅一直坐在寫作組辦公室后面的墻腳下,一直坐到深夜。她圍著辦公室轉(zhuǎn)了好幾圈,發(fā)現(xiàn)我一直坐在桌前看書沒動彈過,她幾次想推開門進來和我告別,卻看見我簡直迷到書里面去了,怕打擾我看書沒進來。她也聽見了我們在戈壁灘上到處找她的喊聲,但她又誰都不想見了,她只想快一點離開東鹽池。
馬遠基說完,我們倆低頭沉默了好久。我說:“馬小飛,你知不知道,你那天說仇梅不見了,其實把我嚇壞了。我當時害怕她想不開,萬一自殺,那就麻煩了?!?/p>
馬遠基說:“我當時為啥急了,也是這么想的。你知不知道,我當時身上帶了一把刀子,我就想,×他媽的,仇梅要是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一定要宰了趙建勇個王八羔子,我和他同歸于盡?!?/p>
我說:“仇梅現(xiàn)在不錯嘛,那可比在東鹽池強多了?!?/p>
馬遠基說:“就是,那時候我就說過嘛,誰頭吃腫了,放著城里的工作不干,非要到這來。”
我說:“馬小飛,你覺得我們傻不傻,仇梅是誰,她和我們非親非故的,你為了她想殺人,我為了她把好工作都給丟掉了。我們這么干,圖了個什么,到底值不值?”
馬遠基想了想,點頭說:“值!你剛給我講的李逵,不就這樣嗎?!?/p>
沒多久,我和馬遠基身邊又多了一個伙伴,是個小學五年級的學生,外號“扁頭”。他爸爸田松林是我們班的老職工,外號“田老鼠”。扁頭的腦袋又大又長,像一個大冬瓜。走路一搖一擺的,好像腦袋太重,壓得腿都有些彎。“田老鼠”晚上開完會,喜歡在集體宿舍串門吹牛,把扁頭留在我們宿舍做作業(yè)。扁頭學習好,跳過級,剛上五年級才三個月,就把課本上的數(shù)學題做完了。老師給他找了一堆初中課本做參考。我就是那段時間太無聊,晚上翻看那些課本,逐漸找到了樂趣,好像又回到了學生時代。我和扁頭一起做題,馬遠基在旁邊抽煙,看著我們倆“喝喝”地傻笑。有時候我們?nèi)齻€人結(jié)伴在戈壁灘上閑逛,有人就覺得很滑稽:當時我蒼白消瘦細高,身后跟著兩個腦袋奇大的小矮子。
很多年以后,東鹽池的露天影院上映了一部動畫片《三個和尚》,彭興國指著銀幕對大家說:“你們看這三個和尚,像不像以前的揮娃子帶著那兩個小傻瓜?!币萌珗龊逄么笮Α?/p>
那一年,我在省城的師范大學歷史系讀書,扁頭剛考上西北氣象學院,馬遠基在“嚴打”運動中,因為酒后打架用刀子捅傷一個新來的民工被判刑七年。
冬天到了,宣傳隊每年到這個時間就開始組建,今年沒動靜了。據(jù)說中央決定撤銷兵團,移交地方。我們廠正在和地區(qū)鹽廠進行合并、重組,流言四起,人心浮動,特別是廠里的領(lǐng)導們,都在為自己的前途謀算,也就沒有心思再組織宣傳隊了。
我們連的任務(wù)是在鹽田里裝鹽包。休息的時候,老班長又把全班召集到一起,從羊皮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張報紙,讓我念上面的社論。我剛念了幾句,就覺得不對勁,一看報紙上的時間,我笑著對老班長說:“老班長,這是兩個月以前的報紙,這篇社論學過好多遍了?!?/p>
老班長說:“是嗎,我又拿錯了。算了,你們休息吧。”
我坐在鹽包上翻看報紙上的新聞,突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本報記者李小勤報道:初秋時節(jié),在巴里坤草原上,映入眼簾的不是一望無際碧綠的草原,遍地優(yōu)質(zhì)的“酥油草”,而是滿目蒼黃的枯草,給人的感覺已經(jīng)進入深秋了。目前,草原各族人民,正在以“人定勝天”的革命精神,戰(zhàn)勝天災(zāi),力保牲畜安全過冬。
我想起了那個戴眼鏡的記者姐姐、《水滸傳》,還想起了仇梅的作業(yè)本上那首哈薩克族民歌。好像是許多年前發(fā)生的事,離我的生活太久遠了。
春節(jié)前,又有一批人來了,走了??讘棇嵔Y(jié)婚了,調(diào)去了省城;趙建勇成了團委書記,蘇巧玲沒當廣播員,而是廠部的打字員。他們倆以訂婚的名義請喀什噶爾來的老同學喝酒,沒有通知我和馬遠基。杰子從北京探親回來不久,就被連隊派到千里之外更荒涼的一個石膏礦上蓋房子去了。他臨走的時候讓彭興國給我傳話:“見了小寇子告訴他,《水滸傳》里面沒有一個大將叫‘卡祥,王慶手下那個和梁山好漢打仗的將軍叫“卞祥”,波依安‘卞,媽的秀才認字看半邊?!?/p>
除夕的那天下午,我和馬遠基下班回到宿舍,扁頭一個人在床邊做作業(yè),見到我們進屋,說:“寇揮哥哥,汪老師讓我給你帶包裹來了?!?/p>
我奇怪地問道:“汪老師給我們帶包裹,什么東西?”
扁頭一邊裝書包,一邊指著一個花布包袱說:“我不知道,你們自己看吧,我要回家過年去了?!?/p>
扁頭走了,我和馬遠基打開包袱??匆娨粋€小紙箱,紙箱上還有一封信。上面寫著:東鹽池老一連,寇揮同志收。落款是:北庭古城郵電局。我打開信封,展開信紙,上面寫道:
寇揮哥:
過年好。
我現(xiàn)在在北庭古城郵電局工作了,一切都好。
春節(jié)前回家,我媽媽聽說你最愛吃餃子,讓我給你帶。可是路太遠了,餃子不好帶,我媽給你們做了些我們老家的山東大包子,你多吃幾個,要是好吃,我還給你帶。
此致
敬禮
仇梅
這是我在那個春節(jié)收到的唯一的信,還有禮物。
我和馬遠基打開紙箱,里面裝了滿滿一箱凍包子,包子很大,硬邦邦的,上面還有好多裂口。我笑著說:“馬小飛,我們今年過年太豐盛了,這么多大包子,專門給你解饞的?!?/p>
馬遠基沒說話,突然飛跑出去。等我捅開火爐,換完衣服,他提了一瓶白葡萄酒進來。我們倆把包子放在爐盤上烤,打開酒倒在茶缸里,大包子慢慢變熱,散發(fā)出一股噴鼻的香氣。
馬遠基雙手捧著烤得金黃的包子,來來回回地端詳,喉嚨“咕咕”地響,舌頭舔著嘴唇,就是不張口。
我說:“吃吧,這么多,管你夠?!?/p>
馬遠基這才張開大嘴,一口咬下半個包子,一邊用力咀嚼,一邊含混地說:“好吃好吃,太香了?!?/p>
我拿起一個包子咬了一口,頓時感到嘴里又麻又辣,我驚叫起來:“這是什么餡,味道這么怪?!?/p>
馬遠基說:“啊,這可是羊肉椒蒿餡的,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椒蒿是野菜,只有草原上才有呢,新鮮羊肉,東鹽池根本見不到,你這個人太土了,沒見過世面。”
我說:“這個味道我不行,吃不慣,再說,羊肉好像不新鮮了?!?/p>
馬遠基說:“你知足吧,羊肉肯定是最新鮮的。要把包子做好、凍上,再從那么遠托人帶過來,咋能保證新鮮呢?不過,還是特別香?!?/p>
我說:“你要是覺得香,你多吃幾個。”
馬遠基狼吞虎咽地吃著,喝著,笑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一會兒,摸著凸起的肚皮說:“好好,今年好,這個春節(jié)真好,吃美了!”
我笑罵道:“你他媽才是土包子,沒見過世面,這就算好了?!?/p>
馬遠基說:“真的真的,就是好。揮娃子,我告訴你說,這是我過年最高興的一次,最難忘的一次?!?/p>
我說:“我也是。來,再干一杯?!?/p>
我們倆的茶缸碰出一聲像玻璃杯那樣的清脆悅耳之音。
睡到半夜,我的胃突然劇烈地痛,我掙扎著坐起來,想找點藥吃。
馬遠基聽見動靜,趕緊坐起來打開手電問:“你怎么了?”
我說:“肚子疼,可能是包子不新鮮,把我吃壞了?!?/p>
馬遠基說:“你真嬌氣,我吃的比你多好多,我咋沒事?!?/p>
我說:“你睡吧,我吃個藥就好了。”
我從箱子里翻出來一瓶胃舒平,就著開水喝了兩片。過了一會兒,胃不痛了,肚子里卻攪擰得難受,跑了幾趟廁所都止不住,快天亮的時候,拉得全是清水。
早上,我踏著滿地的積雪和鞭炮紙屑來到廠部醫(yī)務(wù)室看病,值班的是邵醫(yī)生。他問了問我的病癥,淡淡地說:“小毛病,腸胃有些發(fā)炎,給你開幾支慶大霉素針劑,你口服兩次就好了。”
我拿著開好的藥方,起身朝外走。
邵醫(yī)生在我身后突然說:“后天休息,我想約你打場球?!?/p>
我轉(zhuǎn)身有些驚異地看著他,他并沒有抬頭,用筆在紙上不知寫著什么。
我說:“好的,我很榮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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