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正毅 江陰職業(yè)技術學院
《月羽之鄉(xiāng)》源起洞庭湖區(qū)白鶴的傳說,曾有數(shù)千只白鶴棲息于月光下的洞庭湖區(qū),月色皎潔,鶴羽銀波,美不勝收。但自20世紀70年代始,白鶴再沒來過?!霸掠稹钡脑~義為“白色的羽毛”,另有旗幟、旗仗之意,文題所擇之義無疑為“白羽”。南北朝文學家庾信的《鶴贊》中“籠摧月羽,弋碎霜衣”的“月羽”“霜衣”說的都是白鶴。
“月羽之鄉(xiāng)”的“鄉(xiāng)”設定在汨羅江,它是故事發(fā)生的地理場所,也是象征意義上的白鶴及故事中所有人物,特別是主人公的精神發(fā)源地。夏堅勇說:“余月是從湖南汨羅遷居江蘇江陰的作家,汨羅當然會讓人們想起屈原。楚文化的瑰麗雄奇使余月的作品具有很高的辨識度?!边@種看法是精準的,余月毫無疑問是一位經過汨羅江洗禮和楚文化引領的作家。文學離不開地氣的滋養(yǎng),《月羽之鄉(xiāng)》是一部隱匿和再現(xiàn)汨羅江的記憶、氣息、波瀾,有著楚地文化情懷、展現(xiàn)汨羅江精神風度的作品。
謝有順在《文學:堅持向存在發(fā)問》一文的開始說:“文學在任何時候,都是人類心靈里一種隱秘的奢侈念想。這點奢侈的念想,決定了文學的本性總是關乎精神的,它雖然具有夢想和幻象的形式,說出的卻應是最為真實的心靈圖像。[1]”白鶴有波光潔羽的美好圖像,有振翅飛離空留殘河的寂寥圖像,那有沒有鶴鳴九皋再度飛回的令人悲欣交集的圖像?小說展示的,又是怎樣的心靈圖像?
主人公田君未是獨立不羈的“不群者”,是小說中負載悲劇精神的核心人物,其品格氣魄直接或間接影響了故事的每個現(xiàn)場。田君未的悲劇精神首先體現(xiàn)在他的愛情悲劇。于田君未而言,“最純粹的存在是灑下一腔熱血”。在田君未與韓綺梅的愛情中,讀者可以看到兩個人的痛苦、掙扎、孤獨與短暫的甜蜜,他們惺惺相惜,甚至有尼采所說的“我們是哪個星球上偶然共同降落地球”的感覺。遺憾的是,愛情作為純精神個體的存在,同樣被每一時空的人與命運纏束,愛情要素、人物個性與現(xiàn)實世界緊迫關聯(lián),終使愛情成了壓抑的守望、無望的追尋。追求愛的絕對意義,結果是必將承受求而不得的精神撕裂的痛苦。
田君未的悲劇精神還體現(xiàn)在他的憂國之思。憂國之思起于故園之情。大學還未畢業(yè),田君未即向家鄉(xiāng)政府遞交了洋洋萬余字的建議,件件樁樁,無不關乎國計民生。離開凌波中學前,田君未送給班上每位學生一本書,留下一句話:“珍惜你此生最大的幸運——你是寫漢字說漢語的中國人!”田君未對人格尊嚴的堅守與他對中華文化尊嚴的堅守別無二致,對漢語的敬畏維護與他對家國的敬畏維護一脈相承。田君未在論及社會現(xiàn)狀時情感沉雄,批判與憂念,無不是為了一個乾坤朗朗、自強富足的中國。
田君未的悲劇精神還體現(xiàn)在他的愛憎分明和主動出擊。法國社會心理學家古斯塔夫?勒龐在他的《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一書中指出,個人一旦進入群體中,他的個性便湮滅了,而群體的行為表現(xiàn)之一就是無異議[2]。在一種不健全的群體精神的包圍下,田君未的是非愛憎,反而顯得突兀和不可接受,即使他將迎來一個悲慘結局,群體中的大多數(shù)還是判定他本身難辭其咎。在我們所處的社會系統(tǒng)中,有的群體是集體失聲的,遇到是非曲直都成了旁人,不選擇、不表達、不分享,在顯而易見的問題面前,繞道而行。只有在個人利益受損之時,人們才會奮力一搏。這是背負悲劇精神的人的靈魂的勝利,也是群體的悲哀。
田君未的家國之思、正義之行,使他區(qū)別于大多數(shù)人,他在凌波中學的經歷,就是一位有著堅定信念的有志之士遭遇逆淘汰的經歷,在松城的經歷仍是如此,他的身邊充斥著“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謀大,力少而任重(《周易·系辭·下》)”之輩,德才兼?zhèn)涞娜吮粺o良者、投機者甚至無能者排擠。盡管田君未并非中國傳統(tǒng)意義上“良臣式”的“德才兼?zhèn)洹?,他同樣不被容忍,才華被壓制,最后連公職人員的基本權利也被剝奪,但田君未的人格始終熠熠有光。
曹禺在《悲劇的精神》一文中有這樣的闡述:“真正的悲劇,絕不是尋常無衣無食之悲”“古人說:‘所愛有甚于生者,所惡有甚于死者?!@種人,才有悲劇的精神?!薄氨瘎〉木?,不是指向成功的精神。[3]”與高潔精神相匹配的是白鶴,而小說進入故事后,一頭一尾,寫的都是羅蕭田眼中的蒼鷺。作者在小說的開頭與結尾不寫白鶴,卻寫在洞庭湖區(qū)數(shù)量漸漸減少的蒼鷺,至少有三個深意:具有悲劇精神的人在群體的眼中不過如此;具有悲劇精神的人在同道者的眼中,不凡逐漸消融于平凡;田君未的精神可以像白鶴一樣來去自由,可以是滑行、掠過、高翔,而他的實體存在卻如蒼鷺,在經受著具體可感的世界現(xiàn)時現(xiàn)刻的沖擊、驅逐甚至捕殺。田君未歷經挫折,卻不缺“晴空一鶴排云上”的昂揚,現(xiàn)實的挫敗越殘酷,精神的崛郁越搖撼人心。
夏堅勇評《月羽之鄉(xiāng)》說:“一以貫之的憂憤與華麗?!薄对掠鹬l(xiāng)》作為一部現(xiàn)實題材的作品,烙上了南楚文化和屈原浪漫主義精神的深刻印跡,悲劇意味有一種“激楚”的情調,情感悲憤奇崛如大江奔涌,而這一切又因意境的宏闊、胸懷的博大,而顯示出冷靜與深邃。
汨羅江是獨屬中國文人高貴精神和自由境界的一條清澈的河流,就是這條河流,自古至今擔負著上下求索的重擔,也擔負著大時代家國、文化與故土的疑難。因為擔當與重壓,作品中的主人公一路都在真切地付出與體驗;因為疑難,《月羽之鄉(xiāng)》成為思辨色彩濃郁的小說?!对掠鹬l(xiāng)》設定的時間邊界從1989年到2008年,田君未作為關注國家大政也留意生活細節(jié)的思考者,他至少面臨三個顯而易見又讓人深感無力的困境:精神的困境、教育的困境和人與自然共處的困境。
白居易在《感鶴》中說:“鶴有不群者,飛飛在野田。饑不啄腐鼠,渴不飲盜泉?!弊繝柌蝗?,高翔于野,品性高潔的白鶴,何以走向了“委質小池內,爭食群雞前”?如果說《感鶴》中的白鶴是因“一興嗜欲念”而品性遷移,落入俗道,更接近白居易《池鶴二首》中“低頭乍恐丹砂落,曬翅常疑白雪消”的田君未,又何以感嘆“得識時務,與蟻鼠爭食”?人們似乎到了一個幸福生活的鍍金時代,而美國藝術人文科學院院士孔飛力在《叫魂》一書的《中譯本序言》中斷言,“離經叛道者”所遇到的問題,“在所有社會中(包括我自己生活的社會中)均普遍存在。[4]”
田君未面臨的最大的精神困境是他的愛情困境。韓綺梅和田君未的愛情,是在精神品質相近的基礎上產生的,彼此互為靈魂上的唯一知己。兩人不謀而合的種種立場,在許多場合的悠然心會,具有高山流水的知遇之感。田君未的魅力才情、耿介清高、視界與洞察力恰恰是韓綺梅所欣賞的。然而這段應該散發(fā)光彩的愛情,為何沒能擁有圓滿的結果?他們的精神信念、愛情勇氣明明是存在的。田君未愛得如此艱難、如此主動卻沒有得到應許的幸福,看似淺顯而巨大的錯誤后面,是否包裹著“不群者”的深層密碼?
因為純粹。散文作家潘東暉教授評《月羽之鄉(xiāng)》說:“文唯美,意弘遠,愛至純。”田君未和韓綺梅都視愛情為神圣、為生命,表現(xiàn)在韓綺梅身上,她容不得愛情有任何雜質,這使她在看田君未時不清晰、不透徹,田君未偏偏被戲劇性事件和旁人的狼性干預模糊了品性;表現(xiàn)在田君未身上,則是知其純粹而一往情深,加上有著孤獨氣息和強烈疏離感的韓綺梅每次亮出在自由高處馳騁的反叛的靈魂都是為了他,他自始至終都相信韓綺梅是靈魂的唯一對應。兩人深愛著對方,卻展開了一場個性、意志和信念的較量,加上時運和人際的旋渦一個追著一個,兩敗俱傷。那些來自藝術鑒賞力的關于愛與生命的美學體驗,成了加劇他們愛之創(chuàng)傷的助力。純粹的愛情卻在“存在的不幸”中逼現(xiàn)出永恒的光輝。韓綺梅因愛情的指引去向了遠方,田君未則如詩人里爾克一般,“你如果燒毀了我的頭顱,我就用我的血液將你承受?!?/p>
因為重道。心懷仁慈的人,既順天道,又遵人道。自古以來,不是順天道、遵人道的人就能走通自己的人生道路的。韓綺梅是“遵道”的,在韓母要求她嫁給李強國時,我們多希望她能像電影《黑郁金香》里的卡洛琳一樣,大聲宣告“愛情沒法命令”。可她卻遵了中國的“家教之道”。葉嘉瑩先生說的“弱德之美”,這便是一種。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順從與叛逆的交織與共生中的矛盾與糾葛,田君未是清楚的,他堅信“愛”的存在,同時他也順天道、遵人道。他所順所遵的,是天地公理、正義之道,與“弱德”相對應,田君未所言所行體現(xiàn)的是一種“健德”,他與韓綺梅所遵所順的“道”有重疊、有包容,更多的是正視、整理與批判。他具備洞徹能力,這使他深入思考并急切地表明立場和看法,他在“道”的破壞和建立、抵觸與兼容中游走,也因此失去了平凡生活中作為一個可見可感之人的穩(wěn)定性。
因為利他。主人公都有自我犧牲的秉性、動機與實踐,往往是“利他”而非“利己”。韓綺梅曾用一生的勇氣向田君未表達了追隨他的決心,田君未選擇了拒絕,這一拒,就是此后余生漫長的迷局。而他的拒絕,僅僅是不想把所愛之人帶入不堪的現(xiàn)境。韓綺梅兩次到田家,兩次關照田父,沒有告訴田君未她來過。此時的她是如此絕望地了然了田君未的心意,隱瞞行蹤是擔心對田君未的身心再次造成折磨和耗損。我們無法看透韓綺梅的內心,但她的選擇肯定是出于“利他”。在《月羽之鄉(xiāng)》中,我們看到的“利他”,是加快了的犧牲自己,也犧牲了所愛之人。
《月羽之鄉(xiāng)》絕非單純的愛情小說,有洞明世態(tài)、細致入微的心靈圖像,有大江大河般跌宕起伏的命運,還展現(xiàn)了盛大的現(xiàn)實世界。教育的困境、人與自然共處的困境是《月羽之鄉(xiāng)》試圖探討的更深廣、更沉重的話題?!澳隳S自己一分自由,中國就前進一步[5]”,中國的進步,需要更多的人默許那些有獨立理性精神、懷抱良知和信念的人一分自由,而不是將他們困于孤獨的高地。
當他們進入文學作品,他們建立在公正基礎上的批評能力、建立在文化認知和對世界真誠關懷上的正見、正知、正行就顯得極為罕見?,F(xiàn)實中,他們是真實存在的,田君未和韓綺梅,一個感時鳴悲,一個憫世封閉,連同小說中的其他幾人,不管最后結局怎樣,他們的純粹、熱血、慈悲、真實,在大時代的激蕩中一樣無畏無懼地綻放著或璀璨或微弱的光亮。
田君未具有生動的、清醒的、堅定的精神內核,就是這種內核,使田君未在經歷一番跌宕之后,進入了讓小說另一人物羅蕭田熱淚盈眶、悲欣交集的安寧,“無論是地獄、天堂還是煉獄,格林小說中的人物都是睜著眼睛清醒地邁入其中的,這是他們唯一自感驕傲的地方。[6]”飽受創(chuàng)痛之后的田君未看上去雖是“胸中深藏冰屑的、悲涼徹骨的懷疑論者”,卻依然對世界懷抱深情,在他心里長存的依然是帶著永久性隱秘疼痛的真誠和愛。構成悲劇精神的,不單是愛情悲歌,更有他們在經歷連串打擊后,依然冷卻不了的精神溫度。愛情的悲劇是一次精神的再啟程,其后的悲觀主義、苦行主義跡象中依然屹立著生命的正面價值,包括自我犧牲、愛和憐憫,動機與行為仍然堅守與初心一致。
人物的精神隱痛和艱難、倔強的精神成長,不僅體現(xiàn)在主人公的身上,同樣體現(xiàn)在其他人身上,每個人都在以獨特的方式進行著精神成長的艱難之旅。只有被愛深沉的光照亮,人性中一切模糊不定的陰霾才會消散,人心才能抵達愛的核心,只有在那里,人與人才能真正相親相愛,和諧共處。這也是小說努力要告訴我們的真相。故事進行到最后,無論群體還是個人,有誰不是被愛的光芒照亮的呢?“在我看來,他們的快樂和希望,如果沒有付出受難和絕望的代價,就不過是一些廉價的自我安慰品而已”[7],殘河邊羅蕭田以一滴溫熱的淚水堅定對世界的信心。雖然有疼痛、有死亡、有血淚,向善向美的人終將突破庸常,抵達同一條清澈的河流。“生活是苦難的,我又劃著我的斷槳出發(fā)了”,白鶴終究是要回來的。
原《今古傳奇》雜志執(zhí)行主編、副總編輯,現(xiàn)《深圳青年》執(zhí)行主編孟瑤在讀完《月羽之鄉(xiāng)》之后,吐肺腑之言:“情緒深陷其中,數(shù)日無法釋懷。這是一部語言典雅、人物美好、情感細膩到極致的好書?!薄墩撜Z?子張》有言:“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人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天地里,當與小說中的人物產生共情,了解了他們的來龍去脈,我們只有“哀矜”,而不是沾沾自喜?!对掠鹬l(xiāng)》之所以打動人心,在于它回歸了文學是人學的道路,在文學深度自覺的前提下蒔花栽木,回避了商潮澎湃可能對藝術創(chuàng)作造成的沖擊,踏實地積累生活,誠實地以藝術本身展現(xiàn)一位作家的功底、情懷、價值信念,以及樸素的哲學思考和堅韌的創(chuàng)造耐力。
中華民族是以梅、蘭、竹、菊、松為精神寄托的民族,小說的最后,所有人都在大地上建立了宏大溫暖的聯(lián)系,田君未與韓綺梅也隱約存在一條沉靜的精神鏈接。正如當年道士堅信白鶴一定會回來。理想雖遭摧折,卻不會沉睡。獻身真理的勇氣、執(zhí)著于信仰的精神,那些可以喚醒或已經凝聚的善與力量,定能喚得汨羅江畔翩翩白鶴的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