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澤鴻
葡萄牙詩人費爾南多·佩索阿曾在他的詩歌《風很靜》中寫道:“在這寬廣的寂靜中/我可以忘記一切——/甚至我難以取消的生命/在我承認的事物里也無處容身?!薄稈哐┯洝芬矒碛羞@樣的魔力,使我恍然置身于雪花紛飛的寂靜之中,忘記了一切。微漾兄在詩集中賦予121首詩歌的內(nèi)在張力和向度,讓我身處其中,在詩人大氣磅礴的情思浪尖,完成了一次又一次追尋、思索和升華。
“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初讀《掃雪記》是在一個晚上,微漾將定稿的本子微信傳過來,我一口氣讀完,讀到了將近凌晨三點。其中的很多作品,大多是在重要期刊上發(fā)表,有些是飽覽旅途風物所著,有些是銘刻于心的生活頓悟,有些是彷徨無定的吶喊,有些是對逝去美好往昔的召喚,有些是對苦難生活的思索,有些是對社會亂象的鞭撻,有些是置身茫茫大雪的心靈叩問,有些是青春勃發(fā)的激情在血液中的深泉涌流……更難能可貴的是涌動在作品中的一顆質(zhì)樸純真的初心,微漾并未忘記自己為何出發(fā),并未忘記自己的鄉(xiāng)土胎記和賦予自身的使命,他從木蘭溪邊美麗的家鄉(xiāng)龍坂村出發(fā),一路披荊斬棘、乘風破浪,途經(jīng)了涌泉寺、潮安、饒平、韓江、象埔寨、黃岡河、鼓浪嶼、普陀山、汀州、菜溪巖、雙桂巖、澳前村、牯嶺、鄱陽湖、迎仙寨、楓林關(guān)、石室?guī)r、蓮池澳、西安、臨潼、滄州等地,穿越了大半個中國,游歷了祖國的美麗山川和名勝古跡,用雋永的詩章定格了無數(shù)次仗劍天涯的心靈鏡像。
他如艾青一樣深沉地愛著自己足下的土地,自帶一縷來自林間無比溫柔的風和黎明的光環(huán),毫無保留地把一腔才華,傾力勾勒對光明未來的無限憧憬。每到一處,他都要獨辟蹊徑,悉心走訪該處的古跡,尋找背后蒼涼的史痕,常常是一個人,租著一輛摩托,在深山里面到處跑,在古村落里游蕩,在大雪紛飛中獨自舞蹈,這種發(fā)軔于如梁思成、林徽因伉儷對古建筑深沉的情感,而寫就的詩篇無疑是深邃厚重的。如《在人間》,詩人置身于寺廟中,透過神性的微光,照徹今人同古人一樣強烈的孤獨,完成了一個人的宗教洗禮;《玉湖村》中,詩人目睹古是今非的荒誕,對浮躁世人耽于生計、忙著爭權(quán)奪利、棄守精神家園以致世風日下、道義淪喪進行了嚴厲批判。
法國著名詩人勒內(nèi)·夏爾曾寫下“永遠有一滴水/比太陽更持久”,誠然如斯,微漾小心輕捧著手中的那滴水,期望它滋潤荒蕪的生活,閃動不竭的靈思。他遵循著心靈的呼喚,走向?qū)拸V的大?!拔覟槭裁床桓矣昧ο肽畲蠛?我的心里裝著海,海就不完整了/我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去看海/就是要親手把大海,再還給大?!?,詩人說走了很遠的路去看海,卻又言要把大海歸還給大海,看似悖謬的背后,其實與東晉時期王徽之雪夜訪戴而不入家門的“乘興而行,興盡而返”,恰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他走向無數(shù)個清風徐徐的夜晚,《在牯嶺北望武漢》的視角里,“鄱陽湖像巨大的貨籃/供銀質(zhì)的星辰/在夜幕里流通。長江水擰出了萬家燈火/一群孩子的身世,尚待灌漿”,短短幾行詩力透紙背,將鄱陽湖的唯美夜色,寄予一群孩子美好前程的憧憬,星空般印刻讀者的腦海;他走向充滿市井氣息的日常,把目光聚焦在底層人民的平凡生活,用輕描淡寫的幾句,灌裝內(nèi)心燭照卑微生活的微光,并繼續(xù)放大光芒,“兩個流浪歌手在彈唱/去酒肆買醉,給友人寫詩/孤獨的盛世徒增冠冕//唱起遠方,那遠方白于雪那遠方細如鹽/大海暫時勸住國家:有時遼闊/帶來榮耀,但也令人無比悲傷”(《夜行長安》),一個“勸”字,釘住了“悲傷”,增添了整首詩的厚度,讓流浪歌手的蒼涼歌聲,彌散在長安街上,足見爐火純青的詩歌創(chuàng)作功力。
他的執(zhí)著與耐心賜予了他寬廣的河流,他在這條大河里游泳,練習“呼吸吐納心自在”,熟諳“氣沉丹田手心開”,漸漸騰躍出沉穩(wěn)有力的節(jié)奏,拓寬了自己的一個又一個泳道,游向了蔚藍的深海。然而他又沉穩(wěn)低調(diào),只問耕耘,不問收獲,如柳宗元《江雪》里的漁翁,在“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極度苦寒環(huán)境里,依然沒有熄滅心中的火焰,執(zhí)著地朝著理想進發(fā),而不與俗世茍同,“獨釣寒江雪”。他是多么地癡,如賈寶玉守住那片純凈的潔白一樣,緊緊守住這份宏大的“癡”念。在《鼓山居》中,面對四野闃然的鼓山,他淺唱孤吟,瘦削的身影幻作一匹老馬,向著燭光向著遠方索要草原,“中流擊水,浪遏飛舟”的宏大愿景躍然紙上,喚起心靈的共鳴,讀罷心潮久久不能平息。
他在詩中貫穿了溫暖懷舊的情感,回憶、傷逝、悲痛、溫情、安寞、悵然等多種復雜細膩的情思交織,似打水漂的石子,一圈一圈地激蕩內(nèi)心的漣漪,蔓延著如電影《秋天里的童話》洋溢的氣息,飄蕩在金黃的楓樹林里。在《傷口》里,詩人連用三個“戒掉”,想勸住迷途的世人“往回走吧!向昨日認錯”,并克制住洶涌的暗傷;回憶往昔,目睹“雨水變成聯(lián)句,咬住了門墻”,詩人念起曾祖母含辛茹苦地勞作,才得以支撐一個家族的綿延興盛,他端出新奇想象,仿佛家譜中逝去的親人又重新聚攏在柔美的燭光周圍,凝望著兒時的“我”,回到了和祖母共同度過的美好少年時光;然而他并不止步于淡淡的感傷,一股清泉洗滌了他的故事,如《舊時天氣舊亭臺》,清澈動人的告白,不經(jīng)意間俘獲了佳人的芳心;他在夢中私語,如《你不曾經(jīng)歷的時光》中,將“一個接一個的夢境”,連接自己身體中另一個隱秘的境域,一縷桂花般的暗香,拂去塵世的繁雜與荒唐;他用意象發(fā)聲,在《小城故事》里,把布偶、石頭、鐵罐比喻成身體的器官,物我合一、深度交融,一幕溫情的畫面就此定格——富有煙火氣息的小城生活,還有那句簡短的告別、噼啪作響的爐火,共同詮釋了幸福生活的全部含義,如此簡單直接而動人;他并不避諱現(xiàn)實中的火藥味,并能從中稀釋出生命的柔情,這樣“刮骨療毒”的創(chuàng)作精神難能可貴,他寫道“沒多久,新鮮尿布打破了/年輕祖母的寧靜。在一群女人的/說笑聲中,她懷念初為人婦的時光//那時,一對銀鐲擦亮婚姻/闊葉榕在風中,舔舐窗戶的玻璃/送出某次爭吵后的安慰”,在“兒子學到的第一句外語”的催化下,一塊堅冰融化,淌出“愛,流過那二十平米柔軟的國土/臨睡前月亮照進來。光線稀薄/但足夠一家人,對多年以后有所憧憬”的晶瑩雪水,爭吵對立后重拾的愛令人倍加珍惜。如此種種隱秘的情感,在微漾兄的詩歌中比比皆是,它們共同匯成一條難以抗拒的洪流,擊中了讀者柔軟的心房。
窗外,剛剛經(jīng)歷一場滂沱大雨,掩卷沉思,慢慢升騰出魯迅先生在《野草》中傾注的氣象。魯迅先生在《野草》的自序中說,“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我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憎惡這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面。”微漾兄歷經(jīng)數(shù)年創(chuàng)作的《掃雪記》,正如魯迅先生的“野草”一樣,它“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它不嘩眾取寵,而是真情流露,以詩行撫慰大眾蒼生的感傷,洗凈靈魂的鉛華;它不空洞乏味,而是植根于現(xiàn)實生活,正在慢慢展示它旺盛的生命力;它陪伴著一個詩人掃去心靈的積雪,“在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獻于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前作證”,沉淀著悲天憫人的博大情懷,更如魯迅先生筆下那棵“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的棗樹,閃耀著批判時代亂象的光輝。
舊時天氣舊亭臺
燕子低飛的時候
天氣陰沉。兩年來
被風吹落的只有樹葉
沒有流星
你拉開抽屜
再次看見銅盤路曲曲折折
有人站在山頂給你寫信
大聲喊你的小名
并讓它墜入小溪
因此你是濕潤的
我多想帶上一場雨
把我們不能在一起的時光
重新澆灌
請你打開窗戶
露出前年的天真,和我說話
請你相信這場雨
它始于前年,且從未有過停頓
你不曾經(jīng)歷的時光
木棉花沉睡。小巷安逸得像初春的泥土
一個接一個的夢境,彷佛薄荷花彈跳在風中
我同時擁有兩種花香,漫過枝頭
也漫過了月亮。螢火蟲和蜻蜓
分別唱響和弦中最堅硬和最柔軟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