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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具志

2020-11-06 08:10:19劉星元
花城 2020年4期
關(guān)鍵詞:磨石屠夫磨刀

劉星元

剔骨刀

見證過剔骨刀刀鋒的人,再遇見余下的光芒,都不值得一提了。一把剔骨刀握在手中,連神鬼都會心驚膽戰(zhàn)、毛骨悚然。

緊握剔骨刀的人,是我們鄉(xiāng)最好的屠夫。我從未見過他殺豬宰羊的風(fēng)姿,但削骨剜肉的本事,卻天天在肉案上上演。屠夫低矮黑壯的妻子將一扇巨大的豬身擺放在案上,用那時候我還不能領(lǐng)會的溫順的目光,撫摸著她更為黑壯的丈夫。她的丈夫正靠在肉案斜后方的老榆樹上,閉著眼抽煙,煙頭一明一滅,眾人的目光也跟隨著一明一滅。面對圍在四周等待買肉的人,屠夫的妻子一點兒都不著急,就任他們那樣等著。多少年了,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們的等待,也習(xí)慣了自己的等待。她極愿意眾人在等待中將她的丈夫拱成明月。

屠夫掐滅了手中的煙,站了起來。等待的人從等待中醒來,目光隨著屠夫的腳步,極速轉(zhuǎn)移到肉案之上。屠夫順手抄過案架下的剔骨刀,提著氣將刀鋒指向骨和肉,骨肉逢光立散,散落如泥。這時候,我們所謂的骨肉相連、密不可分之詞,儼然成了一種悖論。

一根根被剔骨刀洗凈,比白瓷還要白的骨骼,像從水中抽出來,潔凈光滑,每抽一根出來,我們的脊背就跟著一緊,再接著一松。似乎那被剔出的骨骼,不是來自案上的豬羊,而是案前的我們。每當(dāng)此時,我們對屠夫就有了敬服和畏怕:我們既沉迷于他精彩絕倫的技藝,又害怕他忽然將刀尖指向我們。每一個站在四周的人都如一尊雕像,但每一尊雕像的身體里都有二百零六根骨頭在碰撞,它們因恐懼而尖叫。

你永遠(yuǎn)都分不清這個時候的屠夫是魔鬼還是神靈。作為魔鬼,他具有神靈的本事;作為神靈,他擁有魔鬼的面目。他剔骨削肉之時,像是在進(jìn)行一種神秘肅穆的宗教儀式,而他就是祭師,并且是獨一無二的祭師、絕無僅有的祭師。只有等到他將最后一根骨頭抽出來,呼出憋在肺里的一股氣,他才恢復(fù)到平常人。屠夫用掛在案頭邊腥氣逼人的舊抹布抹了抹剔骨刀,重又將刀放置到案下,用泛著油光的手舉起妻子準(zhǔn)備好的水杯,一飲而盡,然后踱步走到老槐樹下,靠住,閉上眼養(yǎng)神。

那時我雖然尚在年少,但已偷偷摸摸席卷了數(shù)十部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的武俠小說。而在現(xiàn)實生活里,我唯一傾心佩服的“英雄”,便是屠夫。每次剔骨已畢,我總感覺那屠夫就是一位刀法精湛、武藝高強(qiáng)的刀客,在一場獨對數(shù)十位武林高手的惡戰(zhàn)中,笑到了最后,事畢之后,他笑著舔了舔刀鋒上沾染的血跡,收刀入鞘,隱藏到江湖之外。

屠夫閉目良久,眾人這才回過神來,一擁而上,用手指點著想要購買的豬羊的部位。余下的事情,就是屠夫妻子的了。她氣力很足,板刀砍在棗木肉案上,震得地面嗡嗡響。屠夫聽著刀板相交、眾人嘈雜的喧嘩聲,竟然漸漸睡著了。

你知道,我們這種小地方,日子是波瀾不驚的,一個人乏善可陳的一生,在還未降生之前往往就已命中注定。一旦有點兒超出命中注定之外的風(fēng)吹草動,全鄉(xiāng)都會被驚動起來。

我在本鄉(xiāng)就讀的那些年,發(fā)生的最大的事情,就是屠夫兒子的走失了。

屠夫的兒子叫小扣,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據(jù)說是因為屠夫的妻子生他前肚脹難耐,屠夫就把妻子穿的每一件上衣最下方的那枚扣子揪掉了。揪掉扣子的衣服穿起來,果然寬松了許多。屠夫妻子于是說,就給孩子起名叫小扣吧,他在我肚子里的位置,恰好是肚皮外揪掉扣子的位置。鄉(xiāng)人們后來都說,壞就壞在這名字上,孩子以揪掉的扣子為名,孩子就是扣子,扣子掉了,孩子怎么能不丟呢。我鄉(xiāng)信奉鬼神之談,一個人這么說,其他人聽著有道理,也就這么傳下來了。從此之后,鄉(xiāng)人為孩子起名都格外小心,深怕名字里有沖,改變了孩子的命運。當(dāng)然,怕改變的只是不好的命運。

小扣是我的小學(xué)同班同學(xué)。到了初中,我們同校,只是不同班。他走失的事情,我是從他班同學(xué)口中得知的,那時候,這件事早已在我鄉(xiāng)鬧得沸沸揚揚。在關(guān)于小扣走失的傳言中有兩個版本,一個說小扣被前些日子來到我鄉(xiāng)收購古舊器物的文物販子帶走了,文物販子只是個名頭,他實際是買賣人體器官的惡人,他盯上了一個人放學(xué)回家的小扣,用迷藥將他迷倒,帶到某個地方殺害了,然后取走了他的器官。那時候,買賣人體器官的傳聞頗多,恰好又遇到小扣失蹤這件事,傳言聽起來合情合理。無論相信還是不信,那段時間,各家的確都把孩子看得極緊。另一個傳言是,情竇初開的小扣愛上了前幾天來此,在廟會上表演雜技的那群女孩中的一個,他生性木訥,不善表達(dá),未曾想?yún)s一聲不響地跟著漂泊不定的雜技團(tuán)走了。

這兩個傳言我都不信。但至于小扣究竟是怎么走失的,我卻沒有更好的答案。誰都知道,此刻無論什么傳言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屠夫的兒子小扣,他確實是走失了,像一朵云、一陣風(fēng)、一粒塵一樣,走失得無聲無息,無影無蹤。

屠夫和他的妻子關(guān)了肉鋪,開始走上尋找兒子的路途。他們出去尋找,一找就是幾個月,只要聽到一丁點兒捕風(fēng)捉影的消息,就像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立馬就動身出發(fā)。找兒子成了他們余生最重要的事情,也是唯一的事情。沒有人知道他們?nèi)ミ^哪里,但每一次回來,人就瘦了一大圈,原本黑壯的身體,就只剩下黑了。我還記得有一年春天的黃昏,本地的油菜花開得滿地金黃,屠夫背著妻子從遠(yuǎn)處走來,他們背后的金黃色幕布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們,我站在屋頂上也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們。雖然很殘忍,我還是不得不說,那是我至此為止看到的最美的景象。兩個如螻蟻一般渺小的人,陷在無邊無際的油菜花里,就算走起來、跑起來、飛起來也絲毫不能被人發(fā)現(xiàn),真像一幅靜止的風(fēng)景畫。

屠夫的妻子已經(jīng)奄奄一息。屠夫穿過三三兩兩的人,穿過那些悲憫的目光,依然像神一樣向前走去。這尊神的臉上蒙著一副努力掩飾卻依然未能克制住的悲傷,仿佛他每走一步,都是末日。還未走到家門口,他妻子的手就從他的脖頸間滑了下來,像那把剔骨刀,在他的骨骼與血肉之間,輕描淡寫地擦過。他因骨肉分離的疼痛,先是小聲悲泣,繼而又忍不住號啕痛哭。

屠夫?qū)⑵拮勇裨谟筒嘶ǖ母?,就像我們這里所有的人一樣,怎么來就怎么回。妻子終于回家了,而他還將繼續(xù)離家。越遠(yuǎn)越好,多少年了,他能感受到的兒子的氣息越來越弱,他猜想兒子必然離我們這個地方的距離越來越遠(yuǎn)了,而他只有走得越遠(yuǎn),才能捕捉到兒子的一絲氣息。

屠夫已經(jīng)收拾好了。其實也沒有什么可收拾的,他早已經(jīng)把肉鋪賣給了別人,而那幾間曾是我們這最豪華的屋子,已經(jīng)如老式貴族一般沒落了,沒有了親人,哪還有家呢?他現(xiàn)在是孤家寡人,孑然一身。他把妻子的鑲框照片藏在包里,再把兒子的照片背在背上,走了。對他而言,這樣反而才是最好的生活:一家三口,在他一個人的身上,以不斷尋找的方式團(tuán)聚。

再回來時,他的頭發(fā)已亂如鳥窩,黑已經(jīng)鉆進(jìn)了皺紋里,衣裳也已經(jīng)破舊不堪,我們都沒有認(rèn)出他,以為是乞討的南方乞丐。直到他走向早已收割的油菜花地里,走到妻子的墳前。他的兒子小扣依然沒有回來,但他的背包上卻墜了那么多條宗教里的念珠。從這些念珠上,我們能猜度到他更多的經(jīng)歷。

在尋找的路途中,他一定是在偶然間聽到了古寺的鐘聲,遇見了殿里端坐的神佛菩薩。他向著古寺,向著佛祖,向著經(jīng)文,向著得道的老僧,跪了下來。那一刻,真的如佛教故事里所說,他在心中放下了屠刀,放下了那讓他為神為魔的剔骨刀,放下了那讓骨肉分離的剔骨刀。放下屠刀,他當(dāng)然不是想立地成佛,也無意建造七層浮屠塔。他或許只是覺得萬物皆靈,他曾讓萬物失去的,萬物也必然會讓他失去。譬如說,他用一把寒氣逼人、吹毛立斷的剔骨刀,讓世間的牲畜骨肉分離。那些斷送在剔骨刀下的世間的牲畜六道輪回,冥冥之中也在用一把看不見的剔骨刀讓他骨肉分離。至于哪把剔骨刀更為鋒利,哪種骨肉分離更為疼痛,作為局外人,我們無從插嘴,但我想,承受刀鋒的他們和它們自己一定知道。

我們鄉(xiāng)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看到屠夫回來了。他就像一枚雪花,在世界上憑空消失,誰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身在何方,遇到了什么。人們說,真是父子相隨,我們這小地方,百年來相繼走失的,也就這父子倆了。人們說完就完了,屠夫和他兒子的故事,也開始漸漸在我們這里憑空消失了。唯有屠夫的那幾間朽掉的房子還臥在這里,等著風(fēng)吹;唯有屠夫的妻子還躺在這里,等著油菜花開。

對了,還有那把剔骨刀。

最后一次見到那把剔骨刀,是我在本鄉(xiāng)中學(xué)畢業(yè)的那年。我拖著初中三年的各類課本和資料,走到學(xué)校后面的垃圾收購站去賣,在收購站低矮的屋棚里,收廢品的老人正用什么劃斷長長的尼龍繩,用來捆綁學(xué)生變賣的書籍。定睛一看,竟是那把曾經(jīng)寒光四射的剔骨刀。只是,它現(xiàn)在被握在另一個人的手里,鈍成一塊廢鐵。

是的,那只是一塊廢鐵。沒有屠夫的剔骨刀,已經(jīng)不再是剔骨刀。

廚刀

刀性寒,生就了一副冷心腸,一張冷面孔。越鋒利的刀越是寒光四射,讓人毛骨聳立。那些寒冷且鋒利的刀,無論它們曾吞噬過多少人的熱血,卻總也暖不熱身子。

除了廚刀。祖母的廚刀。

普天之下,那是我見過的唯一一把溫暖的刀具,和祖母一樣溫暖的刀具。

你們真應(yīng)該見見那把廚刀的主人。她是我們鄉(xiāng)最后一批小腳老太太中的一員。她的小腳走起路來一顛一顛的,就像是春天的小雞雛在院子里學(xué)著母雞覓食一般。大戶人家的千金是一生的富貴命,守著一座閣樓和一個老爺,就能享用一生的富貴,纏腳給她帶來的不便,似乎并不是那么要緊。祖母則不同,她生就了一輩子的勞碌命,娘家貧寒,衣食不保,像此地漫山遍野的野花,羸弱、輕賤,長得頭重腳輕,只要這野外的風(fēng)再大一點,就會撲倒在地。她給我講述過的那些饑餓是我所不能領(lǐng)會的。她說她抱著腸胃在暗夜混戰(zhàn)的聲音入睡,枕著偽善的稻殼填充的枕頭醒來;她說她吃青柿子、苦菜花、榆樹皮,為了故事里一塊被黃鼠狼偷走的肉,惋惜了好多年。十六歲那年,同樣貧寒的祖父用積攢下來的一袋麥子和一袋地瓜干,把她換到了我們家,開始以生兒育女的方式割下自己的肉,讓他們獨立生長為一個個代替她在塵世繼續(xù)活著的人。她踮著小腳,像祖父的兄弟一樣,和祖父一起把自己的身軀交給了農(nóng)事。她餓,她的孩子也餓,為了活下去,她只能向吝嗇的土地去討要些什么來填充孩子和自己的肚子。

你們真應(yīng)該見見我祖母的那把廚刀。它是祖母用十枚雞蛋從村后的鐵匠家換來的。該怎么說呢?它或許是我見過的最丑陋的一件刀具了。和現(xiàn)在我們所用的漂亮、锃亮的不銹鋼廚刀不同,它全身漆黑,不見一絲光亮,顯得臟兮兮的;刀板很厚、很寬,所以又顯得很笨重。這樣的一把刀,與其說是一把廚刀,倒不如說是一把笨重的砍柴刀。都說人不可貌相,其貌不揚者往往是被我們忽略的厲害角色,但恕我直言,刀或許是可以貌相的。我曾拿那把刀偷偷切過茅草根:那時候,我們這里的孩子是少有甜頭可吃的,我們就把從野地里挖來的茅草根切成長短一致的小梗,方便放在口袋里,隨時拿出一根放在嘴里,咂取其中泛著土腥味的甜??墒亲婺傅哪前褟N刀太沒有刀性了,我把刀刃抵在茅草根上,一刀茅草根莖不斷,兩刀茅草根皮肉相連,似乎那廚刀遇見了一生中最為堅韌的大敵,它把自己該有的傲氣拋之腦后,自個兒打心底就了。

但祖母卻很珍視那把廚刀。每次用完廚刀,她都用井水細(xì)細(xì)地擦洗一遍,用一張?zhí)m花土布裹上,放在案板邊緣。當(dāng)著祖母的面,我是不能動那把刀的。祖母說,刀是個死心眼兒,認(rèn)人,握刀的人該是誰就是誰,一旦易主,刀就沒有靈氣了。我噘噘嘴,心里忍不住發(fā)笑:說關(guān)二爺?shù)哪前亚帻堎仍碌队徐`氣我或許信,祖父說,它萬軍中取過顏良和文丑的首級;說本地大盜王九江的那把紅纓大砍刀有靈性我或許也信,父親說,它在天津衛(wèi)砍殺過西洋鬼子;甚至說我的同學(xué)陳毛毛的那把彈簧刀有靈性我也信,我就曾親眼看見它把好幾只毛毛蟲的軀體挑成了兩截;但是祖母的這把廚刀,怎么看都是一塊廢鐵,真給“刀”這個字丟人。啊,不,應(yīng)該是“丟刀”。

在我們這兒,廚房叫“鍋屋”,當(dāng)?shù)剞o典的解釋是:魯南地區(qū)非常貧窮,沒有像樣的做飯的地方,就在院子里用茅草和泥巴壘一個小屋,里面搭建灶臺,用于做飯。這解釋是對的,但我不喜歡這樣生硬的解釋。我曾將“廚房”和“鍋屋”做過比較,覺得一個是沒有溫度的詞,而另一個,只因為加上了一口熱氣騰騰的鍋,便會讓我心生暖意。我實在是不喜歡祖母的那把廚刀,但我喜歡看祖母握著那把刀切菜的樣子。在“鍋屋”里,無數(shù)個清晨或日暮,我都蹲坐在祖母身后的小馬扎上,一邊聽她講故事,一邊看她用刀切菜。我發(fā)現(xiàn),那把廚刀在祖母手中也并沒有顯現(xiàn)出它的鋒利。普通菜蔬還好,若是韌性十足的,祖母也沒辦法將它們一刀就齊腰斬斷。祖母低著頭,弓著腰,艱難地切著,好一會兒,才切足一大家子人食用的分量。那些水靈靈的菜蔬尸陳于案,待鐵鍋里的豆油熱了之后,祖母的身軀似乎也忽然變得靈活了,她用手輕輕一攏,那些菜就慌不迭地跳上了廚刀。祖母將廚刀置于鐵鍋邊沿,手一扭,珠玉齊下,油蹦汽繞,她故事里煙霧繚繞的仙境就展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我和她隔著煙霧,互相看不清彼此,就像我看不清靈峰寺里煙火繚繞中菩薩的慈悲。這時候,如果祖母再說出一句話來,我真會把她當(dāng)成是下山的菩薩、落難的神仙??墒亲婺笩o法說話。她在咳,先前是因為油煙太嗆,后來是因為病疾太深。氣管炎勒住了她的脖子,竟把她本沒有多少血色的臉勒得通紅,就像是她剛剛拋進(jìn)鍋里去的胡蘿卜。

刀用著用著就鈍了,每當(dāng)鈍得再不能使用了的時候,磨刀匠就來了。磨刀匠總是在農(nóng)閑的時候才來。磨刀匠也都是十里八村的鄉(xiāng)鄰,地地道道的農(nóng)人。那時候,在我們鄉(xiāng),似乎沒有專門的生意人,如果誰以荒地的代價一心一意撲在小本生意上,便被視為“懶惰”的行徑,是為人所不齒的。所以,那些手藝人也要靠天靠地吃飯,伺候莊稼才是本分,只有閑下來,他們才走街串巷去干些貼補(bǔ)家用的活計兒。

最常來的是芝麻墩的楊三山。他的腿受過傷,走路一步一擺,肩上擔(dān)著的擔(dān)子便跟著左右搖晃,就像是一個不倒翁,眼看就要撲倒在地,卻總又能絕處逢生。楊三山的扁擔(dān)上,一頭搭著一件長條凳,一肩搭著一件編織筐。筐里的東西隨著他搖擺的幅度相互磕碰著,叮叮當(dāng)當(dāng),十分悅耳,就像是在敲擊一組名貴、典雅的石磬。定睛一看,那筐子里歡快跑動的,也不過是磨石、砂輪、鐵錘、銅盆而已。剛到村口,楊三山就開喊了:磨剪子嘞鏘菜刀……和別的磨刀匠的喊法不同,他將最后一個字念成了去聲,并且把腔調(diào)拉得長長的,就像是用鼓槌捶打一面鼓,鼓槌重重砸下,一聲轟鳴巨響之后,聲音還不消停。聲音隨著風(fēng)到處繞,繞著繞著,各家各戶就推開了院門,拿著待打磨的刀具,來到了楊三山面前。多時不見了,楊三山先是和村里人寒暄,然后才擺開自己的家伙什兒,接過別人手上遞來的刀具。楊三山將磨石固定在長凳上的一個槽口里,自己則騎在長凳上,將手中的刀具平中微斜地置于磨石之上,來回抽拉,上下打磨,并且時不時用手抄點兒水潤潤刀身,用拇指肚測其刀鋒。他先是在粗磨石上推,然后才在細(xì)磨石上磨,直到將刀刃磨得細(xì)薄、锃亮,泛出一層幽幽的藍(lán)光,才將刀在銅盆的水中清洗一下,用抹布擦凈,手捏刀板,把刀柄遞給人家,也把話遞給人家——您瞅瞅,還滿意不?

我看得如癡如醉。每次看著一把鈍不拉幾的刀具在楊三山手中大放異彩,我就會想起祖母的那把廚刀,我也想把那把刀拿來,讓楊三山給好好打磨一番,看看他能不能磨出祖母說的那種靈氣兒。

祖母卻從來不讓磨刀匠替她磨刀。她的刀,只自己磨。

我們這小地方,土是砂巖土,磨石漫山遍野,就連砌墻用的都是磨石。在我還未出生,在祖母剛換來那把廚刀的時候,她就從墻上搬下來一塊石頭,靠在院里的老槐樹下,用來磨刀。黃昏里,院子內(nèi),陽光在依次做著后退的舉動,萬物的陰影不斷拉長,代替我守在祖母身邊的,是一只懶洋洋的小黑貓兒,小黑貓依偎在祖母的小腳邊,祖母則蹲在彎脖子老槐樹下,蹲在那棵樹的陰影里,心無旁騖地磨她的廚刀。磨石那樣粗糙,以至于她磨得那樣輕,輕得只是把刀刃以及刀刃附近的那些銹跡磨掉,似乎再繼續(xù)磨下去,再用力一點磨下去,她就會磨疼自己的肉,自己的骨。

多少年了,前有那只小黑貓兒,后有我,我們一同見證了一塊磨石是怎樣打磨一把怎么磨也磨不亮、磨不鋒利的廚刀的。即便祖母舍不得用力去磨,那把刀依然在迅速地縮小。我小時候,那把刀是寬而厚的鐵板一具,而現(xiàn)在,從形體上看,只是一把略顯厚重的長形尺條。時光為證,廚刀的主人也已經(jīng)很老了;時光若繼續(xù)為證,她還會越來越老。哦,那些溫和的面孔下隱藏著殘忍之心的時光啊,它也是一具外表細(xì)膩、內(nèi)里粗糙的磨石,它一點一點地磨去了我祖母的美好年華,并且還在做著加速運動,以我一個轉(zhuǎn)身的步伐,磨去我的祖母,溫暖的祖母。

祖母病了,中風(fēng)。她說話使不上勁兒,不利索,說出的話就像是在冰面上打了滑,一滑就滑偏了,不能像磨刀匠的吆喝聲一樣落地有聲。她腦子似乎也遲鈍了,有時候會做出一些出格的舉動,有一日,我看到她在院門外和鄰居家那個傻乎乎的兒子小輝一起玩兒。玩的是彈珠,她沒玩過,不得要領(lǐng),小輝就用自己的手掰扯著她的手,教她怎么握珠,怎么彈珠。她玩得很認(rèn)真,連我喊她的聲音都沒有聽到。

一日,像丟了魂,祖母到處找東西。找什么呢?問她,她答非所問,她說,我得招呀。這是個罪人的言語呀。我想象不出一個善良、小心、兢兢業(yè)業(yè)的老太太能有什么罪過,只好接著胡思亂想,以至于想到,她這一生或許也做過那么一兩件虧心的事,到了垂暮之年,終究昧不住自己的良心,她應(yīng)該是在為突然想起的這樣一兩件什么事而自責(zé)。剛想到這,事情已經(jīng)有了反轉(zhuǎn)。轉(zhuǎn)折是在她的眼睛里出現(xiàn)的,我看見她目光一閃,瞥見我放在花盆里用來充當(dāng)松土鏟的那把老廚刀。我恍然大悟:本地方言,“的”和“得”同音,念děi,祖母嘴里念叨的,其實是“我的刀呀”,而“刀”字她又咬不清,被我誤以為“招”。

祖母踮著小腳,像一只笨呼呼的鴨子,搖搖擺擺地走過去。她俯下身子,眼含著水波似的東西伸出手來,用顫抖的手指緊緊捏著那截刀,像捏著她自己,怎么也不舍得松開。

廚刀依然很黑。像暮年的祖母一樣的黑。

刀猶如此,何況是人呢?

責(zé)任編輯許澤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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