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海濤
記憶向我跑過來
1
回故鄉(xiāng),走東山。地頭上有碩石凸出,遂坐其上。
不遠處是當年修的水渠,已破敗,冰凌下仍水流健旺。涵洞旁有幾只赤麻鴨,彼此召喚著:“休洗紅,洗多紅色淡”。無名氏的詩句。
這是我上中學時常走的山路。多年后歸去,特意從鎮(zhèn)上下車,重走此路。當年沒鞋穿,總是赤腳,最怕蒺藜。現(xiàn)在不怕了,卻又有些懷念,懷念蒺藜,懷念烏米,懷念土名叫“老鴰瓢”的芄蘭,外號叫“黑眼睛”的龍葵——形似極小的野葡萄,又黑又甜,找到一蓬,就喜出望外,坐在那兒一粒一粒,會品出家鄉(xiāng)的味道,刻骨銘心。
“黑眼睛”這名字也好?!昂谝菇o了我黑色的眼睛”。
上山時碰見個牧羊人。趕著十幾只羊,從水渠南邊拐出來。我遞過一支煙,問他家里的日子。“挺好啊”,牧羊人吸了口煙,不吐也快的樣子。他說家里有承包地,這些羊也都是個人的。十幾只,夠多了,不能和生產(chǎn)隊時比。說著,他還用破鞭桿,把心事往腰里掖了掖。
正是四月天,風很大。遼西的風就這樣,說刮就刮起來。每年清明節(jié)前,據(jù)說都要派人上山防火。但今天例外,除了牧羊人,一路上再沒見到人影。
忽然,記憶看見我,并在風中向我跑來。
2
那年我十一二歲,就在這東山頂上,曾陪著海華姐,來和她對象約會。家鄉(xiāng)風俗,搞對象先要有媒人介紹,然后兩人要到東山上走一走,約個會。不過這約會還要有人陪著,一般是帶個小孩,弟弟妹妹都行。
男方先到山上,女方后到。那也是一個四月,地里的苗剛冒出來,綠參參的。海華姐是我的堂姐,但從小就帶著我,所以我和姐很親。我看到姐的對象站在山頂上,梳著分頭,身邊放著自行車。那次姐穿得也特別整齊,紫上衣,青褲子,都是燈芯絨的,走起路來窸窣有聲。不知什么時候她丟下我,運動員似地向山頂跑去。跑到小分頭跟前,兩個人都紅頭漲臉,隔著自行車說話。后來不知是誰主動,似乎他們的手碰到了一起。
“哎,挺不要臉啊”,一個女孩的聲音,尖銳而突兀地傳來。我抬起頭,發(fā)現(xiàn)從姐的對象身后,閃出兩根羊角辮兒,然后是一身花衣裳,那女孩個頭不高,很像一只花喜鵲。我看到姐的對象很尷尬,趕緊推她。姐也向我點頭示意,意思是讓我找地方去和她玩。
我向“花喜鵲”招手??次艺惺?,她大模大樣地走過來,嘴一撇,還有點不屑的樣子。我領(lǐng)她走到遠處,眼睛狠狠盯著她:“你剛才,說誰不要臉?”——“說你姐唄,你姐不要臉”!——“瞎說,你哥不要臉!”——“你姐,你姐跑我哥跟前的!”——“你哥,你哥碰我姐手的!”——“你姐!”——“你哥!”——“你姐!”……
后來我才知道,她是姐夫姨家的女孩,家在科爾沁那邊,屬于內(nèi)蒙地界。那次是到姐夫家來串門的。海華姐結(jié)婚那天很熱鬧,但我沒看見這個女孩。說是正上學不讓來,已經(jīng)小學二年級了。
3
東山之東,是敖包山。敖包是蒙族人祀神祈福的地方,也是青年男女相會的地方。就像那首老歌唱的,每當月亮升起,就會有小伙子走上敖包,彈起馬頭琴,等待心上人。這種浪漫的傳統(tǒng),美好的風情,毫無疑問,也影響了當?shù)氐臐h族。故鄉(xiāng)屬遼西邊地,自古蒙漢雜居,不知從什么年代開始,漢族青年男女相會,就選擇了東山。東山與敖包山相對,逐漸地,就成了故鄉(xiāng)人心照不宣的去處。
說起《敖包相會》這首老歌,其實也和我們大有淵源。不說別的,歌詞作者瑪拉沁夫先生,就是在我們鎮(zhèn)上長大的,他在這里讀書,直到16歲,參加革命隊伍后才離開。所以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有人唱起這首老歌。我的鄉(xiāng)愁就會像十五的月亮一樣升起來。尤其歌中的最后一句:“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喲,你心上的人兒就會跑過來喲嗬”——跑過來,是的,北京人不會這樣,上海人不會這樣,大概所有地方的人都不會這樣,只有在我的故鄉(xiāng),在魂牽夢繞的敖包山和東山上,與戀人約會見面的姑娘才會跑過來。
現(xiàn)在,記憶就這樣向我跑過來。
跑過來是一種勤勞,一種勇敢,也是一種掩飾和羞怯,是怕被外人笑話的意思,是怕家里人發(fā)現(xiàn)的意思。跑過來不是不要臉,正如古人的“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也不是不要臉一樣。跑過來是一種動人的質(zhì)樸,是遼西邊地特有的美感。我想,不管走到哪里,天涯海角,美雨歐風,僅憑姑娘們這樣一個姿態(tài),我就能認出自己的故鄉(xiāng)。?
4
后來我就到鎮(zhèn)上去念中學,那時候叫公社。
上學放學,總喜歡走這條東山的小路。不僅是為了能找到“黑眼睛”的龍葵,也是為了能碰見黑眼睛的你。那時候東山坡上還都是梯田,半山腰,有石頭砌成的五個大字:“農(nóng)業(yè)學大寨”。
有一次我在水渠邊看見你,你正挽起褲腿,赤著腳在水中跳躍。
其實我和你只有一半同路,順著水渠,你就回家了。你的家綠樹掩映,在水渠邊上的另一個村子。而我還要繼續(xù)往山上走,直到翻過山梁,才能看見家里的炊煙。
但你是這條小路的指引者,沒有你,我不會接著走下去。我的腳步一直拖拽著你的目光。美國詩人惠特曼的《草葉集》,有一句很合我意,恰如其分:“走在家鄉(xiāng)古老的小山上,身邊就是美麗文雅的?!?/p>
有一年夏天,一連幾個星期都沒碰見你。放學后不知不覺,就順著水渠走進你的村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忽然看見你坐在房頂上,正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遠方的落日。
還有一次,你站在水渠旁的樹叢中,靜靜地一動不動,那是一排楊樹,好像你也是其中的一員,亭亭玉立,頭發(fā)也像楊樹葉一樣沙沙作響。
下雨了,我在烏云翻滾中逃回家。
5
這個女孩叫思耘,一個很洋氣的名字。
最是東山行不足,綠楊陰里有思耘。
她很瘦,眼睛又大又黑。她是學校文藝宣傳隊的,我喜歡看她打拍子。別人打拍子都是紅衛(wèi)兵的樣子,橫掃一切,睥睨萬物,但她不同,她打拍子的手勢特別柔和,嬌弱無力。那種姿態(tài)讓人懷念和感動,想起輕盈的羽毛球或飛過遠山的小鳥。
我期待思耘能像海華姐那樣,有一天會向我跑過來。
那時候我雖然經(jīng)常沒鞋穿,卻總喜歡戴一頂帽子,而且帽檐拉得很低,小小少年,舊帽遮顏,這是當年的時尚吧,很多男孩子都這樣,而我尤甚,帽檐緊壓在眉頭上,既像是靦腆,也像是傲慢。我就這樣在東山上走來走去,暗暗地把自己想象成《烈火金剛》里的偵查員肖飛。
走到山頂?shù)臅r候,我往往會停下來,同時把帽檐拉得更低,沉迷于幻想。山坳那邊,一只麻雀跳來跳去地唱著,我懷疑每次都是同一只麻雀,仿佛它見多識廣,并對我的想法頗知內(nèi)情。
風是無形的女孩,女孩是有形的風。在風中,我把自己幻想成中學老師、公社干部、工人階級之類,仿佛這些身份有特殊的力量,會召喚思耘不可抗拒地向我跑來。
她跑過來的樣子應該比海華姐更美。遼西的風,與其說是把她的辮子吹起來,毋寧說是在追隨著她的辮子。思耘越跑越近,在我的視野中,她胸脯的起伏近乎無恥,然后突然站定,與我對視。而我開始感覺不到自己了,像是變成了隱形人,從高處鳥瞰她,能看到她那突突顫動的優(yōu)雅脖頸,也能看到她肩胛上好看的美人渦,以及那精美的凹處散發(fā)出的猝不及防的藍光。
思耘讓我變成了一個幻想家。關(guān)于她的幻想一直延續(xù)到我參軍之后。當兵三年,特別是站崗的時候,總恍若還是站在老家的東山頂上,一身軍裝,談不上筆挺,但很熨帖,而且軍帽戴得十分端正,一改當年的自卑頹廢與玩世不恭,只是帽檐下仍會逸出烏黑的一抹發(fā)梢,以示對少年時代的懷念和流連。我持槍站在哨位上,會看到那個女孩以更加主動的姿態(tài)向我跑來,而且也穿著一身軍裝,看上去比那些女兵還漂亮。
流星雨
6
1976年,吉林地區(qū)降下一場很大的隕石雨,也就是流星雨。本來在我的記憶中,這件事并不重要,但它恰好發(fā)生在春天。也正是在那個春天,我從部隊復員了。
我在部隊沒提干也沒入黨,服役期滿,就很單純地回到了家鄉(xiāng)。這讓家里人很失望,而失望的情緒迅速蔓延,很快全村人都知道了。父親為此很著急,他開始憂慮,擔心像我這種情況,要找個對象恐怕不太容易。是啊,1976年,中國發(fā)生了很多大事,但我家里的頭等大事,卻是一個復員兵的對象問題。
那個牧羊人,可能是看我一個人坐在山上很奇怪,又從遠處走了過來。他接過我遞出的煙,吸亮了,在另一塊石頭上坐下。
他說從生產(chǎn)隊時起,他放了三十多年羊。他家就在水渠南邊的村子。我忽然想起,那是思耘的村子。我問他是否知道那個女孩。
牧羊人表現(xiàn)得很淡漠,說人家早回城了,她爸是下放干部。而思耘回城更早。他們家三個孩子,她是最小的,起名“思耘”,就是也想到鄉(xiāng)下種地的意思,她爸當年是這樣說的。結(jié)果人家也沒種地。思耘中學畢業(yè)不久,就回城當了工人,在哪個紡織廠,后來就入黨了,還當上了車間主任。
這些情況我知道。剛復員那年,我曾騎著自行車,多次去過那個村子。其實也沒什么太多想法,只想送給她一件軍衣,小號的,是復員之前特意為她換的。當然了,這是可笑而徒勞的,就像卡夫卡寫的《鄰村》,不到百字的小說,其中只有一句話,一個老人說,他不能理解一個年輕人怎么會決定騎車去鄰村,因為在他看來,一個人一生的好時光加起來,也不足以進行這樣一次旅行。
牧羊人說你坐的這塊石頭,就是當年農(nóng)業(yè)學大寨時留下的。
他說那時候談對象,都到東山來,不像現(xiàn)在?,F(xiàn)在的年輕人,談對象不知都去哪兒,呼啦一下子,說沒有就沒有了,東山?jīng)]有了,別處也都沒有了。
是啊,真的沒有了,沒有談對象的年輕人,也沒有獨自發(fā)呆的少年,就像當年的我那樣,一個人在這山上沉迷于幻想。沒有了,就連跳來跳去的麻雀,似乎也沒有了。
牧羊人站起身,彎腰撿起一塊石子,向遠處的羊群擲去。
我覺得自己也該走了,翻過山梁,就是我出生的那個村子。我想去看望多年不見的海華姐。?
7
家里托人給我介紹了許多女孩。本村的,鄰村的,外村的。但每次總是停滯不前,當人家知道了我只是個復員兵,連黨員都不是,暫時在公社中學代課,連正式教師都不是的情況后,沒有一個女孩愿意到東山和我見面,更不用說向我跑過來了。這是我生命中最尷尬、最窘迫的一段時光,我穿著軍裝,戴著軍帽,沒有領(lǐng)章帽徽,老氣橫秋地在家鄉(xiāng)走來走去。就連給學生們上課,也無精打采。
這樣過了大半年時間,秋天,海華姐和姐夫去了一趟科爾沁。臨走前,姐說要借我那套小號的軍衣穿。我說姐喜歡,就送給姐吧。姐一笑,就穿上走了。他們連來帶去十來天,回來后姐到我家,大聲宣布,說這回咱弟弟可有對象了。誰呢?就是你姐夫姨家的表妹,你小時候見過的,人家叫燕子,大號叫朵朵。去年中學剛畢業(yè),楊柳細腰,能干活,還會騎馬呢!
我費了半天勁才想起來,燕子就是當年的“花喜鵲”。一只喜鵲變成了燕子,而且還是會騎馬的燕子,這在我當時的聯(lián)想中,無疑是非常奇異的。許多年后,我在一篇散文中這樣寫道:遼西在這個季節(jié)是忙碌的,人們已開始備耕種地,“就連春歸的燕子,也是急匆匆的,好像燕子是騎著小白馬飛回來的”。發(fā)在刊物上,許多人看了都說好,是神來之筆。其實我知道,這句話的源頭,僅僅是出自我對那個科爾沁女孩的感念和感激之情。
海華姐是穿著她的舊衣裳回來的,說那套小號軍裝她已替我送給了燕子。作為回報,燕子讓她給我捎來了兩張照片,一張是戴袖標的,一張是騎馬的。燕子真的會騎馬,而且是一匹白馬。
秋天的東山五彩繽紛,莊稼熟了,山棗紅了,龍葵或“黑眼睛”也隨處可見。燕子跟海華姐說,她從小就羨慕當過兵的——當過兵的,不一定是正在當兵的,這樣的表態(tài),給了我多大的安慰??!姐說弟弟你放心,過了年燕子就過來和你見面。我站在山頂,視線一路向北,仿佛一眼就能看到白云朵朵的科爾沁草原,而家鄉(xiāng)的土地,也似乎重新充滿了愛和勇氣。
“挺不要臉啊”,我聽到多年前那個女孩的聲音說。是啊,我在看她的照片,看了又看,這的確有點不要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