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利
近一段時日,多看胡馬(張濤寫字、繪畫簽名的款識)的繪畫作品??粗粗涂闯隽恕白x”的感覺。所謂“讀”的感覺,就是胡馬繪畫的內在張力,即從“看畫”變成了“讀畫”,漸漸地讀出了題材、主題、構思、情節(jié)、細節(jié)、敘述、議論、描寫、語言文字等等的小說要素。而這一些小說要素和風格,又十分相像張濤的小說品性。于是,這就有了胡馬的畫像張濤的小說,張濤的小說像胡馬的畫的審美思維印象。這樣一來,在我與胡馬對話于繪畫的時候,就常常扯出張濤小說的話題。就從《滿族文學》2019年第6期發(fā)表的中篇小說《旗人馬十八爺》說開去。
說一:說的是“爺精神”
必須從小說的結尾說起:“旗人馬春橋,早年的馬十八爺,后來我的老馬十八爺,生在光緒,讀在宣統,民國了,張大帥了,又滿洲國了,王旗變來變去,都離他十萬八千里。村長也好,平民也好,都不過是鄉(xiāng)土的一棵草,可是,一棵草的一生,也會留下了一些什么。留下的什么到底是什么不是什么,誰又能說得清楚呢?”小說臨結束,小說家頗有深意地放了一顆“煙幕彈”,言外之意說誰都說不清楚馬十八爺這個人,也包括小說家自己。然而,在我看來,小說家絕不是因為說不清楚馬十八爺,才洋洋灑灑寫著馬十八爺,而是因為清清楚楚了馬十八爺,才津津樂道于馬十八爺的“說不清楚”的世故人生。小說家告訴我,馬十八爺這個人物,在他的心目中活了四十多年了,但一直動不了筆,一直動不了筆就一直煎熬著小說家。我沒有問小說家為什么,小說家也沒有告訴我為什么,直到我告訴小說家我想說說“馬十八爺”的時候,我們彼此也沒有交流那個為什么。為什么呢?我是想讓作品來告訴我,想讓馬十八爺來告訴我。
四十多年前,小說家正處在小說創(chuàng)作成熟期的初始,《斗牛人》《滾單鼓的老人》是那個時候的拳頭作品。客觀地說來,簡單地構思布局一下“馬十八爺”,當時小說家的能力是沒有一點兒問題的。然而,想寫而不能寫,進而,四十多年不能寫,其原因不能不說是大焉。如今,多遍地看過了《旗人馬十八爺》后,這個大焉,便似乎漸漸地了然了:四十多年以來,小說家始終在尋找一個講述馬十八爺的“適當”方法,這“適當”方法包括小說家與馬十八爺的文學關系;包括馬十八爺人物本質的品性范疇;包括小說家小說文本風格定勢的基因;甚至是包括時代世政意識形態(tài)的一般忌諱等等。為什么要這般審慎?概括一宗來表述,這就是從真正小說意義上講,小說家太太摯愛馬十八爺,太太尊崇馬十八爺,太太憐惜馬十八爺——要盡全力讓馬十八爺活在馬十八爺自己創(chuàng)造的世界中——絕不能主觀隨意地去揭示馬十八爺的靈魂真實,甚至都不能善意地去打擾馬十八爺,因為馬十八爺精神中的另一種真實,是難得的一種小說“寶貝”。所以,才有小說家后來說,我終于寫了馬十八爺,寫完了馬十八爺……
馬十八爺盡管是一個“爺”,但仍然也是鄉(xiāng)土的一棵草,“可是,一棵草的一生,也會留下了一些什么?!毙≌f的意義,或者說小說家的初心,就在于要寫出馬十八爺的一生留下的“一些什么”。那么,“一些什么”是什么呢?小說家說:“誰又能說得清楚呢?”其實,小說家早已經說清楚了,小說家是用了一種“說不清楚”的“適當”方法,說清楚了:說的是有關馬十八爺的“爺精神”。一個挺大的村子,那么多的村人,偏偏是馬十八爺成為了馬十八爺,而不僅僅是馬春橋,不僅僅是馬春橋村長,天下的村長多去了,沒見得誰是個爺!爺,當然不是年齡的概念,更不是輩分的稱謂。請看這個爺:
門虛掩著,敲了敲也沒有應聲,人家爺還是停在門外,候,不肯貿然破門而入。講的是一個禮道。
在家也就罷了,凡是出了家門,人家爺一定是板板整整扎了腿帶子去見人見事,即使是被抓了要去了“衙門”,也得板板整整一下。講的是一個體面。
莊稼院人家都修了門樓,最末了的也要編排個樹條子門,撐門面,人家爺就是不弄門樓,就是不弄樹條子門,說“門那東西,擋君子,不擋小人,想來的,擋不住,不想來的,也就不用擋了?!敝v的是一個低調,不顯山不露水。
不少的莊戶,在格子窗上裝上三兩塊大玻璃,讓屋子里亮堂,人家爺只肯裝一小塊玻璃,非要比人家不亮堂。講的是一個不與他人比闊,不做出檐的檁子。
村人們乘涼,總要在爺的大門口的大碾盤邊上,嘮嗑閑聊,鬧個半宿樂呵,人家爺卻從不入流搭腔,扯東拉西。講的是一個“禍從口出”的戒律,慎言慎語。
滿村子里的賭,也不就是為了贏得一元八角,三塊五塊的,大多是為著消磨農閑的時日,夜長的寂寞,人家爺一輩子不擲骰子,不推牌九,也不讓兒孫玩麻將,打撲克。講的是一個“勿以惡小而為之”。
好久好久,人家爺都不肯在人面人前騎自行車顯擺,總是推出家門,推過村子,在人們望不見的地方,方才騎上趕路,碰見熟人,又要下車招呼一聲兩語,從不怕上車下車麻煩。講的是一個禮賢下士,不為人上人。
屬下饑荒,人家爺搭手救命,秉字借糧;風雪不誤,依諾還錢。講的是一個仗義疏財,“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等等。
這就是人家爺,這就是人家爺做的事??匆豢?,有哪一件是驚天動地的大事?都說“時勢造英雄”,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再大也還是個村子,能有什么時?能有什么勢?能有什么時勢?然而,馬十八爺竟成了爺,爺不能不說是個英雄吧,至少也是個小小英雄吧。都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爺這塊鋼鐵就是在這小火、溫火、不明不暗的火中煨出來的,爺不能不說是塊鋼鐵吧,至少也是塊小小鋼鐵吧。都說“誰誰打得了天下”,爺也打得了天下,村子也是一個天下吧,至少也是個小小天下吧。哪里呢!天子的天下都是一朝一代的天下,而人家爺的天下,是三朝三代的天下,哈哈!爺比天子還爺呢。這樣說來,爺是個英雄,爺是塊鋼鐵,爺有個三朝三代的天下。英雄也好,鋼鐵也好,天下也好,這都是一些比喻和說明,比喻和說明了爺的精神,馬十八爺的“爺精神”。爺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爺是造出來的,爺是煉出來的,爺是打出來的。爺不是皇上的一道圣旨封出來的,爺是老百姓的嘴念叨出來的,爺是口碑,是比石碑還碑的碑。就有了小說里的話:“馬十八爺就是馬十八爺,不服不行!”
服的是“爺精神”!
說二:說的是“去爺精神”
必須從小說的開頭說起:“時光,把好多東西都弄舊了,弄丟了?!毙≌f一開始,小說家就點撥出了小說要說什么了,就是要說:好多東西都被弄舊了和好多東西都被弄丟了,以及讓人們思考,那些把好多東西弄舊了,把好多東西弄丟了的“時光”究竟是些什么?還有,被時光弄舊了弄丟了的“好多東西”究竟是些什么?我說,這一些“方向”是小說《旗人馬十八爺》作為小說的一種使命,也是創(chuàng)作《旗人馬十八爺》的小說家作為小說家的一種使命。而現在,我們來掰扯這一些東西,就必須從“去爺精神”的辨識入手,也就是說,《旗人馬十八爺》與其說是說馬十八爺的“爺精神”,倒不如更是說馬十八爺的“去爺精神”,因為“去爺精神”是更大的“爺精神”。如果我們把“爺精神”說成是馬十八爺的一種好,那么“去爺精神”,就是馬十八爺為了這種好而不得不為之的另一種更好。然而,這一種更好卻蘊含了馬十八爺半生心病的辛酸,也蘊含了小說家四十多年心思的辛苦。
我們先來說“時光”。這時候的時光已經來到了“新時光”,而大大地有別了“舊時光”:“滿洲國倒了。再接著,鬧土改了?!毙≌f家用冬天,雪大,一場接著一場,平地里,齊襠深,來渲染“新時光”來臨的氛圍。于是,“馬春橋呢,不再是村長了。”但是,因為馬十八爺曾經爺過,很爺過,也就自然劃了貧農,也自然沒像那些地主富農拉去訴苦大會、斗爭大會。然而,也同樣是因為馬十八爺曾經爺過,很爺過,在一個狗咬聲叫起來的夜晚,馬十八爺被民兵帶去了袁家圍子,當然不是拉去訴苦大會、斗爭大會,而是一間耳房里。不兩天,馬十八爺“一身利利整整,腿帶子都扎得板板整整”回來了,只是“自打他回來,躺下了,把后脊梁貼到炕席上,再也沒有起來過?!敝?,就對老哥們“爺爺”說,累,心累。所謂累,心累,是馬十八爺袁家圍子一去一回的一段心理歷程,是馬十八爺前半生邁入后半生這個生命門檻時刻的一個萌生念想,是欣慰?是沮喪?是得意?是失意?是結束?是開始?是好事?是壞事?是存在的存在?是虛無的虛無?就在這心靈之下,炕席之上,碰撞出一團火光,燃盡過往,涅槃新生:“去爺精神”便成為馬十八爺新時光中踐行的方向,他為此做出的努力和犧牲,表面上是些斤斤兩兩的不足為奇,但心靈上卻是些忐忐忑忑的誠惶誠恐。
非要是被逼去了一趟袁家圍子,非要是自以為吃了一頓“斷頭飯”,非要是臥床不起不吃不喝不言不語數日幾天,非要是說出累,心累的感嘆之后,才肯像吐出一塊一塊石頭子般地吐出一番真言:“活到咱這個歲數,能有一個人說說話,不容易?!瘪R十八爺對“爺爺”說。馬十八爺只對“爺爺”說。于是,就像盟過了大誓一樣:馬十八爺只做不說,“爺爺”只看不說,小說家只寫不說。
馬十八爺仔仔細細,又仔仔細細地擦過了那輛富士牌自行車,帶上抗饑耐餓的蘇葉干糧,去了看來十分遙遠的神秘地方,歸還原主。為什么?“誰又能說得清楚呢?”我說“去爺精神”:不是爺了,不去村上上班了,就不能還騎著個自行車逛蕩,叫人家笑話,笑話自己不自量力。
馬十八爺不同上了年紀的爺爺們一起去干比較輕快一點兒的耪地活,偏偏要下水田插秧,干從來沒有干過的出力活。為什么?“誰又能說得清楚呢?”我說“去爺精神”:爺的時候不干出力活,不會干出力活,不是爺了,要改造,要老老實實地改造,要學習,要老老實實地學習。
馬十八爺算是個讀過書的人,算是個會講古的人,然而卻不再讀書了,不再講古了。為什么?“誰又能說得清楚呢?”我說“去爺精神”:爺讀的書都是舊書,爺講的古都是舊事,現在是“新時光”了,舊的不興了。再說了,不是爺了,再弄爺時候的事,別讓人家以為還以爺自居呢。不僅如此,做的不能再做了,即便是說說而已也萬萬不可了,比如什么“金枝玉葉”,什么書寫字條借糧,頂風冒雪還錢等等,提都不要提了。尤其是“看日子”,更是舊的東西,既然是“去爺精神”了,就一起去了罷!
馬十八爺盯著看《安東日報》,像吃飯像喝水像睡覺一樣重要似的,每每“一定先看頭版,再接著看二版三版四版,”飼養(yǎng)員不識字,就問馬十八爺報上說些什么,馬十八爺總是不說什么,只說“報紙上的東西,學問大啊,我也就看個熱鬧,抱歉,說不了,說不了?!睘槭裁??“誰又能說得清楚呢?”我說“去爺精神”:不是爺了,一定要有個不是爺的樣子,什么樣子?要通過學習,不斷學習,才能夠把握得住,上面的精神就是應該有的樣子,上面的精神在報紙上,往往在頭版,看了才知道。
馬十八爺不讓兒子把黃泥墻抹成白灰墻,兒子偷偷抹成了,他就偷偷地刮掉,兒子朝他吼,他不語,兒子接著吼,他還是不語。為什么?“誰又能說得清楚呢?”我說“去爺精神”:爺的時候黃泥墻都沒抹成白灰墻,不是爺了,就更不能抹成白灰墻,更不能顯闊露富,至于兒子可以“吼他”了,那是因為時光變了,禮道變了,自己雖然還是個爹,但已經不是爺了,自然就不要語了,就還是不要語了。
馬十八爺最大最大的“去爺精神”,也是最后最后的“去爺精神”,就是突然搬家了,搬回老家了。為什么?“誰又能說得清楚呢?”我說“去爺精神”:無奈,白灰墻抹了,又說不得,兒子當著人面前吼爹,也說不得,沒臉了!舊時光里有頭有臉的爺現如今沒臉了,活不得了,只好回到不曾是爺,不曾有過“爺精神”,也不用“去爺精神”的老地方,活。光溜溜來的地方,才好光溜溜活。搬家,馬十八爺完成了最后,也是最徹底的“去爺精神”。至此,小說家還不算完,又要“殘忍”地再割上一刀:空空如也的老屋的炕席底下,遺落下兩本老書《論語》和《黃歷》,讓我們絕望地發(fā)現馬十八爺絕望般的“去爺精神”的決絕“精神”!于是,我們便不得不認識到,如果說“還自行車”“下水插秧”“看報紙”“抹白灰墻”等等事情,還都是些被時光“弄舊了”的“好多東西”的話,那么,“搬家”就一定是被時光“弄丟了”的“好多東西”之一。從此,馬十八爺真的是舊了,真的是丟了。
在我動筆之前,我對小說家說,從小說的字里行間,從小說家的按捺情緒,我似乎看見馬十八爺在一個漫長而且沒有月色的黑夜里,俯身撿拾一不小心失落掉的一根針線,那一種孜孜不倦,又萬分艱辛的生存狀態(tài)。我又說,馬十八爺不聲不響地搬家走了,讓我想到了,兩千五百年前,老子騎著一頭青牛,出了函谷關的一抹身影,又想到老子留下了《道德經》五千言,馬十八爺留下了兩本書……
小說家什么也不說,只是淡淡地笑,笑成一抹身影。
說三:小說的文本意義
張濤的小說,我大多都看過,包括他的兩個長篇《窯地》和《大紅門》??傮w看來,小說的文本形態(tài)基本一以貫之,幾十年留下的書寫腳印,就像張濤為人處世的性情一樣,沒有什么特別的變化。人的秉性與小說文本,似乎不應該有著必然的聯系,然而,對于張濤來說,我倒覺得兩者似乎一脈相承。張濤和我一樣,都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兒子,說來,張濤比我地道多了,幾乎所有的農活都可謂行家里手,苫房子抱梢擰脊、砌墻把大角子、鈄犁杖、做馬凳子等等上講究的農活,張濤都能擺弄得了。農村人講話,張濤這種人叫“兀良人”(滿語手巧的意思)。土地、莊稼、農民、農具、風俗、諺語、山川、河流這些自然與人文交織的血液,在張濤的文化血管里,流淌得根深蒂固,釘綁鐵牢(張濤語),可以說形成了生命的潛意識,寫農民行為和與農民相關的意識形態(tài)舉止,自覺成為了張濤小說的底色。
張濤小說的文本意義,概括起來有“三性”可說。
其一為世俗性。馬十八爺,三朝元老,民國時村長,張大帥時村長,滿洲國時村長,好幾十年,村長一路當下來,不倒翁啊!不能不說是個傳奇人物。然而,小說中有關傳奇的東西都被一筆兩筆帶過了,好像生怕弄出些稀奇古怪的顏色,涂抹壞了馬十八爺的一身清白。正是如此,小說中的家長里短,吃喝拉撒,針頭線腦的蠅頭俗事,充滿了泥土的質感和生活的味道。一句話,小說是在說俗,說世俗的俗:說敲門的禮道、說農家立門的規(guī)矩、說木格子窗戶鑲上玻璃的亮堂、說寫聚魂符的手藝、說自行車不騎推著走的謙和、說缺吃少喝借糧借米的厚道、說知恩報恩的德行、說操辦白事哭喪父母的孝心、說蘇葉干糧的食物、說過年供老祖宗的風俗、說鄉(xiāng)下孩子掏鳥蛋的調皮、說秋日里下梨的快樂和“押樹”的俗禮、說喂豆餅侍弄旱煙的好處、說落了一地梨花的院子里的靜好、說“六六寸”插秧的農活、說艱辛日子里等待“返銷糧”的青黃不接、說娶媳婦看日子的老黃歷、說黃土墻白灰墻的區(qū)別、說賣房子不賣炕沿的忌諱……說的都是小來小去小事兒,沒有世政的大事兒,沒有離奇的故事,只有生活的一縷細節(jié)、生存的一聲嘆息和生命的一朝體驗。
馬十八爺是個有血有肉的爺,什么是有血有肉?就是你會覺得他每時每刻都在喘氣,脈搏在跳動,眼睛在眨巴,身上有著一股人味兒,你會覺得馬十八爺在和你一起比肩溜達,而不是讓你駐足仰望的一尊雕像。這一些生動,小說完全是用“油鹽醬醋茶”一般的小人小事,小打小鬧完成的,真可以算得上純俗、極俗、大俗。
世俗性的哲學意義和美學意義,在于文化不分大小:小事就是大事,小人物就是大人物。
其二為老舊性。這里說的老舊,指的是小說中事物發(fā)生背景的時間概念,即過去時的老故事,舊事情,老舊性有著文化積淀的意義。馬十八爺,老馬十八爺,一看就是老名字,舊稱謂。馬十八爺之所以是馬十八爺,是老的時代所孕育,是舊的環(huán)境所造就。把脈小說的身心樣態(tài),我們不得不說張濤創(chuàng)作中的老舊意識,具有著相當高的強度和力度。首先是,有歷史長度的跨越,自然會給人物生命的軸線帶來更多伸展的印痕,這種印痕的立體感自然會凸顯出歷史進程與心理進程的發(fā)生意義。馬十八爺三朝元老的村長,這個村長的老,這個村長的舊,老舊出這個村長背后悠久綿長文化支撐的韌性,而這個韌性就是中國積淀成的那句老話:好好人常常在。老舊是什么?老舊是長途跋涉,是長途跋涉練就的一副“好身板”,一副“好腳板”,一副結結實實的“家把式兒”。其次是,老舊的人文存在,相對審視的主體一定是一束現實現代現存的目光,現時與老舊的距離是一種積淀的發(fā)現,這種發(fā)現一定是居高臨下的,一定是聚焦透視的,一定是深思熟慮的。
我們說的馬十八爺的“爺精神”和“去爺精神”,就是小說家過濾提煉選擇過往老舊世故的一種理性,這種形而上的理性(思想)對形而下的感性(故事)的關照,成為了小說家從自然王國到必然王國的創(chuàng)作轉換模式。張濤的小說幾乎都有著老舊性的品性,從他的小說題目就可以看得清楚:《斗牛人》《滾單鼓的老人》《趙荷包》《井沿老太太》《高粱桔馬隊》《1960年的避孕》《紙窗》等等。
老舊性的哲學意義和美學意義,在于老舊過往的“鏡子”,可以照出另一個人性存在的真實,而這種真實透析了靈魂。
其三為寓言性。《旗人馬十八爺》與張濤的其他諸多小說一樣,都有著創(chuàng)作主體有意把控,有意說不大清楚,抑或有意不去說個清楚的文本特點。這不是張濤小說寫作的偶然為之,而是張濤對小說文本認知認定的一貫自覺。這種認知認定自覺的最大現象,是小說家很少站出來,評說是非曲直,議論事物對錯,甚至幾乎是只有一般意義的外在行為描寫,而沒有內在的心理表述,只寫人的表面樣態(tài)結果,不寫人的內里趨向原因,也就是只是告訴你“什么”,不回答你“為什么”,讓“什么”們成為一些比喻體,比附出來“為什么”。馬十八爺為什么歸還自行車?為什么下水田插秧,不去耪地?為什么不再讀書,不再講古,不再看日子?為什么隔三差五一定要到飼養(yǎng)場翻看《安東日報》?為什么不讓兒子把黃泥墻抹成白灰墻?為什么神不知鬼不覺地就搬了家?為什么要遺落下那兩本陳舊老書……很多的為什么,小說家明明是清清楚楚,然而,就是不肯說得清楚。這讓我想到張濤的書法,我曾經評價說:是一種開放靈魂的收斂精神。收著寫,裹著寫,藏著寫,是《旗人馬十八爺》以及張濤其他大多小說共性的有意識作為,小說的主題旨意是潛藏在人物事物的細節(jié)和情節(jié)之中,這種潛藏的文本素質,使得小說具有了一種拒絕直白的特殊味道,而這種味道,就是我們所說的寓言性。寓言性的味道要靠閱讀的咀嚼來消化,才能夠品味得到,而咀嚼與消化是需要“牙齒”的功力,也就是審美的能力。這個過程,充滿了審美主體的審美情趣和把玩文字藝術的釋放體驗。
寓言性的哲學意義和美學意義,在于小說的故事之上,架構了象征和隱喻的屏障,讓接受審美增加了朦朧韌性的色彩,便有了嚼頭兒。
〔責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