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振亞
采摘的人死而生生而死死死生生
南山不動聲色地靜靜看著
菊花一千多年一直還在開放
品種越來越多
可能是九江的儒家紅梅
年年開不過道家的桃花
你四入宦海四次拋掉官印
外邊的風景再美
總比不上屋后那片桃花源
你也因五斗米折過腰
只是折腰后動作就不再重復
晨夕的田間耕作肯定很累
何況東晉后無數(shù)人隨你歸隱
但“荒穢”的蒿草高不過愜意的頭
菊花上棲著的蝴蝶和蜻蜓
都能自由翻飛嗎
陶潛老
你還在舒服地曬太陽吧
聽說桃花源已經(jīng)火成一處景點
現(xiàn)在是不是人滿為患了
那我們就把門票退掉
擠不進去在外邊轉(zhuǎn)轉(zhuǎn)也好
上一次聽先生講話
是在一本綠色封面的書里
先生的名字站在岳陽樓下風塵仆仆
今天在文會堂前
又結(jié)識滕子京和晏殊
斟滿清風的五只酒杯
據(jù)說已叮咚一千多年
海水獸咬噬巖石
偶爾也誤食人身
先生做知縣時筑起的那道堤
把它馴化成一只護家犬
難怪從此鳳城河里的船只
出入都寫滿平安
由宋朝樹林飛來的一群喜鵲
在堂前的草地上嘰嘰喳喳
是模仿泰州評話
還是文人雅集的序曲呢
你從宋朝一路顛簸而來
民國以來的女歌者紛紛避讓
高山與丘陵的距離
總有許多不易察覺的孤獨
被你詩詞感動過無數(shù)次的趙明誠
最終抗不住官場風寒病倒了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
《聲聲慢》里連續(xù)十四把鐵鉤
也沒拽住他的生命之舟
春節(jié)時去趵突泉看你
塑像的微笑后寒光若隱若現(xiàn)
如今滿街海棠都是提示
《如夢令》的根幾把斧子是砍不斷的
并且它的愁須越扎越深
越長越長
旁邊山上坐著的慈祥千佛
很會悲憫不懂救治
喜歡的酒也扶不直你的身軀
盡管雙腳已經(jīng)傷痕累累
最難的路恐怕還得詩人你自己走
參觀者陸續(xù)退去
院子里只剩他的雕像自己靜靜坐著
眼神又閃爍出恒久的寂寥
或許過早扮演《茶花女》
他的一生傳奇如戲
聰慧的目光轉(zhuǎn)向哪個方向
哪個方向就開滿嬌艷欲滴的花
不論是西湖詩詞東瀛戲劇
還是北方佛教南普陀書法
或許是撫摸過五岳之尊額頭
所有的山都失去了高度和顏色
三十八歲到虎跑定慧寺參禪
連樹上的麻雀都驚得不會言語
俞氏和雪子代表兩個國度
換不回一顆出家的心
山珍海味抵不過風餐露宿
二十四載胡須凌亂
李叔同
同伴與后人一代一代走了
大街小巷仍刮著他那場“送別”的風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生地天津衛(wèi)扶不起他的名字
雖然此刻身形和影子坐在故居
魂卻還不知在哪條參佛路上漂泊
詩歌圈里站著許多自封的王
經(jīng)常把志摩先生當靶子臧否
拿他的婚戀、交游和事故當佐酒小菜
有人說他是瀟灑飄逸的云游之仙
有人把他推入傷風敗俗的泥淖
其實誰都沒有完全讀懂志摩先生
功利場上他衣襟永遠一塵不染
一生沒有更不愿走出真情的天
難怪骨骼剛長到三十四歲的刻度
就折斷在陰冷中隱蔽的開山
別忘了三百多米也是山啊
志摩先生再也不會“輕輕地來”
不跑野馬不戴鐐銬的四本詩集里
究竟藏著什么仍如無法破譯的謎
或許八歲的孩童也會說
云游的志摩先生再也不回來了
但他和志摩先生都想不到
那首《沙揚娜拉》一直被深情演繹著
“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
魯迅獨送他這柄尚方寶劍
一直懸在詩空不見動用
從郭沫若舉起的那座高山
到九位年輕人開出的葉子
連墓碑上站著的“馮至教授之墓”
都悄悄繞開了“詩人”二字
因為里爾克和杜甫都教導他
貼近泥土的花朵才最嬌艷
詩歌老了必坐下來沉思
溫習著昆明十二月的風聲
鄭敏和袁可嘉微笑著從身旁走過
有一種說不清的東西正在
“從我們身上脫落”
他放出的那條“蛇”不長角和長信
哪個人體內(nèi)沒住著蛇的寂寞啊
掐指算來主人外出云游二十六年
耕耘的文字小園卻依然茂盛
哪一天誰沿著“小河”流動的方向
路經(jīng)那里都可以徑直進入
未上鎖的小園不必敲門
望著比碑文還安靜的風
一縷孤獨的陽光好像在緩慢地說
從一個寂寞的地方起來的
迢遙的 寂寞的嗚咽
又徐徐回到寂寞的地方 寂寞地
這絕非只是詩里的三行句子
一九〇五——一九五〇
〇和五兩個數(shù)字稍稍調(diào)換順序
即寫就了主人一言難盡的人生
父母盼你成為給月亮駕車的神
或許望舒的命名偏于柔美
你體內(nèi)似乎就沒生長過虎嘯獅吼
喜歡天青色的男子喜歡三個女人
三個女人先后花開別家
你不是更認可《我的記憶》嗎
但編第一本詩集時甩出的《雨巷》
卻徑直走進了中學課本
并且丁香還在里昂大學校園怒放
旁邊豎著你曾經(jīng)在那兒讀書的紀念碑
雖然很多人不在意丁香的顏色
而對她的味道刻骨銘心
安心睡吧望舒先生
你撒出去的那把《現(xiàn)代》的種子
已長成參天大樹
你在詩里撮合握手的古典與西方
八九十歲了關系一直比較融洽
那個叫洛爾迦的西班牙老頭
還不斷地向你感謝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