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夫尚卡爾·梅農 潘競男
2019年9月,莫迪和特朗普在休斯敦共同出席一場名為“ 你好,莫迪”的大型集會。
編者按:本文作者希夫尚卡爾·梅農是一名印度外交官,曾在辛格總理任內擔任國家安全顧問一職。
特朗普上臺后,美國與一些傳統盟友的關系急劇下降。其在歐亞和北美的盟友與伙伴關系因特朗普攪動貿易爭端、決意退出國際組織、拒絕別國“搭便車”、堅持“美國優(yōu)先”等舉措而受到削弱。美國與歐洲盟友的不斷疏離迫使德國總理默克爾在2017年時就表示,“我們歐洲人要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
有些國家則感受不同。那些認同特朗普的世界觀和政治信條的領導人,就會接受他的交往方式,并加強同美國的關系。同特朗普一樣,在他們看來,與其說外交是消除分歧、尋求共識的藝術,不如說是“付出即需有回報”的游戲。巴西總統博索納羅、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和沙特國王本·薩勒曼都是如此。只不過演繹得最好的,還是印度總理莫迪。為了解決國內紛爭,他也訴諸極端民族主義,試圖強化同特朗普的私人關系,并取得了良好效果。
特朗普上臺后,華盛頓同新德里走得越來越近。美印兩國在國防和情報領域的合作創(chuàng)下新高后,又就海洋安全達成一系列協議。在私人層面上,用印度外交部的話說,莫迪和特朗普“互為友好”、“相互尊重”且關系“異常溫暖”。2019年9月,兩人在休斯敦共同出席了一場名為“你好,莫迪”的大型集會,大會共有5萬多名印度裔美國人參加。數月后,特朗普造訪印度,受到了艾哈邁達巴德市逾10萬人的熱烈歡迎。這不奇怪,根據2020年皮尤研究中心的一份調查,印度高達56%的人相信特朗普能夠“正確處理國際事務”,而這一比例在全球其他范圍僅為29%。
這看起來如此美好,但實際上美印兩國的合作范圍正在變窄。過去,為了尋找更廣泛的共同目標,兩國在很多領域都展開了合作,現在卻更多地關注防務領域。對于印度以及同樣如此下注的其他國家來說,這是一場充滿風險的賭博:眼前短暫的友好正在侵蝕長期合作的堅實根基。
自然,這些最觸動中國的神經。去年中國部分媒體根據熱映的系列動作電影,將新的束縛較少的外交行為概括為“戰(zhàn)狼外交”。外媒稱中國外交愈發(fā)“咄咄逼人”,印度是其目標之一,北京強化同巴基斯坦關系的舉措讓新德里頗為光火。
懸而未決的邊界爭端亦是煩惱。6月15日,在中印邊境加勒萬河谷地區(qū)發(fā)生了一場小規(guī)模沖突。中方沒有公布傷亡數字,印方聲稱該沖突造成20名印度軍人死亡——這是45年以來中印邊境爆發(fā)的最嚴重沖突。
2020年2月的新德里暴亂
這不是美印兩國第一次因中國問題走到一起了。上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在美國艾森豪威爾和肯尼迪執(zhí)政時期,達賴喇嘛叛逃印度,致使中印關系發(fā)生齟齬。1962年,中印爆發(fā)持續(xù)一個月之久的邊境沖突。在彼時的美國政府看來,民主印度是制衡共產中國的地區(qū)力量。不過約翰遜上臺后,這種情況發(fā)生了變化,美國開始平衡同印度和巴基斯坦的關系。當巴基斯坦助力尼克松恢復中美外交關系后,美印友誼就開始褪色。華盛頓也擔心,這會將不太合作的印度推向蘇聯。尼克松的國家安全顧問亨利·基辛格后來寫道:“1971年,我們同印度的關系極為尷尬,就像一對既不能離婚也不能繼續(xù)過下去的夫妻一樣?!?/p>
如今,美印對中國帶來的挑戰(zhàn)有著廣泛共識。2017年,美印兩國攜手澳大利亞和日本重啟“四邊安全對話”,試圖建立一個安全、自由和開放的“印度-太平洋”秩序。美印關系還因巴基斯坦因素的減少而得到改善:從阿富汗撤軍后,美國向巴基斯坦示好的動力也減少了。
雙方的防務合作越來越多,從軍售到聯合軍演再到技術合作。自2008年開始,美對印軍售從零逐漸增至200億美元,在印度軍購中占15%。特朗普時期,美印兩國簽署了一系列防務合作協議,這提高了兩軍的互通性。2005年以后,印度同美國進行多次軍演,數量超過印度同其他國家軍演的總和。一年一度的“馬拉巴爾”海上軍演原本只有印度和美國,現在不僅有日本加入,還很有可能把澳大利亞囊括在內。
經濟紐帶也將美印聯結得更為緊密。2019年,美國首次超越中國成為印度的最大貿易伙伴,雙邊貿易額高達1430億美元。與此同時,印度對華貿易額已連續(xù)兩年下滑,并于同年降至840億美元。印度現已發(fā)展成為美國的第九大貿易伙伴,對印出口為美國帶來20萬個就業(yè)崗位。
從很多方面看,美印關系好于過去,但也并非兩國政府曾經設想的那樣。美印合作領域收縮了許多,只涵蓋少數議題。教育、農業(yè)和科技領域的交流已不再火熱,赴美的印度移民也在減少。受疫情影響,白宮從今年六月開始停發(fā)H1B簽證,這令申請此類簽證的印度籍高技術人才及其家屬都無法赴美。此外在2016—2018年,入讀美國高校計算機科學和工程學專業(yè)的印度留學生減少了25%。長此以往,兩國關系勢必會受影響。
真正的收縮體現在戰(zhàn)略層面:雙方都以功利視角看待兩國關系,而非深謀遠慮。特朗普對世界秩序、國際機制和多邊合作的輕視,讓莫迪政府頗為不悅。雙方對未來發(fā)展都缺乏高瞻遠矚的戰(zhàn)略性眼光。不同于小布什和奧巴馬,特朗普從未表明印度的崛起符合美國利益。在處理對外事務時,莫迪政府會優(yōu)先考慮國內影響,更看重外交事件的象征性意義,而非外交過程和實際后果。
莫迪政府限制穆斯林移民入籍印度,還取消了以穆斯林為主的印控克什米爾地區(qū)的自治權。特朗普對人權和民主議題的漠視使其為印度國內的爭議性問題開了綠燈,提出異議的大多是民主黨人士。對于是否加強同印度的關系,美國兩黨出現了分歧。
2007年“馬拉巴爾”海上軍演中, 印度“美洲豹”戰(zhàn)斗機、海鷂戰(zhàn)斗攻擊機和美國“超級大黃蜂”戰(zhàn)斗機共同飛行在印度“維拉特號”航空母艦上空。日本現已加入該項軍演。
貿易也是美印摩擦增多的原因。同特朗普一樣,莫迪也轉向貿易保護主義政策。印度已連續(xù)四年提高進口關稅,并于2019年宣布退出《區(qū)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的談判。在印度,乳制品和農產品進口受到限制,制造商需在本土完成生產,知識產權和數據隱私等問題也無法得到妥善處理。美國對這些問題都加以反制。此外,印度同伊朗的商業(yè)往來和對俄軍購也令美國不滿。
總的來說,美印關系還是受益于“特朗普效應”。在過去的20年里,雙方政權更迭變化,但兩國政府依舊克服困難,努力改善雙邊關系,這理當為未來發(fā)展增添一份信心。但如果全球經濟增長放緩、貿易保護主義盛行、中國經濟依舊強勁,印度就可能在轉向國內事務的道路上越走越遠。莫迪的“自力更生”運動有可能演化為新一輪的“進口替代”運動——這一限制進口、鼓勵國貨的政策從上世紀50年代就開始實施,但并不成功。這一次也不見得能成功。
莫迪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同北京的關系,即便和華盛頓越走越近,但依然試圖不激怒北京。他對地區(qū)秩序的設想顯然不同于美國:自由、開放和包容的“印度-太平洋”框架應繞開爭議,包含中國,追求共贏。
近期的邊境沖突讓過去對美國持中立態(tài)度的人也開始想要靠近美國,隨之而來的風險是:印度可能會奢望太多。美印合作發(fā)端于1962年中印戰(zhàn)爭,但由于對印度的不信任,美國還加強了同巴基斯坦的關系。與此同時,印度國內轉向民粹化。時至今日,美國依然無法為印度的兩大安全問題——中國問題與巴基斯坦問題提供完整的解決方案。新德里和華盛頓的海洋戰(zhàn)略是一致的,但對于在亞洲大陸上如何行事并無共識。
在地區(qū)態(tài)勢日趨緊張的亞洲,伙伴關系愈加難以達成。從根本上說,亞洲的不穩(wěn)定是該地區(qū)權力轉移的必然結果。特朗普政府退出“跨太平洋伙伴協議”,把該地區(qū)的經濟主導權拱手讓給中國。特朗普雖同朝鮮開啟雙邊談判,但在半島無核化問題上并未取得實際成果。這不僅削弱了美國的延伸威懾能力,還增加了韓國和日本擁核的可能性。
受新冠疫情影響,加之全球經濟增長放緩,亞洲大國可能趨向于更高程度的保護主義。目前看來,印度會為了自身安全繼續(xù)深化同美國的軍事伙伴關系。但如果兩國關系僅止于此,那就太可惜了。在諸如網絡安全、印度洋航行自由、反恐和氣候變化等美印享有共同利益和共同價值觀的國際事務上,新德里和華盛頓是天然的伙伴關系,美印當在上述領域達成廣泛合作。
[編譯自美國《外交事務》]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