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把毒藥當堿面
1970年是我們到延安插隊的第二年。
我們知青一直是輪流做飯,每人5天。記得那是發(fā)生在葛小軍做飯的日子。說起葛小軍,雖然年齡比我們老初一的大一兩歲,但她身材瘦小,顯得比我們都小,做起事情來大家主動都去幫她。插隊第二年,葛小軍因患肝炎回京休養(yǎng)了很長時間?;卮搴螅蠹遗滤壑?,讓她先做幾天飯再去上工。其實做飯也不輕松,只是不用風吹日曬。
那天按照慣例還是蒸玉米面發(fā)糕,我們每次都是把前一天發(fā)的玉米面留出一小塊當面肥,第二天用這塊面肥和上玉米面和水,放在熱炕頭發(fā)酵。等面鼓起來,充滿了氣泡時,再放堿進行中和,這樣蒸出來的發(fā)糕就比較暄,口感好。由于輪換做飯,所以調(diào)料、堿面等東西用完隨手一放,經(jīng)常不知道放在哪里,做飯時再憑自己的能力去找。葛小軍那天放堿面時,就是憑著感覺找出了一包白色粉末,當作堿面,放在發(fā)好的玉米面里。
吃飯時,大家第一口吃下去就感覺味道不對,怎么又酸又苦?當時想可能是葛小軍好久不做飯了,放的堿面量沒有掌握好,放得太少了,大家將就著吃了下去。那天的發(fā)糕剩了不少。葛小軍為了讓大家吃好,已經(jīng)竭盡全力,看到大家吃飯不香,非常過意不去。第二天,葛小軍做發(fā)糕時格外用心,反復詢問大家平時放多少量,但沒承想發(fā)糕仍然又酸又苦,吃飯時葛小軍顧不得自己吃,一直在看著大家的反應。我不忍看她那不安的眼神,不想讓她那么失望,硬著頭皮比平時多吃了半個,嘴里一個勁兒說,我愛吃酸的。
為此我還批評了15歲隨我一起來插隊的妹妹小榮:“人家葛小軍那么努力做飯,生怕做不好,你就應該多吃點?!钡谌煊捎谇皟商焓A嗽S多發(fā)糕,和平時一樣,不能浪費,把剩發(fā)糕用水泡碎,摻上玉米面再蒸。連著吃了三天這樣的發(fā)糕,有幾個同學大便里發(fā)現(xiàn)有蛔蟲,大家開始意識到葛小軍用的堿面有問題。
記得那天所有知青到公社開會,因此可以休息一下,也不用天不亮就起床了。但我發(fā)現(xiàn)那天大家很反常,吃過早飯都又躺回到炕上,這是從未有過的現(xiàn)象。躺在炕上,大家才有機會一起分析,到底窯洞里有什么白色粉末和堿面相像呢?最后猜測,點豆腐用的石膏粉最像了。有人還開玩笑說,瓦特發(fā)明了蒸汽機,葛小軍這個赤腳醫(yī)生可不得了,發(fā)明了石膏粉驅蛔蟲。這時延安知青李秀蘭過來說,王健好像食物中毒了。王健也是北京知青,和葛小軍一樣是赤腳醫(yī)生。一會王健來了,看見我們齊刷刷地躺在炕上,就順勢坐在了炕沿上。
我們問她怎么回事?她說今早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舌頭發(fā)硬,說話拐不過彎來。通常這是食物中毒的表現(xiàn)。單純的我們,這時完全沒有意識到食物中毒的危險,還覺得王健說話和平時不一樣,像“大舌頭”,很好玩,還讓她多說些話讓我們體會舌頭僵硬的感覺。之后大家沒當回事,就一起去公社開會了。李渠公社離我們生產(chǎn)隊五里地,平時走起來和玩兒一樣,那天我卻覺得很疲勞。
在公社的院子里,我們席地而坐開始開會,什么內(nèi)容的會不記得了,只記得那天我很難受,而且覺得身體的肌肉在不停地抽動。我和坐在旁邊的小婭說,我身上肌肉怎么感覺不由自主地動呢?小婭說沒事,我經(jīng)常這樣。聽了小婭的話,我想人家經(jīng)常這樣都能忍耐,我才一次就覺得那么難受,看來我的忍耐力不行。于是坐在那里堅持開完了會。
會議結束走回隊里,看到大家又都躺下了。那天輪我做飯,我看了一下糧食,居然沒有加工好的成品糧食。平時大家做飯時,都會為下一位做飯的留好充足的玉米面和雜糧,那天居然什么都沒有。我從囤子里舀出一盆玉米粒用水泡上,準備在石磨上把皮去掉,然后煮大碴子粥。我們的石磨很沉,通常都是兩個人推磨,只要有人推磨,其他人看到都會馬上去幫忙。那天我去推磨時,見大家都累了,沒有招呼就一個人去推了。只覺得石磨格外地沉,沒轉幾圈,已是大汗淋漓,兩腿發(fā)軟,衣服全部濕透了。只好少磨了一些,夠吃一頓的,勉強做好中午飯。
在煮飯的空隙,我覺得實在太累,也和大家一起躺在炕上,不知是誰意識到,咱們是不是都食物中毒了!小婭突然想起來,她前些日子向社員三牛要了一包敵百蟲,準備給鄰居家的女孩洗頭用。那個孩子頭上長滿了虱子,癢得很,讓小婭幫她滅虱。小婭說那包敵百蟲是用我爸爸來信的信封包著的,可能把它當堿面了。小婭這么一說我馬上想起來,早上掃地時,角落里有一團紙,我撿起來看了,是信封紙,我還奇怪呢,是誰看完信還揉成一團給扔了。至此大家才明白,我們吃的不是什么石膏粉,而是誤食了敵百蟲,真正的食物中毒!
我趕快爬起來去翻那本厚厚的綠皮《農(nóng)村醫(yī)療衛(wèi)生手冊》,那是離開北京時媽媽給我的。翻到農(nóng)藥中毒有關章節(jié),看到關于“六六粉”“敵敵畏”中毒的癥狀,和我們的情況很相像,嚴重的還會死亡。
王健查了食物中毒解救方法,用生綠豆磨粉沖水催吐解毒。王健和葛小軍去把綠豆在磨上壓碎,讓大家喝,有幾個人喝了,生豆子的腥味使他們惡心得忍不住跑到院子里去嘔吐。我說,我才不喝呢,都吃了幾天了,這時候吐管什么用。大家這才意識到,為什么今天全躺在炕上,是實在不舒服,堅持不了了。
艱苦的生活,讓我們每一個人都變得無比堅強,忍耐力超乎尋常。大家看不起怕苦怕累的人,即使這么難受,誰都不叫苦,只是想躺下歇歇。
不一會兒,書記楊生旺和革委會主任喬鳳剛聞訊趕來,問清情況后,馬上去公社匯報。公社的治保主任帶著醫(yī)生趕了過來,讓我們?nèi)ス玑t(yī)院治療。我們實在沒有力氣行走,都說不去。醫(yī)生給我們每人注射了一針“阿托品”,囑咐我們密切觀察,情況不好趕快去醫(yī)院。
那天夜里,喬鳳剛半夜還在窯洞外面喊我們的名字,問我們“好著了吧?”我們迷迷糊糊地回答“沒事”。第二天我們也沒有休息,又咬著牙堅持出工了。但很長時間大家的體力都恢復不過來。
炕洞起火
食物中毒事件過去了幾個月,又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猝不及防地發(fā)生了。
那些年我們的窯洞就是大家晚上聚會的場所。在那文化匱乏的日子里,山南海北的聊天就成為大家生活中最快樂的娛樂活動。每天晚上吃罷飯,社員們就會三三兩兩陸續(xù)來到這里,炕上炕下擠滿了人。尤其是在嚴寒的冬季,我們會把火炕燒得暖暖的,溫暖的窯洞里不斷地傳出地道的陜北話夾雜著純正的普通話的歡聲笑語。有時大家還一起唱信天游,我們也教年輕人唱革命歌曲。每逢這時,寂寞的山村里充滿了歡樂。
記得那年冬天非常寒冷,白天上工時實在耐不住凜冽的寒風,我們也學著老鄉(xiāng)的樣子,找根草繩扎在腰里,立刻覺得暖和了許多。有一天輪到我做飯,因為天氣太冷,老鄉(xiāng)說可以燒些玉米秸,把炕燒得熱熱的,保證到天亮也暖暖和和的。平時我們舍不得專門燒炕,都是做完飯后,把火上蓋一層“藍炭”(燒過的煤核)保溫,這樣就可以保持熱炕的溫度。那天為了提高窯洞溫度,我按照老鄉(xiāng)的建議,抱來一大捆玉米秸稈燒炕。我一根一根往灶膛里加入玉米秸,很帶勁,也很好玩。曬干的玉米秸放進火里,眼見著火苗騰騰而起,整個灶膛里紅彤彤的。老鄉(xiāng)教我如何架空玉米秸,才能把火燒得更旺??粗t色的火苗熊熊燃燒,感覺真爽!
坐在炕上的人立馬感受到溫度的提高,窯洞里也慢慢暖合起來??墒遣灰粫?,大家都覺得窯洞里開始有很大的煙氣,說不要燒了,玉米秸稈煙氣太大。我正燒得興起,大聲告訴大家我這里都是火苗,一點煙也沒有,是不是老鄉(xiāng)們抽的旱煙煙氣太大了?隨著煙氣的加重,我停止了燒火,找“藍炭”壓住了火苗。
這時一個老鄉(xiāng)突然發(fā)現(xiàn)魏建軍靠著坐的被褥后面在冒煙。魏建軍趕忙起身往后看,只見她身后卷起來的被褥中彌漫著黑煙。她把被褥往后一挪,沒想到空氣一流通,被子后面突然竄出火苗,這立即引起一片驚叫和慌亂。原來炕的最外邊,靠窗戶方向,炕道和窯洞上方的煙囪相通。在炕和墻的連接處,有一個長二十多厘米、寬十幾厘米的開口,是用于清理炕道的。通常各家都用薄石板擋上,而我們窯洞用的卻是一塊長方形木板。
那天火燒得太猛了,七八米的大炕,隔著那么遠,竟然引燃了那塊木板。由于有被子褥子擋著,開始只是冒煙。被子一挪開,火苗頓時竄起老高。說時遲那時快,正當我們不知所措時,只見社員蘇光明一個箭步?jīng)_過去,抱起著火的被褥和毯子。其他社員也幫助他一起把被褥按進水缸里。我們的水缸非常大,被褥放進去,火苗頓時熄滅了。
我趕忙跑過去幫忙把被子往外拿,只見被子、褥子和毯子的中間都燒了一個很大的洞,洞的大小幾乎占了被子面積的三分之一。這時大洞周邊的棉花還忽明忽暗地閃著小亮光。蘇光明說不忙拿出,他用手把周邊棉花的小亮光一點一點掐滅。他告訴我火苗雖然熄滅了,但不把這些小亮光掐滅,拿出來后,遇到空氣,還會再燃。
我們把打濕的被褥攤在炕上,看著父母精心準備的里外三新的厚被褥燒成如此模樣,心里真是五味雜陳。這時大家才感到后怕,因為我們的窗外是一個高臺,上面摞滿了我們一冬天打的干柴,和窯洞僅是一窗相隔,而且還是陜北特有的糊著木漿紙的木格格門窗。著火的地方就緊靠窗戶,一旦引燃了木窗和外邊的柴垛,就會把幾十人堵在窯洞里,一個也跑不出去。因為陜北的門窗是一體的,會同時起火。
社員和我們一起感嘆著,幸虧窯洞里有人,幸虧人多有辦法,幸虧社員有經(jīng)驗,幸虧那天我做飯把水缸挑滿了水,幸虧蘇光明眼急手快……否則后果不可想象。
接著大家及時總結了經(jīng)驗,以絕后患。首先,把煙道擋板換成石板;然后,把窗前的柴火垛移到窯洞崖畔去;最后,今后不得再用柴火燒炕。
第二天,我們坐在炕上集體補被褥。由于那時根本買不到棉花和棉布,我們拆了幾件襯衣,拼成大塊布,把其他沒有被燒的厚褥子拆開,剝出一層棉花,把被褥中間燒的大洞用棉花填滿。由于不會絮棉花,填補處和原來被子的棉花不連接。于是我們就大針小線地硬是把棉花給縫在一起,然后外面再用襯衣拼接的大塊布縫上??p好后看著顏色、質地不一,面目全非的被褥和毯子,覺得挺有成就感,什么事也難不倒我們。
社員看到后,覺得簡直不成樣子,建議我們到公社申請布票和棉花票。我們連連說,不用不用。心說崖里坪隊的知青怎么老出事故,剛吃過敵百蟲,又發(fā)生火災,讓公社干部怎么看待我們,千萬不能張揚。就這樣我們又一次和死神擦肩而過。
回想起那個特殊的年代,年輕幼稚的我們,來到延安這塊革命圣地,在艱難困苦的生活中,在老區(qū)人民的關愛中,共同經(jīng)歷風風雨雨,由此奠定了我們吃苦耐勞的思想,磨練了我們不畏風險的意志,鍛造了我們堅強勇敢的性格,積累了我們樂觀應變的能力,也鑄就了我們一生親如一家的深情厚誼。
孫英偉,女,北京女八中1968屆初中畢業(yè)生。1969年2月到延安縣李渠公社崖里坪大隊插隊。1972年招工到陜西洛南國營895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