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斯利·馬爾尚
董 伊 譯
一
對于那些沒有能力和財力去旅行的人而言,《恰爾德·哈洛爾德游記》(以下簡稱《游記》)可謂是一座畫廊。但其魅力并非在此。《游記》不僅是英國浪漫主義文學(xué)中一部偉大的自傳體長詩,也是一種厭世情緒的真實(shí)寫照,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拜倫以及同代英國文人對法國大革命和拿破侖的征戰(zhàn)徹底幻滅了。正因如此,《游記》在當(dāng)時深受人們喜愛,其影響力貫穿了整個19世紀(jì)的大西洋兩岸。1809年10月,拜倫游歷至約阿尼納市②,觸景生情,開始創(chuàng)作《游記》第一章。他邊游邊寫,1810年3月到達(dá)士麥那市③的時候,完成了第二章。在此之前他一直在閱讀斯賓塞的詩作,受此影響,他創(chuàng)作的朝覲之旅采用了斯賓塞式的詩體。
拜倫式的憂郁和其前因后果都可以在《游記》中得以完整體現(xiàn)。所有的情緒活動,不論是多么跌宕起伏、五味雜陳,歸結(jié)起來都是浪漫式的自我作祟,這份自我令他進(jìn)退兩難,十分痛苦:在現(xiàn)實(shí)世界,他要追尋的理想社會和完美狀態(tài)不存在,《游記》完整地記錄了從追尋理想到接受失敗的情緒變化,包括痛苦、悔過、甜美的傷感、憤世、無奈的隱忍、最終因疲憊而作罷的決定,還有數(shù)十個相互疊加出現(xiàn)的情緒活動。拜倫的朝覲之旅雖終將無果,但仍會繼續(xù),他對朝覲的渴望無法得到滿足,途中光鮮奪目的異域風(fēng)情和名勝古跡又令他欲罷不能,這些美景最終隨著他的接近漸漸失去了想象中的光暈。
拜倫追求天真的美感,尤其是那些轉(zhuǎn)瞬即逝的美。這也從一個側(cè)面說明他是理想主義者,同時也深知現(xiàn)實(shí)世界無法滿足他的理想。他的早期詩歌可以說明這一點(diǎn)。《游記》第七版(1814)第一章有一段獻(xiàn)給安蒂,即夏洛蒂·哈萊,牛津伯爵年僅十一歲的女兒④:
??!愿你永遠(yuǎn)保持著現(xiàn)在的模樣;
你形容如此美麗,心兒溫和而單純,
就像愛神降世,只缺了一雙翅膀,
你純潔無邪,出乎希望女神的想象!
拜倫比她年長一倍,他稱安蒂是“西方的佩麗”⑤,能看到她身上有一種成熟的美,對此他頗為得意。但在1814年以前,他已經(jīng)對安蒂失望了,當(dāng)然,他沒有把這種失望感寫進(jìn)詩里。前一年的4月5日,他寫信給子爵梅爾本夫人,⑥說夏洛蒂“如果能永遠(yuǎn)十一歲,我會愛一輩子,如果她成年,我可能還會娶她,但絕不能讓她變得和其他婦人一樣俗不可耐”⑦。
任何光鮮的外表細(xì)看來都是層層騙局,都離理想和完美相差甚遠(yuǎn),都不如人意,一想到這些,拜倫心里就有說不盡的郁結(jié)。拜倫想要逃避,或者至少把這一困境看明白。拜倫是一個高度敏感的人,同時又充滿理想。這樣一個人要被迫接受冰冷的現(xiàn)實(shí)和殘酷的幻滅,拜倫心里無比痛苦。玩味這種痛苦,把它書寫出來,不啻為一種自我安慰的辦法?;蛘?,假裝內(nèi)心平靜,傲視凡間,堅忍克己,憤世嫉俗;他渴望精致的生活、完美的愛情,但現(xiàn)實(shí)世界一次次令他失望;面對這種挫敗,采取神一樣超然的態(tài)度,也是一種釋然的辦法。拜倫將這些情緒活動寫成了精彩的故事,匯入《游記》中,包括后期更為成熟的兩章。前兩章的口吻的確有些傷感主義式的做作,后期評論家指責(zé)他裝腔作勢,對自己的罪孽和愁苦夸大其詞,故意包裝自己。然而,雖然他的措辭有意古奧,但他確實(shí)再現(xiàn)了自己乃至所有同代人的心理兩難,在這一點(diǎn)上他至少是誠實(shí)的。
讓我們仔細(xì)考察拜倫式的人物設(shè)計和故事里浪漫式的兩難有何種關(guān)系。第一章一開篇,詩人直言自己已厭倦了花天酒地的生活,充滿了罪惡感。僅憑這些話語就稱詩人是“撒旦式的人物”,這樣說雖不完全錯誤,但也說明沒有看到問題的根源。他的措辭多愁善感、陳詞濫調(diào),是他的風(fēng)格使然。拜倫深受18世紀(jì)典雅華麗文風(fēng)所害,這種行文習(xí)慣根深蒂固,他很難改掉。但他的確“陷入了酒醉飯飽的苦悶境地”,“已在罪惡的迷津中,長久地跋涉”。實(shí)際上,這是浪漫派文人面臨的最嚴(yán)酷的現(xiàn)實(shí)——人性的缺陷。
緊接著就是一個“形單影只”的形象?!奥渎涔押?,他獨(dú)個兒徘徊惆悵”。他非常敏感,雖然還未做出什么壯舉,但僅憑高人一等的向往,他什么時候都覺得自己高高在上,不與那些滿足于現(xiàn)實(shí)生活的蕓蕓眾生為伍。在這種態(tài)度的籠罩下,華茲華斯筆下那種湖光山色的秀麗景觀是配不上他的。只有荒蠻的自然風(fēng)光才能撫慰他的心靈。來到“人跡不至”的地方,看到?jīng)坝康牟?、嶙峋的山石、濃密的森林、深沉的海洋,他好像看到了桀驁不馴的自己。
看到人性的脆弱,他有感而發(fā)。在此之前,拜倫曾寫詩贈予約翰·皮戈特,⑧表達(dá)了相似的觀點(diǎn),只不過在《游記》里口吻更加憂傷,而非像前面那樣詼諧。
姑娘們,像飛蛾,只愛燦爛的燈光,
有時候瑪蒙會取勝,而薩拉芙卻落得個失望。⑨
(第一章第九節(jié))
此外:
依我看來,男子并不熟諳女人心意,
如果他認(rèn)為須用嘆息去博取歡心……
甚至不要顯出溫柔,如果你要聰明;
充分的自信總是談情時最靈的藥丸;
你要有忽冷忽熱的功夫,終能得到她的喜歡。
(第二章第三十四節(jié))
因過去黯然神傷,一聲難以啟齒的道別,所有美好的人和事現(xiàn)在都已成回憶,這些美麗而傷感的回憶漸行漸遠(yuǎn),變得模糊不清,這都是浪漫派式的理想主義和完美主義受挫時的表現(xiàn)?!氨皇`在地上,眼睛卻望著天堂”。
接下來是對比鮮明的風(fēng)景描寫,這樣的景色深受拜倫喜愛,期間他時常贊頌過去和他其實(shí)不熟悉的事物。從塔古斯河⑩對岸眺望里斯本城,一座座白色的建筑坐落在山肩上,一時美不勝收。但走近端詳,“葡萄牙這個國家驕傲而又愚蠢”,“蓬頭垢面的居民雜處在垃圾堆中間”,讓他極為失望。華麗的葡西戰(zhàn)爭描寫后,拜倫像莎翁筆下的福斯塔夫那樣開始思考光榮的價值。英雄“無非是暴君的工具,/成千累萬被無情地拋棄”。只有塞爾維亞少女的美貌免遭他的揭破。天堂的美女也比不過“黑眼珠的西班牙女郎”,“那樣的美人連禁欲家也不得不贊賞”。其后有關(guān)加迪斯城斗牛的描寫同樣遵循了先揚(yáng)后抑的模式。起初,拜倫用描寫騎士戰(zhàn)爭的語言刻畫了一幅多彩的盛況,直到駿馬被折磨得血肉模糊,“凡夫俗子眼里,這一幕是多么夠味”。
有人一度認(rèn)為,“興衰隆替,繁花已盡”(sic transit gloria mundi)是貫穿《游記》的主題。其實(shí),這一主題在第一章并沒有出現(xiàn),第二章雖有“希臘曾輝煌”的主題,但話鋒卻不同。在第四章,拜倫看到古羅馬的遺跡,斷言古跡若有什么永遠(yuǎn)持存的精神,那也無非是提醒世人,任何繁華盛世終有消失的一天;這一點(diǎn),現(xiàn)代卑微的希臘人需要明白,汲取了古希臘文明的世人應(yīng)該明白,那位盜取古希臘石雕文物的埃爾金勛爵更應(yīng)該明白。而在第二章,當(dāng)他看到古希臘的遺跡,他卻在感嘆現(xiàn)代的希臘人沒了祖先的氣魄:
你的豪杰和圣賢,如今都在哪里?
全都逝去了;未有透過往事的煙霞,
還能看到他們的影子,暗淡而迷離。
(第二章第二節(jié))
拜倫發(fā)現(xiàn),任何繁盛一時的文化和宗教終將消逝:
但看著地方——一個古國的墓葬!
過去是神的住處,現(xiàn)在斷絕了香煙。
神道也須改朝換代——宗教要變換:
昔日的希臘教已經(jīng)讓位給伊斯蘭教;
將來也會有別的種種教義相繼出現(xiàn),
除非人們明白了燒香和獻(xiàn)祭全屬徒勞——
疑慮和必死的人呀,你們的希望象蘆葦般脆弱。
(第三章第三節(jié))
最終是那個“失蹤的神仙和神仙似的人們”的希臘縈繞著拜倫:
這兒無處不是英靈縈繞的圣地;
你的土地沒有一寸顯得凡庸,
真是千里方圓之內(nèi)都值得驚奇,
繆斯的故事都是真事,并非幻夢;
只是我們的兩眼驚異地看得酸痛,
我們少年時代的夢幻所系的勝景;
(第二章第八八節(jié))
浪漫派的向往一次次受到挫敗,而其他的情緒活動都是此般受挫的結(jié)果。拜倫抨擊暴君,極力擺脫束縛,向往精神自由。每當(dāng)他贊頌美貌,傾訴苦戀,總伴有一句潛臺詞:窮人家的兒女最可愛(“愛神的好處只是那雙飛動的翅膀”)。幾處美景(愛奧尼亞海上穿梭的船隊、齊察村的修道院、阿爾巴尼亞的崇山峻嶺、閃耀的德巴蘭尖塔、身著短裙、圍繞篝火起舞的阿爾巴尼亞戰(zhàn)士)雖能引發(fā)一時的興趣,短暫的豪情好像讓他暫時逃離乏味的現(xiàn)實(shí),但從口吻聽來,他自己也半信半疑。這些美景所在之處,拜倫暫時忘卻了理想破滅的痛楚,但字里行間仍摻雜著一絲苦短的憂傷,他因此再一次失望、厭世、退卻。
總體而言,相比陰沉且個人主義的后兩章,前兩章情緒雖然憂郁,但卻有美景加以平衡。拜倫的好奇心很強(qiáng),這讓人不得不懷疑他旅行就是為散心,再好的美景也需要輔以喜憂參半的筆調(diào)。一旦上了路,哈洛爾德“真比天空中的鳥雀還要焦急”,他想要忘記“消磨于最荒唐的幻想中的自己的青春”,想讓自己更客觀地沉浸在沿途的景色中,這與后兩章截然不同。他還未“熟知這悲慘世界,看透人生”,也未有乏味到“把一切看得無所謂”,還未像第三章里的哈洛爾德,也就是拜倫自己。第二章約三分之二的篇幅都用來客觀描繪阿爾巴尼亞之旅和希臘的苦難境況。最悲切的幾節(jié)出現(xiàn)在第二章結(jié)尾處,這幾節(jié)是在他聽聞劍橋摯友艾德爾斯東?的死訊時創(chuàng)作的,不應(yīng)算作這首詩體游記的一部分。
拜倫的文風(fēng)洋洋灑灑,插筆之處繁多,這邊吹出一個泡泡,那里就扎破,這種筆法拜倫最終在創(chuàng)作《唐璜》的時候得以成熟。愿望不能實(shí)現(xiàn),理想與現(xiàn)實(shí)相差甚遠(yuǎn),這都是《游記》反復(fù)出現(xiàn)的主題。拜倫在《游記》里揭破浮華的世界是為了展露現(xiàn)實(shí)的陰暗面。這些陰暗面在《唐璜》中顯得更為怪誕,怎么諷刺奚落都不為過。當(dāng)然,《游記》里也有奚落的口吻:若遇到想要嘲諷一番的對象,他也管不住自己的嘴。第一章緊跟八四段的謠曲《加的斯少女》原本在主題、音步甚至韻腳上都讓人想起《唐璜》:
莫要對我提起
北方的氣候和不列顛的女人;
你能像我這樣有幸遇到
加的斯少女,真是你的福分......
英國的女孩子追起來要花很久,
就算追到,你也覺得她冷冰冰;
就算容貌看得過去,
她們也不會輕易說愛你。
這段謠曲寫完之后,拜倫發(fā)現(xiàn)與《游記》的整體腔調(diào)不搭,變換上了相對寡淡的《贈伊涅茲》。
霍布豪斯等友人曾提醒拜倫,面紗薄了遮不住臉,《游記》中虛構(gòu)性若是不夠強(qiáng),有人就會視其為詩人的自傳。拜倫在意這一點(diǎn),便在《第一、二兩章的序言》里說了些掩蓋的話:“朋友們曾提示過我,說這個虛構(gòu)人物,恰爾德·哈洛爾德,也許會使人懷疑我寫的是某一個真人;我認(rèn)為這個意見很有價值。但是,關(guān)于這一點(diǎn),請允許我干脆地否認(rèn)。哈洛爾德只是一個幻想的產(chǎn)兒,而創(chuàng)造它的理由,上面已經(jīng)說過了。如果光看一些細(xì)枝末節(jié)和局部的特點(diǎn),這種猜想也許有理。但我希望,從人物的主要方面來看,就絕不至于產(chǎn)生這種想法?!彼呐笥阎?,他的許多情感生活都被寫了進(jìn)去,因此在發(fā)表之際又提醒他,哈洛爾德那“輕佻的女郎們放蕩歌舞”的“圣潔的寺院”即是現(xiàn)實(shí)中的紐斯特德寺,拜倫家族的宅邸,是個讀者都能看出來。拜倫出國之前還曾與家里的女傭人有過曖昧之情?!叭粲腥苏J(rèn)為我從自己的個人經(jīng)歷取材,請相信我,只有一小部分而已,而且我自己也襯不上那些經(jīng)歷......我為世界創(chuàng)造了這位英雄,他的事跡我望塵莫及?!?
但是,沒人相信他,甚至有人懷疑他在作品中對自己做過的惡事輕描淡寫。對此,拜倫在第四版的前言中回應(yīng),哈洛爾德只是一個虛構(gòu)的人物:“我若繼續(xù)寫下去的話,這個角色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變得越來越復(fù)雜、深沉;我設(shè)計好的框架原本是要用一個現(xiàn)代的泰門?、或一個詩化的齊洛柯來填充。”
拜倫喜歡把自己想象成一個詩化的齊洛柯。這是約翰·莫爾?創(chuàng)作的一部小說的題目,主人公叫齊洛柯。拜倫小時候讀過這部小說,印象深刻。齊洛柯小時候的生活環(huán)境不好,他的性格因此受到了影響。父親早逝,母親自私任性,他缺少正確的教育,變得冷酷無情,毫無仁愛之心,只知道尋歡作樂。他命里就是個惡人,罪孽深重。但齊洛柯與哈洛爾德也有巨大的差異。哈洛爾德比齊洛柯更像拜倫。哈洛爾德感情細(xì)膩,對暴行會生惻隱之心,雖然生性孤僻,但這并沒有妨礙他投身于轟轟烈烈的反抗暴君的事業(yè)。拜倫否認(rèn)主人公就是他自己,他這樣做也沒錯,因為哈洛爾德在某些方面絕對不像拜倫;他只是拜倫想象出來的人物。創(chuàng)作的時候,拜倫溜進(jìn)了另一個自我;這個自我僅僅分有本人的部分特征,它的一舉一動與拜倫所知的常識是相互背離的。
實(shí)際上,這個詩化的齊洛柯僅僅限于開篇介紹性的幾段,拜倫開始選擇斯賓塞式的詩體,這種詩體顯得古奧呆板,他越寫越顯得像撒旦自己在傾訴衷腸,越發(fā)覺得這樣很傻。待到這些做作的自我介紹一寫完,該到客觀寫景的時候,文風(fēng)就有所改善。雖然措辭仍有些落俗,但已逐漸開始平鋪直敘。雖然不及三、四章那么慷慨激昂、感情深厚,但有些句段的確已經(jīng)超越了傷感主義的文風(fēng)和厭世主義的世界觀。例如第二七段頗受冷靜的霍布豪斯喜愛。這一段有一句為“真比天空中的鳥雀還要焦急”,最后一句為“但是——正視現(xiàn)實(shí),他那酸疼的眼睛就會失神”。有些寫景出神入化,例如里斯本北郊的辛特拉宮、西班牙、“安達(dá)盧西亞的女郎”、斗牛、希臘地貌和山區(qū)風(fēng)景。這幾處詩段的情感熱度超越了較為平庸的措辭,有余音繞梁之美。反思之處也絕非幼稚。拜倫告誡希臘人說:
世世代代做奴隸的人!你們知否,
誰要獲得解放,必須自己來抗?fàn)?.....
拜倫在這表達(dá)的政治現(xiàn)實(shí)主義具有寓言性,在那個年代可謂是一種先進(jìn)的思想。
二
伴著跟妻子分居的丑聞,拜倫撣去腳下的塵土離開英格蘭,開始了《游記》第三章的創(chuàng)作。1816年5月4日,拜倫參觀了布魯塞爾的滑鐵盧鎮(zhèn),他在這里開始了前幾節(jié)。同年7月4日,他與雪萊乘船前往瑞士的蒙特勒鎮(zhèn)和洛桑市。他住在日內(nèi)瓦湖畔的迪歐達(dá)第別墅,在那里完成了第三章。前兩章讓他在倫敦風(fēng)光了四年,同時他仍堅信自己罪孽深重,因此,他的傾訴已聽不到前兩章那樣做作的語言:“誰要是憑著經(jīng)歷而不是靠年歲,/熟知這悲慘世界,看透了人生,/那么他就會把一切看得無所謂”。然而,他心里“卻充滿著活潑的幻想,/在擁擠的腦海里還留著陳舊而完好的形象”。
離開了英格蘭,他卸下了名聲帶來的負(fù)擔(dān),覺得輕松了許多。重拾恰爾德·哈洛爾德的主題,即“那反抗自己抑郁心靈的漂泊的叛逆”,他終于可以不用假托一個虛構(gòu)的人物來說出自己的心聲。因此,這里的哈洛爾德即是拜倫的另一個自我,得到了作者本人充分的認(rèn)可。隨著措辭愈來愈真誠,整體的詩歌性得以提升。然而,就像華茲華斯在《永生頌》里表達(dá)抑郁的情緒,柯爾律治在《失意吟》的高潮處哭訴“想象的塑造力”已喪失,拜倫也曾擔(dān)心,自己年紀(jì)輕輕,怕是無法將自己的痛苦吟誦:
也許因年青時歡樂和痛苦的激情,
我的心、我的琴折斷了一根弦,
它們都會發(fā)出刺耳的嘈雜聲音,
現(xiàn)在來重彈舊調(diào),怕也難以改善......
(第三章第四節(jié))
但不管怎樣,他用以創(chuàng)作的器樂還是多了一根琴弦,讓他的旋律更豐滿、更入心。而這正是拜倫最具詩人氣質(zhì)、最感人的地方。夢想好像實(shí)現(xiàn)了,想象借助詩藝獲得了自己的生命:
為了創(chuàng)造并在創(chuàng)造中生活得更活潑,
我們把種種幻想變成具體的形象,
同時照著我們幻想的生活而生活,
簡而言之,就像我如今寫著詩行。
我是什么?空空如也。你卻不也一樣,
我思想之魂!我和你一起漂泊各地,
雖然不可見,卻總凝視著萬象,
我已經(jīng)和你變成了渾然的一體,
你總是在我身邊,即使在我情感枯竭之際。
(第三章第六節(jié))
起初,他的腦?!白兂闪艘粓F(tuán)狂熱和火焰急轉(zhuǎn)著的漩渦”,但有時他還能找到平靜,還能冷靜地看待自己和別人的境遇。前幾節(jié)他還在一股腦地吐訴自己的不幸,而這時:
自行流放的哈洛爾德又開始流浪,
他已毫無希望,但也不再那么陰郁;
墳?zāi)雇膺叺目嚯y都已經(jīng)備嘗,
他更明白了自己生活的完全空虛,
所以他不再因失望而多去憂慮?
(第三章第一六節(jié))
霍布豪斯不怎么看好第三章——他說第三章寫得神神秘秘、云里霧里的——第一、二章也不喜歡,因為前兩章記敘了他們兩人共同的經(jīng)歷。相比之下,季福德和摩爾?一直鼓勵著拜倫。1817年1月28日,拜倫寫信給摩爾:“得知拙作能蒙你的厚愛,我非常開心;本來就是一部不起眼的作品,但我寫得很用心,我自己很喜愛。創(chuàng)作之時,我可謂半瘋,游離在哲學(xué)、山石、湖泊、忘不了的情、說不出的話、還有罪孽令我做的噩夢之間?!卑輦惖脑溨C寫入詩里會大煞風(fēng)景,但在信札中卻隨處可見:“好長一段時間里,我都有自殺的想法;但我一想,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的岳母定會拍手叫好;一想到這一點(diǎn),我又打起了精神;如果我真的死了,做鬼也不會放過她......”?
與妻子分居,與自己的同父異母的姐姐奧古斯塔相戀,這些丑聞讓拜倫的名聲一落千丈,他領(lǐng)教了人性的缺陷。他對現(xiàn)實(shí)失望,對他自己失望,但他不會就此罷休。他反而從這種失望感中獲得了一種詩歌上的成就。第三章出版后,與拜倫曾有一段戀情的卡洛琳·蘭姆伯爵夫人一語道破創(chuàng)作動機(jī):“是不幸和憤怒造就了這部作品。只要談的是自己,他就能寫好。自我是他唯一的靈感——他不像荷馬、但丁、維吉爾、彌爾頓、屈萊頓、斯賓塞、格雷、戈德史密斯那樣會寫其他話題;只要他親自感受過的經(jīng)歷,他便能下筆千言。”?蘭姆也許說得不對,拜倫若被一樣事物激起了興趣,他可以像但丁、維吉爾、彌爾頓一樣滔滔不絕、感情熱烈。至少,那些名家們都寫過的、涉及全人類生存境況的話題同樣也打動了他,觸發(fā)了他靈感。
法國大革命燃起的希望之火被拿破侖的征戰(zhàn)全部澆滅,浪漫派的理想主義者對世界徹底失望了。拜倫一邊“炫耀著自己流血的心”,一邊也替這些理想主義者說出了心聲?!扒‘?dāng)?shù)膱髴?yīng)!高盧也許被縛上了韁繩,/銜上馬銜;但世界豈能自由幸福?”站在滑鐵盧空曠的原野上,拜倫不禁感嘆“興衰隆替,繁花已盡”。這一幕始于利奇蒙公爵夫人在布魯塞爾舉行盛大的舞會——“那晚上可聽到盛大酒宴的喧嘩聲”——終于他對無謂的犧牲的思考。待到他分析拿破侖的性格和生涯——“他那矛盾的心胸”,他好像看到了自己。他自知是一個“偏激的人”,曾征服過世界,但眼下卻被榮譽(yù)反噬。他“能傾覆、統(tǒng)治和重建一個帝國”,“卻管束不住自己最卑微的情感”,最終:
當(dāng)幸運(yùn)之神遺棄了你,她的寵孩,
厄運(yùn)象巨石般壓在你的背上,而你勇氣并不稍衰。
(第三章第三九節(jié))
顯然,拜倫在分析拿破侖成敗原因的時候,他在寫自己,也在總結(jié)浪漫派共有的窘境:“不愿在自己狹隘的軀殼里居停,/卻總喜歡作非分的幻想和憧憬”。
拜倫自己的倒影在“狂放的盧梭,那作繭自縛的哲人”一段里愈加清晰。盡管拜倫花了不少功夫在日記里解釋自己與盧梭有多么不同,這里他刻畫的特征全然就是他自己的:
就從這地方開始他那不幸的生涯;
他用魔力美化了那種痛苦的熱情,
從悲苦中涌迸出無敵的辯才,
他為之說教的是世人的悲哀。
他能把瘋狂的性格描述得美麗異常,
把不規(guī)則的行為和思想涂上絢爛色彩,
他所用的語言就好像炫眼的日光,
人的眼睛立刻留下同情的淚,一讀他的文章。
他的愛是一種最熱烈不過的愛:
仿佛被雷電擊中起火的一株樹;
那無形的火焰把他燒成了炭塊;
他認(rèn)為非如此不能算真正的戀慕。
但他為之傾倒的并非世間的美婦,
也不是逝者:他們縈繞我們的夢魂;
卻是理想的美人,實(shí)際是世間所無;
他的著作中滿布這種理想的幻影。
他寫的似乎失之狂暴,卻染著火焰般的熱情。
(第三章第七七、七八節(jié))
打動拜倫的盧梭絕不僅僅是《懺悔錄》和《新哀綠綺思》中的那個盧梭。在《游記》中,是盧梭道出了“古代神秘的畢西亞山洞的神讖,/讓全世界燃起了熊熊的火焰,/直到所有的王國全都化為灰燼。/他這么做,還不是為了法蘭西的新生?”拜倫借此表達(dá)了一個他知道非常不受英國托利黨待見的觀點(diǎn):法國大革命之所以過了火、殺了人是因為法國人民被鎮(zhèn)壓得太久:
他們不是鷹隼,在光明的天空長大;
如果他們在有些時候,把對象誤捕,
那么,這又何足為奇,難道還值得驚呼??
(第三章第八三節(jié))
隨著拿破侖的復(fù)辟,地牢回來了,皇位也回來了,但拜倫卻樂觀洋溢,與同時代失望的理想主義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對革命價值的見解直到維多利亞時期才得以流行:
但這情況不能長久,不能被容忍!
人類自覺到自己的力量,并表現(xiàn)了它。
(第三章第八三節(jié))
湖畔一游之后,拜倫致敬了另外兩個砸破神像的大家——伏爾泰和吉本,二人也曾住在湖畔:
他們有巨人的頭腦,所抱的雄心,
與泰坦們相似,要在大膽的懷疑之上,
堆起思想的大山,足以喚起隆隆雷聲,
足以召來天上的火焰,且與之爭抗,
上天對人和人的學(xué)說除了微笑就只能這樣。
(第三章第一〇五節(jié))
該段結(jié)尾處的視角轉(zhuǎn)換屬于反諷手法,這種手法后來成為了拜倫在《唐璜》中使用的主要修辭手法。拜倫視傳統(tǒng)觀念為敵人,像提坦那樣公然挑戰(zhàn)眾神。但他突然明白,眾神不僅對人類的朝拜視而不見,對人類的憤怒也視而不見。我們知道,反諷雖能在諷刺文學(xué)中可以起到挖苦和幽默的效果,但卻不適合如此較為嚴(yán)肅的詩歌。拜倫要做那個砸破神像的抗?fàn)幷撸Э慈?,用反諷為抗?fàn)幷邠u旗吶喊好像不能達(dá)到預(yù)期的效果。然而,從另一個側(cè)面看,這種筆法也是拜倫的特色:他的立場游移,明白每個觀點(diǎn)都有幾分道理;他舉棋不定,從不相信正確的觀點(diǎn)只有一個。但拜倫始終相信,堅持游移不定的立場才是抗擊愚行、迷信、暴行的辦法。他相信,只有與這種立場作對的人才會求神,才會視其為天庭的敵人。
伴隨著華麗的景致描寫和呼喚自然的豪言壯語(“壯闊而險惡的氣象無窮”),我們又一次看到了“形單影只”的他。一離開多佛港,他的心胸就豁然開朗,“身下洶涌的海潮像識主的駿馬”。整個第三章都洋溢著重獲自由的興奮,拜倫終于離開了那個“逼仄的小島”,離開了那個他一度強(qiáng)迫自己適應(yīng)的虛偽的社會。在那個社會,他需要費(fèi)力給真實(shí)的自我?guī)弦桓泵婢??!八岳淠孕l(wèi),又去跟人們周旋,/如此頗為安全,他自己這樣思忖”。他曾在人群中試圖“尋找益于思索的事情”,“可是不久他就醒悟,知道他自己/最不適合與人們?yōu)槲椤薄?/p>
他特立獨(dú)行,怎肯把心的主權(quán)
割讓給心靈所反對的那些庸人;
(第三章第一二節(jié))
為了找尋知己,浪漫的他只得去荒野、高山、“沙漠、森林、洞窟以及海上的白浪”。
萊茵河畔的景色讓寂寞的他浮想聯(lián)翩:這里已不見諸侯相互廝殺,只留下城堡殘垣斷壁,拜倫感嘆“興衰隆替,繁花已盡”,美只屬于幽麗的河川和爬滿藤蔓的灘涂。德勒根菲爾斯峰引出了一首致姐姐的頌歌,柔美傷感的情調(diào)勝過了相思之苦。
萊蒙湖、阿爾卑斯山和同行的雪萊升華了他對自然的認(rèn)識,這種認(rèn)識的高度他以前從未觸及,以后也再未觸及。孤獨(dú)的他吸吮著“陽光寫在湖面上的造化的詩篇”。孤獨(dú)感“復(fù)活那雖已埋沒/而我仍和很久前一樣懷抱著的觀念;/很久以前了,那是我還未被關(guān)進(jìn)庸眾的羊圈”。他借助這種孤獨(dú)感不僅要逃脫“喧囂的城市”,更要脫開那“拖累我們的臭皮囊”。受雪萊的感染,高遠(yuǎn)的信念一度令他興奮不已:
我已經(jīng)和周遭的大自然連在一起,
我好像已經(jīng)不再是原來的自我;
在喧囂的城市里,我總覺得厭膩,
高山卻始終會使我感到興奮快活;
大自然的一切都不會令人厭惡,
只怨難以擺脫這討厭的臭皮囊,
它把我列進(jìn)了那群群眾生的隊伍,
雖然我的靈魂卻能悠然飛翔,
自由地融入天空、山峰、星辰和起伏的海洋。
(第三章第七二節(jié))
拜倫親眼見識過人性的缺陷,體會過肉身的孱弱,此情此景對他而言極度震撼。我們似乎也能像雪萊那樣,僅憑想象就可以生出一對翅膀,一躍而起,展翅翱翔,跳脫這禁錮精神的肉體枷鎖。
總會有一天,我的心靈能徹底擺脫
這丑陋肉體中它所憎惡的成分,
脫離了這種充滿肉欲的生活,
而只保留鳥雀似的輕靈的機(jī)能;
總會有一天,靈魂和渣滓截然分清,
難道我還不行,到了那樣的境地?
還是格格不入,不能和自然交融?
(第三章第七四節(jié))
之后是一段帶有多神主義的設(shè)問。雪萊推薦他讀華茲華斯的詩作,這兩句明顯受到了感染:
山峰、湖波以及藍(lán)天難道不屬于我
和我的靈魂,如同我是它們的一部分?
我對它們的眷愛,在我深深的心窩,
是否真誠純潔??
(第三章第七五節(jié))
他珍視這種感情,絕不會“拋棄這些感情,學(xué)那些庸碌之人,/換上一副麻木而世俗的冰冷心腸。/庸人的眼只注視泥坑,他們的思想怎敢發(fā)光?!比欢?,盡管拜倫非常想要跳脫這幅臭皮囊,但他過于固執(zhí),雖然多才但與現(xiàn)實(shí)世界有太多瓜葛,不夠完美,因此他的境界無法升華得太高。崇高的信仰他堅持不了太久,況且他明白,信仰再崇高也都是一廂情愿。事后,當(dāng)被麥德文問到時,拜倫甚至有些不好意思:“雪萊在瑞士給我灌了不少華茲華斯的大道理,我都快要吐了。”?
寫景的詩段雖然是他通過直接觀察而創(chuàng)作的,但再現(xiàn)得卻不忠實(shí),倒像是狂想曲式的改編,只有平靜的萊蒙湖能讓他暫??裣耄屗麑ψ匀坏木吧屑?xì)端詳一番。拜倫在以下幾段詩行展現(xiàn)了全詩少有的克制:
當(dāng)船兒靠岸時,一陣陣濃郁的芳馨,
從稚嫩的花叢傳來;我們只聽見
收起的櫓槳上輕輕滴下水珠的聲音,
或者是蚱蜢又唱起一曲晚安歌,打破了寂靜;
(第三章第八六節(jié))
風(fēng)暴中的萊蒙湖、克賴倫斯村籠罩在盧梭的《新哀綠綺思》的氣氛下,在他的筆下甜美凈爽,絲毫不叫人苦悶傷感。但臨到結(jié)尾他又將普羅米修斯式的抗?fàn)幷哒埩嘶貋?,盛氣凌人,這才是貫穿整章的母題:
我沒有愛過這人世,人世也不愛我;
他的臭惡氣息,我從來也不贊美;
沒有強(qiáng)露歡顏去奉承,不隨聲附和。
(第三章第一一三節(jié))
緊接著,他轉(zhuǎn)而呼喚他的女兒:
我多愛你,雖然你生于痛苦的時辰,
又是在患難之中生長。你的爸爸
遭遇的也是這些,你的也不見得輕;
(第三章第一一八節(jié))
到了第四章,拜倫一面炫耀著自己流血的心,一面炫耀著意大利;從威尼斯一路到羅馬,他從“靈魂的城”中、從“荒涼的大理石堆”中追溯歷史,精彩地闡釋出“興衰隆替,繁花已盡”的主題。自傳的部分他竟能娓娓道來,不像第三章那樣,一寫到“忘不了的情,說不出的話”時就手忙腳亂。唯一不變的是那種寂寞荒涼的筆調(diào)。換言之,他終于耐得住愧疚之苦了。雖然不了情還叫他隱隱作痛,但已不再痛得像喪親那樣撕心裂肺。病雖未除根,但燒已退。在威尼斯的幾個月讓他過得非常滿意。?每天的日子新奇得像歌劇里的場景,但他卻也找到了歸屬感,放松下來,享受生活。1816年11月27日,他寫信給道格拉斯·金奈爾德?:“我有書看,有豪宅住,不錯的國度,語言我也喜歡,游樂的地方多,生活便利,是一個我能接受的環(huán)境。還有漂亮的女人不討人厭......”?
在第三章里,盧梭愛得熱情奔放。相比之下,拜倫在威尼斯卻愛得不溫不火,這對他而言是一種新的體驗。給姐姐寫信時,他這樣描述剛結(jié)識的情人瑪利亞娜·賽嘉蒂?:“她不纏我,這是個奇跡!我相信我們在一起最幸福。阿爾卑斯山南麓,一對男女茍且度日......這段情感冒險來得正是時候......在這里,我過得安逸,為人和善,前兩年那些揪心事已不再我心頭困擾?!?但很明顯,安逸的拜倫沒怎么創(chuàng)作,只是偶爾寫幾首像《我們不在流浪》之類的趣味詩。這首詩附在一封趣味盎然、歡快俏皮的信后?;舨己浪挂恢贝咚チ_馬,但他卻信步在狂歡節(jié)時的威尼斯街道。直到四月中旬,他才毅然結(jié)束他和瑪利亞娜如膠似漆的生活,繼續(xù)他的旅行。夏天,他住進(jìn)了班塔河?畔、米拉小鎮(zhèn)上的一棟別墅,這時才開始動筆。第四章不像第一章和第三章那樣用自己痛苦的處境開篇。一開篇雖然仍帶有濃厚的主觀色彩,但卻不失為一種對威尼斯的美麗與衰敗的個人見解。寫完后他寄給霍布豪斯提意見,他用隨附的一封信作為本章的序言。他說,這一章“是我所有作品中篇幅最長、包含的思想最多和內(nèi)容最廣泛的一部……(這詩)不失為對值得尊敬的東西表以敬意的一種象征,為光榮偉大的東西而感動的一種象征,它的創(chuàng)作曾是我快樂的源泉……”此外,他還特意聲明這一章中的人物刻畫忠實(shí)可靠,絕無虛構(gòu):“在這里,關(guān)于那旅人,說得比以前任何一章都少,而說到的一點(diǎn)兒,如果說跟那用自己的口吻說話的作者有多大區(qū)別的話,那區(qū)別也是極細(xì)微的。”
他想象威尼斯是“最綠的島嶼”,激動地敬仰她過去的輝煌。那時的“威尼斯,就在那兒莊嚴(yán)地坐鎮(zhèn)著一百個海島”。而如今的她已風(fēng)光不再:
她象一個海上的大神母,剛出洋面,
那隱隱約約的模樣兒儀態(tài)萬方。
(第章第二節(jié))
圣馬可大教堂入口上方的四匹銅馬被帶上了挽具,現(xiàn)在的威尼斯被奧匈帝國套上了韁繩,“她的自由只一千三百年光景,/她像海草,漸漸沉入出生的海底”。但當(dāng)他站在嘆息橋上“舉目看去,許多建筑物從河上涌現(xiàn),/仿佛魔術(shù)師把魔棍一指”,他變成了當(dāng)年建功立業(yè)的人物。威尼斯有一種特殊的美他尤為鐘愛:
從同年起,我就愛上她了;她的形象,
仿佛我心頭的一座仙境似的城,
像水柱似的涌現(xiàn)、升起在海面上,
她是歡樂的家園,財富集散的中心;
她就像印記似的在我心頭留存,
靠了奧維、拉德克里夫、席勒、莎翁的筆。
(第四章第一八節(jié))
拜倫第四章的插筆雖多,但卻不像前幾章那樣過多遮蔽主題。第一處插筆他在第三章略微觸及,即想象的玄虛本質(zhì):
心靈上的人物不是用骨肉做成;
他們不朽,而且在我們心中閃爍,
比真的人物更燦爛的光輝,使我們親近
比現(xiàn)實(shí)的生活更加可愛的生活;
我們的生涯本來受著萬千種束縛,
這些形象卻使黯淡生活變得燦爛,
他們的光輝驅(qū)走并代替了邪惡。
(第四章第五節(jié))
緊接著,他又重拾自我放逐這回事,那時信里全是這一話題:“我自學(xué)了幾種外語——因此,雖在外鄉(xiāng)/但已不是外人。”但是,他如果再也不返鄉(xiāng),他還是希望鄉(xiāng)親們能用鄉(xiāng)音懷念他。他到達(dá)了一種見怪不怪的境界,第四章開篇就發(fā)表打算要戒掉世俗享樂的決心:
人是能夠忍受的;那痛苦的生活,
也能夠把空虛而荒蕪的心靈
當(dāng)作生根的土壤;
(第四章第二一節(jié))
但時不時就浮現(xiàn)出一個“舊疾復(fù)發(fā)、隱隱作痛”的意象,例如“蝎子的叮咬”。對此,最好的解藥是“在廢墟中沉思”。他贊頌了意大利是“世界的花園,藝術(shù)和大自然/所能產(chǎn)生的一切集大成之地”,之后就開啟了朝覲。第一站是寧靜的亞桂小村,山谷里“安臥著洛拉的愛人”?。雖然拜倫不怎么喜歡彼得拉克?(他寫信給西斯蒙第?:“彼得拉克的詩里隨處可見面紗的意象,我已經(jīng)厭煩了下垂的面紗了”),但約里安山?的美景卻讓他陷入了沉思。
到了費(fèi)拉拉城,暴君亞封索二世曾在這里將詩人塔索關(guān)進(jìn)牢籠,這牢籠在拜倫看來即是壓迫的象征。拜倫認(rèn)為塔索的詩歌當(dāng)代人也無法比肩。佛羅倫薩城勾起了的“細(xì)述地獄和頌贊勇士”的詩人形象,例如但丁和南歐的司各特阿利奧斯多。拜倫不怎么會欣賞雕塑和美術(shù),但梅迪西的維納斯像的確讓他想起了孕生她的希臘神話。
從第七十八段,拜倫進(jìn)入了羅馬城。之前的游記多少有些走馬觀花,但到了羅馬,他的溢美之詞大過了前幾段他對威尼斯的頌贊。羅馬的殘垣斷壁點(diǎn)燃了他原本憂郁的想象,放出熾熱的光芒:
啊,羅馬,羅馬,靈魂的城!我的國土!
那些滅亡了的帝國的孤苦的母親,
心靈的孤兒們必然會向往您處,
而且要按捺住他們心中小小的苦悶;
算得什么呢,我們的苦痛和不幸?
你們看這兒的杉柏,聽梟鳥悲啼,
在坍塌的宮廷和廟堂的步階上緩行,
你們呵,你們的痛苦是短暫而輕微!
我們腳下是一個世界,它像我們的軀殼,孱弱無力。
許多古國的那奧比!失去了冠冕,
站在那兒無言地傷悼,她伶仃孤苦;
一個空的骨灰甕捧在她瘦削的兩手間,
神圣的骨灰早已飛散,里面空洞無物。
(第四章第七八、七九節(jié))
羅馬的廢墟讓他感嘆時世變遷,唯一不變的是“思想的靈魂”:
嗚呼,杜利的口才,維吉爾的詩篇,
李維繪影繪色的史冊!但這些東西,
卻會使她復(fù)活;其他一切都要朽爛。
(第四章第八二節(jié))
拜倫傷感地領(lǐng)略了羅馬曾經(jīng)的輝煌歷史,最終又回歸“興衰隆替,繁花已盡”的主題。
但我們再看不到羅馬,你在自由的時期,
兩眼閃射出炯炯光采的模樣了,嗚呼,大地!
(第四章第八二節(jié))
從哺育了羅馬帝國建國領(lǐng)袖的“母狼”,到帝國的歷代皇帝,拜倫講述了一遍羅馬帝國史,這讓他領(lǐng)悟到一切榮華皆消滅,王侯將相盡做土。很明顯,拜倫在影射當(dāng)時的大英帝國。
面對跌宕起伏的歷史畫卷,他的內(nèi)心平靜如水。他向往一種理想的境界:在浪漫派的心里,苦思一生,你無法達(dá)到這個狀態(tài);享受生活,事業(yè)有成,你同樣也無法到達(dá)這一境界。傳說,女神艾及麗亞愛上了凡人。眼中的艾及麗亞之泉讓拜倫思緒萬千。他渴求另一種生活狀態(tài),感到無比的孤單,便道出了以下這段慷慨激昂、痛徹心扉的詞句:
愛情呵!你從來未曾在地上居住過——
雖不可見,我們?nèi)孕欧钅氵@神道;
為信仰你而作的犧牲,是破碎的心窩,
但我們的肉眼過去既從沒看到,
將來也永遠(yuǎn)看不見你的真貌;
心創(chuàng)造了你,就像它設(shè)想天上諸神,
光憑著它自己的愿望來臆料,
......
心靈為自己所想的美而得病,
熱狂地創(chuàng)造虛假的形象:在哪里,
雕塑家的心靈抓住了這些神的外形?
在他自己腦中。大自然豈有這么美麗?
我們敢于在少年時代夢想、虛擬,
而成年后追求的那些美和德在何處?
(第四章第一二一、一二二節(jié))
之后,他又開始哀嘆浪漫派的靈魂已無藥可救,“我們的生命是偽自然的,它列不進(jìn)/融洽的大自然,這是不幸的命數(shù)”。這是一句撒旦主義的話,拜倫絲毫沒有隱瞞,更沒有做作;說出這樣的話,是因為他堅信這“是一種洗刷不清的罪惡的污痕”,人性的缺陷,“是一棵無垠的毒樹,摧殘一切的樹,/它的根就是大地。它的枝葉猶如/把瘟疫像露水般降到人身的天空”。
這個蕭瑟的世界中仍有一個人可以退守的堡壘,那就是人的心靈,它不可戰(zhàn)勝,從不屈服。目前這一階段,心靈不大可能像雪萊所謂的那樣一躍進(jìn)入純粹精神的世界,但只要它堅守住自己的堡壘,誰也無法進(jìn)犯。
但讓我們大膽思索吧;如果放棄
思維的權(quán)利,就是可恥地拋掉理性;
思維是我們最后的、唯一的避難地,
而這處所,至少還屬于我的心靈。
雖然從我們出生時起,這神圣的機(jī)能
就收到束縛和折磨,被監(jiān)禁、局限,
只好到黑暗中發(fā)育,唯恐真理太光明、
太輝煌地照亮白紙似的心田。
(第四章第一二七節(jié))
沿著這種想法,他設(shè)想“可里西”?是時間老人的復(fù)仇,想到自己受的冤屈,言語透露著些許邪氣:
但是在我的身內(nèi)確乎有著一種素質(zhì),
能戰(zhàn)勝磨難和時光,我死而它猶存活。
這是他們所不知道的非人世的東西,
像一張無聲的琴留在記憶中的音樂。
(第四章第一三七節(jié))
這段插筆的情緒很像前幾章,經(jīng)常被人引用。之后他又返回圓形劇場,刻畫一系列半虛半實(shí)的人物:一位奄奄一息的角斗士,為了讓羅馬人作樂而被屠戮;萬神廟;哈德里安的莫爾(或稱陵墓,即今羅馬的圣安琪羅堡);梵蒂岡的圣彼得大教堂;最后是拉奧孔和貝爾維得爾的阿波羅。整個朝覲在亞爾班湖?到達(dá)了終點(diǎn)。大海喚起了記憶中的一幕一幕,拜倫回想起前幾章那段時光,自己雖然孤獨(dú),但較如今快樂。如果無法一躍進(jìn)入純粹精神的世界,至少他可以“和宇宙打成一片”,讓心靈不受世俗的牽絆。
啊,我愿一片沙漠成為我的家園,
我要把全人類忘記得干干凈凈。
......
在不見道路的森林中別有情趣,
在寂寞的海岸自有一番銷魂的歡欣。
......
(第四章第一七七、一七八節(jié))
第四章在如此歡欣的氣氛中結(jié)束了,但首尾的幾段仍有一絲憂傷——離別的憂傷:
我的工作完成了,我的吟唱已停,
我的主題消失,只剩下回聲盤旋。
(第四章第一八五節(jié))
那時,拜倫已預(yù)感到《游記》的主題“只剩下回聲盤旋”了。第四章沒寫完,他就已經(jīng)分心去寫熱熱鬧鬧的戲仿諷刺詩《別波》了。
但是,《游記》“盤旋的回聲”、憂郁的音樂會在讀者的心頭縈繞?!队斡洝返脑~句單個讀來略顯俗氣,但這份俗氣最終會被積少成多的感染力湮沒。我們有理由相信,拜倫在某種程度上道出了所有人的心聲。從當(dāng)時的語境看,它將一顆躁動不安的心地置于晴朗的天空之下無遮無掩,就這一點(diǎn),任何其他浪漫派的自傳性文學(xué)都無法比擬。到了三、四章,斯賓塞式的詩體已不再做作,拜倫成功將它化為一件只屬于自己的樂器,細(xì)膩地奏出每一個浪漫派的苦惱的音符。
①選自萊斯利·馬爾尚(Leslie Marchand)《拜倫的詩歌:批評性解讀》(波士頓:霍頓·米夫林,1965),頁38-59。
② 現(xiàn)希臘西北部城市。
③ 現(xiàn)土耳其西部城市。
④ Ianthe,少女的姓名為Charlotte Harley,伯爵夫人Oxford Harley之女。
⑤ 波斯神話中的仙女或女妖。
⑥ Lady Melbourne,即Caroline Lamb, 1812年后成為拜倫的情人之一。
⑦ Lord Byron's Correspondence第一集第145頁。作者注。
⑧ John Pigot,拜倫的劍橋校友;原詩為On the Cruelty of Mistress(1806)。
⑨ Mammon,基督教神話中象征貪婪的神靈;Seraph,六翼天使,專職守護(hù)。
⑩ 另譯“塔霍河”。
? John Edleston。
? Letters and Journals第二集第66頁。寫信時間為1811年10月31日。作者注。
? 雅典貴族,生性豪爽、樂善好施,于是許多人乘機(jī)前來騙取錢財,后來導(dǎo)致其傾家蕩產(chǎn),朋友們紛紛離他而去,最后在絕望中孤獨(dú)死去。
? John Moore(1729-1802),蘇格蘭外科醫(yī)生、旅行作家。其小說《齊洛柯》(Zuloco)通過拜倫的《游記》獲得一定流傳度。
? 拜倫在剩下的詩句急轉(zhuǎn)而下:“就如在遭劫的船上,船夫聽天由命,/被鑿穿的船兒雖將沉沒,他們還是舉杯痛飲”。這兩句與《唐璜》的沉船場景如出一轍,只是《唐璜》的場景多了一層自嘲和憤世的情緒。作者注。
? William Gifford(1756-1826),詩人、編輯。拜倫欣賞他辛辣的諷刺雜文。Thomas Moore(1779-1852), 愛爾蘭詩人與傳記作家,拜倫的友人。他的傷感主義文風(fēng)影響了拜倫早期的作品。
? Letters and Journals,第4集第49頁。作者注。
? George Paston and Peter Quennell,“To Lord Byron”,第78-79頁。寫信的時間為1816年10月13日。作者注。
? 拜倫有所不知,華茲華斯年輕氣盛時也曾為革命時期的恐怖行為辯護(hù),并在《序曲》中完整地記載下來,只不過去世后才發(fā)表。不同的是,華茲華斯后來轉(zhuǎn)而斥責(zé)大革命和其目的,而拜倫卻沒有。作者注。
? 華茲華斯一度寫信抱怨,后來還向摩爾親口抱怨,說拜倫抄襲了他的作品。摩爾記錄道:“華茲華斯認(rèn)為《游記》的整個第三章都是建立在他打下的風(fēng)格和情緒基礎(chǔ)上的。這里對自然的情感不是拜倫自己感受到的,而是抄襲自他的,這種情感在抄的過程中還受到了污染。而他抄的肯定是《丁登寺賦》?!保∕oore, Memoirs,第三集第161頁)這毫無根據(jù)。第三章盡管措辭有些《丁登寺賦》的味道,但整體的效果和筆調(diào)與華茲華斯的大相徑庭。自然絕無“束縛”拜倫的力量,而是一個象征,用以撫慰拜倫那放蕩不羈的本性。拜倫從自然中直接獲得了靈感,而非某本書。作者注。
? Thomas Medwin,Conversations of Lord Byron,第二集,第40頁。這些玄奧的詩段受雪萊的影響較多,受華茲華斯的較少。拜倫渴望跳脫這幅皮囊,成為沒有肉體牽掛的魂魄,這種想法全然來自雪萊。這些詩段與雪萊的《朱利安和馬達(dá)洛》神似,而華茲華斯從來沒寫過類似的的詩句。作者注。
? Letters and Journals,第四卷,第14頁。信是寫給默里的,時間為1816年11月25日。
? Douglas Kinnaird.
? Lord Byron's Correspondence,第二集第24頁。
? Marianna Segati.
? Astarte,1921年,第279頁。信的時間為1816年12月18日。
? 另譯布倫塔河。
? 洛拉的愛人指彼得拉克,他葬于亞桂村。
? 彼得拉克獻(xiàn)詩給愛人洛拉:“你的面紗遮住了你美麗的眼眸”(十四行詩第30首)。彼得拉克的詩拜倫越讀越煩:“這個老眼昏花的彼得拉克我真討厭,成天哭哭啼啼,這樣永遠(yuǎn)也無法獲得洛拉的芳心,我要像他這樣也無法讓我的洛拉愛上我?!保↙etters and Journals,第三卷,第240頁。)
? Jean Charles Léonard de Sismondi,法國政治經(jīng)濟(jì)學(xué)家。他曾為彼得拉克作傳,和拜倫一樣認(rèn)為彼得拉克缺少男性氣概,容易滿足。
? 阿爾卑斯山脈一段。
? Coliseum,古羅馬巨大的圓形劇場。
? Albano,另譯阿爾巴諾,意大利中部羅馬東南部的湖泊,位于一個死火山口內(n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