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天艾
我的愛,我的愛,我想要留下
提琴與墳墓,華爾茲的綢帶。
——《維也納小華爾茲》
1936年8月19日,西班牙南部古城格拉納達郊外。夏日清晨的蟲鳴尚未聲起,費德里科·加西亞·洛爾迦的胸口即將失去最后的熱度。一顆子彈,或許更多。再無其他。吉他的弦崩斷了。舞臺的燈熄滅了。詩人死在格拉納達,他的格拉納達。
從那個致命的深夏,讓時光倒流三十八年,1898年6月5日,加西亞·洛爾迦出生在格拉納達近旁小鎮(zhèn)一個優(yōu)渥的家庭,父親是野心勃勃的農場主,騎術高明,母親則是智慧而溫柔的小學老師。生命最初的幾年里,小洛爾迦跟隨母親學習識字念書,跟隨姑姑學習彈吉他和唱歌,在牧羊人、原野和天空的陪伴下度過被寵溺的時光。他為遇見的每一樣事物——家具、樹木、石頭——都分配了特有的個性,并不時同它們說話。大自然及其奧妙總是令他驚奇的樂園。家門口的院子里有幾棵山楊樹,每當有風吹動枝葉,就會發(fā)出高低音調如同音樂,而他常?;ㄉ虾脦讉€小時用自己的聲音為山楊樹的歌聲伴唱。有一天他意外地聽到有一個聲音在逐個音節(jié)地呼喚他的名字:“費——德——里——科——”不禁駐足四下張望,卻沒看見任何身影,耳邊依舊持續(xù)回蕩著那樣的呼喚。聽了許久,原來是“一棵老楊樹的樹枝互相擦蹭發(fā)出單音節(jié)的聲響,哀怨悠長,聽起來像我的名字” (一百多年后,他兒時用過的吉他被追崇他的年輕音樂家重新修好,修復時用上了一種鮮少用于制作吉他的木料,正是山楊木)。
那個被延長了許久的童年留給了洛爾迦不竭的樂天性格和始終熾烈良善的笑容,對他人苦難天生的感知力也在那個階段就有跡可循。四五歲的時候,村子里有兩個吉普賽人經常去他家乞討,小洛爾迦會趁大人不注意把廚房里能找到的最大塊的面包拿給他們。有時候被家里人發(fā)現(xiàn)了問他拿面包干什么,他總是一邊回答“那些孩子在餓肚子”一邊一溜煙小跑把面包拿到門口。他著迷于家中傭人講的各種鬼怪故事和傳說,總是纏著她們學唱民間的謠曲和短歌。這些最貼近土地味道的旋律和情節(jié)深深扎根于他年幼的心里,象征著西班牙最真實而偉大的情感和智慧。
1909年,洛爾迦全家搬到格拉納達城居住,他開始正式拜威爾第的門徒安東尼奧·梅薩為師系統(tǒng)學習鋼琴,幾年后即已成為家鄉(xiāng)小有名氣的年輕鋼琴家,朋友們都叫他“音樂家”??少F的是,洛爾迦對音樂的興趣不僅是每日練習的西方古典淵源,更是西班牙民間音樂的澎湃河流。他和弗拉門戈吉他作曲家、音樂家曼努埃爾·德·法雅結下了親人一般的情誼,共同舉辦藝術節(jié),讓當時被中產階級斥為庸俗的深歌藝術重新煥發(fā)了魅力。
多年以后,當我們閱讀洛爾迦最具代表性的謠曲和深歌詩作,不難發(fā)現(xiàn)它們正是因為吸納了民間歌謠傳統(tǒng)的語言特色而不至落入浪漫主義抒情詩冗余詞藻無意義堆積的窠臼。相比同時代其他模仿過深歌形式的詩人,洛爾迦真正將深歌世界里與這一藝術表演形式緊密相關的背景一并呈現(xiàn),如以下幾節(jié)詩行中的吉他、橄欖樹和油燈:
南方熾熱的沙
渴求白色山茶。
哭無靶之箭,
哭下午沒有明天,
也哭枝頭上
第一只死去的鳥。
噢吉他!
五柄劍
洞穿心臟。
(《吉他》)
橄欖地
開了又合
像一把扇子。
油橄欖林上方
天空淪陷
冷星
落一場暗雨。
(《風景》)
油燈熄滅。
盲眼少女們
向月亮發(fā)問
(《過后》)
從結構上而言,他的不少作品都是從喚醒一個典型的安達盧西亞場景開始,或是吉他聲起,或是歌者的一聲“啊咿”,隨即跟進靜默和盤旋的回聲,由此實現(xiàn)用詩歌模仿深歌的緩慢推進效果,如《夜曲》中回環(huán)往復的對答——“遠處的聲響/那是什么?”/“愛人,/是風吹動玻璃窗,/我的愛人!”——這一切都與洛爾迦自幼浸淫的環(huán)境密不可分。
1917年,洛爾迦在格拉納達大學就讀,夏秋的假期跟著文學課老師組織的游學讓他對自己的志業(yè)選擇有了決定性的轉向。那是洛爾迦第一次離開家鄉(xiāng),見識到卡斯蒂利亞和安達盧西亞的廣袤土地,旅途中他白天和師友一起走訪歷史遺跡,參觀藝術珍品,夜晚回到房間不停寫作。這些挑燈寫下的散篇最終于次年結集,成為他出版的第一本書:《印象與風景》。那一年,洛爾迦二十歲。雖然筆觸行文尚且稚嫩,在這本他一生中唯一的散文單行本中已經綽約可見他的詩學世界觀。在這本處女作的序言中,洛爾迦寫道:
在我們的靈魂深處,有一樣東西超越所有存在。大多數(shù)時候,這樣東西都在沉睡;但是當我們記起一個美好的遠方,當我們?yōu)樗芸?,這樣東西就會蘇醒,在它獨攬風景的瞬間,這些風景成為我們人格的一部分。所以每個人看事物的方式各不相同。我們的情感比色彩和音樂的靈魂升得更高,只是這些情感幾乎不曾蘇醒,尚未伸展它們的巨翅,包攬神奇。詩歌存在于一切事物,丑陋的,美麗的,惹人厭惡的;難的是知道如何發(fā)現(xiàn)詩歌,如何喚醒靈魂里深邃的湖。
后來,在洛爾迦的早期詩歌中,我們不僅可以讀到對自然與風景浸透情感的描摹——從天上的月亮星星到大地上的樹木昆蟲花朵果實,還有破曉與傍晚的晨昏,以及四季的風雨云海,還可以領會到聲音與色彩的混用帶來的聽、視覺通感效果,藉此得以進入真實之神秘領地,觸摸到外在現(xiàn)實的內在脈搏。可以說,在還沒寫下第一首詩之前,詩人洛爾迦已經誕生,而三年后出版的第一部詩集如同對這一伏筆的兌現(xiàn)。
1919年春天,洛爾迦住進了馬德里大學生公寓,來自南部的他仿佛從牟利羅③的畫中走出的人物:深膚色,寬額頭,明亮的眼睛,濃烈的笑容。閑暇時分他時常在房間里彈琴,引得路過的人流連靜聽。拉斐爾·阿爾貝蒂④記得“那些春天或是初夏的下午和晚上,散步路過他的樓下,時常能聽見那深沉的河流涌起萬千暗藏的豐饒,西班牙所有的聲音——深邃的、悲傷的、靈動的、歡快的——盡在其中”。
每當與友人在房間小聚、談天讀詩天馬行空的時候,洛爾迦會抱起吉他即興彈唱或是朗誦新寫的詩行。后來朋友們總會不約而同地在回憶中談到他令人難忘的聲線,那是浸透了情感的、深沉而熱烈的聲音,有時因喜悅或痛苦而微微顫動,有時則伴隨著同樣令人難忘的笑聲。那是光彩奪目的青春,是自然而難以抵御的力量,直接而強烈地征服了所有在場的人。那是一種完全的生命力,和他當時寫下的那些后來收錄在《吉普賽謠曲》和《深歌集》里的詩句一樣席卷了整個西班牙。而且,隨著詩歌技藝的純熟,早年僅僅作為西班牙風景在他詩句中出現(xiàn)的關鍵自然元素也漸漸剝離了顏色和質地的原指,成為同時擁有抽象意義的概念,如《色彩》一詩中的月亮既已超越傳說與時空的界限,在情感表達上獲得了更為豐富的層疊浸染,:
巴黎上空的月亮
是丁香的顏色,
到了死去的城市
總會變成黃色。
每個傳說里
都有綠色的月亮。
碎玻璃和蜘蛛網
做成的月亮。
還有沙漠上空
深邃血紅的月亮。
不過冷白的月亮,
真正的那一輪,
只照在小村莊
沉寂的墓地上。
當然,如同所有偉大的詩人,洛爾迦也有自己的深淵,最熟悉他的人也通曉他的痛苦,深知他自己口中如同“寫壞了的劇本”的那部分人生。文森特·阿萊克桑德雷⑤談到“費德里科也是悲傷的,是孤獨而熱切的,他的一生如同一場眩暈……他的內心并不總是快樂的”,而達馬索·阿隆索⑥記得某一夜眾人共同泛舟瓜達爾基維爾河,黑暗里河中央的另一艘船曾經給洛爾迦帶去過怎樣的恐懼:“那種對神秘和死亡的恐懼,仿佛他已經預見到自己的結局。”在洛爾迦因為《吉普賽謠曲》的成功而聲名鵲起的時候,隨之而來的嫉妒和攻擊也以近乎同樣的強度沖擊著他敏感的詩人之心。他想要重新?lián)碛泻捅3峙c周遭世界之間的私密感:“如果說我害怕這愚蠢的聲望,就完全是因為這一點。人出了名以后的苦澀是不得不胸膛冷冷地穿過人群,而那些人全都提著罩了遮光罩的燈直直地沖著你照?!?/p>
不過,無論被熱愛還是被嫉妒,洛爾迦始終是忠于自己內心標準的詩人。1927年1月,《歌集》付梓之后洛爾迦在給豪爾赫·紀廉⑦的信中坦言:“我刪掉了好幾首韻詩,雖然寫得不錯,但是我想要更為干凈、清明的詩集。剩下的這些詩都是和我的身體緊緊纏繞在一起的,我是這本書的主人。就算最后成了糟糕的詩集……我也是這些糟糕的詩的主人?!?928年的夏天,感情受挫深陷抑郁的洛爾迦在給哥倫比亞作家薩拉梅阿的信中寫道:“現(xiàn)在我擁有了破開血管的詩歌,入侵現(xiàn)實的詩歌,就像一種感情,我對萬物的愛、對萬物的嘲弄都可以在其中得到反映。我整日投身于寫詩的勞作當中?!焙髞砺鍫栧鹊娜幷咴浉袊@,他從來不急于看到自己的作品出版,而是僅僅掛心創(chuàng)作本身,不停想著怎樣讓作品變得更完美。如他自己在1934接受采訪時說的那樣:“詩歌是一種天賜。我完成我的任務,做好我應該做的事,不緊不慢。”當米格爾·埃爾南德斯⑧出版第一本書沒什么人注意的時候,洛爾迦也在給他的信中表達了類似的意思:
我知道你周圍那些唯利是圖的人讓你痛苦了。但是這會讓你學會超越你自己,這個可怕的學習過程會賦予你生命。你的書落入一片沉默,正如所有人的第一本書,正如我的第一本書,不管它有多少魅力和力量。繼續(xù)寫吧,讀吧,學習吧,戰(zhàn)斗吧!別讓你的作品變成虛榮。你的書是有力量的,里面有許多有趣的東西。
今天的西班牙正在誕生全歐洲最美的詩歌。只是人們是不公正的。你的第一本書不應該遭受這愚蠢的沉默。不應該的。它值得被注意,值得好的讀者去激發(fā)它、去愛它。
你會擁有這一切的。因為你有詩人的血液。我親愛的米格爾,詩集總是走得很慢很慢的。
1929年初,洛爾迦意識到自己必須遠離西班牙才能走出當時的“感情昏暗”,于是在當年6月乘坐“奧林匹克號”抵達美國,在哥倫比亞大學的學生宿舍住了下來。初抵紐約的詩人體會到震動靈魂的陌生與不解。大蕭條時代非人的文明和機器的奴役之下,這座城市繁榮快捷的面貌中所隱藏的悲慘令他心悸,他漸漸開始看見摩天大樓地基之下的恐懼、可怖、焦慮與孤獨:
人生不如夢。當心!當心!當心!
我們從樓梯上墜落去吃潮濕的泥土
我們在死去大麗花叢的合唱中爬上雪刃。
沒有遺忘也沒有夢,
只有鮮活的血肉。一個個吻捆緊嘴唇
纏成一團新近的血管
因疼痛而痛的人將永遠疼痛
懼怕死亡的人將永遠把死亡扛在肩上。
(《不眠之城》)
人都懂得與死亡相關的疼痛,
真正的疼痛卻不顯現(xiàn)在靈魂里。
不在空氣里,不在我們的生活里,
不在這些煙霧濃稠的露臺上。
真正的、讓萬物保持覺醒的疼痛
是別的系統(tǒng)無辜的眼中
一個微末而無盡頭的灼痕。
(《紐約盲景》)
他跟著朋友一起轉遍大街小巷,發(fā)現(xiàn)了熱切的哈勒姆區(qū)和蓬勃的黑人文化。在黑人世界的神秘當中,洛爾迦發(fā)現(xiàn)了美國之行最精妙超凡的東西,他們有信仰、會盼望,他們與音樂有著最原初的連結,近乎是一種純粹的人性,令他著迷。由此,洛爾迦開始在詩歌中采用大量難解的超現(xiàn)實主義意象來表達高度機械化的文明巔峰與人類原始、野性本能之間無解的沖撞:
南,北,左,右,
無動于衷的高墻立起
用來抵御鼴鼠和水洞。
黑人啊,你們別找了,別想在它的裂縫里
找到無盡的面具。
不如去找正中心的大太陽吧,
它用一只嗡鳴的菠蘿做成,
滑過一片片森林。
定然遇不見寧芙。
摧毀數(shù)字的太陽永遠不會與夢境交鋒,
紋了身的太陽沿河而下
跟在凱門鱷后面吼叫。
(《哈勒姆之王》)
當夏日降臨,洛爾迦忙不迭逃至維蒙特山區(qū)小住,卻發(fā)現(xiàn)大自然的溫柔此時也無法撫慰尖銳現(xiàn)實的沖擊力了,詩學和情感的劇變已經潛移默化地發(fā)生。在給友人安赫爾·德·里奧斯的信里,詩人寫道:
天一直下雨。這家人很友好,極具溫柔的魅力;但是這里的森林和湖泊讓我進入一種詩意的絕望狀態(tài),很難再忍受了。我整日整日寫作,到了晚上覺得精疲力盡……現(xiàn)在夜幕降臨了。汽油燈亮起來,我滿腦子都是我的整個童年裝在虞美人和谷物的光芒里。我在蕨菜叢里找到了一個爬滿蜘蛛的紡紗桿,湖里連一只唱歌的青蛙都沒有。我可憐的心臟急需一杯干邑。
1930年夏天,洛爾迦在停留古巴之后回到西班牙。美洲之行帶來的全新體驗和沖擊在詩集《詩人在紐約》中得到了完全的展現(xiàn),不過,除了詩歌風格的突變,此番遠行也讓他重新審視了自己作為西班牙人的身份感和責任感。與此同時,變革也正在下一個街角等待著他的祖國。當時的西班牙有百分之四十的人口生活在人數(shù)少于五千人的鄉(xiāng)村,全國人口中平均每十個人里就有四個是文盲,在鄉(xiāng)村和偏遠地區(qū)文盲的比例甚至達到了七成,城鄉(xiāng)之間的發(fā)展裂縫越來越大。1931年4月,西班牙第二共和國成立,負責教育文化事業(yè)的巴特洛梅·科西奧堅信只有知識和教育才能從根本上讓西班牙成為一個有能力解決自身危機的現(xiàn)代化新社會,他篤信每個人——無論生活在城市還是鄉(xiāng)村、無論貧窮富裕、無論知識水平高低——都平等地擁有享受文化財富的權利,因而想要通過推廣文化藝術填補鄉(xiāng)村與城市之間的鴻溝。這樣的理念恰好與回到西班牙之后想要投身戲劇事業(yè)的洛爾迦不謀而合。
雖然自幼就對舞臺藝術頗有興趣,此前也寫過多部戲劇,直到從紐約歸來,洛爾迦才真正將自己的工作重心徹底從詩歌轉移到戲劇創(chuàng)作上,僅在覺得某些主題和沖動讓他非寫詩不可的時候才訴諸詩行,因為他發(fā)現(xiàn)困在詩歌中的情節(jié)無法承載和托舉偉大詩歌所真正代表的完全的悲劇性:“詩歌是在街上走動的東西。它移動著,從我們身側經過。萬事萬物都有自己的神秘,詩歌就是萬事萬物的神秘。而戲劇是詩歌從書頁上立起來,成為活生生的人,在這個過程中,它說話,吶喊,哭泣,絕望。戲劇需要出現(xiàn)在舞臺上的人物穿著詩歌的外衣同時又能看得見他們的骨頭和血肉。”而且,洛爾迦想要做的不僅是寫作劇本本身,更是組建劇社、實踐戲劇抵達觀眾的最后一步。他對當時西班牙的經典戲劇幾乎只供城市里的中上層階級享受這一事實極為不屑,并曾經這樣坦言自己對戲劇藝術的希望:“如果樓上包廂里的那些人能夠下樓來,如果光能從頂上照下來,就什么都全解決了。要知道,西班牙有幾百萬人從來沒有看過戲劇。只要他們看得到,他們該是多么懂戲的一群人啊!”
于是,在第二共和國公共指導部的資源支持下,洛爾迦成立了“大篷車”流動大學生劇社,把詩歌歸還田野,把戲劇歸還村莊,把西班牙最經典的劇目(主要是塞萬提斯、卡爾德隆、洛佩·德·維加的作品)送到工廠和田頭去演出,那些地方才有他最喜歡的觀眾:“工人,村子里那些簡單的人,還有學生。至于那些內心空空的公子哥和上流社會的人,他們不怎么喜歡我們這一套,這一點我們也不在乎?!?/p>
排練的時候,洛爾迦對所有的細節(jié)都樂此不疲地一一關照到,不僅是演員的表演和聲音,還包括燈光、服裝、舞臺。聶魯達后來回憶過有一次洛爾迦為了找到真正的12世紀的服裝,跑遍了埃斯特雷馬杜拉被遺忘的角落和村莊,帶回來一大堆藍緞子鑲金邊的衣服和脖套。在生命最后的五年里,洛爾迦體會到“大篷車”劇社所能為西班牙帶來的影響遠比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更大,因此投注了更多的心血,甚至多次為此放下寫了一半的詩或劇本。那幾年里,西班牙的政局不斷動蕩,洛爾迦愈加堅信“藝術家應該和自己的人民一起哭泣和歡笑。應該放下自己的百合花枝,去到埋至腰身的淤泥里去幫助那些尋找百合花枝的人”。
1934年政黨更替之后流動劇社的經費被大幅削減,雖然“大篷車”并無黨派歸屬,這個計劃畢竟是第二共和國成立伊始文化戰(zhàn)略的一部分,所以在政治極端化的局面之下,遭到了右翼勢力公開的質疑和敵意,被斥為浪費公共開支,是“要把紅色革命帶到西班牙”的擾亂分子。而雖然洛爾迦從來不是一個政治化的作家,他也不是無動于衷的旁觀者,他的立場其實從來都是明確的。在1934年12月15日接受的采訪中,洛爾迦說:“這個世界上,我永遠和窮人站在一邊。我永遠和那些一無所有、甚至連一無所有所帶來的平靜都不擁有的人站在一邊。”他從來沒有將自己生而擁有的特權視為理所當然,而是提出“我們這些在優(yōu)渥的中產階級環(huán)境中受過教育的、有份量的知識分子應該作出犧牲”,因為當天平的一邊是“你的犧牲”,另一邊是“對所有人而言的公正”,那么,“哪怕可以預見到即將經歷轉型的痛苦,我也會用盡全力把我的力量放在這最后的天平上”。世界上的苦難和不公始終震動著他的目光,讓他不可能安坐于室:
每天早上我都忘了自己已經寫過的東西。這是繼續(xù)保持謙卑、滿懷勇氣地工作的秘訣。有時候,我看著世界上正在發(fā)生的事,不禁自問:我為了什么寫作?但是必須要工作,工作。工作,幫助值得的人。就算有時候你覺得在做無用功也要工作。要把工作當成一種反抗的方式。因為在這個充滿種種不公和苦難的世界里,你每天早上醒來都有想要大喊“我反抗!我反抗!我反抗!”的沖動。
1936年春天的大選之前,洛爾迦毫無疑問地對由工人和左翼政黨組成的人民陣線表示了支持,在當時西班牙最重要的共產主義日報《工人世界》所發(fā)表的《知識分子與人民陣線》三百個簽名連署中,洛爾迦的名字排在第一個。他還在報紙上對那一年國際勞動節(jié)時青年社會主義運動聯(lián)盟組織的反法西斯游行表示支持,寫下:“向西班牙的所有工人問好,在這個5月1日團結在一起,渴望一個更加公正、兄弟般的社會。”所有這一切公開的表態(tài),連同洛爾迦的同性取向和在民眾中的號召力讓他成為后來發(fā)動政變、引發(fā)內戰(zhàn)的長槍黨和右翼勢力的眼中釘。在內戰(zhàn)初年左右翼之間深刻的仇恨和瘋狂的互相報復當中,洛爾迦死在了他的格拉納達。
最后的6月,洛爾迦正在寫他最終沒能寫完的組詩《暗沉之愛的十四行》,罕見的那種必須用詩歌表達沖動的時刻,刻畫的是此前在他的詩歌中從未直接出現(xiàn)過的同性情欲:
兩個人輾轉的夜,月是滿的,
我轟然慟哭而你發(fā)笑。
你輕蔑如神祇,我的嗔怨
是瞬間與鴿子拴于鎖鏈。
兩個人難眠的夜。你為
深邃的遙遠哭出疼痛的晶瑩。
我的苦痛如彌留的掙扎
聚攏在你脆弱的沙之心。
晨曦將我們結于床榻,
無盡的血液漫溢
我們的嘴落在它凍結的噴涌。
日光灑進閉合的陽臺
在我已經入殮的心上
生命的珊瑚展開枝椏。
(《無眠的愛之夜》)
后來阿萊克桑德雷回憶說:“他給我讀他的十四行,熱烈、激情、幸福、備受折磨的奇跡,獻給愛情的、純粹熾熱的紀念碑,詩人的身體、心臟、靈魂都通往毀滅。我很驚訝,呆呆地看著他說:費德里科,這樣的詩需要怎樣的愛,需要受過怎樣的苦啊。他望著我,笑得像個孩子?!?/p>
最后的7月,內戰(zhàn)爆發(fā)前兩天,洛爾迦在馬德里做了最后一次劇本朗讀,散場后聊及時事,他說:“我永遠不會當政治家。我是個革命者,因為沒有哪個真正的詩人不是革命者?!背酝觑埑鰜?,朋友們坐在露天酒吧,洛爾迦突然說:“很快,這片空地就會堆滿死人?!?/p>
聶魯達曾說,洛爾迦活著的時候帶給過我們獨一無二的快樂,他的英年早逝讓我們陷入蔓延一整個世紀的哀悼。時至今日,加西亞·洛爾迦是繼塞萬提斯之后最為世界所熟知的西班牙作家。對許多人而言,洛爾迦的名字就是西班牙詩歌。
他是最西班牙的詩人,他的詩歌是飲盡西班牙的精髓之后在心臟里咬到的溫軟苦楚。故鄉(xiāng)的原野、橄欖樹、吉他、民間歌謠和傳說故事都能在他的作品中找到血脈的通聯(lián),在他因其反法西斯立場在西班牙內戰(zhàn)初年被捕遇害八十多年后,西班牙人依舊在小學課本里、在雞尾酒的名字里、在街頭樂手的彈唱里紀念他。國家劇院門前的小廣場上佇立著洛爾迦的全身銅像手捧著和平鴿,在他攤開的手心里,一年四季都有過路或慕名的人放上新鮮的花束,今年“新冠肺炎”疫情席卷而來的時候,馬德里人更是特地為他的銅像也戴上口罩。
他又是被全世界擁抱的詩人。萊昂納德·科恩和帕蒂·史密斯都從他的作品中獲得過源源不斷的靈感;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公交車上,仍有從事行為藝術的演員即興背誦《血婚》選段;紐約布魯克林區(qū)的樓房墻壁上,仍留有油漆噴繪出的洛爾迦的臉龐;烏拉圭一個小鎮(zhèn)的大海邊,佇立著世界上第一座獻給洛爾迦的紀念碑,揭幕那天,來自拉普拉塔河沿岸各地的人擠著大巴車、搭著敞篷車前來參加,盛如國葬。
在中國,由施蟄存先生在1956年整理出版的戴望舒先生1930年代翻譯的《洛爾伽詩鈔》曾經讓一代又一代的中國新詩詩人如癡如醉,并影響過北島、顧城、芒克的早期創(chuàng)作。西班牙語翻譯家趙振江先生的《加西亞·洛爾卡詩選》、陳光孚先生的《洛爾伽詩選》、詩人王家新的《死于黎明》等漢語譯本也為中文讀者奉獻了豐富的語料來滋養(yǎng)和補全每個人心中對洛爾迦的想象。
今天的我們依舊在閱讀洛爾迦,不僅因為他的文字之美構思之巧,也不僅因為他是橫跨詩歌、音樂、戲劇、繪畫的完全的藝術家,更因為他是將社會責任感和人道主義精神付諸實踐的知識分子。他的詩歌與人生是對西班牙本可能有的一個更好時代的留念與預想,那是保持謙卑、滿懷勇氣地用寫作反抗不公,是替社會底層沒有聲音的人奔走發(fā)聲,是把戲劇藝術帶到最偏遠的鄉(xiāng)村,是站在民族的立場上擁抱世界——畢竟,最后的最后,愛的定義,是一個人擁抱另一個人。
對于如我這般的西班牙語詩歌譯者,一生之中能有機會出版一個屬于自己的洛爾迦譯本是莫大的榮幸?!短崆倥c墳墓:洛爾迦詩選》從原語翻譯了他的七十首詩,并另附兩則劇本片段,所選篇目寫作年代貫穿他整個創(chuàng)作生涯,幾乎都是我十多年來閱讀洛爾迦的心頭最愛。這些詩音韻悠長,感知細膩,想象絕妙,堪稱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技藝的完美結合,字里行間的情緒涌動孤獨又熱切,融合了極致的快樂和悲傷,讓我在翻譯的過程中經受了無盡的挑戰(zhàn)也得到了莫大的享受。
在我心里,洛爾迦不僅是天賦異稟的詩人和劇作家,圍繞他的生前身后所展開的敘事也使得他成為獨特的文化現(xiàn)象與符號,正如他青年時代的同窗、西班牙導演布努埃爾所言,洛爾迦本人就是大師級的作品,他就像一團火焰,很難再找到一個像他這樣的人了。也正是基于此,在這篇譯序中我更多地講述了他是怎樣的人,至于他是怎樣的詩人,就留待他的作品本身來回答吧。
① 加西亞·洛爾迦自述,1928年《文學報》。
② 冷霜《影子的素描》。
③ 牟利羅(1617—1682),17世紀巴洛克時期西班牙畫家,塞維利亞人。
④ 拉·阿爾貝蒂(1902—1999),西班牙重要詩人,屬于包括洛爾迦、紀廉、阿萊克桑德雷、塞爾努達在內的傳奇“二七年一代”。
⑤ 文·阿萊克桑德雷(1898—1984),西班牙重要詩人,1977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⑥ 達·阿隆索(1898—1990),西班牙重要詩人,也是“二七年一代”中主要擔當文學評論的成員。
⑦ 豪·紀廉(1893—1984),西班牙重要詩人,“二七年一代”核心成員。
⑧ 米·埃爾南德斯(1910—1942),西班牙重要詩人,1936年加入西班牙共產黨并親臨前線,戰(zhàn)后被佛朗哥政權判處死刑,1942年病死獄中,年僅三十一歲。
⑨ 加西亞·洛爾迦采訪,1936年6月10日。
⑩ 張棗《跟茨維塔耶娃的對話(十四行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