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鐸

1

山東福山盛產(chǎn)廚子，龐子財就是福山的廚子。他掌不了大館子的勺，也上不了大館子的墩案，稱不起大廚，只能算是個大師傅。在老家十里八鄉(xiāng)，老人過世、兒女結(jié)婚、祝壽過百日之類的紅白喜事，龐子財經(jīng)常給請來掌灶。他不甘心一輩子當(dāng)個大師傅——福山遍地都是大師傅，他也想闖闖大碼頭，混個大廚名號。于是，龐子財下決心，要到關(guān)東來闖一闖。

臨行前，爹拿出了家中那套魚模，送給了要出門闖蕩的兒子。龐家這套魚模，那可是有年頭了。聽爺爺講過，他太爺爺?shù)奶珷敔敃r，龐家就請南方的一位木作高人，用院里一棵百年老棗樹雕刻了這套魚模。那年月，大師傅也經(jīng)常用到魚模，只是別人家的魚模大都是一個魚樣的木頭模型，無法與龐家的魚模相比。大災(zāi)之年，鄉(xiāng)里一個大戶人家辦酒席，因為食材奇缺，龐家的魚模便端到了酒席上。一百多年老棗木雕刻的鯉魚模子如同活了一般，深紅的棗木本色，再澆上色味俱全的湯汁，誰也瞧不出盤子里的那條鯉魚是木頭模子。大戶人家請的那些縉紳們個個都有身份，朝著魚模伸出筷子時碰到了硬邦邦的棗木，便心知肚明哈哈大笑起來。文人作畫講究一個寫意，所以也就懂得“意吃”的境界。一個“意吃”，消除了食材短缺的尷尬，也讓主人沒失面子。

爹問龐子財，知道為什么讓你帶上這套魚模子嗎？

龐子財說，是俺的手藝比兄弟們好。

爹說，這是其一，其二，你是真心學(xué)廚，魚模放在你手里，爹放心。老龐家沒有值錢物件，這套魚模子就是咱們家的傳家寶。記住了，魚模到了你手里，要一輩一輩地傳下去。

龐子財從山東來到大連，進(jìn)了一家大館子。待了不長時間，就心生悔意了。不是東家不好，而是那些掌勺的大廚們侍候不起，平時要供著煙酒茶水，有那愛聽?wèi)虻?，還得陪著聽?wèi)?，喜歡抽兩口的，大煙泡得隨時供著。最怕那好色逛窯子的，下三濫的地方去還是不去？瞅著這世道，龐子財有自知之明，他在大碼頭是混不下去。

有人點化龐子財，離大連六十里是金州城，你這手藝，在那兒有用武之地。大連這地方太洋氣，地皮兒生著花草連點土都不露，你一個山東土包子扎不下根來。

聽人勸，吃飽飯。龐子財打好鋪蓋卷兒，離開大連來到金州城。龐子財沒有多少奢望，他想靠著耍手藝，掙錢吃飯，先得安下身來，安身才能立命，而后再娶妻生子。

那年月，無論大連還是金州，到處都是山東人。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都要幫幫忙。來到金州城，一個老鄉(xiāng)介紹龐子財去了果木園子當(dāng)大師傅。這個果木園子可真大，山前山后全栽種著蘋果樹。平時，龐子財就給那三十來個伙計做飯，做的也是大鍋飯菜。這一下，可是對了龐子財?shù)穆纷?。他做得好，伙計們吃得也好。到了秋天摘蘋果的日子，果木園子會臨時雇些幫工摘蘋果。幫工加上伙計有一百多人，經(jīng)常一直干到半夜才收工。深秋時節(jié)，勞累的人們又冷又餓饑腸轆轆。這時候，大師傅就熬上一大鍋疙瘩湯，里面放上了小海蠣子，再撒上蔥花香菜，出鍋時，沒有香油，撒上一把炒香的芝麻和胡椒粉，香噴噴，鮮溜溜，伙計和幫工們端起大碗喝起了疙瘩湯，上百號人從喉嚨里發(fā)出的呼呼隆隆的聲響，讓從外面走過的東家曹世舉也忍不住停下了腳步。走進(jìn)工棚一瞧，他要過一只大碗，也跟著伙計們一起喝了一碗熱乎乎的疙瘩湯……那香，那鮮，加上胡椒和芝麻碎的香辣味道，喝進(jìn)肚子里頓生蕩氣回腸之感。他忍不住又喝了一碗。喝飽了肚子，腦門也冒出汗來，曹世舉夸了一句，好手藝！在此之前，曹世舉真沒在意這位才雇來的大師傅。這碗疙瘩湯喝的，讓他見識到了草根手藝、草根的味道！

龐子財做的是大鍋飯，大鍋飯也要有油水，吃的人才會吃得香。因為油水少，吃下肚的飯菜也不耐餓，這讓龐大師傅挺撓頭。

巧了，這天上午，幫廚的二驢子跑來告訴龐子財，巡捕要槍斃豬了。

倆人爬到山梁上一瞧，幾個巡捕都戴著口罩，把七八頭大豬小豬趕進(jìn)了山坳，隨著“乒乓”一陣槍響，幾頭豬發(fā)出幾聲慘叫，便倒在了山坳里。巡捕們往豬身上撒了石灰，然后用鐵鍬鏟土把死豬掩埋起來。

龐子財知道，巡捕槍殺的是得病的豬。等到這些人走了，龐子財悄悄找來伙計，將這幾頭死豬抬回果園。他將死豬開膛破肚，埋掉了內(nèi)臟，把病豬大卸八塊，用大鹽豆子腌進(jìn)了兩口大缸里，缸口壓上了大石板。

等到春夏之交之際，龐子財就用咸豬肉燉土豆與蕓豆。咸豬肉有股子卡拉味兒，但是，吃起來這股子別致的卡拉味道讓人更有食欲。那一天，偏偏也讓曹世舉給趕上了飯口。聞到那股奇特的味道，曹東家也吃了咸豬肉燉的蕓豆與土豆，那味道讓他食欲大開，一連吃了幾碗都舍不得放下筷子，肚子飽了，眼睛卻沒飽。

過后，曹世舉也吃了自己老婆燉的土豆和蕓豆，比起龐大師傅的手藝，確實差了不少。老婆聽說男人吃的是死豬肉，嗔怪道，也不害怕吃了會生病，你膽兒夠大的，嘴饞不要命了。

曹世舉說，窮人家養(yǎng)頭豬、喂只雞也不容易，什么時候舍得把死豬死雞扔掉，不都吃進(jìn)了肚子，人活得不也好好的嗎？豬是豬，人是人，豬和人不搭界，再說了，內(nèi)臟摘了，鹽豆子腌了，沒事。

果木園子大師傅用病豬肉燉蕓豆和土豆的事傳來傳去，說者無意，聞?wù)哂行?，不知怎么著，從鄉(xiāng)下傳到了城里，巡捕也知道了這件事。巡捕來到了果園，給龐子財抓到城里，罪名就是吃了病豬肉，觸犯了關(guān)東州“衛(wèi)生防疫法”，將他關(guān)進(jìn)了“笆籬茨”（俄語，監(jiān)獄）。因為怕傳染，老大一個“笆籬茨”，只關(guān)著他一個人，那些犯人都移到了別處關(guān)押。

審問的時候，還來了一個日本人。日本人問龐子財，什么時間吃的死豬肉？吃了多少？有多少人吃了？

山東人有個倔勁，龐子財死活不承認(rèn)，反正豬肉也吃了好多天了，吃的人也都活得好好的。巡捕要給他灌辣椒水，這個日本人——軍政署長河野占男卻不同意，他另有主意。他的主意更歹毒——就是一天只給龐子財吃二兩重的苞米面小餅子。在果木園子當(dāng)廚子這一年，龐子財舒心寬心，不缺吃喝，身體已經(jīng)發(fā)胖。胖人不抗餓，一天二兩小餅子定量，還不如給他上刑呢。這還不算，天天有身穿白大褂的醫(yī)生給他抽血，說是要化驗血里面有沒有毒。吃不飽還得抽血，什么人受得了？河野占男把他關(guān)押了一些時日，從他血里也沒化驗出什么病毒，再關(guān)押下去，沒什么價值，只好把餓得打晃兒的龐子財給放了。

事后得知，告密那個巡捕名叫王華滿，他與曹東家有過節(jié)，一直盯著老曹家的舉動。王巡捕仗著日本人的勢力，就想給老曹家找點麻煩。找不到曹東家的碴子，他就找與曹家有關(guān)的伙計的紕漏。

龐子財?shù)疥P(guān)東來頭一次與日本人打交道，河野占男那不足二兩重的小餅子讓龐子財深深地記住了。幾天光影，胖子餓成了瘦猴，走出“笆籬茨”那一刻，他狠狠地瞅了河野占男一眼。

2

第二年，正趕上日本人搞什么經(jīng)濟(jì)統(tǒng)制，曹世舉的本家兄弟曹世仁家給老爺子祝壽。曹世仁是個教書先生，家境并不富裕。他要為老父親八十華誕祝壽。別說沒錢，那年月，因為經(jīng)濟(jì)統(tǒng)制，就是有錢也買不到辦酒席用的雞鴨魚肉。

曹世舉說，你呀，什么都不用愁，你只管請客，剩下的事情我操辦。放心好了，你爹是我二叔，曹家長輩的壽宴一定要做得體面。

曹世舉請的大師傅就是龐子財，因為經(jīng)濟(jì)統(tǒng)制，大米白面中國人不許吃，更不要說雞鴨魚肉這樣的食材。如果有誰敢違抗，那就是“經(jīng)濟(jì)犯”，就得把你關(guān)進(jìn)“笆籬茨”。那年月，遇到紅白喜喪事的人家都不請客辦酒席了，沒法辦哪！

姓曹的要為老爺子祝壽，還要操辦酒席，巡捕王華滿即刻盯上了曹家人。別瞧曹世仁平時文縐縐的，此人可是特別有骨氣的人。別人見了巡捕都點頭哈腰行禮，這個曹世仁卻為巡捕寫了一首打油詩：“巡捕上街兇妖妖，腰間三尺鐵皮刀。小民一時敬不到，剮你肉來把骨敲?！蓖跞A滿氣不過，把打油詩拿給河野看，想給姓曹的羅織一個反日罪名。河野看了，反倒說這詩有意思，巡捕佩刀的鞘就是鐵皮的，只有日本警察才是銅的，再說了，你沒搜刮民財嗎？

王華滿給曹世仁定罪不成，眼珠子卻一刻沒放松找碴兒。這回曹家人要祝壽辦酒席，他覺得時機(jī)到了。他就是要看一看，沒有雞鴨魚肉，他拿什么辦酒席？有了雞鴨魚肉，就辦你個“經(jīng)濟(jì)犯”！

曹世仁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曹世舉卻讓他放心，酒席做成做不成，看的是廚子。既然廚子打了包票，就沒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

龐子財不著急也不上火。到了辦事那天，龐子財才將魚模亮了出來。來祝壽趕人情的客人們推杯換盞時，那一道“鯉魚跳龍門”的菜端上了桌子。盤中的鯉魚如同活了一般，搖頭擺尾，朝著吃席的人們頻頻獻(xiàn)媚。知道底細(xì)的或者經(jīng)歷過的人，只欣賞飽眼福，卻不動筷子。不知情的人，動了下筷子，筷子撞上了硬木頭，便也心知肚明。這年頭，有魚也不敢上席，用這魚模子“意吃”，卻也增添了宴席上的歡樂氣息。

曹家做壽，喜氣洋洋，院里熱熱鬧鬧，歡聲笑語陣陣。隔著墻頭窺視的王華滿不知內(nèi)情，他以為真的是活鯉魚端到了桌上。他急匆匆地跑到了縣上，向日本人報告，有中國人犯了“經(jīng)濟(jì)法”，大辦酒席并吃了大魚大肉。

河野占男本想讓王巡捕把人給抓來。王華滿說，犯事的不是別人，就是那個吃死豬肉的廚子。河野一聽，親自帶上幾個巡捕，直奔酒宴現(xiàn)場。

此時酒席已經(jīng)快要結(jié)束，闖進(jìn)來的日本人說是抓捕“經(jīng)濟(jì)犯”時，人們都蒙了。河野占男指著桌子上面還沒有來得及撤下去的菜盤，指著那條健全而完美的鯉魚說，這就是證據(jù)，統(tǒng)統(tǒng)抓起來。

曹世舉把盤子端到了河野占男面前，冷冷地說，大人你好生瞧瞧，這是一條什么魚？

河野占男的眼珠子直了，死死地盯著眼前的這條魚，旁邊的龐胖子遞給他一雙筷子。如果不是碰到了堅硬的棗木，河野占男要命也不肯相信，面前的這條魚竟然是木頭雕刻而成。從魚模上面散發(fā)出來的那股鮮美之味，絕對不是司空見慣之五味，似乎有一絲久遠(yuǎn)的歲月存留。魚模那兩只眼珠子，直直地盯著窘迫的他發(fā)笑。

龐子財?shù)倪@套魚模，從使用的那時起，從來也沒有清洗過。他記得清清楚楚，每一回使用魚模，他的祖父、他的父親都會把魚模完好地帶回家來。他不會忘記魚模上面殘存的湯汁，他從小就用舌頭舔那上面的湯汁。過后，父親問過他們兄弟，從上面湯汁中咂巴出什么味道了。他們或者說香，或者說鮮，只有龐子財能說出湯汁里面各種調(diào)料的味道。酸甜苦辣咸，他也品嘗到了棗木那種木本的香氣，甚至咂巴出了當(dāng)年顛大勺的先人們澀不啦唧的汗味兒，當(dāng)然還有一股子灶膛的煙火氣息。

尷尬的河野占男把火氣撒到了報案人王華滿的頭上，當(dāng)著眾多鄉(xiāng)親們的面，一連抽了他幾個耳光，責(zé)罵他謊報案情，害得他們跑了老遠(yuǎn)的路程。離開曹家時，這個日本人剛好跟龐子財打了個照面，河野占男有點神經(jīng)質(zhì)地給這個鄉(xiāng)間大師傅點頭致意，像是抱歉，也像是打招呼。人家正在請客做壽，他跑來折騰一番，那是缺德帶冒煙的。日本人的威風(fēng)蕩然無存，他像是給戲耍了一樣，灰溜溜離開了。

龐子財忘不了從河野占男的眼神。平日的蠻橫換成了貪婪，他的眼神一直在魚模上面逗留徘徊，那里面充滿了好奇，好像是在觀看一件珍寶一樣。龐子財暗自慶幸，幸虧自己心里有數(shù)，如果真的犯了日本人定的規(guī)矩，這魚模非讓日本人理直氣壯地?fù)屪卟豢伞?/p>

魚模鬧出的風(fēng)波過去了，這一下，龐子財?shù)拿晜鲹P開來了。人人都知道，果木園子有個大師傅龐胖子，用亦真亦假的木頭魚模子，讓王巡捕挨了日本人的嘴巴子。從那以后，不是十里八村，而是方圓百里，家里有個紅白喜事什么的，人們紛紛找他去當(dāng)掌勺的大師傅。那年頭，這套魚模子，也真的撐起了鄉(xiāng)親們的面子。

當(dāng)然，宴席上只能“意吃”也不行，龐胖子因為手藝嫻熟，他能把胡蘿卜做成熘蝦仁，把雞腿蘑菇做成肉菜，把豆腐氽成了魚腐丸子，用細(xì)籮籮出了玉米面，摻上少許雞蛋，也能做出黃菜來。說實話，沒有真的大魚大肉，宴席上總感覺是挺大的缺憾、挺大的尷尬，總不能老用魚模糊弄人吧。龐子財也是真真假假，有這魚模做掩護(hù)，也動用一些真食材。這時候的龐子財，動用自己的智慧與高超的手藝，用一些代食品，用一些瓜菜把酒席掂對得以假亂真，讓吃席的人吃的不是菜，而是成了另一種既飽眼福又飽口福的享受。小日本管制得那么厲害，能享受到這樣的美食，這位龐大師傅成了大家心里的偶像。

龐子財名聲大了，城里不少家經(jīng)營艱難的大館子來聘請他去掌勺。偏偏龐子財念舊，不忘第一個收留他的曹世舉。他就守著果木園子，與這里的伙計們相處得很好，大家都是老鄉(xiāng)，他寧可留在果木園里做大鍋飯，也不肯去大館子當(dāng)大廚。

曹家人也格外高看龐子財一眼，覺得他忠誠且有情有義。曹世仁親自做媒，給龐胖子說上了媳婦。那個閨女名叫馬蓮花，雖然不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可也是正兒八經(jīng)莊戶人家的閨女。馬蓮花生得圓臉盤，濃眉大眼，粗手大腳。因為經(jīng)常下地進(jìn)果木園子做活兒，龐胖子見過馬蓮花，一個姑娘家的生得挺粗糙，他心里有點不大得勁。

伙友們都起勁地撮合，娶媳婦可不能光瞧著臉蛋兒，你瞧這閨女，生得大臉盤兒大奶盤兒，再看她的腚槌兒，這樣的媳婦日后保準(zhǔn)能生能養(yǎng)，能旺夫旺家。

一個出門耍手藝的人，能娶上媳婦安了家，媳婦能給他生孩子，這才是安身立命。龐胖子也信得過曹東家，他娶了馬蓮花為妻。

婚事確定了，馬蓮花的父親馬本仁是當(dāng)?shù)胤N莊稼的好把式，閨女嫁給龐子財，他陪送二畝地給閨女當(dāng)作嫁妝。龐子財靠著紅白喜事給人當(dāng)大師傅的賞錢，置下了三間房子，剩下的錢，又添置了二畝地。新媳婦娶進(jìn)了門，人生的大事他做完了一半。

成家之后，龐子財依然當(dāng)他的大師傅，家里那四畝地就由馬蓮花侍弄。春種秋收時，農(nóng)活兒忙不過來，臨時雇個幫手。媳婦主內(nèi)管家，丈夫在外掌勺，家里有旱澇保收的五谷雜糧，外頭也有月月能掙到手的現(xiàn)錢，小兩口日子過得也是有滋有味。

結(jié)婚第二年，媳婦就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兩口子樂得合不上嘴。龐子財天天洗粑粑褯子，上了灶再掌大勺，伙計們說笑話，說龐大師傅自從有了兒子，他做的菜味里也有了小孩子粑粑的味道，他做的湯里面也有小孩子尿的味道。

當(dāng)了爹的龐胖子心情格外不一樣，他回敬道，我兒子撒的尿，是童子尿，能入藥。我兒子拉的屎也是童子屎，帶著奶香味兒，能治百病，讓你給嘗到了，偷著樂還來不及哪。

轉(zhuǎn)過年來，馬蓮花又生下了第二個孩子——還是個兒子。馬蓮花就像一塊肥沃的土地，只要播種，就有收獲。她一連串生下了四個兒子：龐大虎、龐二虎、龐三虎、龐四虎。龐子財要讓兒子有虎氣，別再像他“胖子來財”這破名字。這時候，他們兩口子不僅僅是累得提不上褲子，有時候忙碌得連飯也顧不上吃。四個兒子，一天天地長大，一天比一天淘氣，不但惹你生氣，而且越來越能吃，四個兒子簡直就是四頭小殼郎豬一樣，吃起飯來如同填不滿的窟窿。那些年，日本人前方打仗吃緊，后方供應(yīng)出現(xiàn)了危機(jī)，經(jīng)濟(jì)統(tǒng)治越來越苛刻，中國人的日子更是難上加難。龐胖子兩口子商量，這樣的年頭再添孩子，苦了大人也害了孩子。夫妻說好了，不再同房。龐子財搬到了果園住，不要孩子的決心挺大。偏偏夫妻分居以后，馬蓮花的肚子又大了。

從種到收，馬蓮花這回生下的是個閨女。說實在的，兒子出生，親歸親，沒像這個閨女那么待人親。這閨女不到百天便會笑，便會哏兒嘎地逗你樂。不管累成什么樣子，不管日子有多難多苦，只要俯身看看閨女，閨女也似乎認(rèn)得親爹，哭時也會開口笑起來。再苦再累，閨女這一笑，龐子財心里別提有多甜多幸福了……閨女過滿月，爹媽沒能操辦。閨女要過百日了，龐子財還是不想操辦。馬蓮花不樂意了，她說，當(dāng)初嫁你時，說是三年大旱，餓不死廚子；三年大澇，也餓不死廚子。跟了廚子有一個好，那就是吃香的、喝辣的。如今可是好，連自己的閨女過百日，咱家都得悄沒聲的，連個親戚和朋友也不敢請。

馬蓮花說得有錯嗎？馬蓮花說得一點錯也沒有，支門起戶過日子，過的是一個心氣，過的是一個心情。生養(yǎng)了那四個兒子，他這個當(dāng)?shù)闹挥X得累，累得水襠尿褲，那有一種傳宗接代的責(zé)任。而這個閨女降生，不到一百天，她竟然會笑，只要爹湊到她跟前，她的小眼睛就會笑成一彎月亮，小臉蛋上會陷出兩個酒窩。有時候奶水不夠，閨女吃不飽肚子，她也不哭也不鬧。龐胖子下了決心，憑著咱是大師傅，連酒席都不敢給閨女操辦，俺們算是什么當(dāng)?shù)?？！這一回，他不想再將魚模子端上桌，他要來把真的。哪怕閨女的百歲不辦，周歲生日也要大辦一回，讓靠得兩眼冒藍(lán)光的伙計們，讓親朋好友們敞開肚皮大吃一頓。

巧了，就在閨女過百歲前三天，伙計們在果園里用獸夾子夾到了一頭野豬崽子。大伙一合計，干脆將這頭野豬送給大師傅，讓他養(yǎng)活吧。一個夏天過去了，如今野豬也有一百來斤了。龐子財不想再把魚模子端上桌，他想用這頭野豬，好好地做幾桌酒席，讓大伙兒敞開肚皮痛痛快快大吃一頓。這兩年，人們讓日本人的經(jīng)濟(jì)統(tǒng)制給搞得肚子里丁點油水沒有，大師傅想給閨女操辦周歲生日，沒有人不樂意，紛紛掏腰包，趕他的人情。

生日那天，龐大師傅把自己的手藝發(fā)揮到了極致，用一頭野豬，做了一頓盛宴。大伙品嘗到了野豬肉的香鮮，也想起了龐大師傅的魚模子。

龐大師傅也沒讓大伙失望，真就把那活靈活現(xiàn)的魚端上了席。吃席的人們發(fā)出了一陣歡呼，所有人都以為這是那道木頭鯉魚跳龍門?？刹軚|家卻瞧出了蹊蹺，這可是真魚，而且是剛剛出水的紅麟加吉魚，大海里最鮮最美的魚。龐大師傅與出船打魚的老大說好了，他要買下船老大打上來的最好的魚。他不能讓自己這么好的鄉(xiāng)親伙友面對著魚模子“意吃”，他就是要大吃真吃。為了心愛的閨女，即便鋌而走險，他也在所不辭！

這一回，可真的是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啦。人們喝出了滋味，也品嘗出了味道。龐大師傅這片心意，大伙心知肚明，可是大伙也知道，接下來龐大師傅將會面臨什么災(zāi)禍。

這一回，河野并沒有到現(xiàn)場，而是王巡捕直接帶走了龐大師傅。這一回，他不是一般的“經(jīng)濟(jì)犯”，而是明知故犯的重犯。不但吃了豬肉，也吃了魚，酒席上給閨女搟了壽面，犯了“經(jīng)濟(jì)法”。河野占男連審都不審，直接把龐大師傅關(guān)進(jìn)了“笆籬茨”。一天只管一頓飯，只有二兩小餅子，上次關(guān)押他的時候，吃的還是苞米面餅子，這一回經(jīng)濟(jì)形勢嚴(yán)峻了，苞米面改成了橡子面，餓得龐胖子眼珠子冒藍(lán)光，把那犄角旮旯里的蟑螂臭蟲和潮蟲都捉來吃了。

那個河野占男心也夠狠的，龐大師傅都餓成了這樣，他還要天天帶著人來抽血，說是要化驗。他還惦記著上一回，龐大師傅吃死豬肉的事情。

龐大師傅有個好人緣，他犯了事，很多人跟著著急。不等馬蓮花去找曹東家，曹東家主動找上門來，他心里急成了一團(tuán)火，與馬蓮花商議怎樣救她當(dāng)家的。這一回可是鬼門關(guān)，日本衙門如果判了龐子財有罪，肯定要發(fā)配到北大荒去做苦力。北大荒啊，一去就是幾年，那可毀啦！

馬蓮花一個婦道人家，急得只會哭，六神無主，懇求曹東家，趕快想個法子救人哪。曹世舉說，眼下沒有旁的辦法，只有一條路可走，送禮打人情。

馬蓮花說，家里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哪里送得出什么像樣的禮。俺們家除了有一套魚模子，窮得精光，不知他們能不能看上這東西？

曹東家說，行，你當(dāng)家的跟我說過，我叔叔祝壽做酒席時，他看見了那個日本人眼睛里冒出來的眼神，就像狗見了骨頭一樣。他們就是廟上的小鬼，如果不打點，他就會把人帶進(jìn)閻王殿。事到如今，什么都是身外之物，人沒有了，要那魚模子有什么用？

馬蓮花覺得曹東家說的有理，人都沒了，要那魚模子有什么用，何況還是個糊弄人的物件。她把魚模子拿了出來，交給了曹東家，讓東家再交給日本人。

曹東家通過一個在縣城給日本人做事的朋友，把龐家的這套魚模子送到了河野手里。如事先想象的一樣，第三天，龐大師傅就從“笆籬茨”里放了出來。只是，他聽說是用了祖?zhèn)鞯聂~模子換他出獄，什么也沒說，就一頭栽到了炕上，躺在炕上爬不起身來。曹東家來看望他時，他讓曹東家給河野捎個話去，千萬不能讓魚模過了水，不能涮去魚模身上的包漿。

第二天，河野讓王華滿問龐子財，魚模子為什么不能涮？為什么不能用水泡？

龐大師傅一聲感嘆，一百多年了，那魚模子已經(jīng)讓味兒養(yǎng)出來了，用水一泡，多少代廚子的心血與煙火凝聚而成的積淀便統(tǒng)統(tǒng)化作了稀湯寡水。他也實話實說，千萬不要以為魚模是什么名貴的紫檀或金絲楠木雕刻而成，這套魚模就是農(nóng)家院里的老棗樹雕刻而成。

河野占男回頭再聞一聞魚模，魚模果然散發(fā)出一股子醇厚的味道，說不出是木香，還是菜肴的香味。魚模表面已經(jīng)鍍上了一層歲月的金紅光亮，那可是一百多年的美味湯汁喂養(yǎng)而生成的。

龐胖子還捎過話告訴河野，即使不使用魚模，每逢初一十五，也要調(diào)一鍋美味湯汁，喂養(yǎng)這套魚模。一百多年了，魚模一直被美味湯汁養(yǎng)著，不能斷了檔。

河野占男照著中國廚子的話做了，沒有洗去魚模外面那層包漿。但他不相信魚模不是名貴木材雕刻而成。上手的那一刻，任著分量，他就知道，除了名貴的材料，任何材質(zhì)不會有這樣的重量。這個中國廚子耍的是小聰明，故意說魚模是棗木。豈不知，早在來中國之前，他河野占男就一直研究漢文化，他更喜歡中國古董。來到金州任職，閑暇之時，他也經(jīng)常到古董店里瞧瞧，經(jīng)常與那些古董商人交流，那些擺在柜臺里的假古董，讓他這個日本人一一鑒別了出來。一個廚子想打他的馬虎眼，那可是關(guān)公面前耍大刀，魯班面前弄大斧。

在馬蓮花的精心照顧之下，龐大師傅病情有了好轉(zhuǎn)，但還是病病歪歪的，走路還得扶著墻。馬蓮花知道男人的心事，他嘴上不說，其實他心里還是惦念那套魚模子。老龐家的傳家寶，怎么能落到日本人的手里呢？閨女早已會說話了，小嘴吧吧的，也只有閨女才能逗他咧嘴樂一樂。他問閨女，小日本什么時候完蛋？閨女說，快啦。他問閨女，咱們家的傳家寶能物歸原主嗎？閨女說，能！

龐子財抱著閨女，眼淚漫出了眼眶。

3

1945年，日本人投降了。聽到這個消息，龐大師傅急著進(jìn)城去，不能讓那個河野帶著魚模子跑回日本去。他讓二驢子套上驢車，他要進(jìn)城，去找那個河野占男。沒有等到驢車走多遠(yuǎn)，半路上，龐子財讓曹東家攔了回來，原來，曹東家把這套魚模子完好無損地帶回來了，完好無損地亮在龐大師傅面前。

那一刻，龐大師傅激動得渾身顫抖，差點沒暈死過去。他緊緊地握著曹東家的手，俺們的好東家，你是怎么把這魚模子給找回來的？

曹東家說，不光你惦記著魚模子，這事是我經(jīng)辦的，我也惦記。說是為你閨女過生日，其實你是為我們大伙大吃一頓，也想要一回中國人的面子，才丟了這套魚模。日本人倒臺了，河野這樣的軍政人員也給關(guān)押起來了，他老婆孩子們的生活沒了著落，便把家里的一些物品拿到街上出賣。別的東西有人認(rèn)，而這魚模子沒有人理會，沒人稀罕……我花倆小錢就給買下來了。

瞧著龐大師傅激動得說不出來話來，曹東家說，我知道這是你的命根子、傳家寶，這回物歸原主了，我呀也心安啦。

手里捧著魚模子，龐大師傅的病全都沒了，可他的心里還有一股子氣。聽說投降的日本人要回國了，他特地去了金州城，他要找到那個河野占男，不給他二兩小餅子吃，也要扇他幾個嘴巴子。等到他找見了河野占男，想不到他已經(jīng)重病在身，已經(jīng)不能登上回日本的輪船了……這個河野，傷害的可不止龐子財一個人，平常日子，他是事無巨細(xì)，連到門進(jìn)戶查衛(wèi)生，也要戴上潔白的手套，進(jìn)到老百姓家里，專門朝著犄角旮旯擦拭，那地方可是衛(wèi)生的死角，手套上只要沾染到灰塵，這家的主人算是倒霉了，河野占男掄起胳膊抽他的耳光。那嘴巴子抽的，直抽到鼻口躥血，直到你長了記性。日本人倒臺了，很多挨過河野占男耳光的金州人，專門找他抽嘴巴子。這都是他自己找的，一個縣的軍政署長，行事過于苛刻，與當(dāng)?shù)氐闹袊私Y(jié)下了仇，自己也得到了報應(yīng)。

看著河野占男那奄奄一息的樣子，再瞧瞧他身邊茫然無助的老婆孩子，一個女人帶著一拖拉孩子，大小五個，有男有女。畢竟也是孩子的父親，看到這一幕，龐子財?shù)男囊幌戮蛙浟?。雖然他們是日本人，可淪落到了這凄慘境地，龐子財?shù)膱髲?fù)心變成了菩薩心。別說動手打他，連罵都張不來嘴。他趕緊轉(zhuǎn)身離去了，再多瞅一眼，他都會落下同情的淚水。事后，有人問龐子財，你見到河野了嗎？你揍那個河野了嗎？

龐子財說，沒用俺們動手，老天爺替俺們報應(yīng)他了。

剛剛光復(fù)那時候，山東還在打仗。來到大連這些年，龐子財也一直惦記著家里。給爹娘寫過信，可從來就沒有回信。解放后，曹家果木園子改成了國營農(nóng)場，龐子財還在食堂當(dāng)大師傅。曹世舉不再是東家了，公私合營時，農(nóng)場股份大都是他的，他當(dāng)了農(nóng)場副場長。沒有了日本人，沒有了國民黨，老百姓當(dāng)家做主了，龐子財這回沒有寫信，他想回山東老家看看，不孝的兒子至少也要給爹娘磕個頭。

回到山東老家，龐子財才知道，爹娘早就沒了，死于日本鬼子的大掃蕩。日本人對山東人可不像對待大連人，他們施行的是“三光政策”。老家的房子還在，已經(jīng)讓日本人燒過幾回了。兄弟姐妹也沒剩下幾個，他們陪著龐子財去了埋葬爹娘的墳?zāi)?。面對墓碑，龐子財大哭了一場，給爹娘重重地磕了幾個頭，把隨身帶的錢都分給了兄弟姐妹。他從爹娘的墳頭抓了一把土，揣進(jìn)了口袋，算是從老家?guī)Щ亓四钕搿?/p>

龐子財從山東回來，在碼頭下船時，他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思量了半天，他想起來了，這人就是王華滿，給日本人當(dāng)過巡捕的那個人。凡是給日本人當(dāng)過巡捕的，解放以后統(tǒng)統(tǒng)以漢奸罪給逮捕了，罪大惡極的都給人民政府槍斃了。這個王華滿做過不少的壞事，他怎么能逍遙法外呢？

回到果園，龐子財就跟曹世舉說起了王華滿。曹世舉也覺得奇怪，王華滿的大名在三十里堡一帶幾乎人人皆知，中國人給日本人做事，能當(dāng)?shù)叫淌卵膊?，那可是日本人之下、中國人之上的差事。他告過密，做過壞事，如今世道變了，不讓這樣的漢奸受到懲罰不行。二人當(dāng)即去了縣里，找到了曹世仁。

解放后，曹世仁當(dāng)了副縣長，原來人家早就是共產(chǎn)黨了。光復(fù)時，蘇聯(lián)紅軍掌管著大連這座城市，特殊時期，共產(chǎn)黨還不能公開活動，所以曹世仁直到解放后才公開身份。那一次，龐大師傅給曹世仁的父親掌勺辦酒席，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面對堂兄與龐大師傅，曹世仁笑了，他說，我也一直以為這個王華滿是個不折不扣的漢奸，因為他告過我的密，日本人投降了，公安局的同志將他抓進(jìn)了監(jiān)獄。后來，市局來人說明情況，原來王華滿暗地里也為我們做事，算是我們自己的同志吧。我們做地下工作的人都是單線聯(lián)系，他專門負(fù)責(zé)往山東抗日根據(jù)地運送各類物資、藥品和布匹什么的，還負(fù)責(zé)收集情報，危險性比我們更大。正是有這些同志的工作，日本鬼子才被我們給打敗了。

龐子財和曹世舉簡直不敢相信，這樣一個壞蛋，怎么一夜間又成了好人呢？

曹世仁說，做秘密工作的同志，為了掩護(hù)自己，平時也不得不做一些違心的事。日本人奸猾，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做事，就是在刀尖上面跳舞。再說，王華滿做的壞事，過后想想，也都不是要命的壞事，也是我們能容忍得了的。

龐子財哼了一聲，他在我眼里，就是個壞蛋，有朝一日見到這個家伙，我非得出口氣，不讓他吃二兩小餅子，也得抽他幾個嘴巴子。

曹世仁說，都是自己的同志，都是中國人，也都是為了對付日本鬼子。王華滿也知道老家人不待見他，所以，他也一直不敢在老家露面，一直在市內(nèi)生活。大連這個城市十分復(fù)雜，沒有肅清的隱藏的敵特分子也很多。王華滿沒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對于挖掘沒有暴露的敵特分子很有利，因為我了解你們二位，就對說幾句，你們千萬記住，要保密喲！

4

1949年，新中國出現(xiàn)了好兆頭，龐大師傅這輩子就沒有見到過這樣的大豐收。果木園子里面有一棵老國光蘋果樹，秋后竟然結(jié)了五千斤蘋果。小日本統(tǒng)治時，想都不敢想。那三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到了金秋時節(jié)，豐收的五谷登上了場院，田野間一片大莊稼的香氣彌漫著。趕上了好年頭，遇到了好年景，心情好了，人就滿面紅光，就容易發(fā)福。本來心寬體胖的龐大師傅，臉蛋子上面的肉嘟嚕了下來，肚皮上的肉鼓了起來，腰也粗成了水缸。從前叫他龐胖子有些牽強(qiáng)，如今，工友們表面上喊他大師傅，背后都管他叫龐胖子。

龐胖子的孩子也一天天地長大了，大兒子龐大虎長得比他高出了半個腦袋。兒子一直跟著老子學(xué)廚，大兒子天生是個廚子，喜歡顛大勺，樂意在墩上練刀功。兒子那一招一式，并不是他教會的，而是人家自己用眼睛看，看過后，再動手練。大兒子很像年輕時的他，骨子里就有廚子的遺傳，這讓龐胖子十分滿意。

那年臘月，曹世仁回老家過年時遇到了龐大師傅，他順嘴問了一句。家里有沒有什么事需要他幫忙。龐大師傅趕緊說，孩子們都長大了，都沒出窩，一直守在家里，守著爹媽。當(dāng)?shù)臎]有出息，孩子也沒出息，一直待在家里，能不能把老大帶到城里去做事？

曹世仁答應(yīng)了。龐胖子追加了一句，說兒子就是個當(dāng)廚子的材料，別讓他學(xué)別的手藝。

曹世仁也答應(yīng)了。過了年，他就把龐家老大帶進(jìn)了縣城?？h招待所的廚子不行，來個上級領(lǐng)導(dǎo)，要臨時從各家館子里調(diào)廚師過來掌勺。曹世仁就把龐家老大安排到了招待所當(dāng)了廚師，他也叮囑龐大虎，要努力提高廚藝，一定要克服鄉(xiāng)間大師傅的那些陋習(xí)。老子英雄兒好漢，龐大虎果然爭氣。有一次，省里來了一個領(lǐng)導(dǎo)，中午吃飯的時候，他特地點了一個海螺肉片。這道菜看似普通，但卻一看刀功，二看火候。龐大虎能把一個海螺片成紙一般薄，而且一個海螺能片成一朵鳶尾花的形狀。大火翻勺那幾下子，肉片肥白瘦紅，海螺瞬間見熱后蜷曲成了一朵玫瑰花，似熟非熟，吃進(jìn)嘴里，那股脆生勁，那股鮮美味兒里面帶著一絲絲的甜，只有美食家才能咂巴得出來。那位省領(lǐng)導(dǎo)就是一位美食家，縣城招待所的飯菜，讓他十分滿意。飯后，他感慨道，想不到一個縣城小招待所，灶上竟有這樣的好大廚啊。

曹縣長特地從后廚叫出了龐大虎，跟省領(lǐng)導(dǎo)握了手。省領(lǐng)導(dǎo)還鼓勵他，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你這么年輕，飯菜做得如此美味可口，前途無量啊。

后來，省領(lǐng)導(dǎo)幫助縣里解決了不少困難。憑著這一道菜，龐老大一下子成了招待所灶上的頭牌，人人稱他大師傅。年輕輕的，他就混上了與他爹一樣的稱呼——大師傅。

龐家老二打小不喜歡烹調(diào)，寧可挨揍，也不肯沾鍋灶和面案的邊。抗美援朝那年，他報名參軍了。鬼使神差地，到了部隊一槍沒放，他就給分配到了炊事班。聽到這樣的安排，龐二虎哭了，他真的不想當(dāng)廚子，他要當(dāng)戰(zhàn)士，要上前線打美國鬼子。首長聽說了，不但沒有批評他，反而對他有了幾分好感。首長說，做什么都是革命工作，你把飯菜做得香噴噴的，同志們吃飽喝足，奮勇殺敵，功勞也有你的一份。當(dāng)了兵首先要服從命令，首長命令你做什么，你就得有服從和執(zhí)行。于是龐二虎不情不愿地到炊事班，當(dāng)上了炊事員。

戰(zhàn)爭結(jié)束時，龐二虎經(jīng)歷了炮火洗禮，完好無損地從朝鮮回到了國內(nèi)。走的時候是個新兵蛋子，回來時，當(dāng)了排長，回國后不久又提升為連長。龐子財一家成了光榮軍屬，老兩口美滋滋的，不聽話的二兒子倒是給他們爭了臉面。

三兒子龐三虎念書不行，骨子里似乎有廚子的遺傳，高中沒考上，就上了市里的廚師學(xué)校。廚師學(xué)校是專門培養(yǎng)廚師的中專，一半文化課，一半實際操作，實際操作勝過文化課，這正對了龐三虎的意愿。他畢業(yè)留校當(dāng)了教員，成了教廚子的老師。在廚師這個行當(dāng)，論資排輩比練武術(shù)的江湖人都講究，龐三虎是地地道道的師叔輩分，市里哪家館子，都有他的徒子或徒孫。

四兒子龐四虎沒有廚子的遺傳，書念得好，考上了縣里的唯一的高中，又考上了清華大學(xué)，不僅是全縣的唯一，也是全市唯一金榜高中清華的高中生。那年月，一清華，二北大，從街坊鄰居的表情能看出來，四兒子考上清華，比他二兒子參軍還要光榮，連縣長曹世仁都要親自登門，向他們表示祝賀?？h長還帶來了二百塊錢，那是縣里獎勵龐四虎的。那年月，二百塊錢可了不得，抵得上龐子財小半年的工資。

閨女龐小丫，學(xué)習(xí)不行，當(dāng)干部卻很在行，上一年級時就當(dāng)班長，一直當(dāng)?shù)搅酥袑W(xué)畢業(yè)。畢業(yè)后不久，就到公社共青團(tuán)幫忙，后去了婦聯(lián)當(dāng)干事。兩年過后，龐小丫提拔為公社共青團(tuán)書記。

1958年，全國都在搞群英會，各路英雄豪杰紛紛亮相，各自亮出絕招。三十里堡人民公社有什么打人的家把什？公社領(lǐng)導(dǎo)讓大家想辦法。有人提議把咱們的蘋果拿到群英會上。三十里堡的蘋果，全中國有名，在國外也有口碑。那年月，凡是出口的蘋果和梨，打上了三十里堡的標(biāo)牌，外國人才認(rèn)。

公社領(lǐng)導(dǎo)直個勁地?fù)u頭，你們有沒有想過，三十里堡的蘋果——什么紅玉柳玉倭錦國光，這些品種都是日本占領(lǐng)大連期間擺弄出來的，我們拿著這種蘋果到群英會上去，那不是替日本人揚幡招魂嗎？

領(lǐng)導(dǎo)的話音一落下，會場頓時靜了下來。

這時候，龐小丫發(fā)言了。她說，我爹龐子財，他就是一個英雄。想當(dāng)年，他用我們家的傳家寶——一個魚模子以假亂真，跟日本鬼子斗智斗勇，老百姓都知道他的故事，他和他的魚模子，如果亮相到了群英會上，一定能威風(fēng)八面，一定能鎮(zhèn)住各路英豪。

公社領(lǐng)導(dǎo)先是在三十里堡范圍搞了一個群英會。等到龐胖子亮出了他的打人家什，所有人的眼睛都直了……那可是九條活靈活現(xiàn)的大鯉魚，搖頭尾巴晃，疊加出了一個金字塔的造型。更讓人垂涎三尺的是那久違了的美食，那久違了的美味。公社領(lǐng)導(dǎo)決定，就用這鯉魚跳龍門，參加縣里的群英會。

到了縣里也是如此，場面更加熱烈，什么樣的廚師能將這么多的大鯉魚集中在這么大的托盤上，味道的香與鮮已經(jīng)讓人忘記了它的美食功能，而是成了一道風(fēng)景，一個珍貴的藝術(shù)品。群英會現(xiàn)場，隆重地推出了龐子財大廚。

龐胖子胸前戴上了一朵用一整匹紅綢子扎成的大紅花，不要說現(xiàn)場的觀眾，就是出席群英會的廚師們，也紛紛向他表達(dá)敬意。所有人的味蕾與饞蟲都讓這些條大鯉魚給勾引起來了，別忘了，有知情人，也有明白人。這時候，王華滿也擠在人群當(dāng)中，他感慨萬分，想不到啊，木頭魚模子，比真魚還讓人眼饞啊……王華滿的話音剛落，就差點挨到了觀眾們的憤怒拳頭。因為沒有人懷疑這樣精美的菜肴不會是真的，人們仿佛品嘗到了魚的鮮美，那股子鮮美的味道，已經(jīng)讓人們迷醉了。

龐胖子把王華滿拉到一邊，低聲喝道，你把嘴閉上別發(fā)賤，你這輩子沒栽跟頭難受是不是？告訴你，你做的那些缺德事老天爺還沒收拾你呢，輕點嘚瑟。

王華滿說，揭了你的老底不高興了是不是？咱哥們兒在舊社會吃香的、喝辣的，到了新社會，照樣吃香的、喝辣的。俺們就嘚瑟了，這就是命！

龐胖子說，咱們就大月小月趕，大潮小潮趕，只要不死，俺們就是要瞧瞧，你到底會不會遭報應(yīng)。

后來，龐胖子和他的魚模搭建的鯉魚跳龍門，成了一道奇觀，到了省城，也進(jìn)了京城。整個展示大廳，洋溢著鮮美的香氣，飄散著誘人的鮮味，烹飪這道菜的大廚現(xiàn)身現(xiàn)場，已經(jīng)成了眾人追捧的人物。想當(dāng)年，自己的夢想就是能進(jìn)大館子當(dāng)個大廚，這一回，這可是在北京城，在皇城根，他堂而皇之地走進(jìn)了殿堂一樣的地方。他輝煌了，他們龐家的魚模子也輝煌了。他在心里默默地念叨著，爹啊，你看到了嗎，咱們家的寶貝，真的成了寶貝啦！

在這次群英會上，因為龐小丫努力推動，魚模子搭建的鯉魚跳龍門才大放異彩，龐小丫功不可沒。她人聰明，工作能力也強(qiáng)。第二年開春，龐小丫調(diào)到縣婦聯(lián)工作，一年后，當(dāng)了縣婦聯(lián)副主任。當(dāng)時縣婦聯(lián)沒有一把手，副主任主持工作?？h委也瞄上了這個年輕女干部，她成了縣委副書記的人選。

這幾年，因為心情舒暢，龐子財發(fā)福了，他越來越胖，先是雙下巴頦，后是大肚皮，大家管他叫龐胖子。再看龐大虎，比爹發(fā)胖得早，稱他龐大胖子這個綽號，也為了區(qū)別這一老一少兩個胖子。龐胖子聽了一點也不惱火，胖好啊，心寬才能體胖嘛。頑皮的小孩子拍著巴掌把京戲里的“哐且來才”的鑼鼓點叫成了“胖子來財”。叫什么人家也不惱，心滿意足讓龐子財那張胖臉上從來都是一個笑，就像笑口常開的大肚子彌勒佛一樣。

5

龐子財本來以為，新社會了，再也不會缺少食材了。從群英會回來，他再也沒有動用魚模子。只是隔些日子，他會拿出魚模子，用湯汁喂喂魚模子。在明媚的陽光下，他也情不自禁地用舌頭舔舔魚模，咂巴咂巴滋味。說心里話，別瞧他當(dāng)了一輩子大師傅，酸甜苦辣咸的滋味也深深地銘刻在他的記憶中，可讓他說出這魚模上面的滋味，他還真的說不出來。轉(zhuǎn)過年，他就六十歲了。一個甲子，他要退休了。人有老的時候，可魚模子卻能一輩一輩地傳下去。他有四個兒子，不愁這套寶貝沒有人繼承。

第二年開春，龐胖子正盤算著差多少日子退休，大兒子龐大胖子突然從縣城回家來了。他進(jìn)門就問，爹，咱家那套魚模子還在嗎？

在呀，怎么能不在呢，那可是咱們的傳家寶。

龐大胖子這才松了一口氣。原來，縣里正在開三級干部會，臨時接到了外事部門的通知，說是明天上午，東歐社會主義國家代表團(tuán)要到縣里來參觀，一是要看一看中國人民公社基層干部的工作情況，二是要了解一下縣里招待所正在召開的三級干部會議，并且要到午餐的現(xiàn)場。

龐胖子明白了，兒子是要用魚模子糊弄那些黃頭發(fā)、藍(lán)眼珠子的洋人。這事還是曹縣長想起來的，想當(dāng)年，正是龐胖子用這玩意兒糊弄過了日本鬼子，這一回，不得不再搬出來使用一回。雖然縣里的三級干部會議是全縣最重要的會議，參加對象都是縣里、公社、大隊三級干部，本來伙食標(biāo)準(zhǔn)還是不錯的，可是，糧食及生活物資匱乏的現(xiàn)象在1959年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來了，糧食要統(tǒng)購統(tǒng)銷，人人定量。外國朋友要看，這可不是小事情。龐胖子深明大義，趕緊把魚模子拿出來交給了兒子。龐大胖子也沒留在家里吃飯，急匆匆地趕回縣城去了。

兒子走了，龐胖子腦子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他不能再把這套魚模子放在自己的手里了，父親傳給他，他也應(yīng)該傳給兒子。他也沒有再多想，等到兒子用過了這套魚模子，告訴兒子也不用送回家來了，就放在大兒子手中，讓他保管，永久地保管，把老龐家的傳家寶一輩一輩傳下去。傳給老大是對的，一是他是長子，二是他對廚藝的不斷追求，不僅當(dāng)成了吃飯的飯碗，更是當(dāng)成了事業(yè)。雖然老三在餐飲界名氣大，但他越玩越花哨，追求新花樣，不注重真本事和真功夫。另外兩個兒子，心思都不在廚藝上，不會在意爹把這套魚模子傳給誰。這套傳家寶有了著落，龐胖子的心也安了。

解放以后，龐家的喜事一樁接著一樁。閨女剛到縣委工作，具體分工還沒有確定，市里便來了調(diào)令，調(diào)龐小丫到市里工作。那年月，女干部成了稀缺之物，只要年齡合適，只要有工作能力，進(jìn)步向上的空間挺大的。好在閨女個性突出卻不張揚，才能走得又快又穩(wěn)。

曹縣長還征求過龐胖子的意見，鄉(xiāng)下畢竟不方便，如今年事已高，要不要考慮搬遷到城里居??？

龐胖子沒答應(yīng)，在這地方已經(jīng)許多年了，伙友們相處得像親人一樣，他舍不得離開。到了城里，人生地不熟，等到街坊鄰居們混熟了，他也快到了要死的年齡了。三十里堡風(fēng)水好，老死于此也沒白活一輩。

龐胖子決計留在三十里堡那天也巧了，農(nóng)場里剛剛死了一頭豬，本來打算埋掉，可很多人不舍得，多久沒有吃豬肉了，這豬不能埋。可是，也有人擔(dān)心，死豬有病，人吃了會不會也染上病……工友們吵吵嚷嚷地來找龐胖子，好像他說句話，這死豬能吃還是不能吃，便有了定論。

處理得好，應(yīng)該沒問題的。龐胖子胸有成竹地說。

大伙按龐胖子的吩咐，仔細(xì)地摘除了死豬內(nèi)臟，泡凈了血水，除了幾個嘴刁的人，農(nóng)場的職工都吃了死豬肉。那天晚飯，龐大胖子還特地喝了二兩老白干——白酒殺毒啊。喝酒喝得高興，他還跟老伴說，他想好了，那套傳家寶就傳給老大吧，家有長子，國有大臣，他們兄妹幾個也沒把這套傳家寶當(dāng)成寶貝，就是老大，他還有點像我。

那天晚上，龐胖子的話也多了許多，他還跟老伴馬蓮花開起了玩笑，想當(dāng)初，他真有點嫌她丑，她的長相也確實一般。為什么說丑媳婦是家中寶，他與馬蓮花過了一輩子，得出了結(jié)論，丑媳婦沒有那么多的歪歪道眼，沒有那么多的花花腸子。一個家，吃苦受累最多的，就是這家的女人。馬蓮花一輩子不僅要圍著鍋臺轉(zhuǎn)，還要下地做農(nóng)活兒，鋤頭耙犁，針線笸籮，一輩子就是個勞碌命，給老龐家生了五個孩子，勞苦功高啊。俺們一定要告訴孫男娣女，他們不孝敬俺們，俺們不生氣，但是一定要記住，要好生地孝敬你們的娘！

馬蓮花讓丈夫說得眼淚吧嚓的，她說，老頭子，俺還以為你心里沒數(shù)兒呢！

龐胖子說，哪能呢，老爺們兒跟老娘們兒不一樣，老爺們兒是根頂門杠子，得撐起這個家。

馬蓮花說，你當(dāng)家當(dāng)慣了，說一不二。其實，俺就想著能住進(jìn)城里，在鄉(xiāng)下，吃苦受累一輩子，你老了，俺也老了，有些活兒，真做不動了。

龐胖子瞅著馬蓮花的那張老臉，撫摸著她那粗糙的手，趕明兒，俺們再跟曹縣長說一聲，告訴他，等到退休了，還是想搬進(jìn)城里住。

或許是因為喝了酒，平時許多想不到的事情這時候也一股腦地涌上心來。他想起自己沒有盡過孝的爹娘，想起了天南海北的親兄弟姊妹。不知怎么著，那個河野占男也出現(xiàn)在了他的腦子里。他不會忘記這個日本人生病時的落魄相，想想他得勢時的那股子兇妖妖的樣子，活該他倒霉。跟著他倒霉的，是他的老婆孩子，河野的老婆一看就是個老實本分的女人，河野也是好幾個孩子。當(dāng)時，他沒抽河野嘴巴子，不光是看他生病下不了手，也是因為那幾個孩子，他們都瞪著可憐巴巴的小眼睛，直直地盯著他。當(dāng)著孩子的面，他下不了手。河野家的老大是個男孩子，一個勁地給他鞠躬行禮，他這才饒過了河野。日本人回國以后，他聽說河野沒能回去，死在了金州。那時候，日本人在金州的納骨祠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他也不知葬在哪兒。后來，他也夢見過河野幾回，河野的臉是一張紙，沒有五官。因為不是人，只是鬼魂，才不會有五官。想起河野，龐子財就不會忘記那二兩小餅子。二兩小餅子，吃得他兩眼冒藍(lán)光。后來，他也聽說，因為戰(zhàn)爭而施行的“經(jīng)濟(jì)統(tǒng)制法”，日本人也飽受其害。日本軍政人員也是一頓飯發(fā)給一把黑蠶豆，這能吃飽肚子嗎？這樣一想，他心里平靜了許多，心滿意足地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那天晚上，也許喝了點酒，龐大胖子睡得很踏實，連身都沒翻一下。

第二天早晨，太陽升起老高了，龐胖子還躺在被窩里。老伴捅了他一下，讓他起來吃早飯。捅一下不動，再捅一下，還是不動，扳過他肥碩的身子，發(fā)現(xiàn)身體已經(jīng)沒有了體溫，龐胖子在睡覺的時候就已經(jīng)死了，清晨時分尸體已經(jīng)僵硬了。

等到把龐胖子送到醫(yī)院，醫(yī)生也看不出死因。公社醫(yī)院也化驗不出什么結(jié)果，曹場長也不想張揚這件事。龐胖子死了，大家都很傷感。傷感之余，也都安撫龐家人。都說人這輩子不求個好生，但愿能有個好死。睡覺時走了，什么罪也沒遭，更沒有拖累兒女，多少輩子才能修來的福分啊。

回到家里奔喪的兒女們都很傷感，涕泗橫流。臨死時連爹的面都沒能見上，多么遺憾，只能問娘，爹有沒有留下什么話來？

馬蓮花說，你爹挺高興的，臨睡前跟俺說了不少話，可跟你們無關(guān)。俺們聽他嘟囔了一句，家里的那套魚模子，就傳給老大吧。

這句話，可能就是父親的遺囑。魚模傳給老大，兄妹幾個，也沒有什么意見，山東人是講規(guī)矩的，國有大臣，家有長子，即便父親不說，那魚模子也該由大哥繼承。說實在的，除了大哥，誰也沒有拿魚模子當(dāng)回事。

龐子財出殯也挺體面，因為女兒是市婦聯(lián)主任，當(dāng)年的曹縣長，后來的市委副書記，還有一些相關(guān)部門的領(lǐng)導(dǎo)，都來給龐子財出殯。龐子財這輩子人緣好，十里八鄉(xiāng)的鄉(xiāng)親們喜歡這個胖廚子。等到他出殯那天，送殯的人也不知來了多少。從家到墳地，都是鄉(xiāng)親。龐胖子一輩子當(dāng)廚子，他是一個受人們愛戴的廚子。就在去年，他用他的傳家寶，為家鄉(xiāng)在全省全國爭得了榮譽(yù)。他不是一般的廚子，他是身懷絕技的大廚。龐子財雖然死了，可他那那胖乎乎的臉上掛著微笑，他一輩子都是這樣微笑，他沒有給兒女留下一點拖累，他心情愉悅地離開了人世。

龐胖子心里惦記的還有一件事，那就是王華滿。在后來的“文革”中，年近七旬的王華滿因為嚴(yán)重的歷史問題，沒少挨革命小將的拳腳，一氣之下竟然一命嗚呼了。

6

大兒子龐大虎是父親死前有幸見面的子女，聽到父親留下最后的那句話，將龐家的魚模傳給他，他心里更加不好受。他怎么也不會想到，父親說走就走了，連點預(yù)兆都沒有。龐大虎在父親的墳頭發(fā)下誓言，一定要守護(hù)好魚模這個傳家寶，也一定要讓龐家的廚藝代代相傳。

龐胖子離世了，他傳到了兒子龐大虎——龐大胖子手上的這套魚模子似乎更加有分量，沉甸甸的。龐大胖子還沒有來得及告訴父親，那套魚模子又為龐家露了臉兒……這一回，那些外國記者到金州來，他們是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的記者。代表團(tuán)到縣里來，正好趕上三級干部會議，也正好趕上了飯口，全縣的三級干部們正在吃飯，有一個羅馬尼亞的記者實在忍不住桌上盤中那條魚的誘惑，一連為桌上的鯉魚拍攝了很多照片。時隔不久，從國外寄到縣里一本畫報，封面上的照片，就是三級干部會議吃飯的場景，那個記者拍攝的一群人圍坐在餐桌，餐桌上最醒目的那道菜，就是鯉魚跳龍門。

父親如果知道了，他該有多高興啊，龐家的魚模子為縣里、為國家爭了光，讓中國人沒有丟面子。更加可惜的是，父親就是在記者拍照那一天走的。

龐大胖子靠著魚模子大大地出了一回風(fēng)頭，當(dāng)年就評上了勞動模范。這時的龐家老三也評上了一級廚師，還當(dāng)上了烹飪中專的校長。他特地來找哥哥，讓他也報個名，參加廚師評級考試。

此前，龐大胖子也去考過，只是沒能考上，他挺沒面子，索性不再參加了。老三說，當(dāng)了一輩子廚子，到退休時沒個級別也不成。這回你不用擔(dān)心，我是評委會主任，你又是勞動模范，格外有加分，考個一級廚師沒有問題，但你要考特級，那可要到省里。

這回龐胖子動心了，顛了一輩子大勺，到老了，沒有級別，就等于沒有名分。在老三的鼓動之下，龐大胖子參加了廚師考試，果然老三所說的，他考上了一級廚師。

辦理退休時，因為有了這個一級廚師職稱，他的退休金就高出了一大截。想起來后悔沒在廚師考級上多下點功夫，他三弟就是特級廚師，全省也沒有幾個，不管灶上墩上還是面案上，老三動動嘴還行，論實際操作，差得老遠(yuǎn)。所以，龐大胖子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讓接班的兒子一定要把考級當(dāng)成一回事。

兒子龐國寶子承父業(yè)，擔(dān)任著招待所主廚職位?？h城里沒有像樣的賓館飯店，招待所就是頂級的飯店。因為經(jīng)常有各級首長光顧，招待所的食材與廚師的水平，都是全縣頂級的。因為工作沒有壓力，龐國寶三十出頭就有點發(fā)福了，成了龐小胖子。當(dāng)年有爺爺打下的底子，龐家人在廚師行當(dāng)里有著首屈一指的名聲。

那是1984年的金秋時節(jié)，有一個日本旅游團(tuán)隊來到了金州?？h城沒有好飯店，中午用餐時，就安排在了縣招待所。40年了，日本人又來了。旅游團(tuán)里年輕人很少，大都是老年人。他們對這個城市、對這個縣城是帶著懷舊情結(jié)來的，市外辦也是十分認(rèn)真地接待。

中午吃飯的時候，服務(wù)人員正在上菜時，有一個日本老人提了出來，能不能給他做一碗酸菜疙瘩湯。

負(fù)責(zé)接待的同志趕忙來到后廚，讓廚師給做一碗酸菜疙瘩湯。龐小胖子趕忙做了一碗疙瘩湯，結(jié)果端到了桌上，那個日本老人嘗了一口便直搖頭，說不是當(dāng)年疙瘩湯的味兒。

就在負(fù)責(zé)接待的人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時，龐國寶忽然想起了父親龐大胖子，便趕忙打發(fā)人回到家里搬救兵，把龐大胖子用車子接到了招待所。

龐大胖子系上圍裙，他不急不慢地把嫩黃嫩黃的酸菜心切成細(xì)細(xì)的絲，用了些小海蠣子，放了香菜和胡椒粉，上桌前再淋上幾滴香油。

再看那個日本老人，品嘗了一口過后，便顧不得斯文，一口氣把一大碗疙瘩湯喝得精光，光亮的腦門上沁出了汗水。他從口袋里掏出了一百美元，告訴隨團(tuán)翻譯，這是送給做這碗疙瘩湯的廚師的小費。那年月收小費，中國人還不適應(yīng)，為人民服務(wù)思想根深蒂固，好說歹說，才說服日本老人收起了小費。但他提出要見一見做疙瘩湯的這位廚師，這應(yīng)該能得到滿足吧。

腰里系著圍裙的龐大胖子從后廚走了出來，日本老人上前先是鞠躬，再與他緊緊地握手。日本老人很激動，眼眶已經(jīng)有淚水在打轉(zhuǎn)。他突然開口說起了漢語，他說我小時候，就是在金州縣城長大的，我出生在日本，卻是在這里讀書，一直到1945年才回國，經(jīng)濟(jì)統(tǒng)制時期，不光中國人吃不飽，日本人也經(jīng)常餓肚子，疙瘩湯就是那個年代的記憶，舊地重游，我又想起了小時候喝過的疙瘩湯。你做得真好，還是我小時候的記憶。

第一次面對日本人，龐大胖子也不知說什么好，他一個勁地客氣，他說他從小也是經(jīng)常喝疙瘩湯，這是當(dāng)?shù)厝说募页１泔?，人人都會做?/p>

日本老人說，你做的疙瘩湯，讓我吃出了小時候的味道。

龐大胖子說，如果有西海頭出產(chǎn)的小海蠣子，味道會更好?？上?，西海頭有污染了，小海蠣子也味兒啦，疙瘩湯用的是海青島的蠣子。

日本老人喃喃地，已經(jīng)很好了，喝著它，好像又回到了從前，差一年就40年嘍。

日本游客走了之后，縣里領(lǐng)導(dǎo)滿臉不悅。兒子責(zé)怪父親，你什么做得都挺好，就是不該說西海頭污染、小海蠣子絕種的事情。別忘了，他是日本人、外人吶。言者無意，聞?wù)哂行?，你知道他們心里想的什么，把我們的環(huán)境污染透露到了國外，那影響可就大了。

龐大胖子也悔之不及，怪他們沒有事先給他提個醒，面對日本人，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往后，遇到這樣的事情，別再找他了。

轉(zhuǎn)過年，1985年夏天，一天傍晚，龐小胖子興沖沖地跑回家來，進(jìn)門就喊了起來，爹，有福不用忙，沒福跑斷腚根腸啊。

原來，那位吃過龐大胖子酸菜疙瘩湯的日本人又來中國了，這一回，人家不是喝疙瘩湯來了，而是要在開發(fā)區(qū)投資建廠。剛剛來到中國，那位日本老人提出，第一個要會見的人，就是龐大胖子。看來，一碗酸菜疙瘩湯讓他找回了鄉(xiāng)情和鄉(xiāng)愁。這一回，縣里的領(lǐng)導(dǎo)靠不上邊了，市里的領(lǐng)導(dǎo)要出面接待。

龐大胖子不去，他說，我不會說話，我不去，省得給領(lǐng)導(dǎo)惹麻煩。

龐小胖子說，看起來上次你說的話，并不存在負(fù)面影響，要不然，日本人也不會來投資建廠。那個日本老頭金票大大的有啊，聽說要投好幾個億，建一個大大的工廠，可了不得啦，爹呀，你為家鄉(xiāng)立大功了。

管他大功不大功，龐大胖子大熱天哪兒也不想去，說破天，他就是個廚子，一輩子沒攀過高枝，老了還觍著臉倚老賣老。何況在內(nèi)心深處，他對日本人還是有點別扭。他一小就跟著爹學(xué)廚，為什么沒能上學(xué)讀書，不是家里不讓他讀書，而是因為學(xué)校都是日本人辦的學(xué)校，說話上課要說日本話，平時行的也是日本禮。龐大胖子死活不肯上學(xué)讀書，父親也沒有強(qiáng)迫他。他就是個廚子，民以食為天，把飯菜做好了，自己一輩子也就不愁吃喝了。

龐小胖子說，人家招商局的車子一會兒就開來了，你不去也得去，麻溜吧，麻溜換衣服，別破衣爛衫給中國人丟面子，說是有個副市長作陪，這面子多大，規(guī)格多高啊。

龐大胖子讓招商局的轎車?yán)搅耸袃?nèi)，在一家挺豪華的酒店，龐大胖子跟那個喝疙瘩湯的日本人再次見面。日本人的禮節(jié)真多，他一個勁地給龐大胖子鞠躬，龐大胖子也不得不彎腰，模仿著日本人的舉止，他大腹便便，下不去腰，也就是做做樣子。

兒子沒說假話，果然有個副市長出面作陪。他緊緊地握住了龐大胖子的手，挺動感情地說，感謝他為這個城市爭得了外商投資。副市長轉(zhuǎn)達(dá)了龐副書記對大哥的問候時，龐胖子有點發(fā)蒙，這事與他妹子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提她做什么？

原來這位副市長是省里下派的干部，在省里，他在政研室工作，經(jīng)常陪同龐副書記到基層搞調(diào)研。

龐胖子說，什么書記不書記，她都退二線了。

副市長說，雖然退了，可龐書記她還是省委顧問嘛。

這桌酒席規(guī)格很高，據(jù)說是這家酒店特級廚師親自掌勺。珍饈佳肴端到桌面上，說心里話，色香形都說得過去，那味兒卻多是味精調(diào)出來的，差了不老少。龐大胖子的職業(yè)病差點犯了，他想，如果他上灶，可能造型顏色上比不過這位特級廚子，但他的口味一定比他地道。如今的廚子，玩的多是花樣，食客們吃的也是花樣。

龐大胖子一輩子不喝酒，有時候偶爾喝點黃酒。也巧了，那個日本人也只喝黃酒。日本人并不善談，副市長小心翼翼地陪著，龐大胖子記著，這個日本人明明會說中國話，可他跟副市長講話非要講日本話，通過翻譯再翻譯出來。

酒席間，日本老人拿出了他給龐大胖子帶來的禮物，一只電動剃須刀。剛剛改革開放的年月，許多人沒有見過這玩意兒。那時候的中國人，也沒有接受別人贈送禮物一說。龐大胖子沒有接過電動剃須刀，他不會用這玩意兒。翻譯與日本人嘀咕了幾句，替龐胖子收下了電動剃須刀。龐大胖子心里有點惴惴不安，他也顯得挺尷尬，因為他什么禮物也沒有準(zhǔn)備。一輩子當(dāng)廚子，他也沒有送別人禮物的習(xí)慣。翻譯轉(zhuǎn)達(dá)日本人的意思，收下吧，電動剃須刀還是很好用的。人上了年紀(jì)，手頭就不穩(wěn)，使用剃刀，會經(jīng)常割破皮肉，用了電動剃須刀，什么再也不用擔(dān)心了。

龐大胖子說，有來無往非禮也，俺們什么也沒準(zhǔn)備，這怎么好意思呢。

日本客人說起了漢語，人與人的交往，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我想斗膽問一句，龐先生，你的父親也是一位廚師吧？你們家是不是有一套木頭雕刻的魚模？

龐大胖子蒙了，日本鬼子簡直成精了，他怎么會知道俺們家的事情？他都不知道怎樣回復(fù)眼前這個日本人的問話。

日本客人說，我叫河野勝男，我的父親就是河野占男，你應(yīng)該聽說過這個名字。你的父親與我的父親，當(dāng)年發(fā)生過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龐大胖子想起來了，就是因為家里的那套魚模，那個一直打魚模主意的日本人，就叫河野。河野關(guān)押過他的父親。當(dāng)年，他見過河野這個人，河野帶著巡捕闖到曹家的壽宴，龐大胖子就擠在人堆里，他瞅見了那個面相干瘦、目光冷峻的日本人。他再細(xì)細(xì)打量面前的河野勝男，他們父子真的有些相像。

河野勝男去年在金州喝疙瘩湯的時候，就感覺眼前的龐大胖子與多年前的那個廚師是同一個模子扣出來的一樣。光復(fù)那年，河野勝男已經(jīng)十七歲了，他永遠(yuǎn)不會忘記，有一個氣勢洶洶的胖子找到了他的父親，這個人攥起了拳頭，準(zhǔn)備狠狠揍他的父親……拳頭雖然沒有落下來，他卻記住了那個人仇恨的表情。

龐大胖子說話像扔石頭一樣，但此時此刻，他噎得說不出來。兒子叮囑過他，此次會面昭示著一個重大的投資項目，說得不中聽了，別影響到招商投資。讓他欣喜的是，在這個世界上，兩座山碰不到一塊，兩個人或者說兩家人總會相遇的。他說，俺爹性子耿直倔強(qiáng)，他真沒有什么壞心眼。

河野勝男說，我出生在日本，卻是在金州長大。雖然不了解你的父親，但能斷定，他是個好人，他收起打人拳頭的那個場景，永遠(yuǎn)地定格在了我的心里。

7

一個重大外資項目落地開發(fā)區(qū)了。這個項目還驚動了省城，妹子小丫還特地打電話來，表揚大哥為家鄉(xiāng)做貢獻(xiàn)，老了老了，還能引進(jìn)這么大的一個項目。

龐大胖子說，說起來，這事要歸功咱爹。世上人都說，是因為俺們做的那碗疙瘩湯，打動了日本人的鄉(xiāng)愁。我是看不透日本人，但我覺得，大概因為當(dāng)年咱爹積下的德吧。

河野的投資項目做得風(fēng)生水起，年年增加投資。河野勝男每年都要到中國來。每一次來，再忙也要請龐大胖子吃飯，每次都是吃日本料理。龐大胖子開始不習(xí)慣日本料理，可吃過幾回，他也喜歡上了日餐。每年元旦，龐大胖子都會收到河野先生的賀年卡，從來沒有遺漏過。龐大胖子也挺慚愧，與河野勝男交往這些年，自己從來也沒有送他什么禮物。

河野七十五歲那年，他打算把企業(yè)交給兒子河野世男，他算是退休了。那年春天，河野勝男又一次來到大連，不是工作，而是故地重游。多年的奔波，多年的勞累，他也真有點力不從心了。這次來，除了跟兒子交代工作，他還是想見見龐大胖子。

龐小胖子提醒父親，這些年，總是河野先生請你吃飯，你一次也沒有請過人家。這一回，他要告老還鄉(xiāng)了，你請河野吃頓飯，就到招待所，我親自上灶。

河野勝男很高興地接受了邀請，他有一個小小的請求，能不能在酒桌上，擺上你們龐家的傳家寶——魚模？

龐大胖子也爽快地答應(yīng)了，這有什么，中看不中吃的東西。

龐小胖子很有悟性，請河野吃飯那天，他專門做了一桌有金州特色的菜，掛霜牛肉丸子、海螺肉片、鍋塌蠣子、櫻桃肉、滑熘魚片等。

龐大胖子發(fā)現(xiàn)，河野注意力不在菜上，他關(guān)注的是那條中看不能吃的魚模。他看魚模的那種癡迷入醉的神情，與老河野當(dāng)年一模一樣。

感覺自己有些失態(tài)，河野勝男感慨道，看著這條魚，比起吃一條真魚還有意境……想當(dāng)年在金州，經(jīng)濟(jì)蕭條時，吃不飽肚子，媽媽就給我們做從中國人那里學(xué)來的疙瘩湯。稀稀的疙瘩湯能喝飽肚子，可過一會兒就餓了，后來，父親給我一把黑蠶豆，讓我咀嚼，可是不讓我吞咽下去，一直讓我咀嚼。他說，咀嚼的次數(shù)多了，肚子就不餓了。肚子怎么會不餓呢？只是暫時糊弄肚子一會兒。還是中國人聰明，用這么一條美麗的魚，讓人的腦海心田充滿了對美好食物的向往，即便是餓死了，那也是帶著微笑而死。相比黑蠶豆，我更喜歡這條木頭做的魚！

龐大胖子沒好意思說，當(dāng)年，父親也讓他用舌頭舔魚模上面的湯汁。

飯后，河野勝男提出一個請求，他想帶這魚模回去，回日本之前，他會還回來的。

龐大胖子答應(yīng)了，但告訴河野先生，千萬要記住，魚模不能沾了水。

在清明節(jié)這一天，河野勝男與兒子河野世男來到了大黑山的南麓。當(dāng)年父親病逝，因為沒有了納骨祠，他只能葬在異國他鄉(xiāng)的野地里。那時候，父親年年開春都會帶著他們一家人到這里來野游。父親說過，大黑山風(fēng)水好，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像一尊臥佛，于是日本人也把它叫做大和尚山。

河野勝男記得，當(dāng)年父親的墳?zāi)咕驮谝豢美纤蓸渑赃叀＿@么多年過去了，根本無法找尋。他選擇了一個向陽坡地，放上一束鮮花，擺上那條鮮活的魚模。日本人不過清明節(jié)，卻也有類似中國清明節(jié)的節(jié)日。因為父親長眠在中國，清明節(jié)是陽間與陰間能夠溝通的日子，所以他選擇了這樣一個節(jié)日來祭祀父親。他知道，父親鐘愛這魚模。河野勝男虔誠地跪在魚模面前，他相信，他父親的靈魂一定也在這個地方。他相信九泉之下的父親一定會很欣慰的。

清明節(jié)的上午，河野世男陪著父親在大黑山朝南的向陽坡上坐了很久……父親叮囑兒子，記住，年年清明節(jié)，到這里來祭祀一下你的爺爺。拿上鮮花，還有龐家的那條魚模。

河野勝男回日本了，瞅著他完好無損還回來的魚模，龐大胖子心里空落落的。勤勤懇懇的河野勝男告老回國了，這也給了他一個啟示，他年紀(jì)也不小了，應(yīng)該交班了，將魚模子傳到兒子的手里。聽父親說過，這套魚模是老太爺?shù)睦咸珷斨谱鞯?，傳到他手里之前，已?jīng)是八輩子祖宗。從他父親傳給他，他再傳給兒子，整整十一代。一代就算二十年，也有二百多年了。珍寶就是這么傳下來的，手藝也是這么來的。河野老了，他也老了，他要趁著自己沒老糊涂之前，把該做的事情做了。他打電話給兒子，讓他回家一趟。

兒子正忙著，他說，抽空他會回去。

龐小胖子抽空回家了，龐大胖子把在他手里保管了多年的魚模交給了兒子。你爺爺當(dāng)年把魚模傳給了我，今天，我把它完好地交給你。記住了，這套魚模是咱們龐家的傳家寶，你可要把它守住了，丟了什么，也不能把它丟了！

龐小胖子嘴上答應(yīng)著，心里犯嘀咕，趕上一對夫妻一個孩的年代，他只有一個閨女龐梅，沒能生下兒子，魚模傳給誰？

龐大胖子心里有點不踏實，他瞧兒子那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又加重了語氣，你記住了，丟了腦袋，也不能丟了魚模。

兒子雖然答應(yīng)了，但龐大胖子能感覺得出來，兒子對魚模不像他這么上心，許多年魚模派不上用場了。如今這年頭的餐桌，雞鴨魚肉滾下臺，烏龜王八爬上來。接下來時興一陣子的海參鮑魚，如今又是燕窩魚翅，而且講究的是澳洲鮑、澳洲龍蝦和帶子，馬來西亞和菲律賓的燕窩才上講究。恐怕咱們龐家的這套魚模子，很難端上大雅之堂。

龐小胖子臨走時說了一句半真半假的話，龐梅是個閨女，魚模傳到她手里，等于傳給外姓人了。要不要我休了你兒媳婦，再娶個小的，生個小子也好繼承咱們龐家的香火？

你敢！龐大胖子心里咯噔一下，他只有孫女卻沒有孫子，山東人的規(guī)矩，傳男不傳女，一對夫妻一個孩的年代，生女孩這就意味他們龐家真就斷了香火……龐大胖子說，我沒有孫子，那是你小子無能。如今男女都一樣。想娶小的，門兒都沒有。你敢娶，我就打斷你的腿。我想過了，等到龐梅結(jié)婚生了孩子，是男孩子就讓他姓龐。

8

河野勝男回日本以后，他沒有忘記龐大胖子，年年元旦，他都會讓兒子河野世男給龐大胖子送賀年卡。龐大胖子只能托河野世男捎句祝福的話給他父親——中國人不能缺禮。龐大胖子以為，自己的兒子是廚子，而河野的兒子是日本獨資企業(yè)的經(jīng)理，他們倆不可能走得太近。

或許是受父親的影響，或許在中國工作多年，河野世男骨子里已經(jīng)浸淫了中國文化的基因，休息日或節(jié)假日，他經(jīng)常會請龐小胖子去做菜。龐小胖子不像父親，前些年，他就考上了特級廚師，成了遼南一帶的名廚。他也一直待在招待所沒有離開。雖然有好多星級酒店高薪聘請他去掌勺，龐小胖子還是不想離開。在這里，他什么樣的官員都見識過并認(rèn)得。招待所雖然不起眼，但飯菜的內(nèi)容與規(guī)格，卻一點不比星級酒店遜色，所以，一些官員也愿意到招待所，品嘗一下他龐大廚的家傳手藝。

龐小胖子女兒龐梅，人生得乖巧漂亮。三歲看大，九歲看老，女兒龐梅從小心氣挺高，有點她姑奶奶的遺傳，只是人家姑奶奶當(dāng)年天生一塊當(dāng)干部的材料，從小到大，一直到老，人家一直當(dāng)干部，而且干部越當(dāng)越大。龐梅當(dāng)干部的才能比不了她的姑奶奶，究其原因，全怨她長得靚麗，剛上初中時，身前身后總是少不了追求她的男孩子。人早戀了勢必影響讀書?；斓匠踔挟厴I(yè)，龐小胖子托鼻子托臉，她才進(jìn)了一所普通高中就讀。如今大學(xué)招生率那么高，她考大學(xué)別說一本二本，連三本線都夠不上。高中還沒讀完，龐梅就一心想著到國外去留學(xué)。

龐小胖子沒有什么積蓄，拿什么供女兒出國留學(xué)。那些日子，龐小胖子心里裝著心事，有點郁悶。與河野見面時，河野也看出了他有心事。龐小胖子也說出了一直醞釀的打算，他想出國到日本的中餐館做廚師，想掙點大錢。

河野勝男說，日本國內(nèi)的中餐館，規(guī)模都不大，生意也都不怎么紅火。到日本打工，那可不比中國，尤其是做廚師這個工作，是十分辛苦的，你這個年齡，恐怕適應(yīng)不了。我不明白，人過中年了，怎么想起掙大錢了？再說，做廚師也掙不到什么大錢。

龐小胖子一聲嘆息，閨女想出國留學(xué)，他這個當(dāng)?shù)哪貌怀瞿敲炊噱X供她?？墒?，咱家就這么一個閨女，誰讓她生在平民百姓家，偏偏生得娘娘的身子丫鬟的命，當(dāng)?shù)臎]本事，為了閨女，也只有耍手藝掙錢這一條路可走。

河野世男問，不知道你女兒選擇的是哪個國家的哪所大學(xué)？

龐小胖子說，沒聽說她想上哪個大學(xué)。

河野世男說，你回去問問女兒，如果到別的國家，我?guī)筒簧纤?。如果選擇到日本讀大學(xué)，我倒是可以給你們一些幫助，我們企業(yè)有人才培訓(xùn)項目。

龐梅就是想出國，她的心中并沒有什么目標(biāo)。聽說與他們龐家有交情的日本人愿意幫助她留學(xué)，她快要樂瘋了，讓父親趕緊給河野世男回話，她就是想到日本讀大學(xué)。

龐小胖子把女兒的意思告訴了河野世男。河野世男說，你的女兒要是到日本讀書，我可以給你們一些建議和幫助。龐小胖子感激得不知說什么好，他沒有想到，河野世男竟然給他這么大的驚喜、這么大的幫助。河野世男說，你先不要感謝我，出國留學(xué)也并不簡單，你的女兒要先到我們企業(yè)里面工作一年時間，利用這段時間，她可以學(xué)習(xí)日語。不過語言關(guān)，怎么讀日本的大學(xué)？在這期間，我們也要考察她，因為要出資供她完成學(xué)業(yè)。當(dāng)然，我們還要簽一個協(xié)議，孩子畢業(yè)之后，要留在我們企業(yè)里工作。

龐小胖子明白河野的意思，都說日本人心眼兒小，假如說河野的兒子到中國來留學(xué)，咱們肯為人家負(fù)擔(dān)生活費用嗎？咱們肯定做不到。河野世男為什么能做這樣的舉動？只是畢業(yè)后留在日企工作。這樣的回報，似乎還是那么優(yōu)惠，龐梅日后就不愁就業(yè)問題了，這也是大好事。

龐小胖子翻過來掉過去想了很久，什么都想到了。其實他與河野的交往，內(nèi)心深處一直保持著一種戒備或者警惕，當(dāng)年的日本人畢竟是中國人的仇敵，中日之間存在著難以磨滅的民族仇恨，雖然流逝的時間可以洗滌舊跡，但是，這刻骨銘心的記憶是永遠(yuǎn)也消除不了的。尤其是金州城，這里曾經(jīng)是日本人侵略的地方。日本人在這里搞的萬人坑、細(xì)菌研究所，不知給中國人帶來了多大的災(zāi)難。這些往事，雖然過去了許多年，但怎么可能說忘就忘呢？！

這件事，如果讓父親知道了，他是不會同意的。如果爺爺活著，他是絕對不會同意的。時代變了，人也在變。國家與民族的矛盾難以調(diào)和，但人與人之間——不管中國人還是日本人，應(yīng)該有情感存在。龐家與河野家交往到如今，也有很多年了，其中如果沒有感情這根紐帶，也不可能延續(xù)到今天。

女兒出國讀書，給龐小胖子出了一個難題。世界上許多事情可以違抗，但女兒的愿望他不能違抗。他也不想欠下河野的人情，那天晚上，他整整一夜沒合眼，他想，他的女兒再也不可能像他一樣當(dāng)廚子了，但他也拿不出錢或者什么東西來填補(bǔ)這么大的人情虧空……腦子里面閃現(xiàn)出這個念頭的時候，首先浮現(xiàn)的就是龐家的魚模。河野勝男回國以后，河野世男年年清明節(jié)都會向他借魚模，作為供品祭祀他的祖父。每一次用過了，馬上恭恭敬敬地還回來。他知道，這套魚模在這河野家的心目中，分量有多重。

他如果把那套魚模作為禮物送給別人，何況是日本人，這件事情如果讓爹知道了，他即使不氣死，也會氣得生活不能自理。守住魚模，就是守住傳家寶，就是守住老龐家做人的底線……天亮?xí)r，龐小胖子終于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既然不能出國當(dāng)廚師，緊鄰招待所有一家餐館要出租，他決定租下這餐館，憑他的名聲，憑他的手藝，一年掙個二三十萬不成問題。只要掙出女兒出國留學(xué)的費用，他就不會再琢磨魚模。

第二天一大早，龐小胖子便去了那家餐館。租下餐館的費用不高，但這個餐館必須重新裝修，需要一筆錢投入。餐館開業(yè)不會馬上見到利潤，這年頭，限制公款消費，餐館賺錢受到影響。

龐小胖子思來想去，最終的思路還是在徘徊，沒能確定下來。

這時的龐梅，已經(jīng)進(jìn)了河野他們公司成了一名日企員工。才幾天的光景，她的舉止做派、說話語氣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這讓龐小胖子心里五味雜陳，有點高興，卻也相當(dāng)不是滋味。

龐小胖子知道，女兒已經(jīng)下定了去日本留學(xué)的決心。這天晚上，他還是難以入睡，一直浮想聯(lián)翩。富養(yǎng)閨女窮養(yǎng)兒，女兒就是他嬌慣出來的，既然已經(jīng)嬌慣，就嬌慣到底吧……他想好了，他要拿出龐家的一條魚模作為禮物送給河野家——對，是河野家，不是河野世男。這幾十年來，正是這條魚模才使得他們兩家人有了交往，也有了點交情，或許這個故事還會一直延續(xù)……舍不得孩子打不著狼，他想好了，明天就去找人專門為魚模制作一個精美的包裝盒，讓老龐家的魚模體面地出門，漂洋過海，去到日本，也算為中國人長臉爭氣啦！

第二天，龐小胖子轉(zhuǎn)遍了城里城外，也沒能找見一個制作包裝盒的高人。那些做包裝盒的匠人太俗氣，三層板外面再裱糊上綾子，檔次太低了。于是，他乘車來到了市內(nèi)，經(jīng)人指點，他找到了一位專門制作高檔包裝盒的師傅，人家用的材質(zhì)是名貴的紅木，當(dāng)然價錢也不菲。龐小胖子認(rèn)真地看了，貴重木材制作出來的包裝盒頗有貴族氣息，他決定定制這樣一個包裝盒?？粗莾r格不菲的材質(zhì)，他最后選擇了越南進(jìn)口的黃花梨，價錢相對便宜點。包裝盒里面襯上黃綾子，這才具有皇家氣派。這樣的制作價錢也不便宜，好在沒有過萬。他先交了兩千元定金，一個禮拜后來取貨。看著龐小胖子有點心神不寧，師傅說，這魚模就是棗木的，不值錢。龐小胖子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一直吊著的心總算落到了地上。

父親忙碌的時候，女兒也沒閑著。龐梅也一直琢磨著怎樣向這位日本公司的取締役來表達(dá)一下感激之情。她也想到了家里的那套魚模，她知道這魚模在爺爺心中的分量。她爸爸不敢打魚模的主意，她卻敢。她是家里的公主，從來都是說一不二。她知道爺爺老了，爸爸對她是百依百順。趁著爸爸不在家，她把魚模拿了出來。雖然說是龐家的傳家寶，但看起來卻都是臟兮兮的，而且還散發(fā)出一股說不出的味道。細(xì)細(xì)聞，似乎有一股酸甜苦辣的咸澀味道。在日企工作這些天，她知道日本人是最講潔凈的。她可不能將這臟兮兮的物件這樣送出去，于是她將魚模放進(jìn)了浴缸，沒在水里，再倒進(jìn)了一大把洗衣粉，浸泡上了。

一連浸泡了三天，魚模表面那層包漿還完好無損，魚模身上的那股味道依然揮之不去。龐梅的倔勁上來了，又把魚模放進(jìn)了熱水，再浸泡三天。再看那魚模上面的那層包漿，像是鋼澆鐵鑄的一樣，色澤依舊那樣鮮亮。清水、熱水都動搖不了那層固執(zhí)的包漿，于是她在水里放進(jìn)了食用面堿。又過了三天，魚模竟然還是不見干凈。她特地請教了她的化學(xué)老師，老師告訴她，可以用火堿，火堿可以消除千百年積淀的一切頑固的包漿銹漬。

火堿沒有辜負(fù)龐梅的這番心思。如她所愿，魚模的包漿終于消除了，只是細(xì)細(xì)聞聞，還是有一種熟悉的氣息，依稀尚存。

龐小胖子父女倆為魚模折騰時，龐大胖子隱隱地感覺到了什么。他徑直走進(jìn)了兒子的家門，龐小胖子正在為龐梅用火堿水浸泡的魚模而大發(fā)雷霆。龐大胖子問清緣由，怒目圓睜，用盡全身的力氣，抽了兒子一個耳光，你這不孝的東西，你敢把我們龐家的傳家寶送給日本人！不由分說，他又朝著龐梅舉起了巴掌。龐小胖子見狀，撲通跪下，爹，是我管教不嚴(yán)，你打我好了。

面對平日里他最喜歡的孫女，龐大胖子舉起的手顫抖著，巴掌遲遲沒有落下。

爹，咱還有八個魚模呢，龐小胖子安慰道，八個呢，好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