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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春日

2020-11-17 07:52沈書枝
青年文學 2020年1期
關鍵詞:稻種田埂爸爸

⊙文/沈書枝

題記

二〇一七年年末,爸爸的田里農事結束,終于可以暫得休息,第一次和媽媽一起到北京來,在我新成未久的家小住。一夜閑談,說起來年計劃,爸爸說:“明年再種一年田,然后就不干了。老了,種不動了!也掙不到錢?!?/p>

我聽了心里一驚,爸爸是現(xiàn)今村子里為數(shù)不多仍在種田的人,雖然年紀也已經很大。我的家鄉(xiāng)地在皖南,村莊四周為農田水塘環(huán)繞,多年以來都是水稻種植的區(qū)域。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打工熱潮尚未興起時,農村人丁興旺,家家戶戶以種田為生,靠辛苦掙來的微薄收入,抵得一家生活之資。至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打工潮遽然而至,父母輩正值壯年,幾乎傾村涌動,奔赴城市,從最初的幫人插秧,到做保姆、去工地……種種之類活路,雖然艱難,所得比在家種田還是要多。直至如今,只要做得動,大多數(shù)人仍在城市,掙得自己的一份收入,補貼下一代;或是幫兒女管帶小孩,成為“老漂”的一員。至于我們這一代,更是人人走出農村,無論是出去讀書或年紀小小就去打工,到三十來歲的年紀,還留在鄉(xiāng)下種田的同齡人,今天的村子里沒有一個。

而爸爸是這些人中少有的只短暫在城市中居留過的人。從我有記憶時起,家里就種著十來畝田。九十年代中,媽媽離家去上海打工,爸爸則仍舊在家,一邊種田,一邊陪伴我們讀書。除開十多年前曾有幾年和媽媽一起到南京打工以外,爸爸幾乎從未離開過家,也從未丟棄過“種田”這項已伴隨他一生的工作。

如今爸爸從城市重新回到鄉(xiāng)下,獨自種田,也已有四五年。他種自家和叔叔家的田,也種村子上別人轉包給他的田。媽媽則長期在姐姐家照看小孩,逢年過節(jié)和農忙時回家?guī)兔?。這兩年來,我未嘗不有過那樣的想法,想跟在爸爸媽媽身后,記錄下他們一年中種田的事。只是畏于路途的遙遠和單獨帶孩子來回奔波的艱辛,很難有勇氣去實現(xiàn)。以為爸爸還要再種幾年田的,想等小孩大一點再說,卻沒有意識到爸爸其實已比我以為的要老得多了。

于是我從二〇一八年春天開始,帶著孩子往返于北京與皖南兩地,目睹爸爸四季的辛勞、寂寞與堅持。自從上大學后,我便再也不曾像今年這樣頻繁、長久地在舊家住過,這生命中難得的重新體驗,也使我再次浸沐于鄉(xiāng)下自然的闊大與豐盛之中。過去生命中久已模糊的光線、顏色、聲音,重新變得明亮、清晰,是為記。

一、春耕

三月二十四日,晴,地氣和暖。

今天春分,家里請人來犁田。

早上六點多起來,爸爸扛著鋤頭到門口大田里去,布線,打水。把小水泵放進旁邊三壩子,滾成一圈的白色塑料水管展開,拖到田里,再把田埂缺口用濕泥堵起來。吃過早飯,洗過衣裳,媽媽和三姐商量中午燒什么菜,今天犁田的人要來吃飯。將冰箱里凍的一只豬肚拿出來泡上,準備燉湯。不一會兒三姐的同學易勇哥哥來,帶來一盤已焯過水的蕨菜。正是蕨菜剛上市的時節(jié),我們驚喜:“乖!在哪兒搞的蕨蕨禾子?”他笑而不語。中午媽媽便用一點大蒜葉子和紅辣椒配著,把這一盤蕨菜炒了。

我被寶寶纏著,人不大提得起精神,到了半上午,才想起去田里看一看。叫三姐幫我把寶寶看著,便獨自往田埂上去。爸爸正在田邊菜園里掐菜薹,懷里已摟了一大把,手上仍然沒有停歇。他戴一頂草帽,帽檐上一邊印著黑色的“壯苗又增收”,一邊印著紅色的“安泰生”。這帽子我已很熟悉,是鎮(zhèn)上農基站買農藥化肥時送的,去年一整年,爸爸或媽媽出去做事,總是戴著它。見我過來,爸爸說:“菜薹最后掐一次了,全部開花了。”我看了看,的確絕大部分菜薹都已抽得老高,開出稀疏的黃花。

隔著水塘,對面人家田里種了一小塊油菜,這時也正開著濃黃的花。油菜從前是村子里除了水稻之外種植最多的作物,我們地方水稻分兩季,早稻和晚稻,晚稻又分為單晚和雙晚,雙晚在早稻收割之后栽種,單晚則早一些,差不多在六月間。為了不空著田可惜,從前準備種單晚稻的田里,都會在前一年冬天種上油菜,等到油菜成熟收割,就恰恰是種單晚稻的時候了。油菜籽篩凈曬干,賣至糧油站,得一張黃皮紙的油票,我們平常吃油,除了過年時熬的一大罐豬油外,就拿一只白色塑料油桶去小店,打糧油站放在那里賣的菜籽油,地方稱之為“香油”。但這些年村子里已很少有人再種油菜,鄉(xiāng)下人再要吃菜籽油,都直接拿錢去鎮(zhèn)上買,大片油菜花盛開時金黃的花田,也已很多年不復在門口目睹。只前年清明跟隨大家去涇縣給爺爺上墳時,看見車窗外仍有連綿的油菜花田。

爸爸抱著一大把菜薹回去,我繼續(xù)在塘埂上走一會兒。不知什么時候,他在塘埂邊的菜地邊緣,又種了許多花樹——三棵桃花,五棵玉蘭。都還尚小,枝條杈丫,算不上好看。桃花剛剛開放,玉蘭的花瓣已經焦枯在地上。田里去年收割機收稻留下近尺長的稻茬,一個冬天過后,一片枯灰。在枯灰的上層之下,小雞草(看麥娘)密密麻麻長滿了稻茬間的空隙,間或一兩蓬碎米薺的白花和稻槎菜小小的黃花??匆姷鹃恫?,就覺得手癢,希望能把它剪回去,可是家里已好些年不養(yǎng)豬了。小的時候,春天的這個時節(jié),每個放學后的黃昏和周末,我們都散布在田畈里,把看到的每一棵稻槎菜挖回去喂豬,那時候我們叫它“黃花菜”。“稻槎菜”的“槎”,也就是“茬”,這個名字很準確地說明了它喜歡生長的地方。

走過爸爸這幾年在塘埂上開墾的菜園,前面的路才顯出塘埂原先的面目來。鼠麯草一層一層,鋪滿地面,還十分柔嫩,尚未結出籽粒般的黃花。朝露未散,它們柔軟的青白色匙柄形葉尖上綴著許多露珠。雖是白天,水塘里還是有零星的蛙鳴鼓歇,只是不如夜間層疊。放眼塘埂,隨處可見自生的楊柳,村子里耕牛消失后的這些年,不再有人在塘埂上放牛,楊柳也便沒有人砍,逐年生發(fā)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多,成蓬蓬的一團一團,這時候新綠勃發(fā),像是為清明有人折它們的枝條來插在門上做好了準備似的。我想走得近一點,拍一張柳花的照片,走到田埂盡頭,卻發(fā)現(xiàn)走不過去,是爸爸去年用蛇皮袋蓋著堆在田埂上發(fā)酵的一堆雞糞,把路擋住了。糞堆旁有電線、電閘,塘里小水泵正在往田里抽水,我不敢冒險,便轉回去了。

近中午時犁田的人終于到來,開著在鄉(xiāng)下來說稱得上巨大的農用四輪車,車后面裝著可以滾動的旋耕犁?,F(xiàn)在他們不再說“犁田”,而是說“打田”,因為機器帶動的鐵片鋒利,可以把灌了水的田土,連同田里干枯的稻茬,長的小雞草、稻槎菜之類全數(shù)絞翻打碎。小時候大人們用犁鏵耕田,一塊打完水后的田要能插秧,需要不厭其煩地經過四道手續(xù):犁、耖、耙、朗。每一道所用工具都不同,都耗盡水牛與人的辛苦和時間,最后形成一塊平如鏡面的美麗的田。如今機器打田則只需要兩道,一道打田,一道耖田。打完田之后,打碎的稻茬在田泥里渥幾天,渥得爛了,打田的人再開著機器來,將后面掛的犁具換一個,再把田泥理得細碎、相對平整,這樣打兩遍田的價錢是一畝田一百塊。種田的人在這基礎上,把沒有打勻的地方用鋤頭挖勻,就可以直接往田里撒已發(fā)好芽的稻種了。

打田的人家在上面山咀村,年齡和大姐差不多,爸爸叫他“小平子”。姐姐說他的爸爸就是那個斷了一只手的表伯伯,我在稀薄的記憶里翻找,恍惚記得有這樣一個人。他的弟弟在北京上班,自己則在家里照看生病的父親,給人打田掙錢。先是打塘對面油菜花旁邊的那塊田,我這才知道爸爸把這塊田也承包來做了。那是村子上楊來發(fā)家的田,小時候,每年都會看見我的同學楊愛紅和他的爸爸一起在這田里栽秧、割稻。從三年前開始,爸爸把楊來發(fā)家的田全部承包來了,我們家門口的兩塊大田,一塊是叔叔家的,一塊就是楊來發(fā)家的。油綠的機器在田間來來回回,發(fā)出吵人的轟隆聲,爸爸繞過村子,走到塘的那一邊,站在田邊,兩手叉腰看著。他身后一棵楊柳發(fā)了芽,新綠倒映在水面。沒過一會兒,一塊田還沒打完,就到了吃中飯的時間,于是打田的人把機器歇了,和爸爸一起來吃飯。

午飯是:排骨豬肚湯、紅燒雞、炒蕨菜、炒青菜薹、大蒜葉子炒臘肉、蒜薹炒肉。爸爸又叫了村子上的周春發(fā)來作陪。打田的人安靜吃飯,雖是離我們不到兩里遠的村子里的熟人,但因為是來做事,便顯出不同于客人般的自我約束。下午還要開機器,他不喝酒,爸爸的腳痛風發(fā)作不久,還在吃藥,也不能喝酒,最后是作陪的周春發(fā)獨自一個人喝。

周春發(fā)也開耕田的機器和收割機,但是他忙不過來,爸爸就叫小平子來打。后來我從姐姐那里知道,他們開機器的每個人開到哪些地方,如今都已經劃好了,各自有各自的范圍,輕易不得打破。我們村子只有爸爸一個人會叫小平子來打田,也是他時常叫周春發(fā)來吃飯,和他關系好。其他人如果不叫周春發(fā)來打,回頭收稻的時候他就會不睬你,直到把所有人家的田都收割完,才會來幫你收。

吃飯時爸爸問周春發(fā)今年種多少田,他說:“比去年多種六十幾畝?!蔽衣勓猿粤艘惑@:“多都要多出六十幾畝,那要種多少畝啊!”他拿著酒杯,輕描淡寫地說:“去年種了一百多畝。”爸爸笑道:“他自己有打田的機子,又有收割機,種一百來畝田還不是隨隨便便的事嘛!”三姐在一旁說:“那打水總要花時間,打農藥總要花時間吧?!彼耘f輕描淡寫,說:“到時候看,忙不過來就請人?!蔽覇柊职纸衲攴N多少畝,他說早稻十五畝,單晚和雙晚二十來畝。想想爸爸畢竟已經六十四歲,比周春發(fā)要大二十來歲,無論精力與裝備,都遠遠比不上他們了。

吃過飯后,打田人繼續(xù)到田里開機器,最開始那塊田打完之后,是再往前打家里的一畝六、二畝五,最后才是門口的兩塊大田。我哄寶寶睡覺,想著打門前的田時起來看看,不料卻和寶寶一起睡著了,醒來時已半下午,到門口一看,田早已打完了。日光西斜,打田人開著機器離去,而我對此毫無知覺。爸爸拿著鋤頭,在塘埂上修田埂,因為腳痛風,不能碰冷水,他穿著一雙高幫膠鞋(換作平常,一定是光腳了),站在田里,把塘埂靠近田的那一邊側面用鋤頭薄薄鏟一遍。把埂上的碎米薺、通泉草、小雞草和其他野草,連同根下的土,全部挖到田里,等回頭田整好,再重新用鋤頭糊一遍泥到田埂上。這是地方從前做田就有的習慣,大概是怕田埂上野草長到田里面,所以要削一遍,糊上新泥。雖然很快新泥上也會長滿新的野草,但每年栽秧時節(jié),每一塊田邊都是糊得平平整整的新田埂,怕也是種田一種獨特的儀式感。

我走到田埂上去看,這時才發(fā)現(xiàn)田另一頭的三角拐塘邊,從小時候就存在的三棵大葉楊,已只剩下兩棵了。去年十月我回來時,三棵樹尚好好在塘邊,不知什么時候最左邊那一棵竟已朽壞,被人齊根鋸掉,拖走當作柴燒了。如今它本來在的地方顯出一個空缺,另外兩棵大葉楊,斜向水面的枝干也已經老得發(fā)黑,新發(fā)的綠色,遙遙映在田間的水面上,柔嫩清新。爸爸鏟完田埂,又去搬水泵,看看兩塊相連的大田里一塊水已經打滿了,把白色水管從田埂的一邊拖到另一邊,接著灌另一塊田。直到黃昏,他都一直在鏟這兩塊大田的田埂,明天他要接著鏟另外幾塊田的田埂,并要把機器軋壞的田埂重新筑起來。桃花沾染夕光,在水邊隨意開放著,沒有人注意它們。

二、泡種

三月二十七日,晴,氣溫十二至二十五攝氏度。

在三姐家住了兩天,早晨和三姐一起從縣城回家。自從大學畢業(yè)后,我就再沒有走過從峨嶺街上到家的那段路,每次都是二姐或姐夫從家里開車來接,或是叫村子里熟人的車回去,今天就決定從縣城坐公交車到峨嶺路口,再走回去。

吃完早飯,三姐騎電瓶車帶我和寶寶到公交站等車。不一會兒到煙墩的公交車來,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公交車已從7路改為11路了。也不再是從前有人賣票的軟座小面的,改成了普通的公交車。從前讀高中時,每個周末我們都要坐這一趟車從縣城回家,坐到峨嶺路口,再走三四十分鐘回家。那時車子是私人承包,因此總是很擠,賣票的人背一只鈔票擠得潑滿的小包,依然恨不得每一道縫隙都塞滿人,連發(fā)動機蓋上都要安排好幾個。那時我倒是很喜歡坐這個位置,覺得矮矮的,坐著很好玩。如今坐公交車往返于縣城和鄉(xiāng)里的人少了許多,公交車也變得空蕩起來。車費卻只從兩塊漲到三塊,無人售票,自己投錢,但司機一路還是用心惦記,到峨嶺街上,見我們沒有下車,便問:“那兩個到峨嶺的在哪里下?”怕人坐遠卻少投了錢。車票最多是七塊錢,從南陵到峨嶺三塊,到三里五塊,到煙墩七塊。

我們到新義路口下。這里從前叫“山水飯店”,有一家叫這名字的小飯店。是面臨馬路的一戶普通人家,偶然起了開飯店的心思,便在院墻外刷了“山水飯店”四個字,指望來往車輛偶爾停下歇息吃飯。因為旁邊就是高高的峨嶺山頭,山腳下一個蓄滿清水的水庫,所以起了這樣的名字。飯店人家在我們讀高中時,便已不再做生意,只是墻上油漆刷的“山水飯店”幾個字還在。后來峨嶺山頭被新修的318國道從中間挖矮一大截,人家也在幾年前因為建高鐵站不知拆遷到何處,“山水飯店”這個本地人隨便叫的名字,也就隨之而去,因是通往我們新義村的岔路口,變成了“新義路口”。

下了車,以前田間運水的水渠里還在流著水,這時節(jié)正好用著,水聲汩汩。水渠邊田埂上,毛茛與蒲公英的黃花遍地盛開。三姐體力比我好得多,幫我抱著寶寶,一徑往前走,我在后面隨便拍幾張照片,就要趕緊走一會兒才能追上她。太陽很大,曬得人很快熱起來。人家許多年前改種了桂花樹苗的菜園地上,一大片白花堇菜開著,明亮耀眼。田畈里不少田已耕了一遍,放在那里,田邊水杉樹梢初見新綠。經過田湖,路邊一戶人家場基上,一樹桃花伸出園墻外,花光灼灼。這是我一個姓王的初中同學家——名字如今已忘記,只記得初中一個暑假里,我曾騎著車,帶著表弟,一起到她家玩。路上買了一支兩毛錢的冰棒,出于貧窮和小氣,沒有給表弟買,只是給他舔了幾口。如今這屋子久已無人居住,只余桃花盛開。桃花外園墻上,被人刷了白底紅字的標語,“好環(huán)境人人受益”,已微微褪色。再往前是兩大塊相連的水塘,塘邊種滿柳樹,柳色倒逼,有婦人在塘邊水跳上用忙槌洗衣。這里從前沒有這么多柳樹,樹是前些年政府挖塘修埂的工程過后,重新插上去又長大了的。

到新義大橋,這座小時候在我心里稱得上“奇?zhèn)ァ钡拇髽?,如今看來,只是一座多么普通的水泥小橋啊。橋不足十米,兩邊欄桿多年風化脫落,有些已露出中間鋼筋水泥。橋下水流枯敗,不及舊時十分之一,露出大片河灘碎石,遠處有人勉強洗衣。橋的另一邊,河上樹芽初發(fā),新綠倒映進水波,也青鮮逼人。如同這一路所見給人的綜合印象,即美麗與丑陋、生機與衰敗并存。

倘若不知道從前這座橋下是多么熱鬧與干凈的所在,那么現(xiàn)在我大概不會有如此深的失落。我們念初中時,每天早晨走十幾里路去上學,走到新義大橋,天色才大亮。那時橋下水跳邊,已聚滿他們村子的人,洗衣的洗衣,挑水的挑水,洗臉的洗臉,人聲喧嘩,水霧彌漫,給那時我們少年的心靈上,留下十分熱鬧的印象。這里的河水很滿,即使盛夏也不枯竭,天熱的傍晚,我們放學走到這里,總要下到河邊,兩手捧水沃面,獲得一點短暫的清涼,再繼續(xù)往家走。河水清潔,趴在橋欄桿上往下看,可以望見巨大的橢圓形橋墩旁隨流水擺動的叢叢暗綠水草。如今這些都不復存在,河水枯竭近盡,昔年水面覆蓋的地方,碎石縫間長出毛茸茸草毯,間或一蓬一蓬正爆出新芽的柳樹。

橋前路邊空地上,種著許多小塊油菜,此時也正開著花。田畈里偶爾也有一小塊油菜花田,花田邊忽然一片圓形高地,是人家的菜園或墳地,高地上從前的松樹如今長大,就這樣,陽光下濃郁的松樹與金黃的油菜花相映襯,顯出有如油畫般的色彩。旁邊田里,有人坐在自家的小拖拉機上犁田。是從前犁田的大拖拉機還沒出現(xiàn)時,家里條件好些的,自己買了小拖拉機。如今雖有大拖拉機代為耕田,自己家的小拖拉機不用卻是浪費,所以還是自己犁。他的狗跑過來,站在一角田邊守著。

正走著,一輛耕田的大拖拉機從身后開來,拐進旁邊田里開始犁地。一個五六十歲的男人跟在后面,騎著電瓶車,這時候把車停在路邊,站到田埂上,負手看拖拉機犁田。果然是田主人。我問他這樣犁一塊田要多少錢,他說,犁兩遍,到能撒稻種,一畝田大約一百二三十塊錢(后來問了三姐,說是小平子給我們家打田價格優(yōu)惠)。過了一會兒,他認出我和三姐,問:“你們是牧羊村的吧?是小花(媽媽的名字)家的?”我們連忙點頭稱是。聊了一會兒,他又說起自己平常在新世紀大酒店做事,搞清潔服務,平常上班,星期天回來種田,一個月歇四天。這新世紀大酒店是我們縣城有名的酒店,本地人結婚多在此地辦酒住宿,價錢是很貴的。

又看了一會兒,和田主人告別,繼續(xù)往前走。塘埂邊一塊菜地里,一個人正在用鋤頭挖地。三姐用手肘拐拐我,指給我看那是我們小學時候同校一個學生的爸爸,眼睛看不見的。我大吃一驚,仔細看過去,才發(fā)現(xiàn)油菜花叢中的那一小塊菜地里的人,果然鋤頭是一點一點探著向前挖的。

我說:“這多危險啊,旁邊就是滿滿的水塘,要是掉下去怎么辦?”

三姐說:“那有什么辦法呢,在農村不就這樣嗎?這條路他大概摸得熟了。你看到他屁股后面褲子里插的那把芒鐮刀了嗎?那是他怕自己看不見踩到刀上面去了,就把它插到屁股后面。他就這樣摸著做事,能做一些是一些。”

已覺得很累時,終于到了村口。只見大舅家也在犁田,他女婿從峨嶺另一個村子過來幫他犁田,此刻正坐在小拖拉機上犁第一遍。因為太重了,他坐在座椅上,把機子頭壓得高高地翹了起來。大舅正拿著鋤頭,在不遠處修田埂。

到家時爸爸不在家,大門開著。門口靠墻的地方,堆起了兩層空心水泥磚,圍成一個長方形池子,底下鋪一層裝化肥、稻種的蛇皮袋,蛇皮袋上,四面再罩一大塊厚塑料膜,高處搭到水泥磚外,上面用長竹篙壓著,里面泡了稻種。

三姐說:“咦,今天爸爸泡稻種啊?!?/p>

前兩天在家的時候,我們便聽見爸爸給農基站的小黃打電話,跟他打聽泡稻種的日期。估摸著稻種芽發(fā)好后撒下去那兩天的天氣,倒推出哪一天泡稻種合適。刮風下雨天不適合,雨大,田里水多,風會把稻種刮得全部堆到一起,須是晴天才好。小黃叫爸爸二十八號泡,說二十七號陰天。然而今天是大晴天,因此早上爸爸就搬了些水泥磚,搭了池子,把稻種泡下去了。

過了一會兒,爸爸從田里回來了。三姐忙著做飯,我?guī)殞?。中午的菜是西葫蘆炒肉、大蒜葉子炒牛肉、炒青菜薹。吃飯時我忽然想起來,問爸爸這兩天一個人在家是不是就炒一個青菜薹吃。

爸爸說:“我一個人在家,還不就炒個青菜薹吃吃就行了嗎?你們前兩天吃剩下的筍子燒肉我給吃了?!?/p>

我又問他外面泡的稻種有多少斤,他說一共二百七十斤,四塊錢一斤買回來的。稻種是“中早35”,后來我在堂屋撿到一只拆開的稻種袋子,背面寫著:

“該品種屬燦型常規(guī)水稻,在長江中下游作雙季早稻種植,全生育期平均110.6天,比對照浙733長0.6天。株型適中,莖稈粗壯,長勢繁茂,葉片挺直,葉色濃綠,熟期轉色好,每畝有效穗數(shù)20.1萬穗,株高91.9厘米,穗長18.1厘米,每穗總粒數(shù)118.7粒,結實率83.5%,千粒重27.3克?!?/p>

仿佛給人很安心的樣子,假如不想到需要農藥化肥的辛勞,需要從春到夏的風調雨順。

午后寶寶睡著,我在房間里聽見外面細小的玻璃瓶頸被拔斷的聲音,如同小時候生病去醫(yī)生家打針,醫(yī)生用小小砂輪把裝著藥水的小玻璃瓶頸切割一圈,再用手把瓶頸掰斷時那種嘣一下微微有些發(fā)悶而截決的聲音一樣。走出來看,原來是爸爸坐在階檐上,在泡的稻種旁邊,用一把小鑷子開泡稻種的藥。太陽太大,曬得人睜不開眼,爸爸戴著草帽,低頭一瓶一瓶開著,把開好的藥倒進旁邊一桶水里。一種乳油狀的液體,一倒進水里,就鼓出白色的細泡來。一共兩小盒,里面一小支一小支整整齊齊排著。

我說:“現(xiàn)在泡稻種還要用藥嗎?”

爸爸說:“嗯,消毒殺菌的,防治惡苗病?!?/p>

“什么是惡苗???”

“就是稻明朝二回發(fā)芽以后栽到田里發(fā)黃發(fā)枯?!?/p>

“稻種要泡幾天?”

“頭帶尾三天,四十八小時。泡好以后再撈出來催芽。”

田畈里不停傳來耕田的小拖拉機的聲音,讓人幾乎聽不清他說話。我不再追問,撿起一只空著的藥盒來看,上面寫著“咪鮮胺”。我翻過來接著看,說:“‘每支兌水四至八公斤’,你擗了這么多支,才這么一桶水,濃度太高了吧?”

爸爸抬起頭,茫然道:“啊?——兌錯著啊?”

我們一起數(shù)他已經擗了多少支,“一、二、三、四、五……一盒十支,你擗了十八支了……該多少水?至少六十公斤?”我用稀爛的數(shù)學狼狽算著。

這時候爸爸回過神來,呶呶嘴說:“六十公斤???我那個池子里挑了四擔水?!闭f完把剩下最后兩支藥也兌進水里。過了一會兒,我再去看,藥不知什么時候已倒進泡著稻種的水池,水上一層白色的浮沫。而爸爸又已經扛著鋤頭走上田埂,很快走到壩埂那邊,小到看不清了。

三、撒稻

三月三十一日,晴,陽光熱烈。

到家的時候,已接近中午了。

為了省錢,我們先坐公交車到峨嶺街上,再叫家旁邊村子里開學生接送車的來接。臨近清明,街上小店門口已掛起白色掛錢,薄軟紙條用剪刀絞成連錢形狀,中間挖一個洞,抖散使之蓬松,頂頭與當中束一片紅紙片,是本地最便宜、最通行的紙錢。旁邊高條凳上,擺黃裱紙、成串鞭炮與方形十六響,也有紅紅白白菊花模樣的假花花籃。太陽頗辣,我們躲在廣玉蘭樹下,等了好一會兒,車子才來。三姐說:“我平常家去都是九十點鐘就到家了,爸爸肯定在家要罵了,到現(xiàn)在還不家來!”

一到家,三姐就急急忙忙開始洗碗燒鍋做飯。灶屋地上一大片,整齊地蓋著微潮的蛇皮袋,底下捂著什么東西,掀開一點來看,果然是泡過之后發(fā)芽的稻種。這時候稻種芽差不多已都發(fā)好,白而脆嫩,在稻種的一端,孕育一個細小彎鉤。

怕小孩子知道會抓來亂撒,我重又把蛇皮袋蓋上。走到門口田埂上,才發(fā)現(xiàn)大舅正開著他的小拖拉機在我家田里耘田。原來昨日大拖拉機已來打了第二遍田,爸爸嫌不夠細膩,不能直接撒稻種,因此讓大舅來幫忙再耘一遍。

此刻大舅在田的另一端,半坐在小拖拉機上,沿著田埂方向一行一行來回突突突開著。拖拉機兩輪的鐵齒將田泥重新翻起一遍,機子后面綁一根大圓木,將翻起的泥再刮軋平整。這有點像從前耕田的“耖”和“朗”手續(xù)的結合,即是先用細齒的鐵耖把田泥耖得更細,再用寬齒的竹耙把田泥梳平。那竹耙齒上是一根長而大的毛竹竿,這拖拉機后面綁的圓木作用與之略同。大舅把一只腳往后伸,半踏在圓木上,好讓它有一點壓力,不被翻出的田泥拱起來。

不過幾天時間,對面塘埂上楊柳的綠意便更密更深,倒影映進這邊的田水上。塘埂上所有的青菜薹都開出高高的黃花,遠望如同油菜。家里唯一一只剩下的養(yǎng)了一年多的大白鵝(生了許多潔白的大鵝蛋),在田這端走來走去,留下一串串蹼印。

沒過多久,大舅已耘到田這端。田角處翻出來的泥堆得老高,拖拉機開不過去,有好幾次他不得不從拖拉機上下來,艱難地扶著龍頭讓機子轉過彎去,一面跟爸爸抱怨:“你這什么爛田!”爸爸拿一把木制刀耙在田埂邊勻泥,這時并不辯駁,只是說:“那大機子打的田挖得太深了?!?/p>

等大舅耘完這塊田,三姐已初初做好午飯,喊我們回去吃飯。爸爸痛風的藥還沒吃完,這一向難得地控制了自己沒有喝酒,也沒有特別的菜,中午就大舅一個人喝了一杯。飯后接著耘田,爸爸到三壩子對面的田里不知去忙什么,我和三姐去大壩子上,到外婆家看一看。剛走出不遠,就聽見村子里一個人喊我們,問:“你爸爸到哪兒去啦?喊他晚上到我家來吃飯。”

三姐說:“我爸爸在田里!他晚上恐怕去不了,我大舅今朝在我家犁田,晚上要在我家吃飯?!?/p>

太陽曬得人睜不開眼,大路上,不知誰家的大耕田機在遠處篤篤開過。田畈里大半田已耕過了,遠處有人修理田埂。田埂邊人家冬天點下的蠶豆已開花,紫白蝴蝶般的花瓣上,兩顆黑色大斑,望去如神秘的眼睛。到了外婆家,意外地發(fā)現(xiàn)幾個阿姨都在。好幾桶焯過水切了片泡在涼水里的竹筍放在場基上,二阿姨、五阿姨、小阿姨,紛紛忙碌著煮筍、切筍、曬筍。一問才知道,原來她們上午去了附近林場挖筍子,挖了十幾袋毛竹筍回來。

在我們小時候,林場是一塊生機勃勃的大茶園,為溫州人所承包。春天大人小孩都去林場摘茶,摘完衡量稱重,得一點摘茶錢。小孩子摘得少而慢,稱給林場,得不了一兩毛錢,且是記賬,并不給現(xiàn)錢,因此只是放學后偶爾幾個一起去摘一回,摘完偷偷塞進懷里,派一個人抱著書包,假裝偷茶葉光明正大跑,引得看茶人追逐怒吼,其他人則躲進旁邊杉木林里,從小路狂奔走脫。到家交爸爸媽媽夜里炒干,作夏天泡飲的茶葉。如今這些年過去,林場早已荒廢,茶行被漫生的毛竹遮蔽,漸無生機,毛竹又沒有主人,所以遠近的人都去那里挖筍。冬天挖冬筍,春天挖春筍。阿姨說她們去的時候,那里已被挖過好幾遍。她們騎摩托車,帶著鋤頭、蛇皮袋和菜刀,挖了筍子便就地把大殼剝掉,以免占地方,就是這樣,還是挖了十多袋。

阿姨們把筍切成兩半,在灶上大鍋里開水煮過,再切成片,切好的筍片就直接攤在門口階檐和水泥地上,先曬一曬,等到回自己家的時候,再收起來帶走。五阿姨拎一籃剛從鍋里撈出來滾燙的筍,到門口大壩子里浸一浸,好讓它快些涼。我跟在她后面,看她蹲在塘邊水泥搭步上,把籃子放在塘水里浸著,隨口問幾句剛聽來的她兒媳婦這幾天就要生了之類的閑話。水塘對面,我的小學同學黃大火家的菜園里,青菜和蘿卜花黃黃白白開著。稍遠處竹林陰翳,倒映在塘水中,使其也成豆綠。一兩只變鴨(閹鴨)蹲在竹林底下,蓬蘽的白花點綴地面,隨處可見。新年的筍尚未拔高,竹林還是舊有的暗綠,竹林邊緣,一些大樹新發(fā)出葉芽,午后陽光照射下,閃耀如綠玉。零星的人在壩下做事,一輛小拖拉機停在犁了一遍的田里,正是這時節(jié)常見的情景。三家爹爹從田畈里扛著鋤頭走上來,看見我拿著相機,趕忙用手把臉擋起來:

“不要拍!丑得怕死鬼人的,有什么好拍的!”

我笑著把相機放下來。三家爹爹是外公的三弟,我們叫外公“家爹爹”。又說了幾句話,看看太陽光已轉黃,三姐急著回去燒晚飯,便又帶著小孩子們一起回家。

走到二壩子與三壩子相連的小水泥橋上,遠遠看見爸爸在三壩子另一面的田里忙著。我們走之前想叫爸爸去吃晚飯的人也終于找到了他,抱著他留守在村子里的孫兒,和他家的小狗一起走到田埂邊,站在菜花與蘿卜花開放的一小塊菜地邊,和爸爸說話。

我隔著一片水,聽見他說:“晚上到我家吃飯哎,我老表來了,去喝酒。”

爸爸一邊繼續(xù)鋤田埂,一邊說:“我不去!我不能喝酒,痛風發(fā)著?!?/p>

“痛風發(fā)著喝喝酒就好了!”

“我不能喝,在吃藥?!?/p>

我忍不住也隔著水塘高聲道:“我爸不能喝酒,他在吃藥,喝酒有危險!”

“不喝酒喝飲料可行?”

“那有什么搞頭哦!不去?!?/p>

那人只好放棄,抱著孫子走了。他的小狗跟在后面,也邊嗅邊走了。

到家后沒一會兒,爸爸也回到了家。大舅已耘完田,不肯在我家吃晚飯,回大壩子上自己家了。天色將晚,爸爸猶豫了一會兒,最后還是決定要在太陽落山前把三壩子對面那塊一畝一的稻種立刻撒下去。稻種已經發(fā)好芽,不能多等,明天他要把所有稻種都撒下去,恐怕撒不完,今天能撒一點是一點。

裝稻種前,先要算一畝田要撒幾斤稻?!叭偃?,除以十五,每畝是多少?”

我趕緊拿出手機來給他算:“二十二——怎么變成三百三十斤了,泡稻種的時候不是講二百七十斤嗎?”

“稻種哪不吸水?我泡好了撈起來發(fā)芽的時候又稱了一遍?!?/p>

說著他用一只白色塑料畚箕鏟了一畚箕稻種,裝進蛇皮袋里,拿一把從別人家借來的很大的星秤,稱了二十二三斤稻,準備背到田畈里去。又去雜物屋找來一小捆秧繩,一根細細的苦竹,用芒鐮刀砍出一截削尖的小竹簽,系到秧繩一端。這小竹簽是插秧繩用的。

我說:“爸爸我跟你一起去,我去給你牽秧繩子!”

他說:“我不要你牽,我一個人能搞嘛?!辈贿^還是把畚箕和秧繩留給我,自己背著稻種從后門出去了。

我跟在他后面,一出后門,就看見后面周春有家門口幾個幫忙修屋的在那里歇氣。周春有是周春發(fā)的弟弟,平常在鄉(xiāng)里跑運輸,是如今村子里少有的兄弟兩家壯勞力還都在家的人。他家樓房和我家的差不多在同一年建起,至今也已將近二十年。他們的房子卻一直沒有粉刷,樓上因為沒有人住,連窗戶也沒有裝。這些年漸漸破敗下去,前些天我回來時看見,還以為等他母親過世,這房子勢必也就扔下不要了。沒想到幾天過后,竟然就找人重新裝修起來。聽人說才知道原來是周春有準備搞投資,缺錢,要把縣城的房子賣了,搬回村里來住。這在村子里究竟也是新鮮的事,到今天,平頂上加蓋的裝飾著二龍戲珠圖樣的紫紅琉璃瓦頂已經差不多裝好了。

他們看見爸爸,紛紛嚷道:“你怎么今朝就撒稻種了!你不是下午才搞好的田嗎!”

爸爸說:“我稻種芽發(fā)好了不撒嘛!”

我問:“今天做的田不能撒稻種嗎?為什么?”

他們說:“才做好的田,田里土是融的,還沒沉下來,稻種撒下去看不見,容易疏密不均勻。再講稻種也容易落到土眼里面去,不在土上面?!?/p>

他們說著,湊過來看看稻種,抓一把在手上攤開,嘖嘖稱贊說:“這芽發(fā)得不錯?!庇謶蛑o道:“老摸哎,你別撒了,你等下跟我們喝酒去!我明朝幫你拂,你那稻種,你拂半天,我一個小時就拂光了!”

“老摸”者,爸爸的外號,意味做事做得慢,摸魚般摸來摸去。爸爸不理會他們,徑直走了。我跟在后面,不免有點憂心忡忡地問:“爸爸你田剛剛才做好,現(xiàn)在撒稻種不要緊嗎?要不等到明朝再撒?”

爸爸說:“那塊田昨個就做好了。”

“那他們講你撒稻種撒得慢?他們做事快些?”

“你聽他們講!他們撒稻種隨便亂撒,稻種全部堆到一起也不管,做出來的事情不能望?!?/p>

“哦哦!”

他走得很快,一小會兒就把我拋在后面一大截。我穿著布拖鞋,很努力地追趕著,才不致被甩得更遠。走到四壩子與三壩子交界的塘埂上,才發(fā)現(xiàn)去年四壩子的塘埂也重修過了,塘泥清了一遍,原本長滿青草的塘埂,現(xiàn)在拓寬了一些,上面鋪滿碎石子,每隔一兩米,就種了一棵矮矮的紅葉石楠。和前幾年村子外修的水泥路旁種的女貞樹一樣,這些都是不屬于鄉(xiāng)下的樹,因此現(xiàn)在出現(xiàn)在光禿禿的石子塘埂上的這些紅葉石楠,并沒有顯得美麗,只是使人感覺突兀罷了。

“幸虧現(xiàn)在村子里已經沒有牛了,”我暗自想,“假如有牛,塘埂上鋪上石子,種上樹,連牛也放不起來了?!?/p>

轉過這一小截塘埂,就到了爸爸要撒稻種的田邊。長長的三壩子對邊的一畝一,這塊田我從小熟悉,是一塊很規(guī)則的長方形,小時候每年夏天雙搶和秋天秋收,都要在這里和附近一塊二畝五田里割稻、打稻,我們總要在一天把這么多田的稻割完或打完,從天蒙蒙亮下田,到黑得幾乎看不見結束,才能勉強把這么多事做完,因此總是很累。有一年秋天,打一畝一的早上,時節(jié)已經很晚,割下的稻鋪上下了厚厚一層霜,我在一把稻鋪底下發(fā)現(xiàn)一條還沒有找到冬眠的洞的土蛇,似乎被凍僵了,還沒清醒過來,藏身之處被發(fā)現(xiàn),也不知道動。我嚇得大叫一聲,把稻鋪子扔到地上,再不敢去碰,那附近一小塊稻鋪子,就一直放在那里,直到最后田里剩下的稻都打完了,才由爸爸去抱了過來。蛇已不知什么時候跑到哪里去了,那一年的打稻,也因此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

此刻的一畝一,秧田已經做好,隔著一條田埂,二畝五的田也做好了,望眼很大一片田里,薄薄的田水澄定,露出下面灰黃的田泥??克吝@邊田埂上,爸爸種了一行豌豆,這時節(jié)尚未開花,只一尺來高。爸爸把蛇皮袋放到田埂上,拿出秧繩,隔著長邊的田埂大約兩米寬的距離,把竹簽深深插進短邊的田埂沿里,然后便拿著秧繩板往田那頭走,一邊走一邊放線。

我說:“爸爸我?guī)湍銧垦砝K子!”

爸爸說:“我不要你搞,我不是講我一個人能行的嗎?”

我只好仍站在田埂頭看著,問:“為什么現(xiàn)在都直接撒稻種了,還要拉秧繩子呢?”

以前種水稻,要先單獨做秧田,秧田里的秧長到尺來深,才拔起來,捆成秧把子,撒到田里,靠人一棵一棵栽下去。收的時候也是用鐮刀一棵一棵割下來,均勻堆成稻鋪子來打,因此栽秧時要拉秧繩(尤其是第一行),以防秧栽歪了,不好看,耘草的時候不好用耘草器推,割的時候也會不好割。

爸爸說:“這樣我拂肥料、打農藥的時候有地方走,收割機收稻也好收些?!?/p>

等把兩頭秧繩拉好,爸爸就把蛇皮袋里的稻種倒出一畚箕,一手端著畚箕,一手捉一小把稻種,下田,輕輕撒起稻種來。虛著手,一把稻種撒四五次,左邊,前面,右邊,都要撒一點、再撒一點。手上的撒完了,就再抓一把,這樣慢慢往前走去。

我跟在旁邊,看他撒一會兒,又發(fā)一會兒呆。夕光已很黃了,稻種撒落在田水中,發(fā)出輕輕的參差“颯——颯——”的聲響。四圍很靜,只幾只不知什么鷗鳥,在水塘上天空中細聲飛著。遠處高架橋上,一輛白色高鐵轟隆隆轉瞬即過,此外就幾乎沒有聲音。塘埂邊菜花與蘿卜花開著,連個人影也沒有,實在是有些寂寞的光景。小的時候,種田的這個時節(jié),無論是做秧田,還是撒稻種,都是非常熱鬧的。

不多會兒爸爸已撒完一行,彎下身把秧繩拔起來往前移。我見了趕緊又說:“我去幫你插那一頭!”以為他肯定又要拒絕的,誰料他就說:“那你去吧?!?/p>

我趕緊往田埂那頭走。拖鞋在高低不平的田埂上很難走快,幾個月前扭傷尚未完全恢復的左腳腳踝也隱隱有些作痛,我卻害怕走得稍微慢一點,爸爸就不讓我過去了。等終于半走半跑到田埂那頭,還好,爸爸還是一直牽著繩子在那兒等我。

把竹簽拔出來,尼龍繩子比想象中要重一些,中間微微沉墜下去。我緊緊地拉著竹簽,走到和爸爸大概相對的位置,問:“插這兒行嗎?”

“再往前面走一點點?!?/p>

“這塊?”

“嗯?!?/p>

我蹲下來,兩手用力把竹簽插進土里,直到感覺已經很穩(wěn)當了,不會輕易被那頭的繩子扯出來。剛剛插好,未及起身,腳下忽然一只小土蛙受了驚嚇,從田埂撲一下跳進田里,涌起一小股渾濁的泥水。

撒到第三行,一塊田就快撒完了。爸爸看看天色,說:“啊呀,早曉得先撒二畝五好了,把二畝五撒完天恐怕剛好擦黑?,F(xiàn)在家去再拿稻種又來不及了?!?/p>

“你明朝再撒好了?!?/p>

“怕明朝忙不完。明朝一大早我就要起來到田里撒,恐怕要撒到天漆黑,看還能撒得完。主要是家去稱稻種、背稻種花時間,一個人稱稻種麻煩。撒起來也快當?shù)煤??!?/p>

“稻種太重了不好稱吧?!?/p>

“年輕的時候我一天撒二三十畝也行,現(xiàn)在一天十五畝也撒不動了。人老了,現(xiàn)在撒一小下子腰和背就疼得受不了。”

我默默不語。遠處三姐帶著兩個小孩,一同到田埂上找我們來了。等爸爸把畚箕里最后一點稻撒進田里,我們一起回去,三姐拿著畚箕和秧繩,爸爸抱起小寶,把他放在肩上乘著?;氐郊遥职窒认丛?,而后拿一條煙到大壩子上大舅家去。因為大舅不肯在我家吃晚飯,這條煙便是對他白天幫忙耘田的謝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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