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朵
那位系著繃帶、贏了不少錢的女士
尚未經歷生育之苦。
她無疑是重復出現(xiàn)在每個下午的牌友中
令空氣變得多情的源頭;
她身上穿戴的織品、飾品
與她勻稱的身體融合在一起,
充分展示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時刻。
但無人了解她真正的憂慮,
以及她排憂的渠道;
她似乎并不愛惜這種在外人看來
最巔峰的時刻——長久地把本錢押在賭桌上,
已使她變得憔悴不堪、焦躁不安。
有時,不顧及她的美貌所應允的分寸
頻繁說出幾句臟話。
她留給他人的美德越來越少,
只剩下不饒人的唇齒。
她的妹妹偶爾來接替她,
但賭客們很難從她的嘴里了解到
哪一個野蠻的男人打傷了她姐姐。
同時,人人都惋惜:她妹妹嫁對了人,
而她通過婚娶來改變命運,已不可能。
他穿過這條街時想寫一首詩,
穿過買賣春聯(lián)的人群,
也想寫一首詩;
幾乎快要成了,鷓鴣卻在樹冠
拋頭露面,連叫聲也過于凌厲。
它們從一棵樟樹飛至另一棵樟樹,
那速度讓他沮喪。
草堆中一只灰喜鵲瞥見孤獨的赤子。
一致的驚恐……進退之間碧空萬里。
他發(fā)現(xiàn)了種種新的樂趣,
抵消詩十幾年來深入人心的誘惑。
他數(shù)數(shù)日子——已經快一周,不伺候詩神,
他的精力在其他地方消耗。
有意麻痹自己,對事物的變化不置一詞,
觀察著脫掉詩學長袍后
還能找到怎樣的服飾。
然而,在一個偶然的場合上,
幾個妙齡女孩為元旦朗誦準備的一首詩
再次撞擊了他的心靈;
這首被排練的詩太古老、缺乏語言之美,
可是這群少女不能分辨優(yōu)劣,
也沒有人為她們純潔的褶裙搭配得體的詩,
他骨子里那股熱忱又被激發(fā)出來:
哦,這是我的責任——他當時的第一感覺就是這樣,
緊接著他要回到熟悉的地方摧毀阻擋詩神的各種人為屏障。
那個昨天、前天也來過,
但今天多系了一條淡紅色圍巾的美麗女孩
正在吃她重復的早餐。
每一刻、每個動作,都因青春的咀嚼而熠熠生輝。
能從人群所構成的空間中一眼就認出她,
能從人來人往所預示的易朽時間中
發(fā)現(xiàn)她屬于寒冬的恩賜。
但她既不是在場任何人的禮物,
也不被她自己了解到她此刻的美貌
是衡量現(xiàn)實世界俊丑的唯一標準。
誰也不能親近她的芳心,
即使寒冬也還要等她的心愿變得平庸。
那個在小商店貨架邊輕輕哭泣的女孩
正值青春年華,她不該有解不開的心結。
好好地宣泄吧,沒人看見你,
我愛莫能助——邁不出那溫情的一步,
不能拍打你的發(fā)海。但我會把從同一貨架買下的小東西
當成有生命也有感情的食物,
在你永生不會發(fā)現(xiàn)的時間里咀嚼它。
她的舞姿有明確的特征、淵源,
雷霆、江海的風格清晰可見,
令初次觀看者暗暗叫絕。
但我知道她的師承,也能辨別她與
早年另一位舞者在藝術造詣上的差別。
待會兒,我可以與她交談,驗證我的判斷。
她嫻熟的演繹精妙絕倫,
千錘百煉之后應有的精準也已具備,
甚至她加入了新成分——融入了自身的特長,
使之略顯憂郁。但新觀眾難以留意到這些細節(jié)。
她未意識到她應盡量避免
這樣的嘗試,保留原貌即可。
同時,她也不理解我這樣一個未亡人
通過她的演出重溫的那段舊光陰,
那時,表演這一支舞蹈的女子
內心安寧,激情四射,無拘無束,處于
一種亢奮的、創(chuàng)造最高標準的藝術氛圍中。
這棵仍在散發(fā)香氣的桂樹
從不為我所有——不知誰
把它扔在我的住所兩公里
以外。如一個智者的大腦,
如智者撐開的大傘。近在
咫尺難察覺它吐露芬芳的
頻率與速度。路人在平分
它的福利。每天下午接走
兒子的幼兒園門口,二十
分鐘的等候中,一棵桂樹
近乎詩神,試圖跟我一樣
把對方選中,并完全擁有。
我正在桌臺上埋頭苦干。
兒子躡手躡腳到身旁——我警惕
五歲的頑童搗亂:他總是快速出手
強按一個鍵,讓電腦重啟——
溫暖地說:爸爸,你在寫詩呀?
我說是的、是的。這是很多天以來
有一個人這么近跟我說起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