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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東坡居儋時期的養(yǎng)生理論與實踐

2020-11-17 13:49李景新
中國蘇軾研究 2020年0期
關鍵詞:蘇東坡

◇李景新

一、蘇東坡居儋時期對養(yǎng)生的哲學思考

蘇東坡的養(yǎng)生理念是儒釋道理論與陶淵明人生哲學的融合,不過其養(yǎng)生理論的主要來源是道家。蘇東坡少年時曾在眉山天慶觀跟隨道士張易簡讀書三年,這為他一生對道教的興趣奠定了基礎。他平生喜歡探討?zhàn)B生問題,而在物質(zhì)生活極為艱難的儋州,他的養(yǎng)生理論得到了更進一步的成熟與發(fā)展。

(一)形、影、神的對話

紹圣五年(1098)春夏之間,新黨對元祐黨人的迫害有增無減,居于儋州的蘇東坡心理上的憂懼揮之不去。在這段時間,蘇東坡用三首和陶詩(《和陶形贈影》《和陶影答形》《和陶神釋》),對人的肉體和精神做了一次深沉地哲學思考。[1]2306—2307在第一首中,他寫到“形”的悲哀:“夢時我方寂,偃然無所思。胡為有哀樂,輒復隨漣洏?!钡诙讓懹暗囊娊?,它認為“形”的局限在于其實在性,它告訴“形”:“君如火上煙,火盡君乃別?!倍白约旱膬?yōu)越性在于“無心”,它不須擔憂什么,它說:“我如鏡中像,鏡壞我不滅。雖云附陰晴,了不受寒熱。無心但因物,萬變豈有竭?!比缓蟆吧瘛闭f話了:

二子本無我,其初因物著。豈惟老變衰,念念不如故。知君非金石,安得長托附。莫從老君言,亦莫用佛語。仙山與佛國,終恐無是處。甚欲隨陶翁,移家酒中住。醉醒要有盡,未易逃諸數(shù)。平生逐兒戲,處處余作具。所至人聚觀,指目生毀譽。如今一弄火,好惡都焚去。既無負載勞,又無寇攘懼。仲尼晚乃覺,天下何思慮。

有形即有慮。既然把精神與形體分開來看,自然也就沒有了形體之累。無形體之累,即可拋開肉體所面臨的一切,而求得精神的解脫。如何達到精神的解脫?佛、道固然是很誘人的途徑,但那是虛幻的,是將來,而非現(xiàn)世。在現(xiàn)世中拋開形體之累而在精神中達到解脫,這正是蘇東坡所看到的陶淵明的境界。

(二)白乳泉的哲思

桄榔庵緊鄰天慶觀。城南百井皆咸,唯獨天慶觀有一泉,甘涼涌發(fā),如醴如乳,蘇東坡給它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乳泉”。有乳泉為鄰,也成為蘇東坡的一種安慰。

元符元年(1098)六月的一天夜晚,蘇東坡披衣而起,挈瓶而東,落月相隨,獨自一人來到天慶觀。他將瓶放入泉內(nèi),輕輕提起,水滴入泉,如佩玉落入谷底,鏘然入耳,蘇東坡的口中已經(jīng)涌出了津液。他貪婪地喝了三大口,甘透肺腑,直如飛仙。然后挈瓶而歸,乘興寫了一篇《天慶觀乳泉賦》,對水之理進行了深刻地思考。

他從陰陽五行談起,得出結(jié)論:“死者咸而生者甘,甘者能往能來,而咸者一出而不復返,此陰陽之理也?!边@個理是從對人體的推求中獲得的。他認為凡人之體液有十種:汗、涕、洟、血、溲、淚、矢、涎、沫及華池之真液。前九種皆咸,排出而不能返,是即咸者死。唯華池之真液,“下涌于舌底,而上流于牙頰,甘而不壞,白而不濁”,所以古之仙人以此為內(nèi)丹之祖,是即甘者生。大自然中的水也是如此。水在天地之間者,下為江湖井泉,上為雨露霜雪,凡甘甜者,皆“變化往來,有逝而無竭”,滋潤萬物,使之生長。而四海之水,及出鹽之泉,皆“能殺而不能生,能槁而不能浹”[2]15。

(三)從白蟻說起

元符元年九月二十七日,蘇東坡的養(yǎng)生觀得到了一次發(fā)展。這天,秋雨不止,他坐在床上,偶爾看到帷帳間有白蟻升余,皆已腐爛。這引起了他的思考:

嶺南天氣卑濕,地氣蒸溽,而海南為甚。夏秋之交,物無不腐壞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然儋耳頗有老人,年百余歲者,往往而是,八九十者不論也。乃知壽夭無定,習而安之,則冰蠶火鼠,皆可以生。吾嘗湛然無思,寓此覺于物表,使折膠之寒,無所施其冽,流金之暑,無所措其毒,百余歲豈足道哉!彼愚老人者,初不知此特如蠶鼠生于其中,兀然受之而已。一呼之溫,一吸之涼,相續(xù)無有間斷,雖長生可也?!肚f子》曰:“天之穿之,日夜無隙,人則固塞其竇。其不然哉?!保?]2275

海南氣候潮濕,物無不腐壞者,而長壽者反而很多,這使蘇東坡想到一則離奇的傳說:“太平興國中,李守忠奉使南方。過海至瓊州界,逢一翁,自稱楊遐舉,年八十一,邀守忠詣其家。見其父叔,皆年一百二十余,又見其祖曰宋卿,年一百九十五。語次,見梁上雞窠中,有小兒出頭下視。宋卿曰:‘此九代祖也。不語不食,不知其年,朔望取下,子孫列拜而已。’”[3]故事可能夸張,但至少證實了海南自古即是長壽島的事實。蘇東坡曾有詩詠道:“雞窠養(yǎng)鶴發(fā),及與唐人游。來孫亦垂白,頗識李崖州?!保?]2264蘇東坡經(jīng)過思考,認為其中道理其實很簡單,那就是任隨自然之性,完全適應環(huán)境。無論生活在冰中的蠶,生活在火中的鼠,還是生活在海南島上的長壽者,皆是如此。這對蘇東坡有很大的啟發(fā)作用。認識到這一點,對他能夠安居儋耳,極為有利。

(四)儒釋道的匯合點

儒、釋、道在蘇東坡身上完美融合,這大概是他最為人們所推崇之處了。蘇東坡有很多談禪論道的詩文,主要圍繞人生調(diào)理的層面,以養(yǎng)生為中心。蘇東坡的高明之處,正在于他不是從道學出發(fā),而是在人生這個統(tǒng)一的標準上去運用禪和道,并與儒家思想相參照,找到三家的契合點。

蘇東坡的融通,是在同一個意義層面上抓住了儒釋道三者的匯合點。三者在他的大腦中渾融,他不強區(qū)分或不區(qū)分,完全處于自然狀態(tài)。正因如此,他很快能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中求得超脫。他可以坐在窗邊伴隨午后陽光靜靜地進入某種境界:“蒲團蟠兩膝,竹幾閣雙肘。此間道路熟,徑到無何有。”隨即便是:“神凝疑夜禪,體適劇卯酒?!保ā段绱白罚┻@是一個世間雅士用坐禪的方式進入了道家的境界。他常是“《楞嚴》在床頭,妙偈時仰讀”,卻從日常生活中悟出道家“自然”的道理:海南居所沒有浴器,他就采取干浴的辦法,同樣達到舒適的效果,“老雞臥糞土,振羽雙瞑目。倦馬輾風沙,奮鬣—噴玉。垢凈各殊性,快愜聊自沃”(《次子由浴罷》)。他也到佛寺中去,卻自比神仙,在他看來,仙道與佛禪又有什么區(qū)別?有一天早上,他拄著拐杖來到一座寺廟,不知道寺中有無和尚,他以“玉堂仙”的身份,雙掌合十,面對世尊而拜,他又用道教的理論朝著東方吞食陽光,不知不覺日已轉(zhuǎn)午,然后靜靜地坐著,聽到黃昏的鐘聲悠然回蕩。孟子曰:“求其放心而已矣?!碧K東坡卻不是為了學問,而是在靜中收其放心,從而得到心靈的慰藉:“斂收平生心,耿耿聊自溫?!保ā度胨隆罚?/p>

(五)眾妙之門

紹圣五年(1098)三月十五日,廣州道人何德順建眾妙堂,求蘇東坡寫一篇記文。蘇東坡因作《眾妙堂記》,其中一段寫道:

見張道士如平昔,汛治庭宇,若有所待者,曰:“老先生且至?!逼渫接姓b《老子》者曰:“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庇柙唬骸懊钜欢?,容有眾乎?”道士笑曰:“一已陋矣,何妙之有。若審妙也,雖眾可也。”因指灑水薙草者曰:“是各一妙也。”予復視之,則二人者手若風雨,而步中規(guī)矩,蓋渙然霧除,霍然云散。予驚嘆曰:“妙蓋至此乎!庖丁之理解,郢人之鼻斫,信矣?!倍苏哚尲级希唬骸白游炊谜婷?,庖、郢非其人也。是技與道相半,習與空相會,非無挾而徑造者也。子亦見夫蜩與雞乎?夫蜩登木而號,不知止也。夫雞俯首而啄,不知仰也。其固也如此。然至蛻與伏也,則無視無聽,無饑無渴,默化于荒忽之中,候伺于毫發(fā)之間,雖圣智不及也。是豈技與習之助乎?”二人者出。道士曰:“子少安,須老先生至而問焉?!倍苏哳櫾唬骸袄舷壬幢刂?。”子往見蜩與雞而問之,可以養(yǎng)生,可以長年。[2]361

這實在是一場精妙絕倫的養(yǎng)生答辯,用的全是莊子的筆法,而其中相接于天地的精微思致似又過于莊子之庖丁、郢人故事所含之哲學思辨。這里忽略了一切人為的“技”與“習”,完全處在自然的狀態(tài),不加任何主觀的努力,一任自然之所往。悟出這個道理,則豈止可以養(yǎng)生,亦可以長年也。

(六)“鉛汞龍虎”說

蘇東坡清閑無事,有更多的時間去思考養(yǎng)生的理論。他在黃州時就創(chuàng)造一套吞咽唾液的方法:先盤坐閉目,配合意念,調(diào)整氣息。用舌接唇齒,內(nèi)外漱煉唾液,先不下咽,再配合意念調(diào)息,漱液,反復三次,然后低頭下咽,氣送入丹田。這一套內(nèi)丹修煉法,他在惠州時從“鉛汞龍虎”的理論上進行了闡發(fā)。現(xiàn)在,他坐在儋耳破陋的寓所里,又想到了這一個問題,繼續(xù)進行精密的思考,寫成《續(xù)養(yǎng)生論》,這一篇被認為是蘇東坡最難懂的文字。[4]

蘇東坡首先認為,主宰人的生理和精神的基本力量有兩股,一股是心,一股是腎。心屬火,火性烈,烈生正,故心正。腎屬水,水性弱,弱生邪,故腎邪。如果心的主宰力量占上風,則不會產(chǎn)生淫邪之念、淫邪之行;如果腎的主宰力量占上風,則淫邪之念、淫邪之行便會產(chǎn)生。上智與下愚的區(qū)別,正在于心與腎誰做主宰的區(qū)別。

接下來他開始闡述“鉛汞龍虎”說。他說凡氣謂之鉛,凡動者謂之鉛,由肺來主管,肺為金,為白虎,所以叫鉛虎。凡水謂之汞,凡濕者謂之汞,由肝來主管,肝為木,為青龍,故曰汞龍。養(yǎng)生的關鍵在于調(diào)整龍虎與水火的關系。這種關系有兩種。

一種是順行關系。順行即龍從水中出,虎從火中出,這是死之道。因為龍出于水,則腎盛,腎盛則淫邪內(nèi)發(fā),那么體內(nèi)最好的液體便會下流或腐壞?;⑸诨?,則心火太盛,心火盛則喜、怒、哀、樂等情緒便會發(fā)泄出去。無論是水還是火,皆出而不能返,人的精力便被消耗掉。所以順行是死之道。

另一種是逆行關系。煉內(nèi)丹的方法應該調(diào)整五行的運作,使之逆行,即汞龍從火出,鉛虎從水生。蘇東坡論述得很麻煩,其核心理論實際帶有“中庸”的影子。也就是水、火皆不能讓它太盛,太盛即成順行。汞龍從火出,鉛虎從水出,都是要實現(xiàn)水、火的相互制約和配合。在“無思之思”的狀態(tài)下,由戒而定,則心火不上攻?;鹪凇吨芤住分袨椤半x”,離者麗也,必有所附麗,所附麗者,即水,水即其妃?;鸺炔簧瞎ィ貜钠溴?,水、火相合,則“壬癸之英”上流于腦,而從“玄膺”溢出,這是人體最精美的液體,內(nèi)丹就離不開它。此是汞龍自火出的結(jié)果。臍為生之根,即丹田。汞龍出于火,流于腦,溢于玄膺,則必歸于根,則火常在根中。所以“壬癸之英”得火而日堅,日壯,達于四肢,洽于肌膚,至于其極,則成金剛之體。此是鉛虎自水生的道理。龍虎既生,內(nèi)丹也就成了。

蘇東坡的吞咽唾液之法,似乎便找到了合理的理論根據(jù)。

二、蘇東坡居儋時期的養(yǎng)生實踐

(一)酒與養(yǎng)生

蘇東坡以飲酒著稱,但他有著自己獨特的飲酒觀和飲酒方式。他曾說:“吾飲酒至少,嘗以把盞為樂。往往頹然坐睡,人見其醉,而吾中了然,蓋莫能名其為醉其為醒也?!保?]1881他最喜歡把酒拿出來給別人喝。“予飲酒終日,不過五合,天下之不能飲,無在予下者。然喜人飲酒,見客舉杯徐引,則予胸中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適之味,乃過于客。閑居未嘗一日無客,客至,未嘗不置酒。天下之好飲,亦無在予上者?!本屏咳绱酥?,而常釀很多美酒藏在家中,別人覺得很奇怪,他卻說:“飲者困于酒,吾為之酣適,蓋專以自為也?!保?]2049他反對那種狂喝濫飲:“在醉常醒,孰是狂人之藥;得意忘味,始知至道之腴。又何必一石亦醉,罔間州閭;五斗解酲,不問妻妾?!保?]21但他又一日離不開酒:“予雖飲酒不多,然而日欲把盞為樂,殆不可一日無此君?!保?]2369他把酒與衣食做了一個比較:“芻豢飽我而不我覺,布帛燠我而不我娛。惟此君獨游萬物之表,蓋天下不可一日而無。”[2]21他不僅有一套理論,而且還是個品酒的行家,造酒的里手。他非常擅長將藝術化的想象力運用于品酒,從具體的美味中品味出抽象美感,也使他在品酒和造酒中思考出許多養(yǎng)生的道理。

在到達海南不久,蘇東坡即開始了造酒。他仍然用陰陽理論考慮造酒問題。他認為酒也是陰陽相生的產(chǎn)物,因此造酒的原料和酒曲必須要一陰一陽相互調(diào)和。稻和麥,從形態(tài)上看分屬陰陽。水稻出穗時,穗是直而仰的;但到成熟時,穗就曲折向下了,所以稻性屬陰。小麥則正相反,所以麥性屬陽。南方的小麥陽氣不足,北方的水稻陰氣不足。南方造酒以稻米作原料,以小麥作酒曲,陰盛陽弱,故無佳酒。在這套理論的基礎上,蘇東坡開始試驗了。他用南方的稻米作原料,又用從北方舶來的麥面作曲,釀了一甕酒。試驗成功,蘇東坡高興地說:“酒亦絕佳?!保?]2368

改元初年的年底,蘇東坡在桄榔庵美美地喝了一次奇特的美酒。有兩位外地人,一位是泉州船商許玨,有船在海南與大陸之間來往;另一位即幫助東坡筑建桄榔庵的潮州青年王介石。這兩位熱心人送給東坡先生一種特殊的酒,叫作“酒子”。南方釀酒,在發(fā)酵還未完全成熟之時,就濾出其膏液,十得其一,即酒子。等到發(fā)酵完全成熟,得酒,再把酒子放入酒中。這是一般的釀酒之法。如果酒中不放酒子,酒味將會很淡。王介石和許玨為了能讓東坡先生喝一次絕佳的醇酒,就把酒子送給了他。酒美,人情更美。蘇東坡品味著佳釀,更品味著一片真情,專門為此寫作《酒子賦》。

(二)醫(yī)藥與養(yǎng)生

儋州是個“非人所居,藥餌皆無”的地方。不僅無米無肉,一切資用都非常匱乏,醫(yī)藥也不例外。在這種條件下,蘇東坡特別留意醫(yī)藥問題。

蘇東坡特別留意醫(yī)藥,是出于三個方面的考慮。一是出于養(yǎng)生的考慮。蘇東坡除重視道家的“內(nèi)丹”之外,也注重外藥的補助。他常把藥與酒配合來調(diào)養(yǎng)身體,他說:“吾平生常服熱藥,飲酒雖不多,然未嘗一日不把盞?!彼欢螘r間不服藥而少飲酒,就日日病,“雖不為大害,然不似飲酒服熱藥時無病也?!保?]2371他有時偶爾認為長期飲酒對身體不利,但他堅信醫(yī)藥的保養(yǎng)作用。二是出于自己多病的考慮。他到海南之后,常提到自己有病之事,如給張逢的信說:“某到此,數(shù)臥疾?!保?]1766三是為當?shù)匕傩湛紤]??吹絼e人有病,他就非常痛苦,不僅在儋州如此,在任何地方皆然?!肮仕脸P钌扑?,有求者則與之?!痹腥藛査骸白訜o病而多蓄藥,……勞己以為人,何也?”他笑了笑說:“病者得藥,吾為之體輕,……蓋專以自為也?!保?]2049儋人有病,多用巫術,每每耽誤疾病。雖有其他緣故,而缺醫(yī)乏藥,則是其最重要的原因。

關于藥物,蘇東坡親友會寄來一些,但是畢竟遠水救不了近火,所以他更多是就地采集。他精通許許多多方面的知識,在醫(yī)學方面也堪稱內(nèi)行。他對于藥物,不僅知道藥效,而且能用特有的思理方式分析藥理。海南島缺醫(yī)少藥,卻擁有豐富的植物資源,蘇東坡開始留意身邊的一草一木,他采集并記錄著入藥的草木。

有一天,他忽然發(fā)現(xiàn),桄榔庵周圍草木之間長著很多的蒼耳。這種植物既可食用,又可入藥。他大喜過望,提筆記下了一篇關于蒼耳的妙論:

藥至賤而為世要用,未有若蒼耳者。他藥雖賤,或地有不產(chǎn),惟此藥不問南北、夷夏、山澤、斥鹵、泥土、沙石,但有地則產(chǎn)。其花葉根實皆可食,食之則如藥。治病無毒,生熟丸散,無適不可。愈食愈善,乃使人骨髓滿,肌如玉,長生藥也。主療風痺、癱緩、癃瘧、瘡癢,不可勝言。尤治癭金瘡。一名羊負來。《詩》謂之卷耳,《疏》謂之枲耳,俗謂之道人頭。海南無藥,惟此藥生舍下,遷客之幸也。己卯二月望日書。[2]2359

短短一百多字,蒼耳的生性、古今雅俗之名,食用和藥理價值,盡皆清清楚楚,連遷客之情也躍然紙上。有介紹,有分析,有考證,有比較,有抒情,堪稱一篇精美的知識隨筆。

蘇東坡還常常自己試驗,根據(jù)藥理和自己的癥狀,試驗成功之后記錄下來,成為一篇精致的藥理小品文,《海漆錄》就是這樣的作品,他不僅詳細記載此植物的性狀效應,而且還給它改名,后來海漆之名反比原名著名。

他不僅采藥、記藥,有時還試圖辯駁常識之誤。海南出產(chǎn)一種植物叫“益智”。醫(yī)學家認為這種植物入藥能益脾胃,而脾主智,故名益智。有一次,蘇東坡與黎子云聊天,談到益智,據(jù)黎子云說,儋耳人根據(jù)益智來判斷年歲的豐歉吉兇。其穗分三節(jié),三節(jié)全都成熟,則預示著本年大吉;三節(jié)全都不結(jié)實,則預示著本年大兇。三節(jié)全熟的情況是極少見的。這話啟發(fā)了蘇東坡,他認為“益智”并非能有益于智力,他反問說:“智豈求之于藥香乎?”此物的實際功能是“治氣止水”,之所以叫“益智”,大概是因為其能“知歲”罷了[2]2358。蘇東坡此說頗帶有文學家氣質(zhì),李時珍載入《本草綱目》時僅備一說,并評曰:“終近穿鑿?!?/p>

蘇東坡不僅多識藥物,研究藥理,而且也研究療治方法,用于實踐。元符元年(1098)十二月五日,儋耳發(fā)生了一起毆斗,一人受內(nèi)傷很重,連湯粥都不能下咽,也說不出話。蘇東坡先用家傳接骨丹療之,傷者漸能說話。又用南岳活血丹讓他服下,出少量黑血,傷者就能吃粥了,然而還是疼痛難忍,不能行動,叫號不止。蘇東坡想到了唐代醫(yī)術《兵部手集》上的藥方。他立即就地取材,在小園中找到地黃。雖然土地貧瘠,地黃根細如發(fā),然畢竟有勝于無。他按方把地黃葉一起搗碎,內(nèi)飲外敷,“取血塊升余,遂能起行”。傷者是黎先覺的親戚,蘇東坡既治好了他的傷,又對他教育一番,并“書以授之,使多植此藥,以救人命”[2]2589。

(三)美食與養(yǎng)生

蘇東坡在順境中,錦衣玉食享之泰然;落魄時,也盡可能適應現(xiàn)有條件。他在黃州時,經(jīng)濟窘迫,但當?shù)刎i肉極賤,他就利用這一條件,運思他美食家的才智,發(fā)明了一種可口的菜,人稱“東坡肉”。然而到了海南島,情形不同了。儋耳是既無肉,亦無米,又無面,連最低水平的日常飲食都難保障,這對于美食家蘇東坡來說,確實是個大問題。好在當?shù)氐陌傩諓鄞魉?,獵人時不時地送來些野味。然而東坡父子心如菩薩,常常垂涎欲滴而不忍下咽,蘇過還專寫了一篇《夜獵行》表達他的觀點。

蘇東坡疾病在身,不能吃水腥,但后來也習慣了。有一次,漁民給他們送來一筐牡蠣。蘇東坡終于發(fā)揮了一次烹飪的才能。他讓蘇過把牡蠣的肉弄出來,用些味料調(diào)成漿,與肉調(diào)拌,放入水中,加適量米酒,一起煮熟。蘇東坡美餐一頓,贊嘆說:“食之甚美,未始有也!”又取幾個大一點的,在火上烤干,放在嘴中咀嚼,津津有味。蘇東坡的幽默被這意外的美味激起來了,他煞有介事地告訴兒子,千萬別把消息傳出去,“恐北方君子聞之,爭欲為東坡所為,求謫海南,分我此美也?!保?]2592

鄰家有一女子,以做環(huán)餅為業(yè),她常把可口而好看的環(huán)餅送給東坡吃,并多次請他寫詩。一天,蘇東坡觀看女子做環(huán)餅,詩興來了,戲做一首曰:

纖手搓來玉色勻,碧油煎出嫩黃深。

夜來春睡知輕重,壓扁佳人纏臂金。[5]

蘇東坡在海南的生活總是清苦,海南無米,所產(chǎn)秔米又難食用,只靠海運過來的米遠遠不能解決問題,海南人就用六成薯米摻四成稻米煮食。薯米,即用甘薯曬干搗碎而成。然而這樣的水平也是難以保障的,如遇自然災害,或海運不通,肚子就要挨餓。所以蘇東坡常有“絕糧之憂”,甚至于有時不得不學龜息法。龜息法本來是道教徒的一種辟谷法,就是不進食物,早晨向陽而立或靜坐,吸納旭日的光線而吞咽下去。[2]2339蘇東坡這里,卻實是無可奈何,帶有悲涼的色彩。

蘇過看到老父日日食芋飲水,于心不忍。他一天“忽出新意,以山芋做玉糝羹,色香味皆奇絕”。他捧給老父,蘇東坡嘗了一口,夸獎說:“天上酥陀則不可知,人間決無此味也?!奔纯谝饕唤^:

香似龍涎仍釅白,味如牛乳更全清。

莫將南海金齏膾,輕比東坡玉糝羹。[2]2316

詩的前兩句從視覺、嗅覺和味覺上描寫這碗羮的相狀,手法上用比喻。后兩句用夸張的手法表達對此羮的贊嘆,東坡的意思是說,我蘇東坡現(xiàn)在品嘗的這碗玉糝羮,其味之美,哪里是南海金齏鲙所能輕易相比的呢?

蘇東坡的生活也是詩意化的生活。面對粗劣的食物,他會產(chǎn)生豐富的詩化聯(lián)想,從食物原料到烹飪至成品的過程,常常都被他詩化。因“水陸之味,貧不能致”,他們只能“煮蔓菁、蘆菔、苦薺而食之”。他稱饑腸為“殷詩腸之轉(zhuǎn)雷”,稱蔓菁、苦薺和蘆菔為露葉和瓊根。烹飪的過程是“爨铏锜以膏油,泫融液而流津,湯濛濛如松風,投糝豆而諧勻”,于是“凈美而甘芬”的菜羹出來了,他認為這樣的菜羹可以“助生肥于玉池,與五鼎其齊珍”[2]17。從而,他的視覺、味覺和感覺都在詩化的過程中得到了滿足。

蘇軾善于從變化的角度去看待人生際遇,這種“散點透視法”使他在困窘的時候得以超脫。貶居儋耳時期的生活水平達到了他一生的最低點,但是他絕不以此與榮華的生活做比較。他想到的是啖氈食鼠的蘇武,他說,與蘇武相比,這樣的生活已經(jīng)是夠奢靡。[6]可見,在精神生活上,他確實是個大富翁。

有時,蘇東坡也沉浸在幻想之中。一天,他兀然靜坐,閉目養(yǎng)神,桌上放著兔毫盞,爐上煮著開水。他漸漸進入到一個熱鬧的飲宴的場面。有最好的廚師掌灶,炊具整潔,桌上擺滿了一道道精美的菜肴。一會兒,幾個妙齡女孩,娉婷而上,或奏樂,或起舞,直如仙女一般。在優(yōu)美的樂舞中,人們紛紛向他敬酒。正在微醺之時,美人告退,筵席也散了。這時耳邊響起煮水的聲音,如細風之入松,非常悅耳。原來他老人家在夢幻中做了一個老饕。老饕者,貪食之人也。醒來后他創(chuàng)作了縹緲而神秘《老饕賦》。

(四)茶與養(yǎng)生

蘇東坡不僅是一位美食家,又是一位烹茶、品茶高手。在海南島極其艱苦的條件下,蘇東坡仍然沒有忘掉茶的清雅。但是,在那個孤島上,得到好茶又談何容易,所以蘇東坡就特別珍惜來之不易的佳茗。

元符元年(1098)底,趙夢得自澄邁來到儋耳。據(jù)王文誥說,趙夢得是寓居澄邁的儋耳人,被稱作海上之義士,蘇東坡經(jīng)過澄邁時,他曾熱情招待。他仰慕東坡,時來儋耳住一段時間。蘇東坡抄了不少陶淵明、阮籍及自己的舊作送給他。一天,蘇東坡寫了一個便條,命人去請趙夢得來品茶。便條是這樣寫的:

舊藏龍焙,請來共嘗。蓋飲非其人茶有語,閉門獨啜心有愧。[2]2438

原來,蘇東坡還留佳茗在家中。首先,他不會輕易示人,因為他認為必須是配飲佳茗的君子才可以分享,否則佳茗也會有意見。其次,他不會自己獨飲,因為他覺得,這樣珍貴的佳茗不與知己好友共品,心中實在慚愧。有這樣的高見,才真正堪稱善茗之人。他有時也約學生姜唐佐品茶,臨離開儋耳時還曾把一個心愛的茶杯送給了許玨。

蘇東坡在儋耳時最著名的茶事風流莫過于汲江煎茶了。月白風清之夜,東坡無眠,突然起了煎茶的意興,自攜水瓶,踏著月色而至倫江,提水而歸,自煎清茗,而留下一首最著名的茶詩,詩題為《汲江煎茶》。詩云:

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取深清。

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

茶雨已翻煎處腳,松風忽作瀉時聲。

枯腸未易禁三碗,坐聽荒城長短更。[1]2362

查注云:“楊誠齋極賞此詩,謂一篇之中,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7]1085紀昀曰:“細膩而出以脫灑,細膩易于粘滯,如此脫灑為難?!保?]1085乾隆曰:“舒促離合,若風涌云飛。”[8]1139不僅藝術上達到了極高的境界,而且在茶藝上也達到了微妙之境,正如胡仔所云:“道盡烹茶之要,且茶非活水則不能發(fā)其鮮馥,東坡深知此理矣。[9]1139

(五)養(yǎng)黃中之法

“養(yǎng)黃中”之法則需要特定的時辰。元符三年(1100)正月的一天,四土相會,遇到了養(yǎng)黃中的最佳時辰,蘇東坡在桄榔庵中終日默坐,以守黃中。兒子蘇過又取薤、姜和蜜做粥給老父親吃。薤是一種類似于韭菜的植物,據(jù)說學道之人服食之,可以通神安魄,益氣續(xù)力。蘇東坡孩子似地說:“非謫于海外,安得此慶耶!”

(六)作為日常功課的“謫居三適”

蘇東坡在海南期間的謫居三適法,吸收了佛學的心理調(diào)節(jié),道家的肉體調(diào)節(jié),儒家的日常調(diào)節(jié),堪稱儒釋道相融合而又便于知行合一的養(yǎng)生方法。所謂“三適”者,晨起理發(fā)、午窗坐睡、夜臥濯足者也。蘇東坡與一般道學家的不同之處在于,他的方法是他個人的切身體驗,并用描繪平凡生活圖景的詩句來告訴人們。紹圣四年(1097)年底,冬春之際,蘇東坡寫下《謫居三適》。

蘇東坡深解梳頭的養(yǎng)生之理,但青壯年時無法做到。他到了晚年被貶謫嶺海時,才有時間每天體驗梳頭的養(yǎng)生之理,感受梳頭的快適歡樂。

安眠海自運,浩浩朝黃宮。日出露未晞,郁郁濛霜松。老櫛從我久,齒疏含清風。一洗耳目明,習習萬竅通。少年苦嗜睡,朝謁常匆匆。爬搔未云足,已困冠巾重。何異服轅馬,沙塵滿風鬃。琱鞍響珂月,實與杻械同。解放不可期,枯柳豈易逢。誰能書此樂,獻與腰金翁。

蘇東坡覺得浩浩的海洋自然地波蕩著,人睡在島上,正好如搖籃一樣可以安眠。醒來看見日出,草葉上掛著露珠,遠遠一片蓊郁的松林,朦朧而有生氣。一陣陣清涼凈爽的微風中,蘇東坡閉塞一夜的穴竅通了,耳目明了。蘇東坡二十多歲開始做官,少年嗜睡,早上匆忙梳理頭發(fā)去上朝,哪有閑心暇時享受梳頭的愉快。古代官員需要把頭發(fā)纏起,用頭巾裹好,用簪子把頭發(fā)與帽子固定在一起,蘇東坡回憶起來,這與帶滿雕鞍和各種裝飾被駕在車轅間的馬沒什么兩樣,如同戴上枷鎖的囚犯,總是急急忙忙奔走,鬃毛滿是風塵。但是身在官場,蘇東坡常興身不由己之嘆。散開頭發(fā)慢慢梳理,慢慢享受,從容養(yǎng)生,那是不可期望的,自由只能是詩中的理想而已。而現(xiàn)在他被政敵貶謫到荒遠之地,卻讓他擁有了充分的時間來享受生活,人間真是苦樂相生。

午睡也是蘇東坡的養(yǎng)生方式之一。蘇東坡在遭受多次貶謫之后,想到的是人生的定數(shù)。他現(xiàn)已經(jīng)六十三歲,按照《易經(jīng)》,老柳飛花,老女嫁年輕人,總是不長久的。蘇東坡深研《易》理,他認為反之亦然??輻畈伙w花,經(jīng)過膏澤,便能挽回衰朽之勢?!案酀伞闭吆危筐B(yǎng)生之法也。

蒲團盤兩膝,竹幾閣雙肘。此間道路熟,徑到無何有。身心兩不見,息息安且久。睡蛇本亦無,何用鉤與手。神凝疑夜禪,體適劇卯酒。我生有定數(shù),祿盡空余壽??輻钕嘛w花,膏澤回衰朽。謂我此為覺,物至了不受。謂我今方夢,此心初不垢。非夢亦非覺,請問希夷叟。

蘇子由欣然相和。子瞻說“祿盡空余壽”,子由則是達到完全的“忘我”,連“壽想”都不剩余了。子瞻說“枯楊不飛花,膏澤回衰朽”,子由進一步說空虛無一物才是永恒,凡是有物存在,就必然枯朽。雖則如此,子由還是從夢中得到了一種靈藥,該是坐睡之時夢中所悟人生至理。

夜臥濯足又是蘇東坡養(yǎng)生的一種方式。

長安大雪年,束薪抱衾裯。云安市無井,斗水寬百憂。今我逃空谷,孤城嘯鵂鹠。得米如得珠,食菜不敢留。況有松風聲,釜鬲鳴颼颼。瓦盎深及膝,時復冷暖投。明燈一爪剪,快若鷹辭鞲。天低瘴云重,地薄海氣浮。土無重膇藥,獨以薪水瘳。誰能更包裹,冠履裝沐猴。

蘇東坡采用比照反襯的寫法,先描述生活條件的低劣情況,則更顯示出濯足的享受。臨睡濯足,本不足為奇,但在艱辛的生活境遇之中,濯足的適意之感就突顯出來了。濯足的過程亦被他詩化。他覺得這才是完全自然、返璞歸真的人生。他再不愿回到那種冠履包裹,失去自然的虛假生活了。

注 釋

[1]〔清〕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

[2]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

[3]《施注蘇詩》卷四十二。

[4]蘇東坡北歸途中曾作書張致平云:“某在海外,曾作《續(xù)養(yǎng)生論》一首?!笨梢姶宋淖饔诤D??!犊偘浮穼⒋宋南涤诮B圣五年(1098)之初。林語堂說“蘇東坡在他最難懂的散文《續(xù)養(yǎng)生論》中闡析古人‘龍從火里出’‘虎向水中生’”的道理。

[5]〔宋〕莊綽著,蕭魯陽點校:《雞肋編》,上海書店出版社1983年版。

[6]《鶴山題跋》云:“予嘗閱蘇公帖,自謂衣食之奉,視蘇子卿啖氈食鼠為大靡麗?!?/p>

[7]〔宋〕蘇軾:《蘇東坡全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年版。

[8]〔清〕愛新覺羅·弘歷編:《唐宋詩醇》,中國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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