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慶樞教授的《回聲·鏡鑒·對話——中日文化與文學》作為“當代中國比較文學經(jīng)典文庫”系列叢書之一于2020年由福建教育出版社出版。這部著作是孟先生數(shù)十載術業(yè)專攻、“厚重性體驗與深度性思考”1楊乃喬：《集結(jié)與閱讀：當代中國比較文學經(jīng)典 （總序）》，孟慶樞著：《回聲·鏡鑒·對話——中日文化與文學》，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20年，第1頁。[YANG Naiqiao,“Jijie yu yuedu:dangdai Zhongguo bijiao wenxue jingdian (zong xu)”(Aggregation and Reading:Classics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Comparative Literature[Preface]),in MENG Qingshu,Huisheng,jingjian,duihua:Zhongri wenhua yu wenxue(Echo,Mirror,Dialogue:Chinese and Japanese Culture and Literature),Fuzhou:Fujian Education Press,2020,1.]的力作。這部著作對中日文化與文學的多個理論課題——中日比較詩學的衍變、川端康成等經(jīng)典作家作品的詮釋、文學思潮與批評動態(tài)的論辯、比較文學方法論的更新等等，取象比類，觸類旁通，爭鳴解惑，銳意獨創(chuàng)，在跨學科、跨文化的探索中做出了中國學者極富創(chuàng)見的理論闡發(fā)。

《回聲·鏡鑒·對話——中日文化與文學》一書的命名，意味深長，它既是本書的線索樞紐，又蘊含了中日文化與文學交流的三個階段，同時也是方法論視野。孟先生正是通過這三個階段的相互創(chuàng)生，不斷完善以日本文學為參照系的中國比較文學話語體系的建構(gòu)。

首先，聆聽遠古“回聲”，保有“回歸意識”，立足中華元典話語，融匯不同文化的優(yōu)秀滋養(yǎng)，夯實中國比較文學話語創(chuàng)設過程中的理論根基。如果沒有這一根基，中國比較文學將失去生命力和活力。費孝通先生曾說：“文化自覺是一個艱巨的過程，只有在認識自己的文化，理解并接觸到多種文化的基礎上，才有條件在這個正在形成的多元文化的世界里確立自己的位置，然后經(jīng)過自主的適應，和其他文化一起，取長補短，共同建立一個有共同認可的基本秩序和一套多種文化都能和平共處、各抒所長、連手發(fā)展的共處原則?！?費孝通：《論文化與文化自覺》，北京：群言出版社，2007年，第190頁。[FEI Xiaotong,Lun wenhua yu wenhua zijue (On Culture and Cultural Consciousness),Beijing:Qunyan Press,2007,190.]孟先生在“和而不同”3參見孟慶樞：《中國比較文學與“和而不同”》，《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04年第1期，第32—36頁。[MENG Qingshu,Zhongguo bijiao wenxue yu “he’erbutong”(Chinese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Harmony but Not Uniformity”),Nanjing shifan daxue xuebao (Journal of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Culture 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 1 (2004):32—36.]的對話原則、“人類的回歸意識與文學”“中國文化鄉(xiāng)愁”等系列文章中對這一課題執(zhí)著追索。在論著中，他還將宏大的文化視野和微觀的文本細讀相結(jié)合，在對夏目漱石、芥川龍之介、中島敦、谷崎潤一郎、川端康成等經(jīng)典作家的考察中，對其作品中的中國素材、根深蒂固的中國趣味、潛藏的中國文化基因逐一厘清，這一解讀和探析一方面說明文化聯(lián)系的深遠性不容低估，另一方面也說明中國文化作為人類精神故鄉(xiāng)之一在世界文化進程中所起到的關鍵作用。

眾所周知，夏目漱石研究在日本是門顯學，在對夏目漱石“文”的立場的論述中，當代日本重量級的思想家、文論家柄谷行人、小森陽一、石原千秋等開拓了新的闡釋空間。如柄谷行人認為：“他（漱石—引者）所說的‘自我本位’，是不屬于任何之處的，換言之，是拒絕任何身份的身份。”“漱石所說的‘漢文學’也不是中國所說的漢文學。即使他能用優(yōu)美的漢語寫出漢詩，但漱石是用日語寫的，可以說漱石不是朗誦漢詩，而是寫漢詩?！?(日)柄谷行人：《漱石論集成》，東京：第三文明社，1992年，192頁。[Karatani Kojin,On the Integration of Soseki’s Theory（Tokyo:Daisanbunmei-sha INC.,1992),192.]孟先生對此提出商榷，認為雖然把漱石說的“漢文學”不等同于中華的“漢文學”有其道理，但漱石的立論已道出了問題意識核心——以“文”沖破狹隘的民族身份，而具體的“文”的立場首先是中國文化精神，在夏目漱石的心靈深處，由漢學打造的底蘊已成為他的精神支柱，或者說必然成為他構(gòu)建新的文學理論的“裝置”。故而這里的“文”是中華文化元典的術語，對于極富中國文化教養(yǎng)的夏目漱石來說，超越西方文化（19世紀）構(gòu)建的“文學”（literature），回歸原點去思考是相當深刻又合理的選擇。孟先生如此辨析不但強化了中國文化基因，從日本“他者”那里發(fā)現(xiàn)“自我”，而且這種在現(xiàn)代性中發(fā)掘傳統(tǒng)資源的論述對于當前多元文化的共生極具啟示意義。森鷗外是日本近代與夏目漱石齊名的另一位大家，在對森鷗外名篇《雁》的評述中，孟先生揭示出鷗外小說中的“前近代性”深受中國古典小說如《水滸傳》《金瓶梅》等作品影響，考證出鷗外小說中岡田投石射死大雁的情節(jié)與《水滸傳》第一百一十回燕青練箭射雁的情節(jié)的內(nèi)在關聯(lián)，指出其間彌漫的宿命與無常感奠定了作品的基調(diào)，揭示了鷗外藝術靈感的來源以及如此小說命名的奧秘，進而豐富了作品中的近代戀愛悲劇主題。孟先生的這一論述出人意表，又合乎情理，發(fā)日本學者之所未見，如果不是深得中日古典文化的三昧，又怎會有如此雋思妙悟？尤為令人關注的是，在孟先生的中日文化與文學研究中，這種鉤玄析疑、探源溯流、卓有創(chuàng)見的闡發(fā)，比比皆是。

其次，“鏡鑒”，即論著以日本文學為鏡鑒，強調(diào)中國比較文學話語建構(gòu)中日本文學的獨特的參照系作用。中日有兩千多年的文化交流的歷史，淵源之深，時間之長，范圍之廣，在世界歷史上實屬罕見，而在近百余年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中日兩國更是以彼此為鏡鑒?！叭毡窘膶W乃至近代思想的最大問題之一是東洋與西洋如何調(diào)和或者說交融的”，5(日)吉田精一：『漱石における東洋と西洋』,『夏目漱石全集 別巻』，東京：筑摩書房，1979年，15頁。[Yoshida Seiichi,East and West in Soseki,Complete Works of Soseki Natsume·Another Volume（Tokyo:Chikumashobo Ltd.,1979),15.]所以研究日本文論話語的建構(gòu)過程，也是研究我們自身。然而實際情況卻是，中日兩國貌似彼此易于了解、易于溝通，實則我們對一衣帶水的鄰國了解得還遠遠不夠。孟先生對此鞭辟入里，指出中日文化交流長期處于不平衡狀態(tài)，中方熱情介紹、多方引進，但多浮于表層流于淺??；與中方接受的“熱鬧”形成對比的是，日方尤其是青少年對中國文化興趣缺缺，可以說知之甚少甚至毫不了解。中日關系的走向不僅關系兩國，在構(gòu)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過程中，對亞洲及世界格局亦有著重要影響。如何面對和改變這一文化交流的不平衡現(xiàn)狀，如何加強、深化中日文化交流，切實增進雙方的互相理解，在當前更具有現(xiàn)實意義。

論著堅持在全面掌握第一手資料的基礎上，追蹤日本最新文化動態(tài)，從近代文學大家夏目漱石、森鷗外，明治以來的文學思潮、文學流派，到當下日本文壇涌現(xiàn)的各種熱點現(xiàn)象，立足客觀介紹，精準發(fā)現(xiàn)癥結(jié)，既有宏闊深厚的思想史把握，也有切中肯綮的文學審美體悟。如小林多喜二《蟹工船》的再版熱，孟先生言曰這絕非無產(chǎn)階級文學的復興，而是在新的歷史語境下人們對文學與人生的深度思考。在對村上春樹文學熱的解析中，考證村上熱首先是由于作家對時代脈搏的精準把握，其次是作家對后現(xiàn)代主義的核心問題如語言、身體和他者等在作品中的純熟運用，同時也針對村上為日本人開出的精神療救藥方尖銳指出，其創(chuàng)作中存在忘卻、抹消歷史記憶的危險傾向。

這部論著的特色之一便是方法論上的匯通與構(gòu)建。孟先生在第四章首先介紹了長谷川泉的“立于實證的綜合文學評論”，這一批評方法具體實用，據(jù)此法可登臨學術之殿堂；對小林秀雄跨學科、符號化文學批評的深入闡釋著意于對“文學”的重新叩問；在對日本20世紀80年代以來日本文學批評的梳理中重點呈現(xiàn)了諸位批評者的問題意識：通過追溯文學史重新審視西方話語本土化歷程；對小森陽一的評述中則強調(diào)了這位批評家的銳意創(chuàng)新。可以說，孟先生始終從解決中國的實際問題出發(fā)，博采眾長，突出批評家的主體意識，著力構(gòu)建富有學術前瞻性與創(chuàng)新性的文論話語。

第三，也是至關重要的一環(huán)——對話，在作者開來，對話是實現(xiàn)中國比較文學話語創(chuàng)新的關鍵。如何實現(xiàn)中日文化交流的平等對話？如何實現(xiàn)中日文化交流中的有效對話？對日本文學與文化的研究是否能實現(xiàn)真正的創(chuàng)新？在此孟先生表現(xiàn)出鮮明的問題意識。他提出首先要克服中國當代日本文學研究的陳舊滯后與刻板套話，及時吸納日本學者的最新成果，注重文本細讀與最新文獻的介紹與剖析。如論著中提綱挈領地為讀者描摹了日本當代女作家閃亮登場的風景線，同時剖析了這道亮麗風景線背后給日本文學帶來的文學觀念與創(chuàng)作實踐的更新。再如分析哲學家野家啟一的現(xiàn)象學著作對日本自然主義、私小說、歷史敘述的論述價值。野家啟一在將“物語”與“小說”對比中，從歷史發(fā)展中闡述了日本的私小說的本質(zhì)特征：“小說是把自我割裂開來。孤獨中的個人是小說的誕生者”，6（日）野家啓一：『物語の哲學』，東京：巖波書店，2005年，22頁。[Noie Keiichi,The Philosophy of Momogatari(Tokyo:Iwanami Book Store,2005),22.]小說是近代自我和市民社會攜手創(chuàng)造的產(chǎn)物。然而，當時日本尚不具備成熟的近代市民社會，“內(nèi)部告白的自我究竟在哪里？借用伊藤整的話來說，他們成為逃亡的奴隸，從現(xiàn)實社會自我流放，隱棲于文壇這一疑似市民社會確保能得以告白的內(nèi)部世界。這就是日本式的私小說的成立?！?同上，第27頁。[Ibid.,27.]這些論述比較好地克服了把日本自然主義文學置于西方話語下的簡單比附，也突破了僅從社會學角度把文學作品看做社會矛盾、斗爭的鏡子似地反映的舊框框，同時，某些學者一貫主張的所謂日本文學“脫政治性”的特點僅就“日本自然主義文學”來說，也已經(jīng)不攻自破，日本文學從來不可能也不會與社會、政治相脫離。

其次，論著始終將克服拾日本學者牙慧、人云亦云的學術套路為目標，客觀描述中日文化交流的是非曲直，突破種種誤讀，堅守學術創(chuàng)新。孟先生的“求新”是立足文本細讀，根植歷史語境，探源中華文化之底蘊，發(fā)前人學者之未能見的創(chuàng)見。

孟先生對川端康成的研究可謂極富洞察力和創(chuàng)造性?！堆﹪?935年開始在雜志上連載，直到1948年才出版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定本，整個創(chuàng)作歷時近13年，經(jīng)歷了差不多整個日本發(fā)動的侵略戰(zhàn)爭時期，其中小說中的最后篇章“雪中火場”和“銀河”兩章在戰(zhàn)后的1946和1947年經(jīng)過修改發(fā)表。川端康成在戰(zhàn)后面對日本軍國主義給包括日本人民在內(nèi)的世界帶來的難以承受的災難和心靈創(chuàng)傷，他要表達什么？孟先生重點論述了作家的這一修訂。論者從“縐紗紡織”切入，這一情節(jié)仿佛是游離于情節(jié)之外，但在這一情節(jié)的突兀之余，也足以讓我們關注到文本中關于縐紗、繅絲、紡織的描寫，尤其是通過對駒子住在放蠶的房間、駒子有著和蠶一樣“透明的身軀”等細節(jié)，將駒子與蠶這一意象聯(lián)系起來。不僅如此，論者還從民俗學的視角對地方習俗、駒子命名等情節(jié)論證織縐紗的少女、駒子、葉子與蠶意象已經(jīng)融為一體。川端為什么引入唐代詩人秦韜玉的詩歌？論者進一步考據(jù)在《全唐詩》里收有秦韜玉的2卷35首詩(外加一個斷句)，只有《貧女》和《織女》兩首詩與織縐有關，兩首詩都表達了對貧窮辛苦的織女的同情，《雪國》中對以駒子葉子為代表的貧寒女子確有同情之意，但小說的主旨顯然不止于此。在小說中，與駒子葉子聯(lián)系在一起的是蠶的意象，作為中國讀者，我們自然會聯(lián)想到《全唐詩》中另一位收錄了550首之多的李商隱《無題 相見》中的“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蠶的這一意象顯然與駒子、葉子的無私奉獻詩情相通，島村的生命之泉便是女性的無私奉獻。孟先生在此還特別求證了川端的親屬，確證川端熟諳《全唐詩》。川端把秦韜玉引入《雪國》可謂匠心獨具，聲東擊西，暗示的是李商隱“春蠶到死絲方盡”，即是女性無償之愛的美。確切地說，在川端看來，女性無私奉獻之愛最終給島村乃至給戰(zhàn)后的日本人帶來了精神洗禮和靈魂的新生。這便是他“對人類生命的憧憬”。由李商隱的“春蠶”，論者進而探查小說另一重要意象“銀河”的意蘊。他援引了兩位日本川端文學研究專門家的觀點。原善注意到與日本俳圣松尾芭蕉的俳句的關聯(lián)，松尾芭蕉（1644—1694）的這首俳句為：“狂濤巨浪涌，眺望天涯無盡頭，銀河橫佐渡?！痹普J為，川端在這里是用銀河的意象把島村與駒子的距離根本地改變了，強化了文本世界中“現(xiàn)實與非現(xiàn)實的融合”。8參見(日)原善：『川端康成 その遠近法』，大修館書店，1999年。[Hara Zen,Kawabata Yasunari’s Perspective Drawing (Tokyo:Taishukan Publishing Co,Ltd.,1999).]羽鳥先生闡釋說：“島村與駒子的分別是必然的了，但是他們兩人的愛，到任何時候也都富有生命力。起著將他們二人溫柔地包容在一起的作用和意味的是銀河——即或分別，也有什么將二人連接在一起，這一暗示加進了結(jié)尾?！?(日)羽鳥徹哉：『おわりを読む——「雪國」の場合』，『解釈と鑑賞』平成二十二年九月號，97頁。[Hatori Tetsuya,Reading the Ending of Snow Country,Interpretation and Appreciation 9 (2010):97.]孟先生在首肯兩位日本學者的觀點的基礎上，與川端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變化結(jié)合起來深入思考，《雪國》定本的出版已在日本戰(zhàn)敗之后，這一結(jié)尾與川端康成在戰(zhàn)后提出的日本人精神療救的方策有怎樣的關系？

他指出，秦韜玉在《全唐詩》中只收有35首詩，沒有歌吟銀河的詩，李商隱的銀河詩卻在他的全部創(chuàng)作中占有重要地位。李商隱在《燕臺詩·夏》中有“直教銀漢墮懷中，未遣星妃鎮(zhèn)來去”10劉學鍇等：《李商隱詩歌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79頁。[LIU Xuekai,Li Shangyin shige jijie (On Li Shangyin’s Poems),Beijing:Zhong Hua Book Company,1998,79.]一句，詩人在這里將自己的人生感懷升華為人類男女之愛，這一詩句與《雪國》的銀河意象顯然意義相近、血脈相通。李商隱詩歌意象的引入，越發(fā)凸顯了《雪國》對女性“春蠶到死絲方盡”無私奉獻的主旋律，這一解讀也深化了我們讀者對作家提出的精神自救療救方策的理解，當然也會引發(fā)讀者的質(zhì)疑，這一拯救方策是否有效，或者說，這一拯救會對日本人的戰(zhàn)爭認知產(chǎn)生怎樣的影響呢？

毋庸置疑，川端康成作品與戰(zhàn)爭的關系問題對于全面認識這位作家十分重要。但無論是日本國內(nèi)，還是中國學界，對此話題論述不多，且觀點大多曖昧，如何客觀且切中要害地加以評述，是一個難點。關于戰(zhàn)爭，川端自己總結(jié)：“我對發(fā)動太平洋戰(zhàn)爭的日本，是最消極的合作，也是最消極的抵抗?！?1(日)羽鳥徹哉：『作家川端の展開』，東京：教育出版センタ—，平成3年，495頁。[Hatori Tetsuya,Development of Writer Kawabata (Tokyo:Educational Publishing Center,1991),495.]這一觀點也基本成為學界對川端與戰(zhàn)爭關系問題的定論。我們是否以這種結(jié)論為滿足呢？川端給戰(zhàn)后日本人設計的精神拯救的方策是封閉于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自救，對于作家此刻的心理動因，孟先生指出川端從初期作品的“孤兒”情結(jié)已轉(zhuǎn)變?yōu)椤肮聝?棄兒”情結(jié)，并認為在《古都》中作家借用古丹波壺的意象藝術地演繹了這一情結(jié)下產(chǎn)生的“自救”的生命觀，即在“丹波壺”似的封閉的“小宇宙”里實行自衍自救，靠“壺有洞天”再生。川端在戰(zhàn)后的一系列講演、隨筆、散文中，尤其在諾貝爾文學獎的講演辭——《美麗的日本與我》中反復地突出這一點。孟先生深刻指出，“傳統(tǒng)”本身也是一種構(gòu)建，不存在一種恒定不變的東西可取而用之。川端康成的這一對傳統(tǒng)的構(gòu)建與所謂的拯救方式，特別是把人民從歷史的陰影中解脫出來能否奏效？孟先生對此明確持否定態(tài)度，這一解讀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文學本身?？傊撝袑Υǘ丝党桑?899—1972）的闡釋抽絲剝繭，層層遞進，別出機杼，極具理論想象力，再次顯現(xiàn)了孟先生深厚的中國文學功底，同時也說明，沒有中國文學作為研究的基礎，恐怕很難將中日文化與文學的研究推向深入。孟先生關于川端文學研究的創(chuàng)見打破了國內(nèi)外學人對川端文學、尤其是對其戰(zhàn)爭認知的固有塑造，此前未有人發(fā)現(xiàn)和論及，這一論斷足以開啟我們關于日本文學的再思考，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

本書的另一突出特色是理論留白，邀請閱讀者參與，共同構(gòu)建鮮活的理論場域，實現(xiàn)意義增殖與多元。譬如，在藝術闡發(fā)、學理辨析中提到“中國古代文學中對日本文學有影響的事實的材料整理”、當今日本漢學走向、日本近代文學實踐與理論建構(gòu)中的中國元素、日本作家的歷史意識構(gòu)建、川端康成對日本“傳統(tǒng)”的重構(gòu)等等，這些問題不僅是文學的課題，也是社會文化的大問題，更對有志于此的青年研究者來說受益匪淺。論者與讀者對這些問題的交流與對話，使文化與文學的意義處在一種開放與不斷延異的狀態(tài)中。自此，回聲、鏡鑒、對話三個階段，最終構(gòu)成了中日文化與文學研究的動態(tài)的敞開的探索過程。

孟先生熟諳西方詩學、中國和日本文論，精通俄語、日語，翻譯多部日、俄文學作品與理論專著，對中國古典文學尤其是李商隱的研究也頗有心得，他的學術活動始終堅持在中日西多維網(wǎng)絡中進行，彰顯中國學者獨特的學術眼光和文化自信。孟先生說：“我慶幸自己趕上了好時代，準備為自己從事的事業(yè)拼搏終生；搞比較文學為的是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在文化強國中增添正能量，我們都是懷有這一夢想的思想者；我們要盡量吸收人類一切優(yōu)秀知識，生也有涯，學也無涯；要固本求新，在立足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的基礎上努力借鑒域外優(yōu)秀文化，而且突破學科藩籬，在‘打通’上下功夫，不斷超越自我；我們要與時俱進，緊跟時代的步伐，站在學術前沿；歸根結(jié)底就是以創(chuàng)新作為起點?！?2孟慶樞：《回聲·鏡鑒·對話——中日文化與文學》，第4頁。[MENG Qingshu,Huisheng,jingjian,duihua:Zhongri wenhua yu wenxue (Echo,Mirror,Dialogue:Chinese and Japanese Culture and Literature),4.]本書就是在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領域建構(gòu)中國學術話語的奠基性的建設之作，體現(xiàn)了孟先生在學術上銳意勤耕、時時創(chuàng)新的學術抱負和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