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紹祥

尋找?guī)煾?其實這就是尋找一個路線。師傅找錯，路線走錯，那就是：錯誤之重復(fù)也！師傅找對，就有可能攀上高峰。年輕時候，我家鄉(xiāng)有位老先生常說一句傲佬話：不是我厲害，是我?guī)煾祬柡Γ〈嗽掋懶囊惠叀?/p>

今天要告知同學(xué)，我學(xué)劇本寫作第一個師傅就是郭沫若?？倯严肽且荒甑玫揭槐尽赌魟∽鬟x》，初讀郭劇時那種興奮心情。

郭沫若劇本多，今天單講他的宏大《屈原》。

一、政治初心與藝術(shù)后果

一提此戲，耳畔就轟起一種慣性之腔：這是個政治戲啊，它是為政治服務(wù)的??！——沒錯。此政治，大眾皆知：1941年，蔣介石制造“皖南事變”，新四軍8000人被國民黨軍隊包圍，全部壯烈犧牲。周恩來在當(dāng)年重慶含淚憤寫16字：“千古奇冤，江南一葉，同室操戈，相煎何急？”周公喊冤，革命文化人自然群涌而上。

郭沫若一椽大筆，要付諸于國泰舞臺，洶涌起壯烈洪波。是的，這是為共產(chǎn)黨、為新四軍喊冤，這是要抗議蔣介石暴行，要號召人們來共同抗日。這就是動機，此動機政治性盎然。

然而需要策略。當(dāng)然不能在劇本中明講，需含沙射影，借古諷今也。這就是郭沫若之目的，郭沫若懷著這樣一個目的他就寫了這樣一個戲。結(jié)果此戲大好，上演以后大轟動，因一個戲而出現(xiàn)山城轟動。

不是細碎，已經(jīng)是現(xiàn)象。是的，這是一個政治現(xiàn)象。

于是一個淺薄的輿論慣語，就含混糊涂地流行了幾十年：此戲?qū)儆谡?，至于在藝術(shù)上，就意義不大呵。

一句似是而非之言。持此理之人，他們還是不明白一個道理：所謂寫劇本的政治企圖，只是一個外因，只是外層的。最終還是要落實在藝術(shù)表達上。如果作家不能從藝術(shù)的幽秘角度而進入觀眾的靈魂，把人們煽動得如瘋?cè)缱?；如果只是笨拙地直統(tǒng)統(tǒng)喊了幾句打倒頑固派的口號，沒有一點藝術(shù)性，那叫什么？那才叫個政治標(biāo)簽，才是個地道標(biāo)語口號。

不錯，郭沫若的確是因為一種政治要求的推動來寫此劇本，但這只是原意，只是初心。在這政治要求之下，他一寫，結(jié)果就寫成了一個藝術(shù)品。就是說，政治的外在原因激化了他，激活了他的靈感，一種激情使得郭沫若鬼使神差般地把這個劇本寫出來了，并且寫得如此精彩。

當(dāng)今有話：不看過程，只要結(jié)果。

皖南事變對于郭沫若造成刺激，在周公指揮部署下，郭沫若寫此劇本。這是過程。而寫出來的這個本，演出來的這個戲，這就是：藝術(shù)結(jié)果。

一個藝術(shù)劇本的生成，猶如孵蛋。當(dāng)小雞破殼而出，那個過程，那些外在的催生的動因，那些蛋殼和血污，全都已經(jīng)與小雞無關(guān)。這時候小雞已經(jīng)是一個活生生的自在的獨立體啦。

這就是藝術(shù)規(guī)律。

后來，時也過，境也遷。這戲分別由日本戲劇人和俄羅斯戲劇人在本國舞臺進行演出，都有極為熱烈的藝術(shù)效果。說明《屈原》的藝術(shù)光輝是普世的，永恒的。

對于郭沫若本人，如果他當(dāng)初不是處在皖南事變刺激那樣一個恐怖時期中，那樣一個憤怒心理狀態(tài)中，那他還寫不出這樣的郭氏《屈原》呢。是那樣的一段時代風(fēng)云成就了他這一個杰出作品。從創(chuàng)作心理學(xué)的角度來說，郭沫若寫《屈原》的這個獨特的創(chuàng)作個案，倒是很值得研究。

二、《屈原》的主題和情節(jié)布局

編劇人中，有一種叫“主題派”，很看重主題。郭沫若當(dāng)屬這一派。郭沫若此劇本，是有很好主題。但，一切主題，須用情節(jié)回答。一個自己發(fā)現(xiàn)的、獨有的主題，難找。更難找的：如何用劇情來回答主題。恩格斯所言：傾向性不要由作者講出來，要從情節(jié)中從戲劇場面中自然流露出來。

這個《屈原》的劇情是什么呢？

編劇人皆知，劇情關(guān)鍵，其實就那么幾句話、百十來字。就是說，要搞兩三個小時戲，首先要有一個戲劇故事之梗概。好不好，成不成功，就看此點?！苡腥さ?，郭沫若寫此劇本時，他卻是事先并沒有完全想好這個故事的。但他有天才。他就是想好了幾個人物，卻敢于邊寫邊往下想……

第一個當(dāng)然是主角屈原。再就是一個學(xué)生宋玉，一個侍女丫頭嬋娟。開場，屈原在園子里，念詩啊什么的……郭沫若就憑著淵博知識，一脈才氣和激情，就寫出來了第一幕。接著，郭沫若激情涌上，寫出來關(guān)鍵的第二幕。一下，寫完以后，他竟不知道怎么發(fā)展下去了。因為他這一下把這個矛盾提到了一個最高度，下面怎么發(fā)展啊，郭沫若就停了一下……在夜里，他突然之間靈感涌上心頭。鬼使神差般，把這個劇本寫了下去，那突如其來的情節(jié)一個個涌出來。最后寫完，他不自禁嘆道：這真是一個意外的收獲?！堑模@是一種天才之作。寫之前他是沒有完整故事的，但他寫出來之后，我們卻看到了他的一個單純完整的絕妙的又很自然的好故事?！们楣?jié)來回答，就是要用故事來回答。

藝術(shù)是一種曲、巧。無巧不成書，無巧不成戲。這是編劇幫一句行話。但很奇怪的，郭沫若不是專門搞戲劇的，他卻是這么會編情節(jié)，并且編得使你們想不到。我們先把這個故事來總結(jié)歸納一下：

開場，就是在一個橘園里，屈原就朗誦詩篇：輝煌的橘樹啊，枝葉紛披，生長在這南方。獨立不移，白的花，尖銳的刺。多么可愛啊，圓滿的果子！

接著，屈原的學(xué)生宋玉來了。于是屈原就把手中的那篇《橘頌》給宋玉，要宋玉接著念。宋玉邊念著，屈原就講著：人，應(yīng)當(dāng)如同這橘樹一樣，應(yīng)當(dāng)怎么做人，應(yīng)當(dāng)如何正派處世……這時候嬋娟就來了。屈原有個什么事就下去啦……

那個楚懷王的兒子，公子子蘭就上場。這公子子蘭是個跛子，就上來啊，找到嬋娟開玩笑，對嬋娟動手動腳。嬋娟不小心就把子蘭推倒在地。此時屈原又上場來。然后屈原就批評嬋娟，說不能欺侮殘疾人，屈原就對著嬋娟又講做人道理。嬋娟就認(rèn)錯。然后子蘭就跟屈原說，我媽媽叫我請先生到宮里面去。因為他們在排節(jié)目，排的就是屈原寫的九歌。于是屈原就跟著子蘭下去啦。這就是第一幕。

我們要注意一下，郭沫若所有歷史劇，有個特點：他的所有劇本的第一場，都是冷場子，都是冷開場。這是郭劇本一個很大特點。曾經(jīng)有個導(dǎo)演自作主張，把《棠棣之花》第一場改成一個沖突打仗的熱場面，結(jié)果郭沫若生氣，堅決改過來。那些個寫戲熟手，第一場往往寫得很平常，好像沒有什么戲。高手如此，基于兩點：一，他知道劇場的觀眾心理學(xué)：觀眾在剛剛開場的十來分鐘，作者不必?fù)?dān)心，他們完全坐得住的，不需要你們來搞緊張刺激！二，如果你們開場就玩熱鬧，給人第一印象，這就是一個很奇特的戲劇化的東西，于是觀眾就覺得虛假。就覺得進入的是一個虛幻世界。如同莎士比亞的《哈默萊特》之鬼魂出現(xiàn)。一個重要關(guān)鍵，卻是由鬼魂來講出。這其實就是作者自己站出來，直接來直統(tǒng)統(tǒng)講出，不是由故事情節(jié)來予以自然表達。讓人覺得虛幻。當(dāng)然，虛幻世界也可以。但虛幻世界的感覺，遠遠不如真實的生活世界的感覺。而郭沫若這《屈原》的一開場，一開腔，就是平平淡淡，就是自自然然，就是在橘樹園子里吟詩，這就顯得很生活化。與觀眾拉近距離，讓觀眾覺得這是真的。所以說，郭沫若劇本的冷開場法是一個高級方法。

接著就出現(xiàn)了第二幕的中心事件：就是南后和歌舞者他們在那里排戲。接著屈原走進來，南后就很熱情地和屈原對著話。一切，都是平平靜靜的——突然，南后的眼光向著大門口一望：在那大門口，那個內(nèi)廷的門口，看到了楚懷王、靳尚、張儀，還有一些人來了，于是，南后馬上裝病，說：我頭暈，我頭暈。接著，就做出要倒地的狀態(tài)——剎那間，屈原急啦。就一種本能，一種救人的本能，當(dāng)那南后向著屈原倒下，屈原就趕緊伸手扶住了南后。這時——突然的，那南后突然大叫：你，你怎么這樣？屈大夫你怎么這樣。你，你怎么能夠調(diào)戲我啊?！幌拢瑘錾蠚夥胀蛔?。——是的，生活中如果也出現(xiàn)這么一個事情，一下就會抓住你們的?！又?，這南后就趕快哭泣，就趕快轉(zhuǎn)身撲到老公楚懷王的懷中，就盡情哭泣。——這時的屈原，就如同棍棒猛擊。剎那，他就明白啦。他就說：南后，你，你，你怎么能夠這樣……我真想不到，真想不到。這是，陷害啊?！@時的楚懷王就又急又氣，就暴跳如雷，就對著屈原大罵?！?，非常憤怒，但又非常無奈。他百口莫辯……

這個劇情橋段的設(shè)計很不錯。這個直觀動作，大家清清楚楚能看到。這映入眼簾的就是一個明明顯顯的奇冤。而這個直白的簡單的不用解釋就能夠引起觀眾憤慨不平的奇冤，卻是一個暗喻、暗指。實際上是用這東西來影射當(dāng)時新四軍事件。場中觀眾人人心知肚明。同時，編劇抓住的是一個男女間的事情。這種男女事件，是平常老百姓都能理解，一下就看得清。而且從人性角度說，這是老百姓所樂聽的——捉奸。這就是：趣味。最主要的：這樣寫就不需要作者去講那多廢話。滔滔不絕一番話，哪比得上他這個動作啊。想想《哈默萊特》中那些長篇大論，實在是不如郭沫若這個“調(diào)戲動作”啊。郭沫若他是以一個動作展現(xiàn)在觀眾眼前。敘述，不如動作也。

同學(xué)們你們接著看，在這個動作之后，那個張儀又如何陰陽怪氣來嘲笑屈原，楚懷王如何發(fā)怒……筆到此處，作者著墨不多，非常精煉，節(jié)奏快速，幾句話幾個細節(jié)，連珠炮一般，迅疾地涌迸出來?！P(guān)于張儀，我看到許多個寫屈原的劇本，他們就是直統(tǒng)統(tǒng)寫張儀來挑撥，寫屈原和張儀當(dāng)面吵架，一個是要聯(lián)齊抗秦，一個是要和齊國斷交。這就成了兩種觀念的爭論，辯論會，毫無意思，很不高級。郭沫若無限聰明，他就把張儀如何搞陰謀詭計啊，如何和靳尚勾結(jié)，如何和南后勾結(jié)等等，都置于幕后。在前臺，在觀眾面前，他只是展現(xiàn)這個動作：一個陷害屈原的動作。接著就是楚懷王大怒道：把這個瘋子給拖下去……然后就是幕閉。干干凈凈，清爽利落，真是高級，多好。

這個第二幕第二場，一下就推向高潮了。什么零零碎碎啊，枝枝葉葉啊，全都不要啦。這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手筆，非常好的想象，非常好的情節(jié)。但問題是：如何接下來呢？

于是這里，就有一個方法。什么方法？理性的方法，邏輯的方法。當(dāng)一個劇本寫到某處，作者不知如何發(fā)展，這時，就要來啟動和使用邏輯思維。

天才也得來啟動邏輯思維。一般作者，更是要多多使用邏輯思維啦。于是，就要來想一想：我這劇本的前邊乃是如何寫的呢？這里，就有一個“一句話手法”。

三、大主題和小主題 一句話和幾句話

這劇本怎么樣寫，它是順著一個邏輯走的。每一幕就是一個層次，每一幕就是一句話。每一場戲的一切細節(jié)甚至每一個人物的每一個臺詞，它都是緊緊圍繞著一句話，要清清楚楚。你們要把這句話告訴觀眾，不要讓觀眾走神，特別是不要讓觀眾產(chǎn)生歧義。

《屈原》第一場是一句什么話呢？第一場寫屈原有兩個學(xué)生，一個是很有才華的宋玉，第二個呢卻是一個地位低下的丫頭使女嬋娟。他就清清楚楚告訴觀眾——這第一幕的一句話就是：一個老師和兩個學(xué)生。

第二幕的一句話就是：老師突然被活天冤枉啦。

第二幕已經(jīng)寫完——那么第三幕怎么寫呢？郭沫若說他寫這個本子，有時自己也搞不清要如何發(fā)展，突然間靈感襲上心頭。其實，所謂靈感，就是順著這個人物的性格邏輯，給人物編事兒，編人物行動。這人物行動要有兩個東西：動機和目的。如果一連串行動沒有合理動機和合理目的，那就成了一堆散亂碎片。

我們就來想想，接下來，第三幕應(yīng)該寫什么呢？

每一幕都有一句話。那就要來接著前面的一句話再來講下去。于是第三幕就順著邏輯想到：老師被冤枉以后，這兩個學(xué)生會采取什么態(tài)度呢？

于是下面的情節(jié)就是：地點，依然是第一幕的橘子園。一些閑雜人等在這里，有一個人跑來，把屈原大夫剛剛調(diào)戲南后的這個桃色新聞告知大家。一下炸開鍋！屈原大夫怎么會這樣？只有一個可能，他是突然瘋了，他犯上瘋病啦！這時候，宋玉和嬋娟也來了。公子子蘭來了，子蘭就講剛剛先生如何如何。嬋娟不相信。她相信先生?？墒撬斡駞s對老師產(chǎn)生了動搖。嬋娟就和宋玉爭論起來。

但郭沫若非常高明，這段爭論并不長。如果長了，那就又成為辯論戲了?！又蛯懞眯牡牡幻髡嫦嗟睦习傩眨麄兙蛠硖媲谢?。就要嬋娟到房子里去拿出來屈原的衣服，就放在一個衣架上。接著，那些不明真相的老百姓就唱著跳著來搞招魂儀式，這就很有可看性。

這一場就是寫兩個學(xué)生，兩種態(tài)度。他們圍繞屈原而爭。但郭沫若寫爭論，寫得很高級，講出來的話，令人想不到，卻很入骨。嬋娟說，我不相信老師是這樣的人。宋玉卻說，有可能的，老師的夫人已經(jīng)亡故幾年，老師現(xiàn)在正是40多歲的壯年，何況現(xiàn)在又是春天。嬋娟很生氣，說，不可能。我自己就是個證據(jù)。我就是個女孩子啊，我在老師身邊，老師從來也沒有對我有什么不規(guī)矩的行為啊。這宋玉就冷笑說，你也太高看你自己了吧，老師會把你看在眼中嗎？意思就是說，對你這么個低下侍女，老師再怎么樣也不會對你有欲望啊。一下就氣得嬋娟不得了。這種沖突寫得真好。

但要注意喲，不能多搞。一個戲里面不能多寫這個，你不能夠形成一種言論的爭論，不能光是一種矛盾沖突。那接著如何發(fā)展呢？郭沫若就讓宋玉徹底露出背叛嘴臉，他就跟著子蘭到宮里去，去當(dāng)南后的狗腿子去了。而嬋娟呢，掛念著先生，她就急急下場，尋找屈原去啦。

戲到這兒，從節(jié)奏來考慮，就需要舒緩一下氣氛，提起趣味。那就要依靠一些插科打諢手段，于是就出現(xiàn)老百姓的招魂橋段。老百姓說，屈原大夫是好人，可他為什么突然做出這等丑事呢？他是迷失了本性，是瘋了，丟魂了，那怎么辦呢？就招魂啦?！冻o》中就有《招魂》的一節(jié)?。∵@樣寫，也是在展示一種風(fēng)土人情。老百姓就跳舞歌唱，并做出招魂的動作。這就增加了戲劇的可看性，就好看啊。——這個時候，屈原沖上來了，屈原嚷道：你們在搞什么鬼呀？因為剛剛被陷害被冤枉，現(xiàn)在又看到老百姓對他不理解，他就很憤怒，就氣急敗壞嘛。

到這里，又要說一個方法：寫主要人物，不要搞成“單邊”——就是說啊，寫一個主要人物，不能夠讓主要人物每場都是主要人物。如果每場都讓這主要人物占得滿滿的，在編劇的那個行話里面就叫：“單邊”。一個好戲，應(yīng)該有意地在某一場，不要讓主要人物出場，或者就是出場，戲份也不是很多。郭沫若就很懂這個套路，你們看：屈原沖上來，他憤怒，他叫嚷：你們陷害的不是我屈原啊，你們陷害的是整個的楚國啊。接著當(dāng)他看到老百姓這樣子，他又叫道：誰叫你們招魂。你們在干什么。干什么。你們陷害的是我們楚國啊……說罷，他也不再辯駁，也不解釋什么，就氣沖沖，就沖下去了，他在這一幕，只安排屈原這么來蜻蜓點水一下。

接下來是第四幕。如何發(fā)展呢？這里，一句話就是：學(xué)生嬋娟找老師。師生斗南后。——但依然的，是不要概念化，要趣味化。首先呢，就讓屈原上場，就碰到一個漁父。漁父說，人家都是為了自己利益，屈大夫你何不也睜只眼閉只眼，也就昏昏沉沉為自己利益而來保護自己呢。屈原就回答說我做不到，眾人皆醉我獨醒等等。這里還有一個釣者。這兩個小人物就和屈原這個大人物來共同做戲。這大人物與小人物對話，這才有趣味呀。

接下來，就是南后、張儀、靳尚等人來了。屈原對這些人的怒斥。這個時候就是面對面的斗爭了。最后就是把屈原抓起來啦?！@是老師斗南后。接著就是嬋娟斗南后：嬋娟找來了，嬋娟到處在尋找她敬愛的老師。她擔(dān)心老師出事，于是就四處尋找。但沒有找到，卻碰上了南后。南后故意和嬋娟開玩笑，說，屈原剛剛已經(jīng)發(fā)瘋，掉進什么地方，死啦！于是嬋娟無限悲痛，就毒罵南后，南后就惱羞成怒，下令把嬋娟給關(guān)進大牢。當(dāng)然，關(guān)的是另一個地方，老師和學(xué)生分別關(guān)在兩處。這里嬋娟沒有找到屈原，這在編劇學(xué)上，就是采用分分合合的方法。作者讓他們師生分開，然后才有以后的繼續(xù)尋找和以后的“合”！

第五幕就是要結(jié)局了。怎么結(jié)局？一個戲，關(guān)鍵是最后。人們都會想到，一般的編劇都會想到：寫屈原，最后都會去寫屈原投江唄。悲劇嘛，最后就是死嘛。莎士比亞的那個《哈默萊特》，最后就是死，就是用那個毒酒搞個滿臺死?！@滿臺死不好。直統(tǒng)統(tǒng)死，缺乏編劇智慧也。但是，這個“毒酒”作為道具，依然可以利用。郭沫若也想到了這毒酒喲。具體怎么來毒呢！——劇中人物一旦活騰起來以后，他就會自己走。這是一種最高級的辦法：就在這東皇太一廟里，現(xiàn)在呢，就變成了一個牢籠，把屈原關(guān)在這里。開場時就是電閃雷鳴，屈原在那里朗誦《雷電頌》。一個最好的戲，往往都要有一個中心片段。在戲曲里是中心唱段，在話劇中就是一個中心的獨白。郭沫若就利用他的詩才，借屈原之口，在這里盡情發(fā)揮，酣暢淋漓地大肆宣泄。他呼著喊著吟著。那個看管他的鄭詹尹就上來，說，屈大夫你的詩寫得好吟得好啊，你很辛苦啊，你喝一杯酒啊，潤潤喉嚨啊。屈原就接過那杯酒，然后那鄭詹尹就下去了。屈原正準(zhǔn)備要喝酒，突然卻又來了詩意，于是他放下酒杯，又高聲吟道：啊啊，你們雷啊，你們電啊，你們都是宇宙中的詩！你們就把這個黑暗的世界給劈開了吧，爆炸了吧?！蝗?，門開了，突然嬋娟來了。原來是嬋娟被關(guān)在另一個牢里，一個具有正義感的好心的兵士把她救了，她就尋找先生，就來到了這里。這就是：合！頭前分開，這里合也。

嬋娟看到先生，就一下跪在先生面前，緊緊地抱住先生的腳。先生和學(xué)生，就雙雙流淚。先生看到嬋娟嘴唇干裂，又累又饑的樣子，就連忙說，我這兒有一杯甜酒，你把它喝下吧?！獘染杲舆^酒，就喝下去。但突然腹中劇疼。嬋娟就叫道：先生，這酒里有毒。屈原大驚，沒想到這靳尚下毒，更沒想到，沒有毒到自己，卻把嬋娟給害啦。屈原無比自責(zé)，無比痛苦。可是嬋娟卻很高興，她斷斷續(xù)續(xù)說：我是用我微賤的生命，換得了先生的最可寶貴的存在，我高興啊。最后她死在屈原的懷中。屈原欲哭無淚……

那個正義感士兵烈火燃胸中。他趕到了后面的房中，把那個鄭詹尹給殺啦。然后走回來。他要帶著這僥幸活下來的屈原，到漢中去，到人民之中去。于是在這去之前，他們兩人把嬋娟抬到那個香案上，就把那個橘頌詩篇拿出來，這詩篇，屈原本是給得宋玉的，可是那宋玉不爭氣，成了一個逃兵和叛徒；可是嬋娟這低微的侍女，卻救下先生，卻得到了人生的升華，成為了中華烈女。她才是真正的好學(xué)生。屈原就把這詩篇獻給嬋娟，就用這橘頌做祭文，執(zhí)帛書而擲到嬋娟身上，火就在舞臺上開始熊熊燃燒，就響起了歌聲。嬋娟之死，多壯美。

來總結(jié)一下：《屈原》故事和主題。故事清晰可見：“清晨，屈原在橘園中教導(dǎo)宋玉和嬋娟。接著他就到南后之處。想不到遭到南后惡毒陷害。此關(guān)鍵時刻，宋玉背叛師長而投向南后，而嬋娟卻堅信先生。屈原被捕，接著嬋娟也被捕。嬋娟拒絕了宋玉和子蘭的勸降，在衛(wèi)兵幫助下，逃了出來。在東皇太一廟里找到先生，無意中喝下一杯毒酒，自己身死卻救下了先生。雖然身死，自己卻完成輝煌人格，而成為了流芳后世的人間楷模！”——這就是清晰故事。

主題。這主題也就是這個劇的“一句話”：做人就要做屈原這樣的人，嬋娟這樣的人。

四、《屈原》還有九大優(yōu)點

一、人物塑造。每個人物都寫得好！就是最后那個出場的士兵小人物，也是深深印象。二、道具安排。一個橘頌詩篇，開場用它，最后又是用來為嬋娟火葬，恰如其分，前呼后應(yīng)，真好。三、橋段設(shè)計。橋段，動作也。這劇里有好多好橋段。隨便一個動作擺出來，就是個好看畫面。四、語言高級。這個劇本中，處處都是哲理化語言，雖然深，卻很自然。五、巧用象征。這個戲的爆發(fā)點，是說屈原調(diào)戲南后。這個事，其實是一個暗喻的象征。最后那個火葬嬋娟又是特別好的藝術(shù)象征畫面。六、愛情獨特。寫愛情，要寫得特別。你們看這個屈原啊，他和嬋娟，就是愛情，這是一種暗暗的，沒有寫明愛情的愛情，它是一種沒有表現(xiàn)出來的曖昧的關(guān)系，它是一種忘年的精神之戀。是得不到的。只有得不到的，才是藝術(shù)的，才是高級的。七、死亡處理高級。寫歷史劇，總是要寫到殺人。但莎士比亞這樣面對面地殺人，殺得滿臺倒下，這是粗魯寫法，很不高級。你們看郭沫若這個安排多么高級啊，他是用的誤會手法，但他誤會得很巧妙。誤喝下一杯毒酒。嬋娟死得很美，如夏花般絢爛，在烈火中永生。多高級！八、難猜走向。好劇本，要注意劇本開頭的故事走向，要和結(jié)尾是相反的，要讓觀眾想不到。那個王子復(fù)仇故事從開始到后頭是一樣的，就不高級。同時，每一幕和下一幕之間要有大跳躍。屈原劇本做得好，可是《哈默萊特》不大好。九、豹頭選擇。這是最重要的：一個戲，關(guān)鍵就是開頭那個爆發(fā)點。《屈原》的爆發(fā)點，是屈原在楚宮里被皇后誣陷成一個流氓。一個鮮明動作，就在舞臺上引起巨大波瀾。可《哈默萊特》，一個國王死去的真相，卻是靠鬼魂而講出，這就太不好啦。實在比《屈原》差遠啦。

所以我說：《屈原》實在要高過《哈默萊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