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曉夢
她轉(zhuǎn)身離去,青春的身體
帶走了我所有的生活語言
往日那些細(xì)水長流的嘮叨
灰塵一樣慢慢沉淀下來
占領(lǐng)空出來的房間
任何聲響,都會讓我驚出一身冷汗
水開了,茶葉并未落入杯底
書翻開了,目光與文字一點兒
關(guān)系也沒有。陽光和陰影
把屋子分割得涇渭分明
過去的事還是停留在過去
如同照片,能看到卻無法
再來一次
生活的原樣都保持在房間里
書碼在書架上,筆插在筆筒中
練習(xí)琴安放在菖蒲的窗前
裝飾夢境的玩偶擺在床頭
甚至日歷也停在走的那一天
沒有聲音,全都動彈不得
我一遍遍注視,沒人回答
也不會有人回答
習(xí)慣性敲門卻沒人來開門
進退為難之際,亭角的風(fēng)鈴
不合時宜地響起,我剛端起的
茶壺,卻怎么也倒不出水來
從今天起,必須適應(yīng)少一個人
的生活,必須適應(yīng)樓下的房間
即使被灰塵占領(lǐng)也得保持原樣
只是失去平衡的夜晚
放再多的羊也進不了夢鄉(xiāng)
從今天起,我不再眼淚問花
也不再深夜回來敲門找話說
我開始關(guān)心她留下的那些流浪貓
即使放長假也要給它們備好口糧
只為每天微信上向她報個平安
從今天起,我要放下眷念和牽掛
同每一個黎明與黃昏握手言和
讓風(fēng)和草凌亂我的頭發(fā)
卻剪不斷我的清影
今年的中秋比往年過得要早些
一張大洋彼岸的錄取通知書
讓一家人的團圓提前了二十天
為了告別的聚會,都濃縮在
這兩個月餅里
兩個小小的月餅,被分成五份
作為飯后的甜品,在月亮來的
路上享用。我們都希望她吃得
多一些,為了不在異鄉(xiāng)忘掉
這個傳統(tǒng),為了望月的甜蜜
五個人最終沒能吃完兩個月餅
世界在急劇縮小,收縮在胃口
這不是浪費,而是留個念想
在月圓的夜晚拿出來看看
不至于生出被拋棄的孤獨感
有了這樣一個分食月餅的經(jīng)歷
就能把羊從失眠的夜晚替換
就能把眼前的事心里的疙瘩
遺棄在十里長亭之外
讓沉入水底的濤聲躍出河面
她走了以后,他的身體開始長刺
先是柔軟的枕頭安放不了睡眠
接著是寬大的衣服撫慰不了疼痛
最后是空曠的房間阻止不了眼淚
挺出他身體的這根刺啊
劃破夜晚的血管
剖出庭院深深的黎明
即使大白天也會突發(fā)
美尼爾眩暈,想要拔除
卻摸不到癥狀
猶如落到水面的嘆息
能蕩出漣漪但抓不住聲響
她的背影越黑暗
他的疼痛感越強烈
只是刺破的身體
找不出傷口
換個方式想她,或者換個方式
愛她。我都已盡力
案板上,放血的牛肉準(zhǔn)備好了
去皮的土豆浸泡好了
抽油煙機掏空耳朵里的雜音
鐵鍋加熱菜油純潔的表情
就是無法分離出她要的番茄味道
霜降后的身體狂奔二十公里
僅僅為了火龍果和葡萄的模樣
比壇子里的泡菜好看些
夜晚還得面對一瓶油辣椒吞口水
好在寒冷已被圍巾棉拖鞋堵在門外
月光環(huán)顧的小提琴追魂攝魄
像在刻意隱瞞誰的真實身份
廣場上,錦城絲管吹散手勢吹散欄桿
玉蘭燈和松柏掩飾不了秋色
父親母親在水池邊親密合影
洋蔥在任何時候想起眼里都有沙子
每個人都有不可更改的回憶和抽搐
還有行程和死亡。不合時宜的錯別字
寫滿彌猴桃內(nèi)疚的臉龐
缺點與失敗都隱藏在屋子里,我承認(rèn)
心長焰短的菊花超越了感傷和喜悅
吐出的重重嘆息猶如火星濺落水面
讓那些黯淡無光的生命再度蘇醒
在超市,看名字、看價格、看微信
眼睛結(jié)尾處的這三聲鈴響
讓合上書本的手轉(zhuǎn)復(fù)遲疑
獨坐窗前,天色的縠紋推遠(yuǎn)燈火
亭角飄落的風(fēng)鈴,將所有的對立
和障礙消散。片刻的失神里
是無差別的恬靜、安寧和自由
回家的腳步加速夜晚的失重
他的眼里早已噙滿淚水
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被音樂
提純的一瞬,也沒能聽到熟悉的
敲門聲。知還的倦鳥掠過湖面
細(xì)碎的波光,微寒的秋風(fēng)
拉長了傍晚的身影,一種從未
有過的慌張,迫使他從讀后感中
收拾起心神,專注于鈴聲的回響
折磨神經(jīng)的回響,有火電的聲音
水電的聲音、核電的聲音,但都
淹沒不了她臨別那一句話的親切
隔開生活日常的親切,哽在喉頭
從枯枝敗葉的殘荷上漫漶過來
月光和燈光接不住四周的沉寂
只有石榴還在墻壁上移動窗格
仿佛在撫慰一個八風(fēng)吹不動的靈魂
越是用力,越是無力
鈴聲持久的回響里,夜晚像湍急的
河流,把想要忘記卻又惦記的人
推向困境,讓他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失去欄桿的依靠,臉上的表情線條
模糊,即使大概率地重逢
也無法辨出身份,無法豁達(dá)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