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_南陌
一
日落之后,在暮色中漸漸涌起迷霧的地方,就是迷城。
迷城是一座不大的城市,為南北高山所阻,向東西兩方延伸。迷城的霧靄在夜色中要飄蕩一晚,直至第二日太陽升起時方散。晚間遍布燈光時,迷霧便如飄帶,串起珍珠樣的燈光,向城中的每個角落蔓延。燈光就像漂浮于水中,在每一處可見與不可見的黑暗中游蕩。冬日,霧靄便隨著空氣的溫度一同沉了下去,將光凝聚其中,這些光因此擁有了冰一樣的質(zhì)感。夜間出行的人,往往需要將忽然出現(xiàn)在眼前的光撥到一邊,才好繼續(xù)向前。
陸至從火車的玻璃窗向外望去。
夜色下,迷城亮起的燈有如一條發(fā)光的河流,飄蕩在深藍色的霧靄之中。借著微茫的燈光,車窗玻璃映出這座上世紀六十年代修建的蘇聯(lián)風格的火車站。陸至起身,從行李架拿下黑色的拉桿箱。
大鐘發(fā)出了當當?shù)捻懧暎詈笠涣谢疖嚨秸玖恕?/p>
清冷的寒意同霧靄裹挾在一起,撲在了剛剛踏到地面的陸至身上。盡管沒有重量,他還是晃了晃身子。接受過迷霧的擁抱,他才感到自己真正成了還鄉(xiāng)之人。他低下頭,跟隨身邊的旅客向出站口走去,行李箱的滾輪在地面發(fā)出咕嚕嚕的聲音,時不時在地面凹凸不平處留下咔的聲響。
出站口零星站著幾個人,微弱的燈光下,都是一樣的模糊身影。不遠處的馬路邊,亮起幾點綠色光芒,是等候乘客的空出租。陸至加快腳步,想盡快趕過去,就要出站的時候,行李箱被狹小的出口擋住了。他停下重新調(diào)整,身邊恰好飄來一團光,照亮了身邊人的面孔。
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有一雙靈活的眼睛和兩道修長的眉,臉型卻圓得有些多余,整個人顯得溫和而憨厚,眉眼間卻依然有著猴子般的機靈。陸至伸手截住要飄走的光,雖然和記憶中出現(xiàn)了偏差,但面前的人顯然是同一個院子長大的發(fā)小李未。
李未穿著一件黑色羽絨服,在寒風中原地跺腳,似乎想要跺掉腳上的寒冷。
“李未?”陸至下意識晃了晃手里的光。
李未笑著,露出白白的牙齒:“別晃了,這種光本來就不亮?!?/p>
陸至松開手,那團光很快搖晃著飛走了。
“學校放假了?怎么放得這么晚?都快過年了?!崩钗磫査?/p>
“我在學校有點事。”陸至簡單地回答,他不想說太多。畢業(yè)論文出了差錯,秋招也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他現(xiàn)在的處境有點糟糕。
“你呢,這幾年做什么?”陸至問,關(guān)于李未的狀況,他從母親那里聽到一些。李未當兵了,李未退伍了,李未有對象了……對象是外地人,在賓館當服務(wù)員。
“還能做什么,”李未聳聳肩,“混日子唄,也沒有一個正經(jīng)工作,不過……”
話沒說完,他臉上忽然溢出明亮的笑容,目光轉(zhuǎn)向車站出口的方向。陸至隨著他的視線看去,一個女生從車站走了出來。李未抱怨女生出來太晚,自己快要凍個半死,女生則親熱地挽住他的胳膊,解釋自己不小心睡著了,差點坐過站。
“這是陸至,我跟你提過?!崩钗崔D(zhuǎn)頭,笑著向陸至介紹,“這是我女朋友?!?/p>
陸至友好地點了點頭。
三個人一同向路邊走去,隨手攔下一輛出租車。陸至坐在司機旁邊,他拿出手機,黑色屏幕映出車窗外一座又一座新起的高樓,從窗口逸出的燈火在夜色中漫游。
“最近蓋了這么多高樓?”
李未不以為意,用一種無所謂的口吻說:“那又怎么樣?你也不是不知道,迷城這個地方,連個光都留不住?!痹捯袈湎?,仿佛要印證他的話,車窗外剛好飛過一團白色的光。
李未努努嘴:“你看?!?/p>
“說得就像哪里能留住似的,”陸至失笑,“光這種東西?!?/p>
“小伙子說得對?!痹境聊乃緳C忽然開了腔,加入了二人的談話?!耙豢淳褪怯幸娮R的,大學生?”司機有一個圓圓的鼻子,長在一張方形的臉上,此時鼻子皺起,顯得更圓。
陸至笑笑:“研三,馬上就畢業(yè)了。”
得知陸至是研究生后,司機更是對他產(chǎn)生了興趣。他說起了自己的孩子,說自己怎樣賣力工作,而那孩子又怎樣不好好學習,自己有多么痛心失望。陸至想到李未和女朋友都沒有讀過大學,不免尷尬,但又不能拒絕司機的盛情,只好隨意附和了幾聲。
夜色冷清,伴隨路燈傘形的光一盞接一盞的目送,出租車一路疾駛,很快到了目的地。陸至正要打開手機支付,李未已經(jīng)搶先將一張鈔票遞給了司機,向陸至說:“我們是兩個人,你一個,還是我付錢的好?!?/p>
陸至頓了一下,沒再勉強。下了車,三個人一起走進這座上世紀末修建的丁字形居民樓,院內(nèi)停滿橫七豎八的小轎車。四四方方的院落如同一方天井,沉默地凝視著夜空。
從車與車之間的縫隙擠到三單元門口,陸至和李未告別。樓道沒有感應(yīng)燈,他打開手機照明,燈光亮起,一張藍底白字的1字標識赫然出現(xiàn)。陸至對著這個1注視了好一會兒,想著是哪個熱心人做這種無用而有趣的標識,才發(fā)現(xiàn)了1下面的白色小字。
博大男科醫(yī)院。
陸至繼續(xù)向樓上爬,廣告的數(shù)字一直延續(xù)到3,然后就消失在墻壁之上,再也看不到了。這無疑是很經(jīng)濟的做法,三次重復足以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終于爬到六層,陸至敲門。
暖黃色的燈光溢出,裹了兩層棉襖的母親出現(xiàn)在陸至眼前。母親身上層層疊疊,外層是深綠色棉衣,內(nèi)里包著略薄一些的珊瑚絨睡衣,腳上兩只淺棕色襪子收住褲口,一眼看上去,母親仿佛是一株生活在熱帶雨林中的植物。
“快進來?!被畹媚晟钤戮玫闹参镩_了口,變回了母親。
進了門,陸至方明白母親為何如此打扮,家中溫度實在太低。母親早已從衣柜拿出兩套睡衣監(jiān)督他換上,陸至一邊將自己層層包裹成另一株熱帶植物,一邊聽母親講述五單元壞掉的暖氣。
從母親口中,陸至得知五單元的暖氣管道發(fā)了瘋,將單元門口沖成了水簾洞,一直到有人關(guān)上總閥門,管道才安靜下來。因為沒有人修,這之后就無法再打開,整棟樓的人只好跟著發(fā)瘋的管道一起過上這種飽而不暖的生活。
母親一面抱怨沒有人出面管一管修暖氣的事情,一面抱怨玩了一下午“斗地主”的父親。這棟樓沒有物業(yè),只有社區(qū)派來的一個打掃衛(wèi)生的大嬸,每月收取二十元衛(wèi)生費。居民們自發(fā)成立了業(yè)主群,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住戶被推選為樓長。樓長今年攜老伴去了南方過冬,留下滿樓住戶群龍無首。出了這樣的事,沒人出頭負責。
父親一直窩在臥室的電腦前玩游戲,同樣被母親裹成了一株厚厚的植物。聽到母親的指責,頭也不回,只是將聲音稍稍一抬:“你們不用急,我已經(jīng)打電話問過了?!?/p>
“打了電話又怎樣?”母親生氣地說,“人家說這是內(nèi)部管道,和他們沒關(guān)系,由物業(yè)負責。我們有物業(yè)嗎?五單元管道壞了,需要五單元住戶籌錢維修,可現(xiàn)在根本沒人張羅。”
父親的“地主”斗到了關(guān)鍵處,顧不上理會母親。為防母親和父親吵架,陸至岔開了話題,說自己在火車站碰到了李未和他的女朋友。母親果然對這事感興趣,將注意力從父親身上移開,問起李未的事。比起李未,母親顯然更關(guān)心他的女友,不僅詢問那個女孩的身高樣貌,又要陸至將女孩的穿著打扮也描述一遍。
陸至對女生的印象只有一個融于夜色的模糊身影,搪塞了幾句,開始胡亂編造,想象中,給女生套上了米色的大衣,又添了一頂黑色的帽子,最后說得他自己也相信了。
母親滿足了好奇心,重新將問題繞到陸至身上。她的關(guān)心與平日微信里如出一轍,穿衣喝水是親切的煩人,戀愛結(jié)婚則是另一類頭疼的煩人,陸至對這些問題毫無招架之力。不過,在他敷衍之前,母親自己已陷入一個穩(wěn)定的幻想,這幻想早已細致到婚宴的邀請人數(shù)與陸至生幾個孩子。他只需要裝作認真傾聽,不把母親幻想的蜃景戳破,就算是盡到了兒子的義務(wù)。
不料今天的蜃景還未成形,母親自己就先打碎了。
母親想到了那個代表婚姻的房子還沒有著落,不由灰心喪氣,消沉了一會兒,忽然又迅速恢復了精神?!皟鹤?,外面的房子太貴了,就算把我和你爸的皮都剝了也買不起,像李未那樣守在父母身邊也挺好的。李未家新買的房子離這兒不遠,你要是肯回來,咱家也貸款買一套?買幾層呢?現(xiàn)在都是二十層三十層的高度,看著就眼暈。我覺得不超過十層合適,十層就好,不過,六層、七層也不錯,畢竟我們都……”母親再次樂此不疲地陷入了幻想。
冷空氣刺激了陸至,他像打呵欠一樣一連打了幾個噴嚏。
陸至說:“我覺得,現(xiàn)在還是暖氣更重要些?!?/p>
二
一個晚上,陸至連續(xù)做了幾個夢,醒來后就忘記了。迷城的夢從來讓人記不住,在霧氣隨著朝陽散去之前,滿城的夢就已隨著迷城燈光所匯成的河流漂浮而去。殘留的夢會停留在清晨的街頭,隨著第一縷破曉的光線消散,風也會吹落一切。這里的夢始終被人遺忘,又始終充滿內(nèi)容。
陽光透過窗簾透進幾縷微落的光輝,金色的光暈在屋內(nèi)搖漾,房間的時鐘指向10點。一切都如昨晚,除了飾演光的角色有了替換。陸至掀開被子,身體在空氣的冰涼中迅速清醒。他重新鉆進被子里,在手機上確認時間后,方猶豫地,艱難地爬出被窩。他再次將自己裹成了一株雨林中的植物,走進客廳。
母親倚在沙發(fā)上,膝頭蓋著毛毯,一邊看電視,一邊織一件灰色的毛衣。
“給誰織毛衣呢?”陸至問,“現(xiàn)在誰還穿毛衣呢?”
“你不穿有人穿,給你爸織個毛背心,套在里面暖和?!蹦赣H數(shù)落他,“快去吃飯吧,鍋里熱著粥,這都幾點了才起床?!?/p>
陸至答應(yīng)了一聲,先去倒了一杯水。電視里正演一出民國劇,溫暖的土炕房,火爐上的開水冒出熱氣,一個人給剛進門的人倒茶喝。母親看得并不認真,時不時低下頭穿針引線。
陸至起身去廚房舀粥,保溫鍋里的粥依舊熱騰騰的,里面煮著大塊的紅薯和南瓜,旁邊的小碟子里放著一只剝好的切成兩半的咸鴨蛋。他重新回到客廳的時候,電視里的兩個人還坐在土炕邊說話,一個人捧著熱水呼呼吹氣,房間的一角掛著成串的玉米。
陸至趴在茶幾上吃粥,一邊翻看微博,廣告博在展示美食,電視里忽然響起悲愴的背景音樂,似乎有人壯烈地犧牲了。音樂飄到手機里,美食也憂傷起來,顏色的飽和度都仿佛降低了。
母親嘆息了一聲,說這個人怎么說死就死,這電視劇真不好看,干脆換了頻道。
陸至去廚房放碗,外面?zhèn)鱽矶6.敭數(shù)穆曧?。他打開窗戶往下看,院子里聚集了幾個人,圍在五單元門口的井窖周圍。有個人貓在井里,像是拿著錘子敲打管道,清脆的聲音傳遍了整個院落。
“好像有人在修暖氣?!标懼磷呋乜蛷d。
“真的?”母親露出興奮的神情,“我去看看。”
陸至繼續(xù)窩在沙發(fā)上刷微博,母親在廚房待了好一會兒,回來的時候像發(fā)生了什么喜事,滿臉喜色。
伴隨著叮當聲,陸至很快從母親口中弄明白了樓下的人在關(guān)五單元的閥門。
“關(guān)掉五單元閥門,這樣的話總閥門一開,其他單元照樣能供暖。”
“五單元的人沒有意見嗎?”
“他們的管道本來就壞了,一直不處理,讓其他單元的人跟著挨凍,現(xiàn)在要關(guān)掉他們的閥門,能有什么意見?”母親低下頭,繼續(xù)愉快地織毛衣。
“既然有這個辦法,為什么不早點關(guān)?”
“閥門也壞了,關(guān)不住,他們在想辦法關(guān)?!?/p>
這些人能想出關(guān)閥門的損招,卻不想辦法修暖氣,陸至仿佛看到被拋棄的五單元孤零零地凍成了一根冰棍。
“你們這是干什么?”一聲尖利的怒吼穿過空氣,到第六層時都未減去半分威力,震得陸至耳朵嗡嗡作響。
重新打開廚房窗戶,冷空氣凜冽灌入。發(fā)出聲音的正是李未的母親,因為有一頭卷發(fā),嗓門又大,有點像周星馳電影里的角色,陸至從小就在心里將她偷偷喚作“包租婆”。包租婆教訓人的聲音精準傳達至院子的每一個角落,震懾了所有人,叮當聲瞬間停下。
空氣一時安靜起來,誰都沒再說話。一陣尷尬的沉默后,終于有一個人解釋似的開了口。
“家里都有老人孩子,不能再凍下去了。你們單元要是早點把管道修了,我們犯得著這樣嗎?”
“你們挨不住凍我們就挨得?。块y門是你們想堵就堵的嗎?”包租婆的聲音愈加大了起來,她悲憤地喊道:“你們這是想凍死我們五單元的人嗎?”
剛才解釋的人聽她這么說,便也生了氣,紅著一張臉大聲道:“明明是你們的錯,你們不修還有理了?這是什么道理。今天我就不信了,我就是要關(guān)了你們的閥門。”
“你敢!”包租婆大喝一聲,巨大的聲波震得地動山搖,院子也跟著晃了起來。
陸續(xù)有人回來,見了這熱鬧場景,一時也不急著回家,聚攏在了井窖周圍,每一樓的窗戶前也多了幾個人影。
包租婆人單力薄,氣勢依舊不輸,一口咬定閥門就是被這幾個人搞壞的,將暖氣管道的修理責任推給了在場的所有人。一旁立刻有人說這本就是壞的,壞上加壞算不了什么。包租婆卻不多言語,憤怒地看著說話的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
幾個人又在出言相勸修理管道的必要性,包租婆依舊不罷休,看了看閥門,又看了看壞掉的管道,甕聲甕氣地問:“那這錢誰出呀?”
涉及金錢,說話的人一下子少了,人們悄悄避過了這個敏感的話題,開始反復強調(diào)天氣的寒冷。天氣的確冷,人們的臉都凍得通紅,是這連日冰灰的寒冷里唯一熱烈的顏色。父親不知道什么時候摻和了進去,他一邊勸拿著錘子敲閥門的人,一邊勸頂著滿頭卷發(fā)的包租婆。雙方都不肯讓步,父親的規(guī)勸更像是添亂。
陸至匆匆從六樓趕了下去,拉住父親想讓他離開,父親卻沒有覺悟,似乎嫌他礙事,將他推到一邊。這時候,有住戶說自己認識一個會修暖氣的工人,可以找來幫忙。父親連忙督促,叫那個住戶打電話讓工人來。
李未從人群中出現(xiàn)了,將陸至拉到一旁,悄悄問出了什么事。他依然穿著昨天的羽絨服,抱著新到的快遞。了解到事情原委后,當即走進去拉住了母親,一口答應(yīng)下來修暖氣的事,并承諾所有費用由他們單元住戶分擔,這事包到他身上。包租婆不滿意兒子的做法,完全不理會他。李未用力拽她,又在她耳邊悄聲說了些什么。喧嚷一時的包租婆終于安靜了下來,但還是露出不甘的神色,轉(zhuǎn)回頭,還想說些什么。正要說話時,四單元住在三層的老人忽然闖下了樓,老人耳背,獨居,他感到了屋子的響動,卻不知為何響動,一下樓見這么多人,匆匆忙忙地問:“地震了嗎?地震了嗎?”
有人開玩笑地說:“是啊,地震了?!?/p>
老人以為真出了事,拍拍胸口,一本正經(jīng)地說:“還好我換了條新褲子,萬一樓塌了,埋在里面,被人救出來,咱也穿得體體面面?!?/p>
所有人一起笑了。
三
父親熱心參與勸架,臨危受命,被眾多人推選為副樓長。遠在南方的老樓長特意打來慰問電話,叮囑父親一定處理好這件事。住戶介紹的管道工人終于來了,這人原本就是熱力公司的修理工,業(yè)余時間偷偷出來攬私活。來的時候,腰里別著專業(yè)的工具,一來就跳進井窖,叮叮當當忙活一陣,終于爬了上來。他沉吟著,要了一個聽起來像是獅子大開口的價錢。
父親本以為是請一頓飯,再塞兩包香煙的小事,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他疑惑地看向修理工,修理工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煙,抽了起來,一點火星在空氣里幽幽閃爍。
父親問價錢可否再商量。
他擺了擺拿著煙的手,那手戴著一只粗糙的白色手套,夜色中,仿佛只是一只手套在擺動。
“大冬天的,做的是苦力活,不能再低了?!?/p>
“知道不容易,但是,畢竟這么多錢。”父親說。
“這是你們的事?!惫と苏f,“我只是收錢干活?!?/p>
有住戶從外面回來,見了此情景,詢問一兩句表示關(guān)心,也有人裝作沒看到,徑直上了樓。工人的一支煙緩緩吸到了盡頭,紅光在暮色中消散,他吐出最后一口煙,將煙蒂扔下。父親還想討價還價,陸至見狀,直接開了口。
“那就這樣吧。”他說。
價錢就這樣定了下來,工人提起工具,答應(yīng)明天一早就來干活。
父親皺了皺眉,一張臉同時現(xiàn)出責備與猶豫的神情,似乎想要批評陸至的行為,在價格還有商討的余地時,他未免答應(yīng)得太過輕率。但父親似乎又覺得那個余地其實根本不存在,結(jié)果好像只能如此。
留在父親臉上的神情最后只剩下了懊惱,既懊惱陸至,又懊惱自己,最后懊惱這該死的暖氣管道。
“好端端的,說壞就壞?!备赣H嘟囔著先上了樓。
住在三層的獨居老人慢吞吞地走了回來,陸至側(cè)過身,給他讓出位置。老人穿著他的新褲子,繼續(xù)邁著步子慢吞吞地爬上了樓。
吃晚飯時,父親在住戶群中發(fā)了消息,表示明天工人就會來修管道,卻沒有提到收費的事情,大家在這個消息中紛紛開了口,說暖氣早就應(yīng)該修,又問什么時候能修好,家里凍了好幾天。還有的說,交著暖氣費卻享受不到供暖,這筆損失找誰賠償?陸至拿起手機,在這滿屏的抱怨中,惡作劇地發(fā)了一句“費用不低,建議全樓公攤?!?/p>
提到費用,原本活躍的群聊瞬間沉默了,一個一個都失了聲,就像一下子被魔法變成了金魚,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他放下手機,開始吃飯。群里一潭死水,沒有人再說話,他的手機卻亮了,李未給他單獨發(fā)來了消息。
“不用提這個了,沒人愿意的。既然是我們單元的管道壞了,就由我們單元住戶承擔吧?!?/p>
“全樓分攤的話,應(yīng)該沒多少錢,不會有人拒絕的?!?/p>
“不了。”李未還是不同意,“人心和光一樣,都是散的?!?/p>
李未說出的話帶著哲理,這超出了陸至的預(yù)料,他愣了一下。
“再說,還住在這兒的人,都是搬不走的人,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半花,大家都不容易?!?/p>
李未依然通情達理,這顯得陸至實在學生氣,他稍稍有些慚愧,想自己果然是在學校里關(guān)久了的人,什么事情都喜歡想當然,還常常自以為是,對父母如此,對這件事也如此。
他看著消息,剛打算回復,就聽到母親的聲音。
“你們聽到什么沒有?”母親皺著眉,眼神有些銳利。
父親此時剛剛放下酒瓶,他中午回家時在熟食鋪買了一塊豬頭肉,味道有點腥,三個人誰都不想吃。但它畢竟是一塊肉,母親不舍得扔掉,父親不舍得不吃。到了晚上,母親重新用調(diào)料拌了一下,父親倒了一小杯白酒,準備就著酒吃完它。一杯酒沒有吃完,所以才又倒了一杯。
電視里正在播放新聞聯(lián)播,這是父親心頭最愛,其地位在他心目中與“斗地主”不相上下。別看他只是一個普通工人,卻喜歡操心國家大事。母親拿起遙控器,將國家大事靜音,陸至立即聽到了吱吱吱的叫聲。
聲音從廚房傳來,微弱而清晰。母親眉頭皺得更緊:“是不是老鼠?”她馬上自問自答,“下午我就覺得不對勁了,一定是老鼠。”
陸至跟著母親起身,一同靠近了廚房,還沒走近,一只老鼠就飛了出來。老鼠肉滾滾的,卻躥得極快,快得就像成語里的白駒過隙,只是換了主語。
老鼠在他眼前一閃而過,父親也追了出來,如臨大敵,順手抄起那只用了幾十年的雞毛撣子,樣子很威武。母親揚起手中的毛衣針,朝著老鼠的方向追擊。
“灰鼠過隙”了數(shù)秒,最后溜進了狹小的衛(wèi)生間,父母立即攆了進去,陸至也跟著進了衛(wèi)生間。母親眼疾手快關(guān)上門,三個人擠在一處,行動變得困難,但也無法再留給老鼠多少空間。
老鼠在地下躥來躥去,眼看無路可退,于是就變成了飛鼠。它嗖的一下飛上天花板,通過熱水器旁邊的漏洞,躥進了頂棚。頂棚中立時噔噔噔亂響起來。細聽之下卻可聽出它的踢踏極有節(jié)奏,不是噔噔噔的獨奏曲,而是噔噔噔噔的交響樂。
燈開得雪亮,但就是照不清熱水器旁邊的漏洞,那個洞仿佛有魔力一般,把所有光都吸了進去,一家人的目光也被吸在里面。飛鼠就在頂棚黑洞以外的地方自顧自飛奔,成了一架奏響貝多芬命運交響曲的活體鋼琴,一家人除了共賞以外毫無辦法。肥滾滾的飛鼠得了意,吱吱尖叫,奏響命運的鋼琴曲因而斷了聲。
母親的眉毛早已擰成了八字,擰著擰著就憂傷起來,仿佛已預(yù)料到這成了精的飛鼠會把水管咬壞,而水正從管道迸濺出來。她的神情隨著悲愴的命運交響樂愈來愈悲愴,在飛鼠的聲音忽然停止后,她的神情也未來得及停止,仍然在無聲的音樂里延續(xù)著自己的悲愴。
父親卻未受到多大影響,在這突如其來的安靜中得到啟發(fā),開始舉著雞毛彈子敲擊頂棚,里面再次響起噔噔噔噔的旋律。他敲遍了衛(wèi)生間的吊頂,仍然沒能把飛鼠敲下來,只是讓飄落的雞毛又多了幾根。
父親與母親各自守著自己的事業(yè),陸至一個人隔絕在外,有些無措。他終于發(fā)現(xiàn)墻邊掛著的蒼蠅拍,忙取了下來,快速扇了兩下,扇出了一兩點風聲。
飛鼠既然會飛,自然不屑于將鼠生困在這小小頂棚,鬧夠之后,又從黑洞中鉆了出來。它露出一個腦袋,一雙小眼睛滴溜溜轉(zhuǎn),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后,將眼睛盯住了陸至。
陸至正站在衛(wèi)生間一角,舉著手中的蒼蠅拍,像揮舞旗幟一樣揮舞著拍子。他抬起頭,目光正對上了飛鼠的眼睛。飛鼠仿佛有意識似的,一邊盯著他,一邊將視線轉(zhuǎn)向了緊閉著的窗戶。
陸至迅速推開窗戶,飛鼠發(fā)出吱吱吱的聲音,仿佛是一陣嘲笑,它張開四肢飛出了窗外。
冷風灌入的第一秒,衛(wèi)生間的燈光被吹得歪歪斜斜,陸至立刻關(guān)上了窗戶。
折騰了一晚,但老鼠好歹飛走了,一家人都很欣慰。
“從前見過會飛的蟑螂,今天居然還能見會飛的老鼠?!备赣H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可不是?!蹦赣H心有余悸,拍了拍胸口,“誰能想到還有這樣的老鼠。”
“說到會飛的蟑螂,我那年去羊城的時候……”父親第三十六次提起了去羊城的往事。
“哪里來的老鼠?一定是你們開了窗戶,沒關(guān)窗紗,是誰?我早就說過樓頂有老鼠。”母親毫不猶豫地打斷了父親,盯著父子倆盤問。
更年期的母親忘性很大,不久前,剛把幾根金黃的玉米煮成了焦黑的炭棒,這只飛鼠十有八九是她放進來的。父親和陸至誰也不想背這個鍋,默默對視了一眼,都不說話。
一晚上因為抓捕老鼠,體力消耗極大,每個人的身上都出了汗,裹在衣服里的身體仿佛提前感受到了暖氣帶來的春意。因而父親與母親這一晚睡得極早,也極香。
陸至也有了困意,他看到手機的信號燈依然在閃爍,打開手機,還是李未的消息,和上一條隔了一段時間。
“我馬上就要結(jié)婚了,樓里住著不少老鄰居,到時還要邀請大家,不想因為修個暖氣弄得不愉快?!?/p>
大概是久沒等到陸至的回復,李未才又發(fā)了這條信息。陸至覺得自己確實不用再說什么了,回了一句“新婚快樂”,結(jié)束了對話。
不徹底的黑暗中,家具以各自的形狀恣意漂浮,窗戶前的綠植也浮在了窗戶上起的白霜之間。陸至起身走到窗邊,用手涂抹出一片水光,細小的水珠沿窗而下,打濕了窗沿前新起的冰晶。水珠越流越多,似要淹沒窗戶的縫隙,靜聽可聽到溪流汩汩的聲響,這聲響在每一滴水珠的流淌中歡唱。
窗外的一切在水光里蕩漾,從六層望去,視線跨過對面的居民樓,居民樓如麻將一般整整齊齊,遠處,三棟新起的高層赫然出現(xiàn)在夜幕。一棟仍在施工,停留在不高不低的懸浮狀態(tài),而直面自己的高樓中,窗戶以波浪的形式發(fā)著光,帶著柔和的色彩。天空中,一盞白色的月亮向高空漂流。
月光離了月亮,向陸至的方向灑來,將整面窗戶灑成了水光般的銀色。水光中,飛鼠悠然而過,它在月色中發(fā)著光,飛過陸至窗前時,翻轉(zhuǎn)了一下身子,對著他撇了撇發(fā)光的胡子,像是再次對他加以嘲笑,然后才向著遠處自得離去。
四
一大早,院子里就叮叮當當響起了聲音,聲音在整個院子回響,繞院不絕,三百六十度的循環(huán)使得住宅樓都跟著抖了起來,空氣也嚇得跑了出去。人們都覺得缺了氧,說話有氣無力。
陸至早早就被母親催著出了門,母親為他安排了一場相親。相親對陸至而言,就像接到一個必須完成的任務(wù),而相親對象只是個抽象的概念。即使他想到一只貓,一條狗,或者一株植物,他都不會有詫異的感覺。對方竟然是他的小學同學,一度還是同桌。雖然互相忘了名字,卻依稀記得彼此相貌,交談中艱難地打撈出了共同的記憶。校園里的紫藤樹,星期一的升國旗,喜歡穿裙子的班主任……他提起李未,女孩努力想了半天,終于想了起來。
“你倆那時形影不離?!迸⒄f。
“是的,我們是鄰居,他快結(jié)婚了?!?/p>
女孩笑了笑,并不怎么關(guān)心李未的婚事。她放在桌邊的車鑰匙上有四個圓環(huán)的標志,陸至覺得它們仿佛發(fā)著光,有點刺眼。女孩家里是做生意的,姨媽在老年大學認識了女孩的母親。攀談中,得知女孩和陸至一樣,同在申城讀書,于是熱情地牽線搭橋,撮合兩個孩子過年回鄉(xiāng)時見一面。姨媽一定把他吹得天花亂墜,就像將麻雀夸成了鳳凰。想到這兒,他的臉孔微微發(fā)燙。
長輩們對他懷抱著一種天真的錯覺,在他們心里,考上研究生的陸至是整個家族的驕傲。母親尤其如此,在她心里,兒子即使不能被過分高估,但絕不能被低估。他自己則對未來采取了逃避的態(tài)度,仿佛只要不去想,一切問題就都不存在。陸至心中明白自己已經(jīng)耽于逃避,但他依然不想直面“以后”“將來”這種看上去虛無縹緲,但實際每一天都在到來的,實實在在的字眼。
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只鴕鳥。
兩個人其樂融融吃了午飯,女孩提出AA制。陸至猶豫了一下,同意了,兩個人分別用手機掃碼支付了一半餐費。有過多次相親經(jīng)歷的同門師姐對陸至說過,凡是她不感興趣的男生,就會選擇AA制,因為不想占對方的便宜。想到這兒,陸至心里升起微微的受挫感,離別時,沒有主動加女孩微信,一聲再見之后就散了。
他不想回家聽叮叮當當?shù)穆曧懀袅思译娪霸?,在影院中一個人看了部電影。從影院出來,搭乘公交車回家,提前兩站下了車。這里是他曾經(jīng)讀過的小學,電影畫面中出現(xiàn)了美食,他興之所至,想起了自己過去常吃的小甜餅。學校背后有一條小巷,這條小巷的一邊通向他的家,另一邊通向校園的后門。小巷中,排列著十幾家簡陋的店鋪,幾乎收集了他記憶中所有關(guān)于童年的味道。
他向小巷的方向走,心情有些激動,時隔多年,他無法阻止自己對它產(chǎn)生的期待。那既不是對人,也不是對物,只是對過去這樣一個詞匯所產(chǎn)生的朦朧感情。
小巷里滿墻灰色,盡頭處只剩幾戶商店,都沒有開,卷簾門也呈灰色,規(guī)規(guī)整整,像是融進了灰墻。天空的藍色同樣落著灰,高空的電線時而交錯,時而平行,如五線譜,麻雀落在每根電線上。
將近日暮,天色一點一點暗了下去。遠方的夕陽昏沉沉下落,如同一張透明貼紙,漸漸只留下了一點余光。灰色的空氣撲了滿懷,他看了看電線,看了看灰墻,最后看了看自己。
他笑了笑,打算離開。
邁出的腳步在下一秒靜止,他訝異地看向遠方。天際邊還留下最后一線金色,勾勒出遠山起伏的弧線。暮光在此時碎裂,各自碰撞著發(fā)出輕響,幾個音節(jié)叮咚如泉水滾落,又跳躍著進入天空。電線上的麻雀也受了影響,左右晃了晃腦袋,跟著跳了幾下。空氣像水波般向外散去,波紋一層蕩起一層,逐漸挨到了最遠方的弧線,于是叮的一聲,像風鈴,又像鐘擺,凝固了遠方那縷金線。
靜止的金線開始返照,夕照的光一點又一點漫延回來,暮色夕照,晚風輕拂。陸至無意識地擺了擺手,手上立時帶了暮光,暮光將他的手染成了金色。他輕輕一推,眼前頓時重疊了無數(shù)層時光,如透明夾層,每一層都疊成書頁。
這是一個漫長得似乎沒有盡頭的黃昏。
空氣中有熟悉的氣味,那是燒餅店鋪剛出爐的小甜餅,冒著熱氣,點綴著黑色芝麻。其中一個掉在地上,透明的糖漿流了出來。
空氣中滿是糖漿的氣味,還有瓜果的香氣,從不遠處的三輪車上傳來。西瓜與香瓜的氣味混合,隱約中還有葡萄,是腐爛了小半的葡萄,有釀酒的發(fā)酵味道,就像是葡萄自己喝醉了酒。陸至還想仔細分辨,右邊店門的熱氣撲了過來,白茫茫的熱氣里,老板煮下了一鍋白茫茫的面條。咸的味道,蔥花與醋的味道,店內(nèi)人聲也仿佛是一種味道。
理發(fā)店的門牌破舊,紅色的貼紙拼出“剪發(fā)”兩個字,店鋪的門被人推開,染發(fā)劑的味道隨著行人的走路聲傳來,染發(fā)劑也跳進了空氣之中。剛卷過發(fā)的婦人用手輕輕觸弄著頭上的零碎小卷,指間的金戒指如流星劃過,帶著金屬的味道。
婦人向迎面而來的人展示自己新做的頭發(fā),一面展示一面揚著手上的戒指,身上的衣料隨著身體的擺動不均勻皺起,層層疊疊,是針織物的味道。
迎面的人提了提手里新買的小蔥與蒜瓣,問婦人今年多大,孫女又有多大。
在巷子靠近學校的那邊,忽然轉(zhuǎn)進來兩個小學生,穿著藍白拼色校服。校服有些大,他們一路嬉笑著,拍拍打打地走。剛剛繞過轉(zhuǎn)角,轉(zhuǎn)角小商店的彩燈驟然亮起,從第一顆漫延至最后一顆,他看清了兩個小學生的面容。
沒什么驚訝的,因為他看到了自己和李未。
小學時的自己背著一只拙劣的青蛙書包,腳上似乎是新?lián)Q的運動鞋。他小心地注意著腳下,生怕把鞋子弄臟。這只書包是表姐替下來送給他的,母親洗干凈后騙他是新買的。李未的書包是迷彩色,他也曾經(jīng)想要一只這樣的書包,所以記得很清楚。當他們走到自己身邊時,陸至不由伸出手,和他們打了個招呼:“嗨?!?/p>
他們當然看不到他,而是朝甜餅鋪子跑去。兩個孩子各買了一個甜餅,一邊吃,一邊繼續(xù)嬉笑著,拍拍打打地離開。陸至忍不住笑出了聲,站在巷子中央,他看著小學生時的自己和李未越走越遠,最后只留下了兩個小小的背影。天空的波動停了下來,周圍的行人開始消失,所有的味道消散了,那個被問到年齡的婦人最終也沒來得及回答。
天黑了。
巷道恢復了沉寂的灰。
一團暖白色的光搖曳著經(jīng)過他的身邊,像一串螢火蟲發(fā)出的亮光。他玩起小時候經(jīng)常玩的游戲,緊緊跟著它,伸出手撥動它的形狀,它像一尾魚似的輕輕擺動。
在迷城遇到過去并不偶然,一個人一年之中,總有幾次會闖入過去,當?shù)厝嗽缫蚜晳T了把這些過去的時間當作日常。但是很少有人能恰好碰到自己,今天的相遇,就像是過往歲月對于他的意外饋贈。
回到家時,院子里已經(jīng)沒有了叮叮當當?shù)捻懧?,暖氣管道傳來了溫吞的水聲,聽上去就像世間最美的樂曲。父母臉上皆是喜悅的笑容。今天是周二,父親正好輪休,工人修管道時,他一直在樓下扮演監(jiān)工的角色。修理途中,軟水管壞了,父親花了二十元去買。這筆錢父親沒有算在總賬上,他用二十元買來了副樓長的成就感。
吃飯時,陸至談起今天偶然遇到了小時候的自己,又談起自己背著的青蛙書包,借著書包,父親和母親一起回憶起了過去。往事就像爐子里的火,紅彤彤的炭已經(jīng)燒到了盡頭,但是還有余溫,于是一家人圍著尚有余溫的“往事”取暖。當一個人的年齡超過一個限度后,對那個人而言,時間就仿佛停留在了過去,盡管記憶本身并不真實,但這并不妨礙人們興致勃勃談起。父母在回憶里逐漸年輕,漸漸只剩了兩個人。陸至徹底放下心,僥幸自己終于逃過了相親過程的追問。
晚上睡著以后,陸至做了一場連綿不絕的夢,從小學連綿到大學,像是要將所有的遺憾一起補齊。第二天早晨醒來時,夢已被迷城的河流帶走,只給他留下一片空白。
暖氣片雖有水聲,摸上去還是冰涼。母親給熱力公司打電話,熱力公司說總閥門已經(jīng)開啟,大概是循環(huán)不好,但這和他們沒有關(guān)系。母親又不死心地打給了市長熱線,得到的答復是請和自己地區(qū)所屬的熱力公司聯(lián)系。每個人的皮球踢得都很熟練,來來回回又到了原點。
父親推測說是管道受凍,只要有了溫度就會改善,又堅信一切都已萬事大吉,面對這樣的情況,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等待。
到了下午,暖氣如父親所言,流淌出一絲微溫,但又如重癥病人的心電圖一樣,游絲般搖搖欲墜,一個不小心就會再也喘不上下一口氣。微溫很快在這種多余的擔憂中消失了,因為通往這一區(qū)的主管道發(fā)生了大事故,徹底壞了。
主管道連接著這一片前前后后的幾十棟居民樓,這一次再未有任何拖延,施工隊馬不停蹄地趕來,連夜搶修。一直到晚上,馬路上也還在傳來叮叮當當?shù)穆曧?,一聲又一聲,因為離得遠,聽起來就像發(fā)生在另一個時空。
五
除夕那天,暖氣恢復了。因為是除夕,所有的事情都變得可愛了。
一暖泯恩仇,更重要的是,在人們習慣寒冷之后,趕在除夕而來的暖氣成了意外的驚喜。沒有人再多嘴抱怨天氣的寒冷與管道的崩壞,人們?nèi)硇牡赝度氲焦?jié)日之中,院子里偶然碰面,也和和氣氣地打著招呼。
家里的純凈水喝完了,母親催陸至下樓打水,他從樓下打水回來時,父親正忙著貼春聯(lián)。水桶倒扣到飲水機上,飲用水咕咚咕咚地往下倒,桶里的水很快下去了一截。父親連聲說,好家伙,你們快來看這水,好家伙,這飲水機真能喝。母親從廚房探出頭,說再喝也沒你能喝。陸至笑著關(guān)上了大門。到了晚上,一家人圍坐在餐桌前吃年夜飯,在喜氣洋洋的春晚背景音樂中,窗外飄起了紛紛揚揚的雪花。
迷城的天總是霧蒙蒙的,初八那日難得放了晴,天色很好,一片碧藍。正午時,綿白的云向天的遠處延伸,正如滿天羊群。李未的婚宴訂在一家業(yè)已落寞的酒店,這落寞可從方方面面見到,灰塵似乎附著在酒店的每一寸墻壁,透出勉力支撐的落魄。唯一熱鬧的只有酒店門前高高豎立的紅色拱門,拱門已褪了色,但上面貼著的兩個名字很醒目。陸至盯著兩個陌生名字發(fā)愣,反復確認了三次方發(fā)現(xiàn)拱門后面還有一個拱門,后面的拱門才寫著李未與新娘的姓名。陸至放下心,安心步入酒店。剛一入門,兩幅同樣巨大的婚紗照迎面而來,照片中的新人擺著同樣的姿勢,新郎新娘的面目也有極大的相似度,陸至盯著兩張照片,看到下面的名字才明白了自己應(yīng)當去哪一處。
李未的婚宴大廳在二樓,滿座桌椅將簡易搭建的舞臺圍繞起來,大廳貼滿了墻紙,上面是大片大片粉色的櫻花樹。櫻花在墻面間紛飛,不過正如落寞的酒店,櫻花樹也同樣滿樹落塵,灰塵沾上了油煙的氣息,在燈光下反又熠熠生輝??諝庖踩缬凸庖话阍谒媪魈剩?wù)員在桌子間穿梭如蝶。
一對新人同時面帶微笑,站在門口迎客。陸至從沒有見過李未如此正式的樣子,套在一身不太合體的西服中,他的身體仿佛又大了一號,臉上的笑容有些拘謹,正是一個標準的新郎模樣。
因為與過去的樣子大相徑庭,陸至的笑容帶有幾分調(diào)侃的意味,目光里流露出的正是只可意會,不可言說的回憶。李未仿佛也從他的目光中得到了童年的訊息,回想起過去與現(xiàn)在的巨大差異,又因為從未料到這樣的場景,微笑中摻雜了幼時的一點熟稔。陸至在李未的這一笑中忽然感受到了只屬于他們倆的過去,奇異而真實,只是這真實只在對視的一瞬間,二人發(fā)覺彼此其實早已無話可講,時間的倒流有如錯覺。
陸至走進宴會廳,鄰居們圍坐在一起,先他而到的父親正與鄰座的人聊天,他們扯著與自己八竿子打不著的新聞。有人追憶起了久遠的小區(qū)記憶,那時候每到夏季的夜晚,大人們就搬出凳子,拿著扇子,坐在前院乘涼。借著路燈,還有滿街在樹下飛舞的蚊蠓。大人們打牌下棋,小孩子們在院子里玩偷電報的游戲。
席間有人提到陸至與李未二人從小的情誼,戲問他怎么今天不當伴郎。他尷尬地笑,沒說兩人初中畢業(yè)以后就很少聯(lián)系,只說伴郎伴久了,容易找不到新娘。打趣的人本來就只是一句玩笑話,并未當真,轉(zhuǎn)過頭繼續(xù)和其他人聊天。
陸至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還沒有到12點。
等待婚禮正式開始的過程中,陸至的意識跟隨剛才瞬間消失的舊時光漫游。過去的時光仿佛一場春雨,夾雜著泥土的氣息,飄飄蕩蕩一層,只落在空中,不觸地面,始終游離于婚宴之外。雨很快從陸至的意識中逃離,宴會場所恢復了喧鬧。
人們的說話聲在不同的聲調(diào)中起伏,最后混合在一起,構(gòu)成了宴會中心上方巨大的混響。音樂聲從中心響起,與人聲相互應(yīng)和,婚禮儀式正式開始。
舞臺兩旁,兩株假得理直氣壯的花樹立于兩側(cè),舞臺中心的主持人念起冗長的開場白,音響中自帶有鼓掌和歡呼的音效,省了觀眾的配合,顯得熱鬧非凡。李未的父母倉促上了臺,他的父親平日就不愛說話,而他的母親今日也難得細聲細氣起來。
新娘不知何時悄然出現(xiàn)在了兩株花樹中間,一束追光下,新郎從舞臺中央前行,另一束追光隨著新郎向前。浮動的音樂中,兩束光撞到一起,燈光從燈具中飛出,一個大的圓弧形圍攏住新人,彩帶與泡泡一者下落,一者上升,隨著燈光四處飄飛。陸至眼前多出一個小碗,是海參湯,他舀起一勺品嘗,出乎意料地咸。他不由皺了皺眉,費力咽下湯后,視線對上了舞臺。
臺上的新郎新娘沉浸在屬于他們的幸福中,雖然兩個人裹在西式禮服里,但依然令人聯(lián)想起秋季田野人們滿獲莊稼時的喜悅。這是一種真實而不被人打擾的愉悅,有如到了傍晚時仍然明朗清透的天空,因無人注意而愈顯出幸福的純粹。
陸至在這個假期第一次感覺自己被蔚藍的天空照耀,他的心中充滿了美好的感情,這幸福和他沒有什么關(guān)系,他反而感動起來。為這突如其來的感動,他無聲地鼓了幾下掌,又擔心被別人看到,低下頭繼續(xù)喝湯。
手機顯示有新消息,微信有人申請加好友。是誰呢?他點開頭像,原來是那個相親的女孩,他的小學同學。
一碗湯很快見了底,他忘記了湯的咸味,只覺得它鮮美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