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秀云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春天的信息,確切地說,還是新鳥告知的?;幢钡拇禾靵淼眠t,立春節(jié)氣余寒猶厲,盡管梅花頂著寒冷開放了,但天地還是一派冷硬,東風(fēng)還壓不倒北風(fēng),節(jié)氣一過雨水,東風(fēng)漸漸立住了腳跟,山水慢慢溫軟了,河里冰皮始解,波色乍明,岸邊有了柳色,天空中,可以看到大雁從南方歸來了。那些秋天遷徙到南方的鳥,黃雀啦黃鸝啦柳鶯啦燕子啦,也都紛紛地返回來,久別重逢,它們激動地看著故園故友,打開的話匣子就沒法合上,早晨的夢,常常被它們鬧醒,你聽聽,就在窗臺上,或者窗外的樹梢上,它們高一聲低一聲,長一聲短一聲,平平仄仄,滴滴溜溜,軟語吳噥,嬌聲繚亂,興奮地聊著天唱著歌,就把你喊起來了,就讓你恍然察覺,啊,春天來了!整個冬天,院子里都只有幾只灰頭土臉的麻雀,只有它們破鑼般的嗓子喳喳鬧鬧,春天一來,鳥聲就換了,就靈動了。
出門一看,果然,已經(jīng)是春天的模樣。杏花開得一樹一樹,誰家院子里的櫻桃,仿佛一夜間就綻放了滿枝繁花,小院的色調(diào)一下子被提得明亮起來。這時候,從大轉(zhuǎn)盤往東,在淮河路上走,會被小葉李驚艷到。這條路的兩旁種滿小葉李,它們碎叨叨的滿梢花朵,墜得花枝沉甸甸的,整個樹冠堆錦疊繡,粉白細嫩,云一樣輕軟,雪一樣繽紛,真讓人有夢幻之感,讓你記不起冬天里它們枯瘦的模樣。鍋灶邊塵頭土臉的灰姑娘,突然間穿上水晶鞋,華衣美服靚麗起來,她給人的感覺,就是這樣的魔幻和驚艷。小葉李落的時候也驚艷,嘩地一陣風(fēng)來,落紅飄揚,雪瓣滿地,真是驚人心魂。小葉李一年的好,就在這一開一謝的光景,等到葉子長出來,一樹絳紫,臟兮兮的顏色,就不堪看了。何況又長在路旁,落得一身灰塵,更入不得眼了,行人望著它,真會恍惚,曾經(jīng),它也有過那般華美的春天?
每年,小葉李總會惹我一番感慨,如果把竹林七賢用一種花樹來命名,那么,嵇康是一樹春梅的孤絕,王戎就是這紫葉李的善變,他后來的貪生、吝嗇、戀戀功名,種種不堪,幾乎讓你記不起,曾經(jīng)也是個風(fēng)神秀朗的聰慧少年,有過人人贊美的錦繡時光。酈波說他是個雙重人格的人,照此思路,小葉李也是,人生路上,只淺淺一程明媚,驚艷之后,余生穢濁。
一枝獨放不是春,萬紫千紅春滿園。杏花李花開過,桃花又開了,油菜又開了,梨花和海棠也開了,田野里的種種野花,也都登場亮相,到處蜂飛蝶繞,五彩斑斕。春事最盛大的日子,當(dāng)在此時,當(dāng)在清明時節(jié)。此時天暖了,河水柔波輕漾,燕子在拂拂綠柳中穿梭來去,銜濕泥啄落花,筑巢補窩。人也從困頓一冬的水泥籠子里走出來,這時節(jié)千里鶯啼,萬里錦繡,從北向南,萬里江山車嘯馬嘶,到處觀者如堵。陽光那么亮,花海那么明媚,亮堂堂的陽光和亮堂堂的花朵,照得人睜不開眼睛,甚至要把墨鏡拿出來戴上了。天也確實暖了,走一程,身上涔涔地起了汗,要脫下外套來扛著。那些年輕的姑娘,干脆穿起紗裙來,看梨花的衣著鮮艷,看海棠的白裙飄飄,微信時代,都要把美照往朋友圈里傳呢。一時間,滿世界都是花,滿屏都是春天。
這個晴好的周日,我們?nèi)ト侵蘅春L?。海棠開得正好,未開的玫紅,新綻的胭脂色,盛開的水粉一般,遠望去,一團團一片片,紅云繚繞。孩子小的時候,宿州市政府的后院里,有許許多多這樣的垂絲海棠,每年花開,我們都去那兒游賞,那時孩兒只有三四歲,披著青色的披風(fēng),興奮地在粉紅林子里鉆來鉆去,我們在那拍過許多照片,前幾天還在電腦的舊文件夾里翻出幾張來,看來看去,感慨良久。一轉(zhuǎn)眼,近十年的光陰就過去了,她已經(jīng)是十二歲的大姑娘,當(dāng)初陪我們看花的宋姨和汪叔,如今已有明顯老態(tài),又逢花季,他們很難出門了,汪叔耳朵背得戴上了助聽器,宋姨的腿,也不堪行路了。而當(dāng)初政府后院的海棠林,也早已經(jīng)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食堂,還有一片停車場。
看過多少次海棠,我總忘記聞一聞它是否真的不香。張愛玲說她此生有三恨,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未完。海棠真的不香嗎?每年,被那云涌海嘯般的盛大花事震撼,總忘記驗證它到底香不香,今年,在三角洲,一進那片云團似的花海,我就留心了,——天哪,海棠是香的!一米開外就有襲人的暗香,把鼻子貼近柔軟光滑的花枝里,天,真香,真醉人!這個香,不是汪曾祺形容梔子花的那種“碰鼻子”香,是裊裊的,淡淡的,雅致清爽的,按沈從文的表述習(xí)慣,是“格高”的香!沈老喜歡用“格”表述許多東西,形容慈菇好吃,就說它“格高”,“格比土豆高”。海棠的氣味,格也是高的,“嫣然一笑竹籬間,桃李滿山總粗俗”,高風(fēng)格高格調(diào)的海棠,常常被畫家搬上宣紙,成就一幅幅“海棠春睡圖”,以后,紙上看花,也當(dāng)是滿鼻清香了??蔀槭裁?,張愛玲說海棠無香呢,是不是,她說的是另一個品種的海棠?或者海棠經(jīng)過一代代改良后,才有了今天的格調(diào)?不管怎么說,海棠有香,卿可略去一恨,馬上就是清明,我當(dāng)焚紙告知,以慰泉下。
比海棠花事更加盛大的,是梨花。我的故鄉(xiāng)碭山,擁有世界上最大的連片果園,春天一來,黃河故道兩岸近百萬畝梨花綿延無盡,引得五湖四海的游人紛至沓來,爭相觀賞。試想想,晴光下梨花雪海一樣鋪展,間或夾雜著桃園的粉紅,油菜的金黃,新柳的青綠,如此春光,如此氣勢,“盛大”一詞都顯得狹小了,要用“浩瀚”“浩蕩”形容,方才差可比擬吧。
但我從來不去觀賞梨花。碭山的梨園,最早種植在黃河故道沿岸,后來種植面積慢慢擴大,我十幾歲的時候,村莊內(nèi)外,已經(jīng)遍是梨樹了,上學(xué)要從花枝下過,抱柴要從花枝下過,挖個野菜放個羊,都要拂開擋眼的花枝,梨花熟悉得像自己的掌紋一般,早已經(jīng)與肉身結(jié)合在一起了。而且,梨花盛開的時候,我和所有的小伙伴一樣,都要爬到樹上給梨花“授粉”。所謂授粉,也就是把黃梨樹、紫梨樹的花蕊摘下來,烤成粉,用橡皮尖蘸著,點在酥梨的花蕊里,哪一朵花照顧不到,它就拒絕成長,拒絕變成亮黃的果實。所以,對果農(nóng)而言,梨花不是用來觀賞的,是用來勞動的。整個花期,梨農(nóng)們昂著頭,站在樹上或者樹下,一朵一朵地問候花蕊,那種辛苦,沒經(jīng)過的你們,不懂。
我更懷念小時候的春天,那個時候,果樹還少,周邊盡是莊稼,小麥、豆子、棉花、油菜,原野平平展展一望無際?!扒迕髑昂?,種瓜點豆”,春天一來,村莊就沸騰了,耕牛遍地,滿耳都是鞭花炸響的聲音,是喝號子的聲音,是?!斑柽琛钡母璩?。酥軟的土地被雪亮的犁鏵尖兒翻起來,一道一道排列著,肥沃的土壤油黑發(fā)亮,如一張張翻開的光滑的書頁。長長的釘耙齒朝下放入新耕的泥土,我和哥哥姐姐都蹲在耙上壓著,祖父牽著牛緩緩前進,一趟一趟,把一面面書頁耙得平整光滑,而后,就可以種豆了,可以種棉花了。父親手持镢頭,在前面刨出一個個小坑,母親把幾顆豆種丟進坑里,我則在后面負責(zé)掩土。刨起的小土堆又松又軟,把左腳的鞋底微微往上斜立起來,把土往前一推,豆子就被掩在里面了,一行一行的腳印寫在大地上,宛如詩歌。春雨貴如油,淮北的春天多旱,點豆時如果逢一場小雨,大家都是興奮的,都不會停止手頭的勞作,細雨悄悄地,濕著頭發(fā),濕著新土,濕著意楊金黃的新葉,濕著村莊整齊的青瓦,春意在蒙蒙雨霧中,層層洇開。有了春雨的滋潤,過不了幾日,豆們就破土而出,一簇一簇,怯怯地,弓著腰,低著腦袋,幾天的東風(fēng)一吹,就昂起首挺起胸來,大膽地抽葉了,呼啦一聲,很快滿地新綠。這時候,黃昏里放學(xué)歸來,站在如血的殘陽里檢閱它們,輕風(fēng)拂拂,雞鳴聲聲,新泥的香和新葉的香在遼闊平原上繚繞浮動,此時憶來,杳如云煙。
父母而今已經(jīng)七十多歲,這兩年,算是適應(yīng)了城里的生活,但每逢春天,父親還是要回故鄉(xiāng)一趟,給祖父上過墳,就把門口的那塊地挖一挖,刨一刨,這兒點幾顆眉豆,那兒種幾莖茄子,即使不會在收獲季節(jié)里趕幾百里路回去采摘果實,也不能讓土地閑著,不能讓春天荒著。早年那片土地上的梨園,我們都哄著父親砍了。人漸老邁,我們都不在身邊,打藥剪枝的,料理起來,太吃力了。砍掉大部分果樹,留下的幾棵,也不管理了,就看看花而已。園子里還有幾棵杏樹,幾棵柿子樹,還有幾叢月季和牡丹,整個春天,也是花事不斷。前幾天,父親又回去了,不用看,我也知道,他正在“種瓜點豆”呢。久困城里,在鄉(xiāng)下小住幾天,左把花枝右把鋤,也算是調(diào)劑吧。父親不說思鄉(xiāng),但我們知道,他是眷戀故土的,尤其是故土上曾經(jīng)熱火朝天的春日。
我們都愛吃韭菜。父親每年清明回鄉(xiāng)歸來,一定會把故園的韭菜割來。沒有薺菜的春天不算春天,沒有楊槐花、榆錢和香椿的春天不算春天,沒有韭菜的春天更不算春天。一冬里,那肥肥胖胖的大棚韭菜,不能算得上韭菜,沐過月浴過風(fēng)的野地春韭才是真正的韭菜?!按撼踉缇?,秋末晚菘”,秋末的大白菜,怎能與春韭相提并論?母親常常說,“早春的韭,佛開口”,春韭之香,神仙也拒絕不了誘惑的。小時候,母親常拿一把鐮刀,把細得跟毛線一樣的嫩韭菜割兩刀下來,坐在春光里擇,一根根撕掉韭菜根部粉紅的薄皮,洗凈,用刀抹碎,配幾只剛從雞窩里摸出來的笨雞蛋,炒著吃。白瓷盤里金黃碧綠,那種鮮香滋味,惹得我們還沒及放下書包,就先要用臟手去捏一塊放嘴里了。上中學(xué)時,學(xué)杜甫的《贈衛(wèi)八處士》,“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我就想當(dāng)然地以為,人家招待他的那盤韭菜,一定也是炒雞蛋吃的,夾一筷子雞蛋抱韭菜,吃一口小黃米飯,這頓飯,就是今天拿來招待客人,也不寒磣。有一回心血來潮,跟母親講這首詩,沒料到母親卻說,“下雨咋能割韭菜呢,會漚根的!”天!不假,下雨天不割韭菜,新鮮的刀口被雨水一浸,韭菜是容易爛根的,這是農(nóng)業(yè)常識!可是,衛(wèi)八處士卻在雨夜里剪了韭菜,他是常識缺乏嗎?恐怕非也。二十年未見,又于亂世中重逢,即使會漚根,他也要把韭菜割下來,給故人炒一盤雞蛋抱韭菜,春天還早,韭菜先發(fā),也許,他的菜園里只有那么兩行韭菜。衛(wèi)八處士到底是誰,已不可考,我只一直記得,他是杜甫的故人,一個在春天的雨夜里割韭菜的人。
遠離了少年,遠離了故園,現(xiàn)如今的春天,已經(jīng)與農(nóng)事無關(guān)了,裝在心里的多是花事。每年就想著,去哪兒看花,去哪兒賞春。那年暮春,宿州到洛陽的高鐵還沒有開通,我坐一整天的火車,跑洛陽去看牡丹。王城公園里,牡丹熱鬧,人也熱鬧,一大早趕去,已經(jīng)有不少人架著相機,在那拍晨曦里的牡丹,還拿著噴水壺往花朵上噴水,制造露珠。支著畫架的寫生者,已經(jīng)畫了半紙繁花。我坐在公園里的一池碧水邊休息,旁邊是幾株老柳,柳絮漫天飄著,綠水上毛茸茸的落了一層。一個中年男人立在旁邊吹嗩吶,他吹得很好,悠揚、嘹亮、婉轉(zhuǎn),那聲音穿過密匝匝的花叢,穿過飄拂的柳絮,向城市上空飛去,向云層飛去……那一場雍容富麗的牡丹,伴著聲聲嗩吶,盛唐一般留在我的記憶里,讓我在每一個春天都會想起。
看罷牡丹,再開的花兒就是芍藥,就是苦楝,就是薔薇,春天就進入尾聲了。春天要走了。春來人人歡呼,春歸,滿世界都是怨悵。你看那飛紅萬點,花落水流紅,柔情萬種,可不就招惹得人生出惆悵來?“春歸當(dāng)向何處去,春亦不言花亂飛”“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沈周嘆過,李煜嘆過,黃庭堅嘆過,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春天,它還是離開了。究竟到哪里去了呢?詩人們問過流水,問過蛛網(wǎng),問過燕子,上窮碧落下黃泉,最后,終于在青杏枝頭找到它,在杜鵑聲里找到它。杜鵑啼聲里,墻頭梅子肥,枝上青杏小,滿世界綠肥紅消,瘦損了的那些落紅,都在泥土里、在流水里搖搖身形,變成了五彩繽紛的染料,待到夏來,待到秋收,紛紛在果實上復(fù)原,紅花爬上蘋果的臉,黃花攀上酥梨的鬢,紫花悄悄把李子濃濃地抹了一身。當(dāng)此時,詩人們不惆悵了,開始贊嘆橙黃橘綠了,杜鵑也不再是泣血的古蜀國國君,它的歌聲不再凄切,“播谷播谷,快快播谷”,滿懷歡快地在催促農(nóng)事了?;馃岬南奶炀鸵獊砹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