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慧文
1
如果說某個人已經(jīng)從這世上消失,并且將永遠不會再回來,所有人都會相信,因為死亡是一個人永遠的消失。
還有一種方式,就是一個人會讓自己短暫消失,而且屢次三番,這就讓人有點不解。比如我爺爺。
我從未見過我的爺爺,爺爺是個謎。父親在世時,曾只言片語講過他的事,爺爺對于父親同樣是個謎。
據(jù)父親講,爺爺是個不善言辭的人,如果不是他經(jīng)常會莫名其妙地讓自己從村子里消失,對于村子里的其他人,他將變得可有可無。他不停地消失,似乎在不斷提醒人們認可他的存在。
就是那個中午,我的爺爺,這個馬上就要失蹤的人,站在村子飯場上,端了一碗飯靜靜地吃。那天,村子里一個老人去世了,村里男女勞力大多在這家?guī)兔?,爺爺當然也不例外,但他總有一點心不在焉??偣馨才潘Ч啄荆е嵛崃税胩?,沒有答應。爺爺果然沒有出現(xiàn)在辦喪事那里。其實,前一天晚上爺爺就失蹤了。父親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爺爺不在家了?;椟S的油燈下,奶奶在做針線活,她蝦米一般佝僂著身子,伴隨著低聲抽泣。
之前,爺爺過失蹤幾次。他會不停地給這個村子和自己的親人造成一種懸念。這次,據(jù)說傍晚有人看見他腳步輕快地走出村子,過了村邊那條河,轉(zhuǎn)眼就從人間蒸發(fā)了。
關于他的失蹤,每次總會傳得有鼻子有眼,而且越傳越神。然后,爺爺竟被傳成了神行太保。
爺爺一直處于失蹤狀態(tài),父親總會害怕和擔憂。他既害怕父親一直“失蹤”下去,又擔憂父親在外面有什么不測。只有幾歲的他,暗自顫栗,他從來不敢也不曾和任何人說過。
自爺爺失蹤事件發(fā)生后,父親腦子里就開始不停地搜索掃描,就像我現(xiàn)在搜索一樣,他想知道自己的父親為什么會頻頻失蹤并樂此不疲。
2
父親多次給我講過爺爺失蹤的情景,他每講一次對我都是一種誘惑。我甚至想,假如時光倒流,能夠和爺爺謀面,我會要求爺爺帶著我去體驗那種神秘的未知的生活,我想了解那個時代人們生活的境遇,以及所有千奇百怪的生活背后人們的真實想法。爺爺失蹤的地方在哪里?那個地方也像我們村一樣有條河嗎?他到了那個地方都干了些什么?那里的人們?nèi)绾紊睿?/p>
大年初一家家戶戶團圓,這個時候日本人多是不會光顧的,村民可以吃一頓放心的年夜飯。盡管日子過得苦寒,但這一天都會重視,一年里所有的辛苦似乎都是為著這一天而過的。再窮的家戶也要包餃子,放炮仗。我奶奶坐在門口石凳上,包好的蘿卜餡兒餃子整整齊齊擺在案板上。大伯、二伯和父親眼睛一直被那餃子牽扯著,偶爾互相望一下,舔舔干裂的嘴唇,咽下一口吐沫,然后將目光投向門口坐著的奶奶。
院子里還住了三爺爺一家,五叔和姑姑們把臉貼在小小的窗玻璃上,偷偷兒觀察著父親一家,窗玻璃會將那些人的鼻子壓成扁平狀。因為擁有失蹤者兒子的身份,四叔的一舉一動在他們眼里都具有了某種意義。
一家人就這么漫無目的地等著,時光變得漫長而艱難。等到下午六點多,太陽的余暉最終退出院子時,三爺爺終于說話了,“別等了,孩子們都餓了。這年過的!”那語調(diào)倒像是一種奇怪的掩飾,似乎想要奶奶和父親他們暫時忘卻這件事情,可他也明白這幾乎不可能辦到,說罷嘆口氣就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奶奶終于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對襟褂子說,準備煮吧。于是弟兄幾個將堆在門口的柴火抱進屋里,填進爐膛,姑姑往鍋里填水。大伯劃著火柴,往柴火上一扔,灶火里的玉茭稈一下子被引燃。
活潑潑的餃子在碗里綻放出誘人的光。
一年難得吃一次餃子!
父親喊四叔吃飯。滿頭大汗的四叔進屋后第一句就問:“爹呢? ”
大伯過去狠狠瞪他一眼,嘴里嘟囔一句:“吃你的吧,哪壺不開提哪壺! ”
四叔不明就里,嘟著嘴,委屈地端起碗。頓時,屋里沉悶下來,奶奶木然地坐著,碗里的餃子半天沒動。父親幾個吃著交流著。爺爺?shù)氖й櫍屗麄冋f話的聲音降了八度。說幾句,便會看看奶奶的臉色。
吃過餃子后,奶奶對大伯、二伯說,放炮仗吧,避避晦氣。
一頓餃子,三聲炮響,這個家的年就算過了。
但日子依舊難過。關于爺爺?shù)氖й?,各種消息不斷傳到父親他們耳朵里。盡管年齡小,但他們感受了某種壓抑。奶奶在爺爺失蹤后卻表現(xiàn)出異乎尋常的冷靜。正月是農(nóng)民最閑適的時光,她偶爾會用打來的荊條編織籃子賣成錢貼補家用。她會坐在村口邊編籃子邊眺望,希望能從進村的人中看到爺爺?shù)纳碛啊?/p>
父親每次給我講這些時,我都能想象得出大年初一爺爺失蹤后家里的氣氛。
3
爺爺失蹤了半個月之后,終于又出現(xiàn)在了村口。
我們村是在一個小山窩里,進村的路有兩條。根據(jù)地勢,一條叫上街,一條叫下街。我們家住在上街。這樣,就有居高臨下的優(yōu)勢。
爺爺大踏步在路上走著,不時會踢踢腿,做個螳螂的架勢。父親說,他曾經(jīng)練過螳螂拳。他的神態(tài),完全沒有失蹤的愧疚,反而有點亢奮。
奶奶遠遠看到爺爺回來,她沒有激動,而是拿起手中的活計扭頭就回了家。
家里一下子熱鬧起來。村里的人三個一團五個一伙來家里探究竟,狹小的家發(fā)出很大很嘈雜的聲音。
奶奶黑封著臉始終不搭理爺爺。爺爺多少顯出一些不自在,等人們散去后,他會急不可耐地到樓上。從樓上下來時,他的那種不自在就消失了,好像丟在了樓上。他一聲不吭,抽一鍋煙,扛起鋤頭就上了地。
晚飯時分,他回到家。飯已經(jīng)做好了,小米粥和玉米面窩窩頭,幾根咸菜。奶奶給每個人都盛了飯,唯獨沒給爺爺盛。
父親他們幾個感覺氣氛不太對頭,都不敢言語,只顧著自己呼啦呼啦吃飯,不時地瞟一眼爺爺和奶奶。只有年齡最小的四叔端了碗,走到爺爺跟前,問:“爹,這些天你去哪了? ”
爺爺撫摸著四叔的頭說:“爹有事出去了幾天?!闭f罷,自己舀了一碗稀粥,用筷子扎了兩個窩窩頭,夾幾根咸菜,蹲在門口吃起來。
奶奶剜了爺爺一眼,撲哧笑了:“犟驢! ”
一切似乎又恢復了正常。
關于爺爺不停地失蹤,我曾經(jīng)問起過四叔,他同樣無法拼湊出完整的故事。我所能判斷的只有一點,任何一個人都是動態(tài)的、變化的。對爺爺身上發(fā)生的事,父輩知之甚少,我更一無所知。
4
平常,爺爺在村子里很少與人打交道。這也符合他的性格。但也有例外。他和他的本家一個兄弟關系好得異乎尋常。平常,他們總是在一起,無論上地或閑暇。尤其是晚上,他們經(jīng)常躲在一個角落里嘀嘀咕咕比比劃劃,不知在談論什么。只要有人靠近,他們就會警惕地王顧左右而言他。
嚴格來說,村子里常失蹤的人不止我爺爺一個人,他這個本家兄弟也會失蹤。而且,他失蹤的時間總會與我爺爺高度吻合。只是他是一個鰥夫,對于村里的其他人,可有可無。
還有一點很讓我不解。盡管爺爺不太言語,但他在村子里時總會表現(xiàn)得很積極。躲日本他總是最后一個撤離,交公糧又總會是第一個。為此,奶奶不知和他生過多少回氣。
讓父親不解的是,每次爺爺失蹤回來后,都會表現(xiàn)得很興奮,一回到家,總會到樓上忙乎一會兒。他不知道自己的父親究竟藏了多少秘密。
每次失蹤回到家,爺爺總是解釋說,去十幾里外奶奶的娘家?guī)凸ち?。這一點似乎也能說得過去。家里人多地少,又都是薄田,而父親的姥姥家地多,需要雇人種,于是爺爺在忙完村里的那點地之后,會去那里幫幫忙,貼補家里口糧的不足。
既然是去奶奶的娘家種地,奶奶便不再過問,父親姊妹幾個對爺爺?shù)氖й欀饾u也表現(xiàn)出了一些漠然,親戚和村民也不再把這件事當作一回事。
那一年春天,布谷鳥剛剛叫過。爺爺把谷子種在地里的當天晚上,又一次消失不見了。這次失蹤時間之長,完全出乎奶奶和家人的預料,半個多月過去了,仍然還沒有他的影子。
奶奶有點坐不住了,就打發(fā)大伯備了驢車,想到自己的娘家看個究竟,驢車載著奶奶和一些給娘家?guī)У臇|西終于上路了。母子倆興沖沖地趕到奶奶的娘家。爺爺卻不在那里。奶奶的父親一臉迷惑地說:“一個禮拜前就走了,難道沒有回家? ”
奶奶方知爺爺一直是在騙她的,氣不打一處來,連飯都沒吃便返了回來。一進村口,碰到了同村一個村民。他神情緊張,一看到奶奶就哆哆嗦嗦說:“你家老漢出事了! ”
大伯一驚,手中的韁繩差點扔掉。那頭犟驢往路邊一拐,車子的一個車轱轆陷進了路邊泥坑里。
奶奶連滾帶爬地從車上下來,揪住那人的袖子問:“咋了,咋了,在哪里見他了? ”
“在聶村,幾個日本兵把懷慶抓走了。你家老漢沒命地跑,不知道跑哪了? ”懷慶是我的本家爺爺。
奶奶像被抽去骨頭,軟癱癱倒在地上。
這次,爺爺可能真的失蹤了,或者,他歸來的日子將變得遙遙無期。他的時間已被人為地折斷,遙遠而深邃,讓奶奶和父親他們無法被銜接和跨越。
對我們這個家庭而言,爺爺長久的缺席已經(jīng)造就了事實上的“死者”身份。村里幾乎所有的人都是這么認為的。
漸漸地,村子里的人也將他遺忘了。好在村里沒有收走爺爺?shù)目诩Z田。當然這是奶奶據(jù)理力爭的結(jié)果,任何人都沒有確鑿的證據(jù)證明這個人是否還存活在世上。既然沒有最終的結(jié)果,只能認為他依舊還活著。
爺爺這次失蹤成為他人生中最大的謎。也正因為這個巨大的謎團,讓我第一次感到爺爺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我似乎真實地看見了他,他站在異鄉(xiāng)的土地上東躲西藏,隱姓埋名,他無奈地把自己的事慢慢嚼碎,吞進冰涼的肚子里。
那是北方,冬天依然是很冷的。
爺爺?shù)谋炯腋绺鐟褢c,最后是讓日本人以地下黨的身份被殺害的,同時被害的還有其他村的一些人。后來父親講,奶奶的娘家據(jù)說是共產(chǎn)黨地下組織的一個長期活動地點。爺爺和他的這個本家叔叔的關系如此緊密,兩人共同失蹤,又共同出現(xiàn)在那個被日本人抓獲的場合,爺爺?shù)纳矸菥统闪烁赣H關注的焦點。也讓我心中的謎團更加深邃。至于他究竟是不是地下黨,無從證明,我所關心的是他最后一次失蹤的那段日子里,究竟身處何處,他所生活的地方是否可以照到月光,他的夜晚是否有過甜美的夢境。
奶奶已經(jīng)心如死灰,對于爺爺?shù)倪@次失蹤,她不抱任何活著回來的希望,在之后的某個夜晚,低聲抽泣著告訴父親他們說:你爹不會回來了。父親他們幾個也做了最壞的打算。自失蹤之日起,他們就在努力適應這樣的事實。但他們心有不甘,一直在偷偷兒打聽爺爺?shù)南侣洌娙?,死要見尸?/p>
然而,這次漫長的失蹤之后,在1948 年后的某一天,爺爺又一次出現(xiàn)在村口。他形銷骨立,蓬頭垢面,以至于到了家門口,院子里的人都沒認出他來。
奶奶聽到動靜,從昏暗的屋子里走出來,外面強烈的光晃得她睜不開眼。她將右手搭在眼前,終于看清眼前這個乞丐一樣的男人正是自己失蹤的丈夫,她一下子昏倒在地上。
回到家的爺爺一病不起。這次奶奶什么都沒有問,而是精心伺候他。盡管這個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帶給她的永遠是貧窮,焦灼,恐懼和無奈。在那個生命如草芥的年代,能活著就算是最大的幸運。對于一個小老百姓,這就是最大的福分。
半年時間里,爺爺很少說話,家里也沒有人問他這么長時間究竟在哪里,是如何度過的?直到他的生命如油燈一樣慢慢熄滅。
在我父親八歲那年的一個冬夜,爺爺終于用完了他所有的時間,永遠地失蹤了。
在那個天寒地凍的日子,我的三爺爺、父親姊妹五個,以及村子里的同齡人,將這個喪失了全部時間的人抬到冰冷的山頂,像種一棵樹那樣將他埋葬了。
在泥土落下的地方,除了光禿禿樹木,散淡的陽光,和一只惹人討厭的烏鴉之外,什么都沒有。
父親在世時,會不斷回憶起一些細節(jié)并講給我。讓我能夠逐漸勾勒出爺爺?shù)男蜗蟆?/p>
如今,父親也已經(jīng)作古,爺爺失蹤這個謎,也就永遠成為了一個謎。
其實,每個人終究都是一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