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君
這幾天,說不上有什么不同
我依然愛惜古老的語言
“吾有西山桐,桐盛茂其花”
這幾天,春日已逝,只是愈加困頓
這幾天,櫥柜里,凍魚跑了幾條
這幾天,世俗的夜晚,快速出鞘
在一條路上,我來來回回地走
路過漢江,小監(jiān)獄,攪拌站,移民點
堤坡上數(shù)了數(shù)有幾只小羊
原來多么熟識的人
需要回首,才能辨認
摘下口罩,彼此哈哈大笑
趕緊戴上,握手改為碰腳
這幾天,高齡母親不再認識她的老兒子
這幾天,黃鼠狼跑到武昌街頭為您祈拜
這幾天,無字碑立在無邊無際的麥田里
墓園外的新賀集,機聲隆隆
握有塑料花的,多為粗手
這幾天,適合一個人,閉目演唱,緲若神泣
這幾天,我找到另一條歸途
這幾天,六食堂低頭錯過的
還是從前的哥們
荒涼春天,我們
都已成為各自
風雨無常的舵手
遇見天晴,就去麥積山吧。
遇見有病,就去麥積山吧。
秦嶺以北的柿子,在冬天的太陽下一路亮著
有個院子,半圍著幾棵,這有多好,我的北國
葉子落盡,風光沿岷山延伸,在小鎮(zhèn)的飯館里
老貓守著鍋爐,打盹,等待一位跛足的南方人
教它如何夢見大魚。
如何捕獲江水。
大字不識的隴東姑娘,燒下一缽好菜。
小寺院,立于禿山。
看一看,就發(fā)抖吧。
其實,信仰就是向你腳下,聚合的
那一塊接著一塊的碎石子。
坐在餐桌邊,對著你的字幅沉默,一些
事情,怎么一下子變成了黑體?
走失的亡靈提前取走了自己的睡眠和冬裝
老人那條金屬項鏈在爐子里煉過,已成烏金
“斂灰工人的小鏟一直是熱的”
看來,立春的事件中早已埋下了各自的隱痛
拖著拉桿箱,站在春天空闊的路口,雨中
走過的城市一直被放大,熱愛的隸書演化成
萬國字符。如你所言,“我的欲望變得可恥”
心靈和語匯,這一次,被強行粉碎
美麗的逆風人,雙手收進了布兜
傳遞訊息者,成了午夜里的快手
呼喊已送達嘴邊,牙根帶有一絲
擦不盡的黏液,這個春天
如同小雞啄殼后的尖叫
有時在詩歌中遏制住自己的情緒很重要
“蘿卜白菜才是美的真諦”,繼續(xù)吧兄弟
從客廳練起,讓我們重新?lián)旎剡z忘的走姿
想那,蓬蓬遠春,窈窕深谷,咱們試一下
泥腿子伸進流波里,算不算一件舒爽的事兒?
恍惚間,已有35 天
照例是半日牌局,之后就剩下
那塊嘉陵江的灰綠石頭
還陪著我,在午后打盹
暗流沖刷精心鋪設的前廳
有亂石舊缸置于墻角
破損的小神仙躬身半蹲
用軟皮管反復清洗塵灰中的木臉
啥意思也沒有,讓她
把庚子年的春天看得更清楚
窗外水杉林邊的小溪流,在匯入
漢水之前,已失去了它的源頭
用管道,潤滑油,借助
一些暗物質(zhì)和泵恢復兩邊土地的動能
現(xiàn)在,我該干活了
把枯葉和幾天的煙泥埋入花盆
忘掉腰傷,忘掉藥丸,忘掉數(shù)據(jù)
空寂陽臺,我獨自與逃進來的蚊子作戰(zhàn)
“塵世中沒有什么我想占有”
暴雨之前,認清幾個同伴
明白誰人在隔岸聽雷
我要在陽臺多待一會兒
燈火中繼續(xù)空下去的城市
路口又添了幾個凄涼的靈魂
我捕捉的氣息
只有這樣的夜晚才有
憂郁的目光看見眼前的一切
茫然無計中,他們聽錯了鐘聲
一場罕見的雪
讓開會的人心神不寧
鐵路橋下凍結(jié)的水渠邊
遇見了我家歡跳的小狗
街上的人大多喜悅滿面
仿佛性高潮還掛在臉上
諸如“語言在防水布下枯竭”
讀特朗斯特羅姆的句子
午后外面下起了大雨
每一句都難以弄明白
譯者的語言秩序,還是
老頭使用了費解的
阿茲特克族文字
那就倒著讀吧
“世界突然像被暴雨弄黑”
“葬禮更加密集地到來
像接近城市時的路標”
所有的縫隙頃刻灌滿了不測的
雨聲,詩行間感受到一股
北歐的潮水正在逆流
烏云密集的小蹄子
踩在新預制的大片屋頂上
朝這邊跑來,天空中
肯定有個老調(diào)度
這個走神的酒鬼,要清洗整個城邦
早晨,殺了公雞,還是按在老地方
小石頭更加光潤,小生命
往往一閃而過,它的喊叫似乎
也夾帶著這段時間我低低的叫嘯,不是嗎?
我們都在湖北省的春天里
“天空中涌動著肥皂一樣的光?!薄?/p>
張八垂著腦袋,斜靠在樹干上
在自己的陰影里打著瞌睡
樸樹離農(nóng)舍稍遠了一些
進進出出,眾親的節(jié)日開始了
幾位拋秧苗的新人不再像當年
那樣善于后退,已失去舊時代獨有的秩序
星云蟲鳴,夜空蒼茫
萬物與我,出現(xiàn)對視的快樂。
※引自(美)約翰·阿什貝利的詩句。
[一]
由于詩人各自的人文背景不一樣,詩人選擇了不同的方式,因此他們的聲音會各不相同。譬如“克制、拘謹,把自己強勢的一面隱藏起來以服務于更無形的甚至可以說是非塵世的目標”也是一種方式,但我不會這樣,我選擇的是呈現(xiàn),或許更接近本真。
我一直思考的“更無形”在我的觀念中再次強化。不過,我所需要的“無形”也有別于“非塵世的目標”。有人用語言的回復、循環(huán),以期達到詩歌內(nèi)在結(jié)構(gòu)的完滿。但我以為,我們應該有打破這種完滿之必要,尋找一種全新的秩序。
[二]
好詩有一種意外之力,起于浮華,超乎事態(tài)。有時緩慢的詩歌更見張力,但行云流水,卻不見詩人自己,這也是我反對的。這樣的詩歌往往缺少向內(nèi)的力量。詩人要善于與自己斗爭。說玩味輕薄了一些。干脆就是與自己過不去。一個敢于不斷否定的詩人,總是與這個世界構(gòu)成最緊張的關(guān)系。在內(nèi)心將自己一次次引爆。
“詩人就是情僧”(于堅),玩性入髓,一往情深,一根筋。
[三]
不要急于中止語言的滑行,那些有著強烈氣息的詩句自有軌跡,當然會帶著一些崩潰的泥沙,這其實是容易被裁走丟掉了的,非常可惜,那是奇崛的一部分。
現(xiàn)代詩歌有一種對沖的力量,語言的對沖,經(jīng)驗的對沖,這是現(xiàn)代詩歌的本質(zhì)樂趣,文明的對沖常常表現(xiàn)為批評或質(zhì)疑,至少包含著憂傷。如果真像有些人期待的那樣,以現(xiàn)代詩歌去書寫風花雪月,等等,就無異于為美麗新娘獻上了一束塑料花。
感謝詩歌,是她糾正了我日益虛狂的生存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