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萬慶

第一味 王不留行

阮志決意亡命他鄉(xiāng)是在1911年8月。

那日，府衙文案陸天機(jī)駝著背又來丁家茶鋪喝茶，特意喚過阮志說，阮志者，遠(yuǎn)志也。說完，一雙賊眉鼠眼意味深長地盯了阮志好一會兒，又把眼光移到阮妻姣好的粉面上，心說真乃秀色可餐吶。阮志心里不免一顫，佯裝不知說，請陸大人指教。陸天機(jī)徐徐品一口普洱茶說，遠(yuǎn)志俗名小草、山胡麻，尤稱醒心杖。嗯，是醒心杖。依東晉謝安之典故，出則稱小草，隱即為遠(yuǎn)志——阮老板不愧為大隱??！

大隱？阮志脫口問道。

然也。大隱隱于市嘛！

翌日，陸天機(jī)又踱著羅鍋特有的方步來到丁家茶鋪，阮氏夫妻急忙賠著笑臉過來侍候。陸天機(jī)神秘兮兮地從懷中掏出一個藥包說，我今日無暇喝茶，日后也怕是要專心辦一件案子了。只是昨日我見阮老板面紅耳赤，虛火上升，似應(yīng)疏風(fēng)散熱，消炎解毒，故特意奉送一秘方：記住，此方只可阮老板一人服用，阮夫人斷不可同用。說完揚(yáng)長而去。夫妻二人送出茶鋪時，陸天機(jī)又說，養(yǎng)病如養(yǎng)虎啊，好自為之吧。

夫妻急忙走進(jìn)內(nèi)室，打開藥包一看，只王不留行一味，包藥的紙上有一行漂亮的蠅頭小楷：縱有王命不能留其行也?？赐旰螅钪疽黄ü傻乖谝巫由?。

當(dāng)日早早打烊上了門板。晚飯時，丁香服侍癱瘓在床的老母，阮志心堵得吃不下。入夜，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妻便說，這幾年只道是府衙里只陸天機(jī)一個還有點(diǎn)人味兒，沒想到也是個欺男霸女的畜生。你往后少出去，諒他光天化日之下不敢把我怎樣。阮志說，他明擺著是叫我出走??！妻說，叫你走你就走哇？咱一不偷、二不搶，怕他做啥？阮志長嘆一聲說，事到如今，我也不該再瞞著你啦——

兩年前，阮志追隨革命黨人楊振鳴發(fā)動保山暴動未果，秘密潛入昆明作聯(lián)絡(luò)。當(dāng)時，開茶鋪的丁老爺子剛過世不久，丁老婆婆又常年臥床，阮志經(jīng)人介紹入贅丁家做了倒插門的女婿。丁香和母親只知阮志在春城舉目無親，上門只是為了立足，卻不知他是為了以茶鋪為掩護(hù)作了秘密聯(lián)絡(luò)點(diǎn)。開始，革命黨人確曾在丁家茶鋪聚會接頭過幾次，但從去年起阮志與革命黨突然失去了聯(lián)系。好在他們夫妻恩愛，生意也過得去，阮志那一腔熱血慢慢有些冷卻了。但他萬萬想不到的是，他的隱情不知怎的似乎被陸天機(jī)掌握了，若出點(diǎn)差錯，這可是殺頭的死罪啊。

偎在丈夫懷里的丁香聞聽此說，忽然什么都明白了，她說，要走咱也一塊走。阮志說，陸天機(jī)明明白白暗示讓我一人出逃，再說你跟我一塊走，咱娘怎么辦？丁香把丈夫摟得更緊些說，我舍不得讓你離開我。你走了，陸天機(jī)肯定要欺負(fù)我。阮志說，我先出去避避風(fēng)頭，多則一年半載就回來。我走后，你只每天早上做些洗面的生意，日間茶鋪就先不開了，免得陸天機(jī)來騷擾。丁香問你幾時走？阮志說，后天是八月十五，吃過月餅就走吧。

第二味 龜甲——漏天機(jī)

1883年，文山縣城藥材商陸家生下個男孩兒時，陸掌柜在自家門前莫名其妙地?fù)斓揭粋€紅綢包包，一層層打開來，竟是一枚巴掌大的龜甲。陸掌柜立刻想到龜甲有“漏天機(jī)”別稱，且陸、漏諧音，便與兒子起名為陸天機(jī)。

陸掌柜本欲教他遍識百草，長大也好繼承父業(yè)，誰料想他熟讀“四書五經(jīng)”，成年后又對《 資治通鑒 》 愛不釋手。陸天機(jī)鄉(xiāng)試不舉，非文章不好，概因他身殘是個羅鍋，主考官怕他中舉后再去京師趕考有損云南舉子的形象。落榜后的他斗膽質(zhì)問主考，前朝劉墉官至東閣大學(xué)士加太子太保，身殘否？主考官答，你獨(dú)獨(dú)忘了劉羅鍋之父劉統(tǒng)勛乃軍機(jī)大臣了吧！一句話噎得藥材商之子無地自容。過后，主考大人憐他有才且有些骨氣，便薦他做了府衙的文案，他在昆明便也有了一些名氣。自此，他更加恃才傲物，只是老天爺讓他天生殘疾，哪怕是面對一個叫花子也得做俯首稱臣狀！

丁家茶鋪?zhàn)湓谏辛x街的西頭，向北過德勝橋便是有名的金碧路。開茶鋪本是小本生意，傳到丁香爹手里后，日間賣茶，早晨兼作街頭洗面屋。入夜，在昆明城里挑擔(dān)做小買賣的外鄉(xiāng)人舍不得住店，隨便側(cè)臥在人家的屋檐下歇息，清早起來，找個街頭洗面屋用鹽水漱漱口，洗洗臉，去一去晦氣。

陸天機(jī)第一次踏進(jìn)丁家茶鋪時，幫著父母沏茶倒水的丁香剛好芳齡十五。他一下便被丁香姑娘的美貌驚呆了，遂暗下決心，此生非丁香不娶。有道是好事多磨。在他看來，煮熟的鴨子竟飛了——丁香與他人閃電般結(jié)婚的消息帶給陸天機(jī)的打擊，并不亞于鄉(xiāng)試的不舉。他要報復(fù)，讓丁香和那個叫阮志的玉石俱焚……

當(dāng)陸天機(jī)不動聲色地用些手段給阮志網(wǎng)羅一些罪名時，他意外得知了阮志可能是革命黨人的身份。面對視死如歸前赴后繼的革命黨，他的心有些發(fā)虛了。幾經(jīng)折磨，對丁香占有的強(qiáng)烈欲望最終征服了他，一條欲擒故縱的詭計在他心中漸漸形成，并被有條不紊地實(shí)施了……

第三味 三七

沿著久遠(yuǎn)崎嶇的山間古道，阮志日夜兼程向東南一路潛行。曲靖、路南、彌勒、開遠(yuǎn)……一連串古老的地名與他在暮色蒼茫中擦肩而過，最后，他來到了人跡罕至的西華山。

西華山群峰聳峙，削壁飛崖，青灰色的石峰如參天劍戟直插云天。山間古樹橫生，野花怒放，百鳥鳴囀，流水潺潺，使西華山越發(fā)險峻而神秘。遙望山下，文山壩子文山城似隱似現(xiàn)。冥冥之中有個聲音告訴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阮志說，這恍若仙境之地便是你安身立命的所在了。

他決計停下來。在博大的深山密林中，餓了吃野果，渴了喝山泉，夜里便睡到一個干燥些的山洞中。睡夢里，又每每被愛妻丁香撕心裂肺地呼喚所驚醒。

一日忽然天降大雨，他急忙尋回到山洞，發(fā)現(xiàn)一位花白頭發(fā)的老者坐在山洞口避雨，他略做遲疑還是進(jìn)了洞中。老者先開口說，敢問先生尊姓大名？我叫阮 …… 哦，晚輩賤姓吉，單名一個苑字。老者沉吟了一會又問道，可是荊棘的棘么？阮志一怔，忙否認(rèn)道，不，是吉祥的吉。老者咂著滋味說，嗯，你這名字起得好。吉棘諧音，而棘菀乃被 《 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 》 列為上品的遠(yuǎn)志之古稱。老者說完，捋著胡須哈哈大笑起來。阮志便有些被老人洞悉了心事之感。

您——？哦，我姓田，排行老七，便叫了田七。一生與大山為伍，日日采藥，嘗遍百草。老者答道。

雨轉(zhuǎn)眼間停了。田七老人背起背簍拿起藥鏟告辭。過后，阮志在自己包袱的旁邊，發(fā)現(xiàn)了老人的麥面粑耙和煮蠶豆。是田七老人疏忽遺忘的還是特意留下的？多日未見人間煙火的他也管不了這許多了，甩開腮幫子狼吞虎咽起來。他突然停住咀嚼對自己說，阮志啊阮志，你記住，從今往后你就更名改姓叫吉莞啦！

再見老人是在一個正午的大榕樹下。老人正倚著巨大的板根閉目小憩。吉苑朝老人急急地奔過去，快到跟前時腳下一滑，竟撲通一聲雙膝跪在老人的面前。老人驀地睜開眼，忙用粗礪的手扶起他說，是吉先生啊，山路你還走不慣吧？說得吉苑臉上一片緋紅，心里一陣響鼓。他的腿一軟，再次跪倒在老人的膝下。

“師父在上，請受弟子一拜！” 吉苑雙手抱拳一揖，又恭恭敬敬磕了一個響頭。事情來得突然，讓田七老人猝不及防。他抬眼望天，一只單飛的犀鳥“卡克、卡克”鳴叫著劃空而過?！鞍取钡囊宦?，鼻梁上掉下一攤黏稠，用手下意識一抹，竟是剛屙下的鳥屎。一絲不祥之兆掠過心頭，老人無奈地?fù)u了搖頭沖著大山說，想我田七本山野之人，何德何能為人師表？哎——，老人長嘆一聲，站起身來走了，只剩下吉苑失落地跪在那，兩行冰涼的淚水，把眼前巴掌大的地面砸出兩個酒窩窩?！翱?，卡克”，那只覓伴的犀鳥將他從沉思中驚醒，他側(cè)轉(zhuǎn)身坐在地上，用僵硬的手臂捶打著麻木的腿腳，讓血液在身體里重新流動起來。借助一截干枯直挺的樹杖，他終于搖搖晃晃地站立起來，又搖搖晃晃地邁著腳步漫無目的地在林間游蕩。

山更深了，林更密了，陰森森的讓人透不過氣來?；瓴桓襟w的他無意間來到一個清醒的山里人從未到過的地方，這是個天造地設(shè)般的迷魂陣。透過密密匝匝的林莽，他發(fā)現(xiàn)遠(yuǎn)處似有一束強(qiáng)烈的陽光斜斜地流瀉下來，而咫尺之外，竟有一條蜿蜒的羊腸小徑分開灌木野草，向那束陽光逶迤而去。驚訝不已的他順著小徑來到燦燦的陽光下，發(fā)現(xiàn)這里竟是一塊院子大的平地，四周圍著柵欄似的一圈灌木籬。地上長著一層絨絨的小草，夾雜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野花，有如鋪著一塊綠色的地毯。

吉苑的眼神最后落在空地正中那株高近丈余、亭亭玉立的鳳尾竹上，細(xì)看，又不是鳳尾竹，那莖皮綠中帶紫，燭光似的花序排列成傘房狀，顏色鮮黃得讓人眼暈。細(xì)數(shù)，三枝樹杈般的葉柄上，每枝都長著七片羽狀的巨大葉子，很像巨人伸開五指的手掌，上面長毛下面光滑——吉苑雖然不知其為何物，但見這般唯我獨(dú)尊的氣勢，便意識到肯定不是一般俗物。他小心翼翼地扯下一片葉子，像扛著一面綠色的旗幟招搖著，在夕陽中尋找回歸自己山洞的路。

田七老人雖然回到自己的家，但心緒一直不好。女兒迎春正在給自己做晚飯，便問你男人呢？迎春答野公雞兩天沒回窩了。這個沒正經(jīng)的東西，心野得長了鬼針草了！田七老說完便用女兒打來的水洗臉，連洗三次，也沒把臉上的鳥屎味和心中的晦氣洗凈。迎春不解地問，爹，您怎么啦？田七老便把吉苑要拜師的事說了。迎春為了寬慰爹便說，犀鳥最鐘情，單飛的是在找伴，也許這個吉苑與您真有師徒的緣分呢！田七老琢磨著還真說不定，又記起自己拒絕時他那痛苦至極的神情，不免有些自責(zé)起來。他把剛做好的飯菜和幾支蠟燭放進(jìn)背簍，又向山里走去，女兒攔也沒攔住。

皓月當(dāng)空時，田七老與吉苑幾乎同時來到山洞前。

“您——” ，吉苑驚得仿佛見到月中的吳剛。

“你從哪摘的？”田七老一把奪過吉苑肩上那片碩大無比的葉子，急切地問。他用顫顫的手小心撫摸著每一個羽片每一條筋絡(luò)，驚喜地連連說道：“找到了，找到了，終于找到了！ ”

“您找到什么了？這是什么？”吉苑不解地問?！拔艺业饺咄趿耍　崩先送蝗煌Ｏ聛?，盯著吉苑問，“這棵神草有多高？” “丈余”。老人啊了一聲，連連說，“對了！這就對了！這就是我們文山的鎮(zhèn)山之寶——三七王！”老人再次停下來，良久，雙手托著這片葉子對目瞪口呆的吉苑說，“吉苑，三七王是你找見的，物歸其主吧?！奔氛f，“我沒用，送給您吧?！碧锲呃险f，“不行不行，我可擔(dān)當(dāng)不起?！?/p>

吉苑撲通一聲再次跪下說：“我只求您收我為徒，這片葉子您若珍惜，就權(quán)當(dāng)是我的見面禮吧！”田七老說：“徒兒起來，我答應(yīng)你，我連夜從家中折回來找你就為答應(yīng)你——但這件寶物我不能收?！奔穲蕴卣f：“師父在上，您不收下徒兒便不起來！”

田七老一時老淚縱橫，對吉苑說：“徒兒起來，我有話對你說?！?/p>

第四味 黃毛耳草

丁香自丈夫出走后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她曾到城外一共采摘了九千九百九十九粒相思豆，夜夜拿出來一粒粒的數(shù)，一直數(shù)到天亮。每天早晨，拖著疲憊的身子打理完洗面屋的生意后，她還要去象眼街摸象眼。父親在世時曾講過，早年緬甸王宮的一頭大象走到這里時忽然跪了下來，良久方才離去。后來，昆明人便在這用紅白黑三色石鑲嵌了一個象頭以示紀(jì)念。路過的小商小販覺得好奇便摸一摸象眼，誰知當(dāng)天的生意便出奇的好。由此，摸象眼可帶來吉祥傳遍了全城。丁香原來不大相信這些傳說，但為了給丈夫消災(zāi)，讓她不由得不信。第一次摸完象眼，夜里便夢見了阮志已逃出虎口，此后，摸象眼成了她必修的功課。

大約兩個月后，丁香摸完象眼剛回轉(zhuǎn)身，一個中年駝背男子不遠(yuǎn)不近地站在那正盯著自己。丁香低眉斂目正要過去，就聽那人柔聲叫道，丁香妹子，久違了。抬頭一看，正是陸天機(jī)。陸天機(jī)這天未穿官服，頭戴一頂藍(lán)色六方瓜皮小帽，身穿青藍(lán)長衫外套淺絳緞面馬褂，寬袖盈尺，挽著雪白的袖口。丁香便雙手在腰間一揖說，謝陸大人關(guān)照。陸天機(jī)順勢就前些說，按理兒呢你還真該謝我——你夫君阮志的案子我一直壓著呢，單等風(fēng)聲再過過，我瞅機(jī)會便可撤了。丁香又是一揖說，陸大人關(guān)照之情我們夫妻二人永世不忘。家母該吃藥了，告辭。說完急急走了。

此后多日，丁香怕再撞見陸天機(jī)沒去摸象眼。

來年立春，丁香摸完象眼回家，見陸天機(jī)正佇立在門前候著，不待丁香開口，陸天機(jī)神秘兮兮地說，恭喜妹子，阮志的案子終于撤了。說完，用手拍了拍腋下。丁香發(fā)現(xiàn)他的馬褂里鼓鼓的，不由一陣驚喜說，謝謝陸大人，謝謝！陸天機(jī)又拍了拍腋下說，案卷我?guī)砹?，?dāng)著你的面燒了吧，也好叫你放心。丁香聽后幾經(jīng)猶豫，終于說，陸大人，請進(jìn)來說話吧。

那日，陸天機(jī)由丁香陪著，就著鹽鹵豌豆、炒花生、雞脖子、燒餌塊喝足了酒，又吃了一大碗麻辣豆花米線方才離去。其間，陸天機(jī)并無些許狎昵無禮的言語舉動。臨出門時，陸天機(jī)打著酒嗝說，告訴阮志回來吧，你們夫妻也該團(tuán)圓了。丁香臉一紅說，哪有他的丁點(diǎn)消息。陸天機(jī)“哦”了一聲答道，那……我?guī)湍阏艺铱础?/p>

陸天機(jī)20歲那年，曾慕名到玉案山筇竹寺觀賞四川藝人塑的五百羅漢，在那些形態(tài)各異栩栩如生的塑像前，他的心靈受到了強(qiáng)烈的震撼。尤其當(dāng)他看到妙臂尊者用他那條長過丈余的右臂慨然攬月的夸張造型時，一下子驚嚇得感到內(nèi)急，慌忙來到寺院圍墻外小解。豈料愈急愈尿不出，憋得他在原地直打轉(zhuǎn)。從此，他得了小便不通的怪病。在看了許多郎中均無成效后，他開始留意偏方，并通過典籍得知黃毛耳草通便利尿，但到藥鋪?zhàn)チ诵┏孕Ч⒉幻黠@。他忽然記起那天在竹筇寺院墻外打轉(zhuǎn)轉(zhuǎn)時，墻根生長的狀若野葡萄、枝葉長滿綠細(xì)長絨毛毛，似乎就是野生黃毛耳草。他甚至想，藥鋪的干草不知是何年何月的老陳貨了，藥性尚有幾何？一把鑰匙開一把鎖，筇竹寺的野生鮮草專治我的毛病也未嘗可知！想好后便一大早去了玉案山，當(dāng)他又尋到寺院墻外時，時令已到了深秋，那幾棵黃毛耳草便有些枯萎了。有道是恨病吃藥，他只撿了些泛著青的，揪了一把塞進(jìn)口中，又帶了些回家接著吞咽。

說來也奇，陸天機(jī)第三日便覺得排尿順暢了。正當(dāng)高興之余，他又覺得渾身瘙癢難耐，不幾日，瘙癢癥沒了，但渾身上下汗毛孔內(nèi)竟長出一層黃黃的長毛來，細(xì)細(xì)的、密密的，與黃毛耳草一模一樣。照鏡子一看，三分像人，七分像猴，整個一個孫悟空！丑得陸天機(jī)從此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見郎中的勇氣都沒有了。

一直到來年6月，陸天機(jī)做了個夢，一覺醒來，依稀記得博落回的藥名。天剛放亮，一番蓬頭裹臉后趕往筇竹寺院。他問小沙彌說，請教小師傅，此處可有博落回么？小沙彌隨手一指院墻說，那不是，正開著花呢。喜得陸天機(jī)像得了仙草一樣，把五尺多高的那株博落回連根挖出，帶回家復(fù)植在院子里。黃色的雄蕊他在第一抹陽光照射時摘下來就著露水吃，帶白粉的雌蕊他在第一縷月光灑下時摘下來搗爛和上麻油擦抹全身。五日后的夜里，陸天機(jī)鬼脫毛般又恢復(fù)了一身人皮 ……

立春那日，陸天機(jī)趁著丁香侍候老母用餐時，悄悄在她碗里撒下不少黃毛耳草末，又?jǐn)噭蛄耍c胡椒粉別無二致——丁香吃的同樣滿臉通紅。

第五味 金蝎

徒兒，記住了：三七，又名田七，跟我同名，又叫天青地紅。在咱文山，即以三七聞名天下。就連曲煥章的云南白藥也得把它作為一味主藥。但百多年來，野生的三七幾乎絕跡了。我爹在這莽莽大山中找了一輩子也沒找到像樣的野三七，他又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并為我取名叫田七。我想，文山不倒，就因有三七作為鎮(zhèn)山之寶。因此大半生在這深山老林中尋尋覓覓，踏破鐵鞋，不成想倒叫我徒兒找到了！

吉苑聞聽此說，方知自己致之死地而后生時發(fā)現(xiàn)的確是寶物，忙再次伏地跪說，三七王果然是通靈之寶，使我有緣拜于師父膝下。

田七老說，天太晚了，咱爺倆兒也該吃飯了。我恰好帶了酒來，今夜便與你同住在山上，明天一大早咱爺倆兒可要請三七王去嘍！

三口酒下肚，田七老的興致更高了。他問吉苑，你為何要拜我為師呢？吉苑思忖一下，編排者說，我娘常年臥病在床，家里又無錢診治。幾個月前財主家丟了牛，硬說是我偷的，還把我告到官府，我得信兒便逃了出來。我身無長物無以為生，那日見您采藥，方想起自己何不拜您為師，一來糊口，二來采得好藥給娘治病。田七老說，如此說來這也是咱爺倆兒的緣分。他嘴里這般說，但心里卻半信半疑自有看法，于是談起本草典籍。吉苑也忘了剛才編造的身世，一時高興也抖出了自己的書底子，師徒二人一唱一和地談個不夠，不外是 《 本草綱目 》 《 本草求真 》《 本草拾遺 》《 本草經(jīng)疏 》《 本草圖經(jīng) 》《 滇南本草 》 《 開寶本草 》《 大明本草 》《 握靈本草 》《 救荒本草 》……吉苑發(fā)現(xiàn)，田七老雖自謙為山野之人，卻飽讀藥書，與自己果然是高 山流水互為知音。師徒二人談本草、談神農(nóng)、談藥王、談人生，終于談入了佳境、談了整整一個通宵……

翌日，興致勃勃的師徒二人轉(zhuǎn)悠了——整天怎么也找不到三七王之所在了，仿佛吉苑的親眼所見竟是南柯—夢！然而留在洞中的那枚碩大的葉子又證明那絕對不是夢。因而又在西華山找 了兩天，許多似曾見過的場景左彎右拐到頭來還是一個迷魂陣，那方陽光流瀉的芳草地真的在大山里消失了。正在師徒絕望之時，吉菀再次發(fā)現(xiàn)了那條蜿蜒的羊腸小徑。他滿心歡喜地對師父說，這回錯不了啦！急急渴渴一路走到盡頭，三七王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

啊——，田七老一下子撲倒在寶物下，喜極而泣的淚水模糊了他的雙眼……放倒一丈多髙的枝干，小心翼翼地刨土，狗頭般大小的塊根滿滿裝了兩背簍。一枝一葉也都是寶，當(dāng)然冒失不得，師徒二人打算翌日再完完整整地扛下山。

你知道我爹一輩子找見的野三七最大的多高嗎？田七老邊走邊高興地問。不知道，吉苑答?？偣参宄咂叽纭且膊坏昧税?！要說呢文山的三七傳說多了，田七老如數(shù)家珍娓娓道來：我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小時候與一只猴子交上了朋友。一次，他倆兒與一頭狹路相逢的豹子展開了惡斗，猴子為了保護(hù)他，被豹子咬得遍 體鱗傷鮮血直流，嚇得他直哭。但他的猴朋友找到一種神草敷在傷口上 便沒事了。又有一次，我的小祖宗不小心掉下山崖，摔得胳膊腿全折，他的猴朋友又采來那神草為他涂抹，第二天傷口便好了，十天后胳膊腿也完好如初。從此，三七的藥用價值始被發(fā)現(xiàn)……

師徒二人一前一后走著聊著、聊著走著，吉苑的腳踝突然被兩只大 鐵鉗子鉗住。他一驚，一屁股坐倒，正好騎在不知何物的身上。低頭一 看，胯下是一個鐵黑鐵黑的大怪頭。“師父!”吉苑大叫一聲，田七老驚回首一看，原來是一只成了精的巨大的蝎子，此刻倒成了吉苑的“坐騎”。蝎子精的身子雖然動彈不得，但長而有力的尾巴倏地昂揚(yáng)起來，然后矛槍般地照吉苑的頭部刺將下來。幸虧吉苑背著背簍，那毒槍頭正好刺進(jìn) 裝滿三七根塊的背簍中。吉苑只覺山搖地動、驚恐萬狀。田七老人大喊： “砍刀！你手里的砍刀!”吉苑這才想起手握的砍刀，遂高高舉起狠狠落下，又一下接一下的死命砸在蝎子精的頭上，直把蝎精頭剁成稀巴爛， 蝎子尾巴也像順山倒的樹干那樣摔在了地上……

自打逃出昆明以來，吉苑還是頭一次走進(jìn)人家。雖然師父的家是一座壯家的竹樓，與自己家的茶鋪大相徑庭，但“家”所特有的溫馨一下便攝住了他，令他生出許多的親切和感動，不由地又想起愛妻丁香來。

爹，您回來啦。田七老的女兒從竹樓木爬梯上走下來，吉苑見到了 頭戴編穗白織巾、身穿偏襟湖藍(lán)妖和百褶裙的迎春。田七老也不給他倆引見，劈頭問道，你男人呢？女兒臉一紅答，醉著呢。扭頭便去打了水來， 讓田七老和吉苑先后洗了，又趕緊去灶臺忙飯。田七老剛端起飯碗，忽然想起來什么來對院里的女兒說，迎春，你找身干凈的衣服叫吉先生換上。吉苑本欲推辭，低頭一看自己的破衣爛衫，活脫脫像個逃犯。迎春從柜子里拿了疊好的衣服放在爹的身邊后又下樓了。飯后，在師父的催促下，吉苑換上了干凈衣服，緊緊巴巴的怎么也不合體，師父 說你個子髙，將就吧。正說著，迎春又托了一身新衣服來，一見吉苑的 窘相，撲哧一聲笑了。田七老明白了這是女兒從自家拿來的，懶漢女婿還沒上過身。吉苑重新?lián)Q好衣服，又裹上黑色的頭帕，立馬變成了一個英俊挺拔的壯家小伙兒。

吉苑自己也覺得新鮮，心說，我若這身打扮見了丁香，她還認(rèn)識我么？

第六味 丁香

丁香這幾日渾身奇癢，白生生的細(xì)皮嫩肉滿是一道道撓過的指甲印。 漸漸地，瘙癢過去了，全身上下從臉到腳，凡有汗毛孔的地方無不生出密密麻麻的的黃毛來，臊的她不敢見人，早間洗面屋生意自然是也做不了了。

丁香先是買了許多云南白藥連吃帶敷，后又撿夜靜人稀時分蒙著紗 巾砸開有名望的郎中門。在近乎絕望中她想我真應(yīng)了紅顏薄命的古語：夫君阮志的案子剛有轉(zhuǎn)機(jī)，即使他回來，以我這般模樣又如何能見他？ 實(shí)在地說，若不是老母常年臥病在床指著我侍候，我早就用三尺白綾懸梁自盡了……

陸天機(jī)是在幾天后發(fā)現(xiàn)丁香果然不來摸象眼了的。暗自竊喜之余， 沒事就守著院中的那株博落回發(fā)呆、出神，摟著丁香翻云覆雨的幻影撩得他度日如年。晚上，他悄悄躲到丁家茶鋪對面的陰暗角落里察看動靜，瞧見丁香蒙著面出來又幽靈般地尾隨。待果真是丁香砸開郎中門后，他極想跑進(jìn)去對丁香說，美人，嫁給我吧，只有我才能妙手回春?。〉磸?fù)告誡自己，小不忍則亂大謀，千萬千萬稍安勿跺。

第一次在丁家茶鋪喝茶，陸天機(jī)出手大方賞了茶資后問丁香，姑娘多大了? 丁父代答，今天正巧是小女十五歲的生日。陸天機(jī)一時書興大發(fā)，遂喚過筆墨，揮手寫了 “丁家茶鋪”四個大字。見眾茶客圍觀稱贊，又另鋪宣紙，用行書一氣呵成了唐陸龜蒙的《丁香》詩：

江上悠悠人不問，十年云外醉中身。

殷勤鮮卻丁香結(jié)，縱放繁枝散涎香。

寫罷，喜得丁父連連作揖說，承蒙陸大人關(guān)照、抬舉，您的墨寶我一并制成匾高高地掛起來。陸天機(jī)也是春風(fēng)得意，搖頭晃腦地說，昆明城茶樓茶鋪不下百家，我偏愛喝丁香姑娘泡出的普洱，這也是緣份吧。眾茶客也待陸天機(jī)走后說，陸大人雖身材丑陋，但才高八斗，真是人無完人??！從此，陸天機(jī)欲娶丁香之心路人皆知。丁香的美貌，陸天機(jī)的詩書，以及人們對這樁 “才子佳人”亦或“丑漢娶仙妻”潛在姻緣的好奇與關(guān)注，使丁家茶鋪車水馬龍，生意日隆。

想來陸天機(jī)張口提親的日子不會遠(yuǎn)了，丁香父母幾次有意夸陸大人如何如何好，以探女兒口風(fēng)。滿十六歲的丁香已略知男女之事，只說見了陸天機(jī)那羅鍋背就惡心，愁得父母見了陸大人就提心吊膽。陸天機(jī)何等精明之人，見此情景幾次欲言又止。他深知強(qiáng)扭的瓜不甜，他有足夠的時間、資本和信心等待。

這時一位貪功且性急的媒婆按捺不住寂寞了。她自作主張來到丁家提親，原想說好這頭后再到陸天機(jī)那請賞。丁家父母不知內(nèi)情，以為是受了陸大人之托，便含糊糊回道等小女過了十八歲再談婚論嫁，從此成了心病：答應(yīng)了吧女兒不認(rèn)頭，不答應(yīng)吧又怕惹不起陸天機(jī)。眼瞅著女兒十八歲的生日日近一日，常年臥病的丁母病更重了，丁父見此一個 急火攻心竟先撒手閉眼了。

丁父一死，不改斯文的陸天機(jī)又把目標(biāo)盯在丁香守孝的三年后。誰知不到兩年，阮志出現(xiàn)了。他那偉岸的身姿和俊朗的面貌立刻博得了丁香的好感和傾心。阮志的同黨由此萌生了讓其入贅，把丁家茶鋪?zhàn)鳛槁?lián)絡(luò)據(jù)點(diǎn)的計劃。丁母初始不敢同意這門親事，沒成想女兒丁香卻以處女之身先與阮志私訂了終身，阮母只得順?biāo)浦?，心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走一步說一步吧。

辛亥年的重陽之日，蔡鍔、李根源響應(yīng)武昌起義率軍在昆明揭竿而起，不久改民國。在這個百年不遇的多事之秋，昆明有名的“普洱美人” 丁香變猿猴的消息不脛而走，甚而嚇跑了倒插門女婿的說法也傳遍了全城，頗讓人們在茶余飯后感嘆改朝換代之年，整個世界一下便倒了個個兒！

第七味 博落回

大清皇帝換成大總統(tǒng)。府衙改成軍政府。陸天機(jī)的文案改成文書，他的背上還扣著一口鍋，他還是他。

這日晚飯后，他費(fèi)了好大勁才敲開丁家的門。丁香用一塊紗巾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蒙著臉，陸天機(jī)仍能影影綽綽看出她驚慌羞煞的眼神。

丁香妹子，上次答應(yīng)你打聽阮志的消息，時局這么亂，我也沒顧得上。哎，又聽說你得了這么個怪病，真比我身上長毛還難過。這不，我 從一位打?qū)m廷里跑出來的御醫(yī)那討來一個秘方，說是藥到病除，包咱靈驗(yàn)。一番話說得丁香熱淚盈眶。陸天機(jī)趁勢拉過丁香長滿黃毛的手，半是察看半是撫摸，丁香本能地往回抽，卻終于沒有抽回。哎，要說呢，只有我是真心疼你。一句話說得丁香俯在椅背上早已泣不成聲。

陸天機(jī)看著丁香哭過一回，說，藥方子說簡單也簡單，只需廟里長的博落回一味，要鮮的。我踏破鐵鞋，終在玉案山筇竹寺找到了一棵，己移栽到我家院子里。只是這味藥用起來有些講究，雄蕊要在太陽初升時內(nèi)服，雌蕊要在月光初照時外敷——妹子，你若信得過我，咱可試上一試。見丁香猶豫，陸天機(jī)從懷中掏出一本發(fā)黃的藥書，打開來念道：“博落回，別稱勃勒回、號筒桿，有毒。能消腫殺蟲，治燒傷、毒瘡、皮膚雜癥?！蹦钔?，便把書小心放在丁香的手上。丁香的目光透過紗巾看看書又看看陸天機(jī)，她實(shí)在看不出陸天機(jī)有什么花招或惡意，便答應(yīng)下來。

轉(zhuǎn)天清早，陸天機(jī)如約帶來一撮黃色的花蕊，讓丁香放進(jìn)嘴里嚼了，又用水送下。陸天機(jī)說，妹子，晚上敷藥，你到我家去才方便。見丁香不語又說，雌花須搗爛了調(diào)麻油，還要加一味藥引子，只是這藥引子在我家取才方便。丁香猶豫再三，心想，有病亂投醫(yī)吧！只好答應(yīng)下來。

陸天機(jī)的家在飲甘里，是個僻靜的獨(dú)門小院。坐北朝南，是三間古色古香的青磚瓦房。院中向陽處，果然種著一棵高大的博落回，蓬蓬勃勃地罩了半個院子。陸天機(jī)隨手摘了一大把黃色花蕊后，領(lǐng)著丁香通過外間的書房又進(jìn)了里面的臥室。丁香不好說什么, 心一直突突跳個不停。

妹子，你把褂子脫了，我先看看好嗎？陸天機(jī)哄著丁香說。丁香感到非常難堪，一動不動。陸天機(jī)搬著丁香的肩頭又說，常言道，女子有三不背：不背娘、不背丈夫、不背大夫。你別當(dāng)我是陸大人，此刻我是給你治病的大夫??！許久，丁香扭過頭去，極不情愿地解開了疙瘩袢。陸天機(jī)先貪婪無比地看了個夠，便緊緊摟抱著丁香說，丁香妹子，要加的藥引子，便是男人的精液啊，你是過來人，你懂得……

第八味 冬蟲夏草

得了文山寶物后，吉苑便從山洞搬到了師父家的竹樓住。

迎春的男人是個不務(wù)正業(yè)的二流子，整日間不是惹事本生非便是爛醉如泥，還經(jīng)常打罵老婆。迎春與他理論，他便厚著臉皮說，男人就是大公雞，既不管孵窩也不管帶小雞，只管吃得飽飽的穿得漂漂亮亮地打鳴踩蛋兒就行了！氣得迎春和田七老牙根疼，就罵缺了八輩兒德了。鄉(xiāng)親們提起來也多有微詞，便給他起了個外號叫“野公雞”。只是這只野公雞踩出的蛋來沒有“摞兒”。

這日三更天時，壯鄉(xiāng)的寨子被雞飛狗叫聲驚醒。不大一會，木柵門被一腳踹開。剛剛躺下的田七老從竹樓窗口望下去，幾個荷槍實(shí)彈的官兵舉樸火把正在院里亂翻亂鬧呢。只聽一個當(dāng)官的叫道“四處都給老子把好了，別讓革命黨跑掉！”田七老急披衣下樓，大胡子頭目一把抓住他的衣領(lǐng)喝問道：“老東西，家里幾口人吶？”

“三口。”大胡子歪脖橫狼地圍著田七老轉(zhuǎn)了一圈，好像獵狗嗅出了可疑的味道，連蒙帶唬地說“還藏了個革命黨吧？”“我田七老漢從沒聽過啥子革命黨。”

“樓上還有什么人？”“我女兒女婿。”田七老眼睛眨也不眨地大聲說?！袄蠔|西，不說實(shí)話老子斃了你——搜”說罷領(lǐng)著兩個官兵上了竹樓。

竹樓之上，果然睡著兩個人。大胡子一把撩開吉苑蓋在身上的被單，只穿著內(nèi)衣的迎春正在吉苑的懷里瑟瑟發(fā)抖。為防止讓革命黨漏網(wǎng)，大胡子頭目把吉苑和田七老父女帶進(jìn)了城里，一來看管著慢慢弄清楚，二來給他們喂馬、做飯、洗衣裳也確實(shí)需要人手。

吉苑大難不死，但返回昆明的計劃卻遙遙無期了。有如冬蟲夏草一般，他由田七老的徒弟變成了女婿，與迎春在駐扎縣城官兵的鼻子底下過起了假夫妻的日子；幾天后，外號野公雞的真女婿被搜山的官兵發(fā)現(xiàn)，逃跑時讓亂槍打死，大胡子頭目便以革命黨拒捕被擊斃交了差。

第九味 劉寄奴

丁香失身且吃抹博落回5天后，渾身長毛的病果真見好了，只是添了尿血的毛病。喜憂參半的丁香還沒緩過神來，一個做藥材生意的茶鋪?？颓那膶λf，你丈夫阮志已改名字叫吉苑，不僅與采藥人田七共同得了文山寶物，而且還做了人家的女婿——這可是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此刻一家三口正在縣城給官兵當(dāng)伙夫呢！丁香聽后簡直是晴天霹靂，忙囑咐老熟人千萬保密別傳出去。但她心里無論如何也裝不下，便與母親說了。臥病多年的母親何曾受得了這般打擊，一口氣沒上來撒手歸了天。

丈夫阮志變了心，相依為命的母親又沒了，丁香一時想不通，一下子撞了個頭破血流非要跟了母親去不可。幸虧陸天機(jī)發(fā)現(xiàn)得早，由他出面厚葬了丁母，又索性把丁香接回自家治傷養(yǎng)病，還特意雇了個丫頭侍候。陸天機(jī)除了給她在頭上搽抹藥外，還早晚兩次把一種不知名的草藥用水煎了服用。

丁香的創(chuàng)傷見好得很快，連尿血癥也日見痊愈。

一日，丁香好奇，便問丫頭，那味連吃帶抹的藥叫什么？丫頭答，聽老爺說，叫劉寄奴，也叫六月雪。為了讓丁香開心，還給她講了一段故事：傳說五代宋朝有個叫劉寄奴的皇帝在他還沒稱帝時，曾在林中射傷過一條大蛇。第二天又去林中，見幾個青衣童子在那搗藥，言說我家主子昨被劉寄奴射傷。劉寄奴又問，你家主子為何不殺寄奴？眾童子答，寄奴可是真命天子，我家主子說殺不得的。劉寄奴一聽，便叱散了童子，收了草藥回返，每遇金瘡，敷上便有奇效——這便是劉寄奴得名的緣故。丁香聽得津津有味，心中默然念道，寄奴、寄奴，六月雪，想我丁香生來就是寄人籬下的苦奴命吧！丁香的病完全好了后，陸天機(jī)這次全然沒有了以往的斯文，沒出一個月，便迫不及待強(qiáng)與丁香拜堂成了親。

1915年，袁世凱簽訂了喪權(quán)辱國的《二十一條》后，陸天機(jī)花了大把的銀子終于謀到文山縣長一職。他要帶著全部的積蓄和依然貌美的丁香回老家光宗耀祖了。臨行前，丁香獨(dú)自回了塵封三年的茶鋪舊居一次。父母的音容笑貌和阮志的恩愛纏綿，都已人去樓空、恍如隔世。想到此去文山縣城，怕又要與阮志見面，真是盼相見又怕相見，命運(yùn)于我是多么殘酷和捉弄?。?/p>

幾經(jīng)猶豫，丁香還是揣回了那袋裝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顆的相思豆。

第十味 相思子

初冬時節(jié)，枯雨期的文山縣城依然風(fēng)和日麗，天高云淡。面皮變得又黑又糙的吉苑一身地道的壯家打扮，與迎春吃力地拉著一車草料。快到縣衙時，但見兩頂青呢小轎一前一后落在了縣衙門前。轎簾打開，先走下一個羅鍋，吉苑停住腳一看，果然是新任不久的縣長陸天機(jī)。這時， 后面的轎子也到了。

轎簾啟處，陸天機(jī)伸手?jǐn)v下了腆著大肚子的縣長夫人，與后背背著口鍋的縣長形成滑稽的一對兒。就在迎春笑出聲的當(dāng)兒，吉苑看清那大腹便便的縣長夫人不是別人，正是別離多時的愛妻丁香！

許是心有靈犀的緣故，丁香剛要邁臺階時，猛地一回頭，正與不遠(yuǎn)處的阮志四目相對，只聽她“啊”的一聲，捂著肚子昏了過去。好在有陸天機(jī)攙扶著沒倒，轎夫們急忙將縣長夫人小心抬進(jìn)了縣衙……

夜里，吉苑讓迎春成了自己名副其實(shí)的妻。

駐守文山官兵的營盤與縣衙只隔一條街。三日后，縣長夫人拖著沉重的身子來到營盤的伙房。只見迎春一人淘米做飯，便問，那天與你拉車的是你什么人？迎春直起腰來甩了甩濕手說，我男人。姓什么？叫什么？迎春聽著縣長夫人的口氣里有明顯的敵意，便回了一句“叫吉苑”，索性背過身去接著忙活兒。吉苑？結(jié)婚幾年了？三年。有孩子嗎？男的女的？

迎春一愣，臉騰地紅了。她看了看縣長夫人快生產(chǎn)的大肚子，覺得自己一點(diǎn)也不比眼前這個女人矮多少，就壯著膽說，剛懷上，小子閨女還不知道！

丁香看了看迎春利落的身子，語氣突然變了。她拿出一個不大不小的紅布包包說，這是一個叫丁香的女人捎來的，麻煩你交給你丈夫吧。

這一年的公歷12月16日子夜，縣長陸天機(jī)和大胡子長官忽然接到蒙自道尹周沆的密令，要他們集合文山縣城全部官兵，火速馳援百里之外的滇越鐵路碧色寨站，半路截殺潛回昆明造反的蔡鍔。大胡子馬上叫起了田七老和吉苑夫婦連夜燒火做飯，他見仨人又打哈欠又揉眼眵，一副迷迷糊糊磨磨蹭蹭的樣子，氣急敗壞地罵道，你們?nèi)齻€狗雜種還不快點(diǎn)，誤了我抓蔡鍔，老子扒了你們的皮！

抓蔡鍔？吉苑打了一個激靈。

田七老燒兩個灶頭的火，吉苑與迎春先蒸了一鍋干糧，又熬了滿滿 一大鍋白米小豆粥。這時，大胡子又拎著一只雞和一包紅糖來到伙房說，把雞殺了燉上，粥里也加紅糖，一會兒陸縣長也過來和弟兄們一到吃飯。

抓蔡鍔！吉苑，不！阮志的一腔熱血陡然間沸騰起來——國家興亡，匹夫有責(zé)！他分明聽到一個革命黨人啼血的吶喊！他急切地在伙房里轉(zhuǎn)著圈，摸摸菜刀不是，看看鐵勺不行，恨不能自己立馬交成一枚重磅炸彈。突然，他記起了《本草綱目》的注釋：相思子，劇毒，當(dāng)忌內(nèi)服。為此，他感到自己快樂得發(fā)抖、激動得打顫！只見他飛身進(jìn)了里間，從枕頭邊悄悄取來那九千九百九十九粒相思豆， 一古腦倒進(jìn)剛開鍋的白米小豆粥里。

五更時，天朦朧朧地放亮了?？h長陸天機(jī)和大胡子長官嚴(yán)厲地訓(xùn)了幾句話后，官兵們影影綽綽地端起了碗，滿院子都是喝紅糖小豆粥的唏噓聲。阮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前心后背濕了個透，一時汗珠飛濺。他在心里說，喝吧，喝吧！這是你們最后的早餐！結(jié)果，先盛的喝了兩碗， 后盛的第二碗還沒有喝完，官兵們便在陸天機(jī)和大胡子的催促帶領(lǐng)下飛 馬開拔了……

朝陽冉冉升起來了，耀眼的金光鋪滿了文山壩子文山城。通往蒙自的古道馬蹄雜踏，征塵如煙。

最先感到不適的是陸天機(jī)。他用手一抹嘴邊的粥漬，發(fā)現(xiàn)有晶亮晶亮的豆皮兒。正納悶兒間，肚子劇烈地疼痛起來，仿佛有十八條毒蛇在 腸胃間噬咬，身子一歪落于馬下。不好，中毒了！他喃喃痛苦不堪地說。再看那些官兵們，也都捂著肚子在地上打起滾兒來， 鬼哭狼嚎聲驚動了林中的飛禽走獸，傳到了文山縣城和碧色寨站……

迎春和衣打著輕鼾。心身疲憊不堪的阮志閉著眼睛，憶起了自己一生的遭遇，也憶起了在丁家茶鋪與丁香朝朝暮暮的美好時光。

這時，阮志聽到了外屋伙房里的喝粥聲。

趁著陸天機(jī)出征的機(jī)會，快臨產(chǎn)的丁香再次來到阮志伙房。她首先看到了扔在地上的那個紅布空口袋，感到自己挨了一計重重的耳光。這時，她又發(fā)現(xiàn)了散落在鍋臺上的幾顆相思豆，和鍋里剩下的米豆粥，丟魂兒似的自言自語地說，阮志啊阮志，你把我的一片真心熬成粥喝了，讓我也喝一碗吧！她抽抽泣泣地盛了滿滿一碗，那放紅糖的粥里，分明有血淚的辛酸和苦楚。

就在此時，阮志從里屋突然撲出來，大叫一聲“丁香！有毒！”一把奪過舉在嘴邊的粥碗。丁香大笑著說，有毒最好，有毒最好……阮志先是一怔，也跟著大叫“有毒最好，有毒最好哇！”遂用那只空碗近乎瘋狂地舀起粥來一次次喝下去、喝下去，然后，無限深情地抱起了丁香，走出了伙房。

“阮志，我沒能為你守住身子，恨我么？”丁香緊摟著阮志的脖子，臉頰貼葙臉頰喃喃地說.

“不，我恨我自己，無能保護(hù)我的至愛！”

“阮志，你是我永遠(yuǎn)的夫君……”她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陣痛悄悄襲來，便把阮志摟得更緊。

“丁香，后悔么？”男兒的淚水如泄閘般涌流出來。

“不，夫君，在你的懷抱里、與你同行，我是多么的幸福?。°逶≈柟獾亩∠銖膩頉]有這般美麗！

“好一個相思子！投之以愛，報之以害；奪之以愛，得之以害——大愛即大害，大害即大愛。丁香，是我害了你啊！”托抱著至愛的阮志突然仰天長嘆，步履艱難起來。

“不，阮志，我的夫君，我永遠(yuǎn)的夫君啊，下輩子……我要與你…… 白頭到老……”豆大的汗珠和滿足的淚水從丁香姣美的臉上流下來，打濕了阮志的衣裳。

阮志在閉上眼睛的丁香的臉上留下最后的長吻后，終于倒在了一顆枝繁葉茂的相思樹旁。他萬般留戀地睜著眼睛，望著滿樹的相思子，口中一遍遍吟誦著“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愿君多釆擷，此物……最……相……思……”

彌留中，阮志抱著丁香，丁香擁著阮志，向著朝天大道，向著冥冥之中的極樂世界，雙雙飛升而去……

史載，公元1915年12月19日，蔡鍔將軍乘火車經(jīng)碧色寨抵達(dá)昆明，途中有驚無險。陸天機(jī)的種陪著丁香胎死腹中。阮志的孩子在迎春的腹中一天天的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