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史 鷙
多年后,他終于明白自己是在從時光中打撈一本書
他不過是時光的見證者,和代言人。他的使命,
只是永不放棄對時間流逝的好奇。
時光之書,綴滿陽光的閃爍,春雨的點滴,
縷縷秋風(fēng),和雪花的飛舞。一代人在時光中遠(yuǎn)去,
有些人又沿著原路返回。鐵軌上兩列火車
相對錯過,一座房子里,留有很多人的余溫
和淚滴。桌邊的畫架還是過去的樣子,墻上的鐘,
停留在某個時刻(來而復(fù)去的人物,他甚至沒能
看清楚她們中一些人的面孔)。時光之書,
彌漫塵世的煙火。那本書浩浩渺渺,漫漶得
像沒有盡頭。有些人物剛剛出發(fā),另一些
已完成了一生。他們相互交織,糾纏,分不清
誰是主人公,主要人物與次要人物,在時光里,他們
都是自己命運的主角。場景一幕接著一幕(從手工業(yè)
跨入電子,泥濘小道變成了高鐵。哦,村莊
都快消失了,他們還不想結(jié)束)。所有的故事,
都不過是時間的故事,“凡未經(jīng)時間淘洗的,都是
淺薄的”。時光中,誰安排了我?這不能完成的重負(fù),
唯長歌可以當(dāng)哭。他為很多事無能為力,內(nèi)心惶惑,
卻又釋然,“我們都是過客,唯有時間
是唯一的主角”。是時間那溫柔的手臂
先將一切給出,然后又輕輕抹去……
去醫(yī)院的途中我看見了那些落葉,微風(fēng)吹拂,它們
又在地上跳動起來,風(fēng)的手,讓它們看上去輕盈
而輕薄,在秋光里像沒有多少重量。
陽光像肺上一小片莫名的陰影,投到路上,足以淹沒
更多的葉子(水流漫過心臟,心血管充塞
一些藥物,或蟲子的暗斑)。前邊堵車了,紅燈
強(qiáng)行按下了暫停鍵。一片葉子,在空中倔強(qiáng)地
翻卷,時而高,時而低,仿佛有無限的眷戀
更多的葉子紛紛落下。時光里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
你還年輕,跳躍著,嘴里含一枚青橄欖。這輩子,
你從未如此憐惜落葉,從沒發(fā)現(xiàn)自己
有重過落葉的一生。車子啟動,肺
依然在呼吸,地上堆積的葉子再次攪動,像
受傷的蝴蝶掙扎著飛起。醫(yī)院就要到了,
在那里,有許多人,他們歡舞,憤懣,號啕
最終夾雜著眼淚,成為塵埃。秋已深
落葉停止跳動,世界安靜下來
清晨的綽斯甲河谷像是世界上的第一個河谷
萬物被平等地照亮,草木被賦予神性
遠(yuǎn)處,村莊里彌散的炊煙像是河谷
第一次有了人類。渾沌初開
清冷的風(fēng)要把臨河的一株野桃花吹綻,而
高過人間的雪山,在頭頂上方的不遠(yuǎn)處
閃耀著寒光。正午的河谷卻是另一番模樣
它有著充足的人間氣息,明亮,慵懶
彎曲的公路對面,河水和光線變換著手法
叢生的杜鵑花,野薔薇;公路上突突跑過的拖拉機(jī)
唯有光一派迷離。河谷像一個人陷入了沉思。
傍晚的河谷則完成了一天的輪回,光依次從山腳,
山腰,山頂,從灌木,松樹,從野雞,松鼠,
從野兔警覺的耳朵,從尼瑪堆和經(jīng)幡上撤離
寒意越來越濃。水電工地的機(jī)械停了下來,青年工人
把衣裳搭在肩上,走回營地
當(dāng)夜色降臨,高原已空無一人,星星從天上
跌落河中,濺起一地的水花。這時候
誰目睹到一天中最后的輝煌,就像窺探到了神
怎樣收回整個世界
五月,門前的石榴花照亮了黯淡山村的一瞬
它小朵的火紅里含有一絲羞怯,它
太過年輕,小胸脯沒發(fā)育完全,鄉(xiāng)村的新嫁娘
還過于青澀,在一排排普通的柏樹、榿木的喧天鼓鑼里
閃躲。以至于當(dāng)我回憶,一棵石榴樹像從來
就沒存在過。但記憶中分明又有點苦澀的甜
曾將我浸潤。一株孤獨的石榴從何而來,我要如何
撥開時間的迷霧才能找到它,一棵苦難生活的樹,
真能結(jié)出甜的果子嗎?那棵石榴樹,因太過獨特
而曾對自身充滿否定,恨不得自己不是石榴,不要
結(jié)什么果實,不要露出滿口生脆的牙齒。
在鄉(xiāng)村,過于醒目是危險的。那些年,它故意
長得疙里疙瘩,丑陋不堪,盡量讓果實小,更小
味道澀酸,以躲過殘酷歲月的掠奪。
某次回到老家,看到田埂上的石榴樹
已經(jīng)老了,滿身疤痕,枝干彎曲,在
已幾乎無人的鄉(xiāng)間,還孤獨地活著,仍在掛出
瘦硬、被人嫌棄的果實。鄉(xiāng)村的牙齒
又小又老,已咬不動太多陌生而堅硬的事物
昔年,肉眼不識青桐,呼之為瓢兒樹。鄉(xiāng)下沒有鳳凰
青桐苦苦地等待顯得虛無。那從崖畔走下來的人
從來也不是俞伯牙或鐘子期,藏在內(nèi)心的琴
青桐樹不好意思拿出。吃了粒粒梧桐籽長大的孩子
繼續(xù)在田里犁牛,依然凡胎肉身。樹下,小生活
功德圓滿,大院子拆了又修,鄰里為三尺田畝
一次次爭斗。多少年了,青桐樹越長越高,
城里,梧桐早被懸鈴木(法國梧桐)替代,唯有
屋角的青桐不知來歷,無人識得,依然
年年青綠,歲歲枯黃
不會再有大匠來鄉(xiāng)下伐桐做琴了,也不是
每一棵梧桐樹上,都會落下鳳凰的(這么多年了,
有誰真見到過鳳凰?),一棵待在鄉(xiāng)下的青桐樹
存在的意義等同于寂寞,它只會孤獨至死。
青桐已不再等待。此時月明星稀,
身體里的古琴又在故鄉(xiāng)的月夜響起,它已
不再彈給其他任何人聽,除了自己衰老的暮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