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寇
小張和老錢是一對年齡相差二十歲的朋友,但小張從來沒有使用過“忘年交”這種詞來向他人描述二人的友誼。
“忘年交是什么?忘掉年齡的交配?交配本來就不該有年齡限制?!庇幸惶炖襄X在喝酒的時候,瞥了眼鄰座的一個小姑娘,振振有詞且聲音越來越大地說道,“小張,我的前女友跟你差不多大。實話告訴你吧,如果我現(xiàn)在找女朋友,你這年紀的,我都嫌大?!?/p>
沒錯,鄰座這個小姑娘明顯要比小張小。
因為是背對著鄰座,小張不便急于回身窺視那個小姑娘的反應。當初二人進飯館吃飯,很難說他們不是因為這個小姑娘的赫赫存在(對比于其他桌子上那些扶老攜幼吃飯的人)才落座此桌的。怎么說呢,這個小姑娘長得確實不錯,像電視上那個誰誰誰。當然,她不是一個人在吃,男朋友或干脆就是丈夫與之“對食”(老錢語)。
男朋友或丈夫在飯間曾起身上過一趟廁所,小張和老錢不免對他一米八的身高和粗大胳膊上的刺青留下了較為深刻的印象。以小張對老錢的了解,如果此人獨有一米八的身高或獨有刺青,老錢會遵從多年來的習慣,趁機舉杯向小姑娘遠遠地示個好。而如果小姑娘有較為積極的反應,老錢自然會以“應邀”的方式挪坐過去……多么遺憾,此人身高和刺青雙備,老錢只好作罷,和小姑娘一起靜候男朋友或丈夫如廁歸來。
身高、刺青在場,老錢敢于如此高談闊論,說明他喝大了。興許鄰座這對“狗男女”(老錢語)被老錢的氣勢震懾住了,看起來就像聞聽此言很識趣地結賬走(男摟肩女摟腰)人了,再不走就得忍受奪妻之恨似的。二人不禁目送這對男女款款出門,及至他們消失在玻璃窗外的夜色之中。走了,看不到了,二人這才發(fā)現(xiàn)飯館大廳里的燈光太過明亮。燈光直射之下,老錢的禿頭熠熠生輝,而臉上垂掛的皮肉倒顯得異于平時的蒼老。
雖然小張從來沒有見過老錢口中那位跟自己年齡相仿的前女友,老錢也對小張口中的娜娜欣欣表示懷疑。但可以肯定的是,老錢曾有過一段婚姻,且兒子在北京的大學畢業(yè)后也在那里找到了一份相對體面的工作,而小張,年近四十,孤身一人。很難說,二人之所以推杯換盞你來我往不是建立在都單著這一點上。他們都需要女人。區(qū)別在于,老錢是過來人,其對婚姻的失望和攻擊,讓至今未婚的小張感到自己就此話題喪失了發(fā)言權。你老兄畢竟沒經歷過婚姻生活嘛。也偶爾讓小張暗自慶幸(尤其是老錢說到前妻的虛榮和庸俗,以及夫妻之間的齟齬和磨難之時)。對女人的需求,老錢認為求歡比求偶更加真實可靠。
“難道不是,婚姻本來就是世俗生活的重要內容,還有什么比‘兩口子’這種東西更俗的?說白了,婚姻就是制度,就是體制。就說你吧,你當初好好的公務員不干,要當什么自由人,對不對?難道你現(xiàn)在還想進體制?”老錢質問小張。
小張無言以對。
“找女朋友就對了,就說剛才那個小姑娘,多好。你為什么不跟人家要個電話加個微信什么的?你真以為自己沒有一米八就抖豁?瞧你也是一身肥膘,人家一根膀子文了條龍,你兩根膀子都文,誰怕誰啊?!?/p>
沒辦法,小張只好配合著老錢一起發(fā)出干癟的笑聲。小張確實找不到什么話來說。好在他及時斂住了笑,問:“對了,你剛才說‘對食’,什么是對食?”
老錢沒有立即回答什么叫對食,而是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道:“小張,你知道自己為什么在這個社會上老是吃虧嗎?”
小張:“什么?”
老錢:“你吃就吃了沒文化的虧?!?/p>
大概是為了幫沒文化的小張補課,老錢決定帶小張見見世面長長眼。
城南白馬巷是一條古董街,除了各種玉石字畫的鋪面,更多的是周末來自四面八方趕來擺攤設點的地鋪,筆墨紙硯,瓶瓶罐罐,糟朽的木頭,銹跡斑斑的銅疙瘩、鐵疙瘩,倒也琳瑯滿目,花花綠綠,看花人的老眼。老錢的課堂就設置于此。
如果小張沒記錯的話,他不止一次聽過其他朋友提起老錢十多年前熱衷于收藏的逸聞趣事。鑒于其時馬未都還沒上《百家講壇》,也鑒于小張和老錢其時還沒有成為朋友,所以下述是否屬實,存疑,姑且存錄二三。
老葛的故事。
有一天,老錢剛從白馬巷回來,因過于興奮,在家中坐臥不寧,他覺得,出于友誼,應該將今天的收獲及時分享出去。分享快樂難道不是一種美德?老錢對自己說,然后給老葛打了電話。
按理說,老錢自進入收藏界以來,其藏品多次遭受老葛的冷嘲熱諷迎頭痛擊,給老葛打電話實屬自取其辱。但也可能正因為如此,老錢覺得這一天所收絕對驚天動地。他太激動了,激動得渾身都抖了起來。
“老葛在家嗎?”老錢聲音顫抖且彬彬有禮地問,問完他就后悔了,因為他打的正是老葛的手機。
“廢什么話,又買了什么狗屁玩意兒?”老葛雖貴為大學歷史系教授,脾氣卻不算好。
“談不上談不上,”老錢是真實的謙虛,“像你說的,這次,也未必是真的。但——”
“哦,是什么?”
“我說了,未必是真的……”
“媽的,說吧,不說我掛了?!?/p>
“《清明上河圖》,我說了,未必是……”
話沒說完,然后老錢就聽到了忙音。他想,老葛很可能聽到“清明上河圖”幾個字,就震驚于這項巨大的收獲,直接奔下樓坐地鐵趕來了。當然,從老葛家坐地鐵還得走十分鐘路,老錢傾向于認為,一向對自己慷慨對朋友吝嗇的老葛肯定下了樓就不容置疑地招手叫了輛出租車?,F(xiàn)在,老錢所做的就是在老葛的腳步聲踩響樓道之前,趕緊洗好兩個玻璃杯開好一瓶紅酒,等他一起來慶祝。
老葛當然讓老錢白等了。
老方的故事。
朋友們起碼也認可一點,那就是凡事得交點學費。理論上,這個世界也不存在受騙上當。古人云,吃虧是福。其意蓋指,這次吃虧了,有了教訓在前,難道不正是下次占便宜的必要投資?
老錢對老方強調,這本破破爛爛的相冊并非來源于白馬巷,而是自己前段時間回老家祭祖時從一位已然癱瘓在床的老伯母的床肚子底下掏出來的。確實很破很爛。在打開之前,老錢還給老方遞上了一雙雪白的手套。保護文物保護文物,脾氣一向不錯的老方欣然戴上了手套,這才應老錢的囑咐小心翼翼地打開相冊。
“第一張就是慈禧太后,”老方跟別人描述的時候笑嘻嘻地說著,還順便打開手機在網上鍵入“慈禧”二字展開搜索,“哪,跟這個一模一樣?!?/p>
慈禧太后坐在一把看不見的椅子上,低垂慈目,被五個盛裝的相對年輕的女人所環(huán)繞。前排二位,左者胖乎乎的,雙下巴清晰可見,確有富貴體態(tài)皇家氣度(光緒瑾妃);右者則相形見絀,駝峰高聳,形銷骨立,然而也不免有遲早成為太后的可能(隆裕太后)。
大李的故事。
大李可能是小張之前唯一有幸被老錢邀請一起去白馬巷的朋友。在大李與老錢攜手同游白馬巷的年月里,后者已放棄古畫和老照片之類的收藏,而是專攻各種古硯。而且此時老錢已見多識廣,很少會為某件古物在攤前駐足良久,更不會流露出興奮和激動。荷包也比以前摁得緊多了,鮮有出手,僅以高深的微笑等閑視之。按老葛的說法,大李顯然錯過了老錢在古董收藏上的黃金時代。老葛不由得替大李捏了把汗,擔心大李和那些攤販一樣再也不可能從老錢身上榨取到什么而無法向朋友圈貢獻段子了。老葛揚言老錢早已被榨干了,卻言之過早,當大李在朋友圈奔走相告老錢的新段子時,老葛不由得扶了扶眼鏡。
是這樣的,老錢當著大李的面斥資購得一方古硯?!罢诘亩顺?,”老錢摩挲再三,還不忘考了考大李,“哥們兒,知道這硯臺的盒子是什么木料的嗎?”然后未及大李擅斷,就自問自答道:“黃花梨!瞧這鬼眼。黃花梨你懂嗎?比黃金還貴……算了,你不懂。說錢太俗。我告訴你,錢不錢的還不是我看重的,我看重的是這幾個字。”
“哪幾個字?”老葛扶正眼鏡后也饒有興味地問了起來。
“具體我忘了,”大李說,“我只記得‘天啟九年’這個年份。”
“你管它天啟幾年干什么?”老錢事后辯解道,“年份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方硯臺上別的字,是天啟皇帝賜給大太監(jiān)魏忠賢及自己的乳母客氏的?;实圪n物給一對對食的假夫妻,這太少見了?!?/p>
也就是說,在小張之前的很多年前,老錢就跟大李解釋過何謂“對食”。大太監(jiān)魏忠賢和天啟皇帝的乳母在三百多年前的紫禁城里曾勾搭成奸,做了一陣假夫妻,名曰“對食”。
“你想想看,一個太監(jiān)和一個宮女,他們能干什么呢,能干成什么呢?只能面對面坐著吃飯罷了?!崩襄X不僅給大李如此解釋,時隔多年,也是這么給小張說的,包括措辭和語氣大概也沒有變。
在歷史系教授老葛看來,可笑之處倒不僅僅在于“天啟九年”(事實是天啟帝只當了六年多皇帝就死了,“天啟”年號只使用了七年),也在于魏忠賢和客氏是一對地地道道的文盲,這對對食夫妻根本用不著硯臺。
現(xiàn)在,我們回到老錢偕小張重歸白馬巷的場景。幾乎每次都是如此,二人雖結伴而至,但甫一入巷口,小張一個沒注意,老錢就在攤點和人群之間蹤跡難尋。這需要小張苦苦尋找,或許才能在某個攤點前的眾多人腿縫隙中找到蹲在地上的老錢——后者正舉著一個形似尿壺的陶瓷器皿認真研究呢。考慮到老錢的過往事跡,正所謂久困藩籬之龍歸大海。
小張雖沒有太大興趣,但閑著也是閑著,很難說學不到點真才實學。果然,小張自此知道了何謂“對食”,也了解了何謂“包漿”。看得出來,老錢對一個紫砂水仙花盆念念不忘??戳藘裳?,就偕小張逛別的攤子,而眼睛卻一直遠遠地向那個花盆瞥去。然后假裝返回繼續(xù)蹲下摩挲。如此反復。眼看天就要黑了,各攤點已開始收攤。小張也兩腿酸軟,饑腸轆轆,按例,已是他和老錢扳起老酒的光景了。賣花盆的大娘跟老錢也耗不下去了,倒是爽快,開口問老錢:“收攤了,便宜了給你吧。”
老錢不說話。就像沒聽到一樣。
“多少錢?”小張沒耐心了。
“八百元?!?/p>
“五十元?!毙堉苯犹统鑫迨畨K錢扔在攤位上,拿起花盆就走。
大娘似乎很不滿意,在身后直叫喚。如果不是攤位上還有其他名貴古董,肯定會追過來。事實上,小張確實聽到身后有追逐的腳步聲,然后被人一把拽住,這讓他一時有點小小的緊張。一瞧,夕陽下,不是攤主大娘,而是一位大爺,再一定睛,該大爺并非旁人,正是老錢。
“還不快走!”老錢壓低聲音警告小張,自己兀自在前面跑了起來,好像不如此,小張就無法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會像個劫匪那樣被緩過神兒來的攤主真的給逮住似的。小張也“啊”地大叫一聲,跟著老錢瘋狂地跑了起來。
后面的事情小張能記得的不是很多。他只記得老錢反復說明,這件紫砂水仙花盆雖非古遠之物,但實為當世奇珍。因為花盆底部款識“周桂珍制”已說明了一切。就老錢所知,周桂珍乃紫砂大師顧景舟弟子,一九七八年,國家領導人訪日時所贈國家禮品即有周桂珍所制紫砂壺。自此周氏作品坊間罕見,價格驚人。以老錢的判斷,此件水仙花盆若是真品,價格在千萬元左右。不過,老錢認為其真品的可能性不大,但考慮到花盆做工還行,包漿醇厚,關鍵是小張家境貧寒,他愿意以一倍的價格,也就是一百元便于小張當日就能轉手套現(xiàn)。小張當然不愿轉讓,反而賭其為真品,也就是它值一千萬元。在這個前提下,小張表示同意轉讓,價格也不驚人,從友誼出發(fā),他只愿意收老錢一萬元。
二人就此爭執(zhí)不休,杯來盞往,不覺往大里走。之后,小張只記得從飯館出來后,自己又懷抱著花盆前往老錢家,在后者家又喝了許久。次日在自己家醒來,小張發(fā)現(xiàn)并無花盆。致電老錢,老錢表示小張昨晚喝大,擔心攜帶花盆一跤摔碎,死活不愿意拿走,堅持要暫放在他家。老錢聲稱,他已將一件宋代汝窯瓷器從緞盒中取出,而將小張的這個花盆擺了進去。他還保證,無論什么時候,只要小張想要這個花盆,老錢都會連盆帶盒雙手奉還。
不過,奇異之處在于,之后二人也喝過多次酒,也多次談到這個花盆,但每次要么是小張沒有提出帶回花盆(在老錢家),要么就是小張?zhí)岢隽说ㄅ柙诶襄X家的柜子里安全地鎖著呢(在外面小飯館)。也就是說,花盆始終都“暫存”在老錢家中,小張與自己花五十元錢購買的花盆僅有一面之緣。
一晃大半年就過去了。
在這大半年里,小張應某位女網友之邀,要前往北方某城市生活。臨行小張信誓旦旦,說是該女網友已與他暢聊數年,彼此知根知底,互生愛慕,愿意招之入贅。且女方家境優(yōu)渥,此去很可能就是結婚定居。不過,在老錢攛掇的餞行宴上,大概是朋友眾多,或是過于興奮,小張居然沒有將花盆這事給端出來??上У氖牵埡团W友并未修成正果。二人湊合了大半年,只好趕在年底頂著一頭風雪像霜打過一般回來了。
跟家人過年實在沒意思,小張不免聯(lián)系老錢。電話中,老錢似有難言之隱,推阻再三,說年后再說。小張也沒多想。只想了一件事,難不成老錢把花盆賣了一千萬元?
年后應約前往老錢家,果然讓小張大吃一驚。前者家中一改往日邋遢擁堵的舊貌,裝修一新。若非門牌依舊,怕是小張不敢進門。給他開門的也非禿頭老錢,而是一位身段裊娜的女人。沒錯,這就是這大半年來老錢閃婚的年輕夫人。
老錢和夫人在廚房忙活,前者偶爾從廚房伸出的腦袋看上去也確實年輕了不少。開飯前,坐在老錢家的沙發(fā)上看電視抽煙,小張有點不知所措。嗯,確實不一樣了。所有曾經讓小張熟悉的家具物件都扔了。唯一讓他有點印象的(也僅見過一面)正是電視柜上那個紫砂水仙花盆。盆中如其所用地植滿了水仙,肥厚而綠油油的葉片,頂上顫動著白色的花瓣。仔細聞聞,除了主婦制造的生活氣息,確實隱隱能嗅見水仙的異香。
“餓嗎?馬上好?!崩襄X夫人也探出腦袋問。
“不餓?!?/p>
“先喝罐啤酒?!崩襄X給小張開了罐啤酒又返回了廚房。
不知道為什么,這罐啤酒在小張看來相當難喝。
等老錢夫婦二人忙活完了,這才發(fā)現(xiàn)小張已經走了。但他們應該沒有注意到電視柜上的水仙連盆帶花也失蹤了。
端著一盆水仙的小張在回家路上想到,老錢肯定暴跳如雷罵罵咧咧。但忙活了半天,總不能浪費吧,人總不能不吃飯吧,最后還是和年輕的新夫人面對面地坐下來吃起了飯。想到此處,小張在夜色中自己笑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