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 金
我想以沉重的文字表達(dá)自我。
——巴塔耶
人的心里有著尚不存在的地方,痛苦會進(jìn)入這些地方,以使它們能夠存在。
——萊昂·布洛伊
一
結(jié)束中篇小說《荒野詩篇》的寫作,毛建一陷入了一種虛無之中,一種來自身體內(nèi)部的坍塌。是什么在坍塌?那坍塌是清晰的,又是模糊的。在沒有新的靈感到來之前,他在閱讀一本波拉尼奧的小說《佩恩先生》。南方大雨,黑衣人舉起了雨傘。寫作這么多年,對于小說是什么?毛建一還是那個摸象的盲人。其實,對于身處的世界,他又何嘗不是那個盲人呢?用他的觸覺、嗅覺、聽覺在感知著這個世界的動蕩……是的,動蕩。
大象,是的,大象。
新的小說將有大象出現(xiàn),而且是藍(lán)色的。
二
陣陣頭疼,就像腦子里有個錘子在敲。先是聲音很小,隨著疼的顫動,是的,顫動,琴弦般,被撥動起來,貼著頭骨的內(nèi)側(cè)。敲是一個動詞,毛建一想到那握著錘子的手。敲的聲音隨著顫動的琴弦,開始變大。是的,變大,充斥著整個頭顱的空間,隨時,要炸裂開來。毛建一瞬間睜開眼睛。屋子里已經(jīng)被絲絲縷縷的光線籠罩,仿若從古老的紡車上垂落下來。他竟然睡在那個破舊的沙發(fā)上。茶幾上一片狼藉。十幾個東倒西歪的空啤酒瓶子、還有一些沒吃完的外賣。煙頭有的在煙灰缸里,有的在外賣盒里。躺著或站著。毛建一看到一個被啃過幾口的雞頭,還殘留著半邊臉,那只眼睛死不瞑目地在盯著他,令他毛骨悚然。是啊,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東西是死不瞑目的……那些經(jīng)過夜晚的剩余食物已經(jīng)被細(xì)菌侵蝕,饕餮之后的細(xì)菌,瘋狂地交媾,迅速繁殖,瓦解著食物的內(nèi)部分子結(jié)構(gòu)或者說是改變,令其從內(nèi)部開始腐爛,白色霉變,直至散發(fā)出餿味兒,幽靈般漾蕩在房間的每個角落里,同時,也在覆蓋。比如,覆蓋毛建一,和他身上的汗臭味匯合,交融,異化成另一種氣味。他倚靠在沙發(fā)上,沒起來。那破沙發(fā)是他從小區(qū)的垃圾堆里搬回來的。不知道哪家搬家的時候丟棄的,看著還不錯,就撿回來,簡單擦洗了一番,蒙上一個床單,看上去就像是新的。毛建一喜歡沙發(fā)。很多時候,它有床的功能,可以躺著睡覺,但更多是當(dāng)身體疲憊時陷入其中,成為沙發(fā)的一部分,像是肉身的一種歸宿。毛建一說不太好那種感覺,反正,他很享受沙發(fā)。他站起來,身上的關(guān)節(jié)也有些疼痛。毛建一竟然是赤身裸體的……他翕動著鼻子,除了那些經(jīng)過黑夜的殘余外賣的餿味,還有煙頭的尼古丁味,啤酒的味兒。這些氣味兒在雜交、發(fā)酵,沖擊、碰撞……終極氣味是臭。毛建一想,臭只是一個浮泛的概括,內(nèi)部還可以細(xì)分,但他不是一個氣味研究專家。也許是煙抽多了,毛建一的嗅覺并不敏感,舌頭上的味蕾也沾染了焦油和尼古丁,變得麻木。毛建一不會網(wǎng)上叫外賣的,那么是誰叫的呢?此刻,他更關(guān)心的是,為什么自己會赤裸著睡在沙發(fā)上?那么他的床給誰睡了呢?發(fā)生了什么嗎?毛建一盯著身體下面低垂的器官,并沒有看出異樣,上面也沒有什么。他在地上找到內(nèi)褲,穿上,又從衣架上拿過襯衣襯褲。那個人形的衣架也是毛建一撿的。這個房間里,除了書架和書架上的那些書,還有他的電腦,一些簡單的廚房用具,好像都是他撿來的。看到墻上的相框里的那個《大浴女》的印刷品了嗎?那也是他路過一片拆遷后的廢墟,撿來的。那上面是十一位姿態(tài)不同的裸體女人。此刻,窗外的光線落在那畫面上,她們就像真的在洗浴。毛建一抿嘴笑了笑,這個幻覺多次出現(xiàn)在他的夢中。頭疼多少緩解了,好像那疼是來自睡夢中的一頭猛獸。毛建一怔怔地盯著茶幾上那片狼藉,食物上可以看到白色的斑斑點點的霉。毛建一進(jìn)入臥室。說是臥室,其實墻兩邊都是書架。那床挨著窗戶。窗簾緊閉,但仍可以看到不管不顧的光線射進(jìn)來。床上空蕩蕩的。臥室里也充滿了客廳里的那些味兒,他爬上床,整理了毛巾被,還用鼻子嗅了嗅。盡管嗅覺不那么靈敏,但他還是嗅到了異常的氣味。那氣味混合著女性的氣味。他貪婪地吸了吸鼻子,是啊,很久沒有女性的味道了。毛建一打開窗戶,從床上跳下來。他辨析著床上整理前的凌亂,看不出是誰來過這里?;氐娇蛷d,也把窗戶打開。窗外的炙熱是那么野蠻地?fù)溥M(jìn)來。他把衣服又脫了,只穿個內(nèi)褲,坐在沙發(fā)上,倚靠著,從茶幾上抓過來一個煙盒,里面還剩一支煙。他手指伸進(jìn)去捏出來,點著了,靜靜地抽著。挨著窗臺的桌子上,他的電腦擺在上面,有音樂從里面?zhèn)鞒鰜?,豎起耳朵辨認(rèn)著歌曲的名字,想了一會兒,他才聽出來,里面在播放的是痛仰樂隊的《再見杰克》。這個夏天,毛建一很迷戀網(wǎng)上的一個綜藝節(jié)目,叫《樂隊的夏天》。他的大腦里有些混亂,面對客廳里的狼藉,他要冷靜地想想,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和什么人把這里變成如此狼藉,像一個垃圾場似的??瓷先ゲ幌袷莾蓚€人,而是更多,起碼三個人或者更多。毛建一這樣推斷。
抽完煙后,毛建一把茶幾上,還有掉落在地上殘余的白色外賣盒子都撿起來扔進(jìn)一個黑色的塑料袋中。用紙巾簡單把茶幾擦了擦,那種餿味混合著煙味兒和啤酒味兒,令他想嘔吐。在經(jīng)歷了黑夜之后,這些東西都變質(zhì)成了垃圾。垃圾。垃圾。垃圾。這么想的時候,毛建一不禁聯(lián)想到自己。哈哈。我他媽的難道不是垃圾嗎?在陳薇的心里,眼里,他就是垃圾。每次吵架,陳薇都會說,你就是垃圾,你就是垃圾。剛開始,毛建一還能忍受陳薇這樣罵他,但漸漸他開始感覺到不對?。£愞边@種從內(nèi)心的鄙視他,已經(jīng)根深蒂固了。一個人要是從內(nèi)心里鄙視你,那么就沒有繼續(xù)在一起生活下去的必要了。你在對方心里已經(jīng)是臭狗屎了,想想都會惡心,更別說生活在一起了。當(dāng)這種鄙視存在,并盤根錯節(jié)的時候,彼此就都一無是處了。是啊,隨著疲倦和衰老的來臨,彼此已經(jīng)學(xué)不會愛了。所以,在陳薇賣掉了她的房子,離開望城后,他們也徹底結(jié)束了兩人的情感。毛建一也結(jié)束了在陳薇的房子里六年的寄居生活。其實,在陳薇提出賣房子的時候,毛建一已經(jīng)在想自己的歸宿了。他在望城將居無定所。他倒沒問題,可是他那些二十幾年來辛辛苦苦積攢的書,怎么安置?毛建一必須承認(rèn),那是他唯一的苦惱,是心病。毛建一真想雇一輛車,把那些書連同書架都運(yùn)到荒野中去,一把火,讓它們化成灰燼。但他不舍,不舍??!每次這么想,毛建一的心臟都會陣陣抽搐,渾身瞬間沒了力氣。他曾想過,在望城找一個真正喜歡寫作的年輕人,可以把那些書給那個人,但望城沒有這樣的一個人。在望城,毛建一認(rèn)為文脈已經(jīng)斷了。盡管很多人對文學(xué)的熱情還在,但那是膚淺的附庸風(fēng)雅的,功名利祿的,他不喜歡。在望城,毛建一的存在,是孤獨的。他曾認(rèn)為為了寫作可以放棄與外界的交往,他也這么做了。長期以來他已經(jīng)把自己完全孤立起來,成為了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他成了望城所謂的文學(xué)圈之外的“怪人”。
在毛建一走投無路的時候,他還是想到了母親,決定給母親打個電話。她和父親離婚后,去了沈陽給一家當(dāng)保姆。毛建一好久沒去看她了,在她眼里這個兒子可能也是垃圾。母親說話的聲音,很輕,說,小寶還在睡覺,有事嗎?沒事兒就等小寶醒了再說。毛建一說,沒事兒。母親說,沒事兒,你就不會給我打電話的。我到客廳里去,你說吧。母親說,我到客廳里了,你說吧。毛建一拿著電話,真的不知道怎么說。那天,窗外還下著雨,時斷時續(xù)的。他是在一堆整理打包的書中,坐著,給母親打電話的。毛建一身邊的這些書和他,都即將搬離陳薇已經(jīng)出賣的房子。陳薇給毛建一最后的通牒說,買主定金已轉(zhuǎn)賬給我,一個星期后交房,你看著辦吧。毛建一當(dāng)時的心就像被敲進(jìn)一根釘子,鮮血淋漓。毛建一說,嗯。我會盡快滾蛋的,和我的那些書,那些垃圾,在你交房之前。陳薇說,還挺有自知之明,終于承認(rèn)自己是垃圾啦。毛建一沒有和陳薇貧嘴,他覺得沒必要了。撂了電話,毛建一坐在書堆中,這些曾被他幻想可做墓室四壁的書,讓他心生凄涼。在那兒坐了很久,他才決定給母親打電話。這么多年在這個世界上折騰,每當(dāng)毛建一受到挫折,他都幻想回到母親的子宮里。他甚至心懷著恨,恨母親不該把他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這個世界一點兒都不好玩兒。這么多年來,他已經(jīng)麻木,但那回到母親子宮的想法還是會偶爾在他大腦里出現(xiàn),回到那億萬個精子和卵子聲勢浩大的隊伍中,他不要做那個沖刺的冠軍,做那個強(qiáng)壯的奔跑者,做那個種子選手。他要做那些無用的,沒有最后和那一顆卵子結(jié)合在子宮里的那一個……在失敗后,被排出體外,成為空氣,成為塵埃。但他的命運(yùn)卻不是這樣,畢竟在那些父親的精子中做了冠軍……在億萬大軍中,毛建一是贏家,浩浩蕩蕩甚至是呼嘯著來到這個世界,現(xiàn)在,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卻輸?shù)煤軕K,茍延殘喘,眨眼間,人也站上了中年的懸崖。
毛建一甚至幻想過父母在那一刻是出于愛還是出于身體的本能。對于愛這個問題,永遠(yuǎn)是人類存在的困境。僅僅是肉身的歡愉算不算愛?在日常生活和寫作中,這都是毛建一面對的一個難題。此刻,他在這里,孤獨一個人,他還在愛嗎?那個對象是誰?以前可以說,還有陳薇,那么現(xiàn)在呢?他只能告訴自己,我愛我。在這房間里,除了他和那些在別人眼里沒用的書籍之外,什么都沒有了。他還愛這些書,它們會帶給他靈魂,解決他的精神問題,以及抵抗無邊無際的堅硬的冥頑不化的現(xiàn)實。書籍是毛建一生命的一部分,也可以理解為他愛他。他愛自己,在陳薇的理解中,就是自私。難道他真的是一個自私的人嗎?毛建一在虛構(gòu)的寫作中去關(guān)心他者的命運(yùn),同時,那也是在剖析自我。如果這么說的話,他也許是自私的,是主觀的,但這種主觀中何嘗不透著他的孤獨和脆弱呢?個人真的就是個人?個人是存在于他(她)生活的世界和時代之中的,回到個人才是真實的。他者即我。我即是他者。
窗外的雨大起來,把白天下成了黑夜。雨滴時刻敲打窗玻璃,猶如細(xì)密的鑼鼓聲。毛建一曾幻想那些雨滴是長著手腳的,是一群精靈。即使落在地上摔碎,還是會回到原形,回到水,在大地上蒸發(fā)殆盡后,回到天空……像輪回……世間萬物都是有輪回的吧。包括他毛建一。但對于他,這么多年都沒有接到任何暗示,他的前世是什么。有一次,毛建一和陳薇讓一個算命先生給他們看手相。那算命先生指著毛建一右手虎口位置拇指內(nèi)側(cè)的一顆黑痣樣的東西說,你這輩子可能是靠筆吃飯的。毛建一笑了笑,沒說什么。那時候,他還是軋鋼廠的吊車司機(jī)。在業(yè)余時間里,寫作,但用的是電腦,而不是筆。他已經(jīng)多年不用筆寫字了。如果虎口那個位置有一個鍵盤形狀的黑痣,他就信算命先生的話。但那只是一顆黑痣,甚至可能是塊黑斑,或是小時候在農(nóng)村干活留下的疤痕,在虎口處大拇指的內(nèi)側(cè)。
母親說,你說吧。毛建一頓了一下,喊了一聲,媽……喊出這個字的時候,他的眼淚唰地一下就流了出來。母親催促著說,是不是你和陳薇……毛建一嗯了一聲。母親說,那你咋辦?毛建一說,不知道。母親說,你啊,我都不知道咋說你。那你去哪兒?還有你的那些書。毛建一說,不知道。母親說,去找你爸吧。我們離婚的時候,那套單市樓房我留給他了。他沒住,一個人去了養(yǎng)老院。你問問他。看看能不能讓你有個容身之地。毛建一流著淚說,嗯。母親說,我和你爸從來也不干預(yù)你的生活,即使我們反對,也沒用,不是嗎?我們當(dāng)初阻攔你,你會聽我們的嗎?比如你和王麗的離婚,直到你遇到陳薇……路在你的腳下,腳上的泡都是你自己走的……但我想,作為一個男人,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給你爸打電話問問吧。我知道你沒錢,我除了退休金,也沒什么,你爸那兒不行的話,我看看能不能給你先租個房子,放你的書,先安頓下來,寫作……毛建一又叫了一聲,媽……母親說,好久沒聽你這么叫我了。毛建一沉默,心懷愧疚。母親說,你先找你爸。毛建一說,嗯。撂了電話,臉上的淚水還在流淌。他伸出右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個耳光,抽泣著,罵自己沒出息,混得這么慘。
窗外的雨更大了,玻璃哭了似的。那雨水液化了整棟大樓,毛建一墜落著,坐在空蕩蕩的大地上……靈魂出竅。它在半空中盯著他……為什么他沒有被雨水一起液化?為什么?
毛建一在書堆中枯坐了很長時間,兩腿都麻木了。他手扶著墻壁,站起來。書架上已經(jīng)空蕩蕩的,讓毛建一想到殯儀館存放骨灰的地方。如果父親能把那個單室房子借他,這些書架也會跟著他,被重新拆裝組合起來,再次盛裝那些凌亂的書籍。在別人眼里,那是一堆廢紙,對于他卻是生命的一部分。書籍在他的生命中永遠(yuǎn)是第一位的。不可動搖。毛建一在手機(jī)通訊錄里面找父親的名字。他看到“爸”這個字。他的真實姓名毛建一恍惚想不起了。過了一會兒,才想起來父親叫毛恒遠(yuǎn)。毛建一對著“爸”這個字,用手指點了一下。上一次給父親打電話是什么時間,真的忘記了。好像是父親給他打的,對他說,我和你媽離婚了。毛建一木呆呆很久,才緩過神來。當(dāng)時,毛建一剛剛辭職,在寫作。毛建一說,哦。他們的關(guān)系出現(xiàn)這樣的結(jié)果,也是在意料之中。其實,從毛建一上小學(xué)的時候,他們就打打鬧鬧,直到毛建一已經(jīng)人到中年,他們也老了,現(xiàn)在他們終于從彼此的捆綁和枷鎖中解脫出來。毛建一不知道是應(yīng)該慶祝還是該難過。在三十九歲的時候,毛建一把自己從婚姻中解脫出來了,遇到了陳薇。沒想到,六年后,他要再次面對情感的困境。其實,毛建一很想和陳薇維持彼此的關(guān)系,直到天荒地老什么的……但陳薇渴望的是另一種生活,是什么?她沒說,毛建一也沒問。她開始對毛建一各種挑剔,甚至是鄙視……彼此生活中的極其微小的細(xì)節(jié)都會被陳薇翻出來,并無限放大成毛建一的自私、冷漠、無情、大男子主義。她用這些指責(zé)他,攻擊他,隨時令他的情緒失控坍塌。被陳薇翻出來的生活細(xì)節(jié)是真實存在的,他沒法否認(rèn),自己身上有很多這樣那樣的毛病。對于生活,這么多年他是潦草的,是的,潦草。對于物質(zhì),毛建一更看重個人或彼此的精神那部分,或者說,靈魂那部分。必須承認(rèn),在無邊的現(xiàn)實生活中,毛建一還是一個理想主義者。陳薇從過往生活中,挑選出的那些細(xì)節(jié),是那么準(zhǔn)確、尖銳,呈現(xiàn)了他的齷齪不堪……比如他幾天不洗澡,幾天不換內(nèi)褲……比如他……在陳薇的眼里,他已經(jīng)不是人,而是一個怪物。毛建一盡力克制著,不去反擊。對于前妻,毛建一當(dāng)年是有過暴力行為的。但對于陳薇,毛建一沒有。因為他知道陳薇用那些過往生活中的細(xì)節(jié)來攻擊他,那些細(xì)節(jié)是真實的、尖銳的……但不反擊,也是不可能的。毛建一也同樣挖掘著陳薇的那些細(xì)節(jié),找最能打擊她的來還擊她。他承認(rèn)那一刻,已經(jīng)把陳薇當(dāng)成了敵人……他很沒有風(fēng)度地還擊……在彼此的戰(zhàn)爭中,你死我活的。如果他不還擊的話,就只能沉默,掛起免戰(zhàn)牌。但沉默也是會被陳薇指責(zé)的,說他的不回應(yīng),說他的冷漠,心機(jī)深,心里面藏著壞。毛建一已經(jīng)不知道該怎樣。還擊不對,不還擊也不對。一無是處,在陳薇的心中。好吧,既然怎么都不對,就狠狠傷害吧!說出來的每句話每個字都抹著毒藥似的,在彼此心里置對方于死地吧!為什么男女之間要這樣?要這樣?是什么讓毛建一和陳薇之間這樣的呢?很多時候,陳薇無話可說的時候,就用一個句子的匕首狠狠捅他。這個句子是,你就是一個寄生蟲!你就是一個寄生蟲!你就是一個寄生蟲!她每次都要重復(fù)三次,就像在毛建一的心上捅了三刀,一次比一次語音加重,仿佛捅進(jìn)去還要轉(zhuǎn)動一下刀柄似的。對于這句話,毛建一啞口無言,無從反駁。他本來就是寄生蟲。和王麗離婚后,凈身出戶,搬到陳薇買的房子里,一住就是六年。六年前,毛建一還在軋鋼廠上班,現(xiàn)在,他辭職了,沒想到的是,他的寄生蟲生活也要結(jié)束了。
當(dāng)毛建一感覺到陳薇是從內(nèi)心里鄙視他的時候,他絕望了。他覺得他們的關(guān)系到了盡頭。這么想的時候,毛建一整個人都陷入了一種情緒之中。
毛建一對父親說,該祝賀你呢?還是和你一起流淚?小的時候,我已經(jīng)為你們把眼淚哭干了。你打算怎么辦?再找一個嗎?我會支持你的。父親說,不找了,我聯(lián)系了一家養(yǎng)老院。毛建一說,哦。那欲望怎么解決?父親說,欲望早死了。毛建一說,哦。也許可以復(fù)活呢?找一個心儀的女人,找一個你愛的,那樣在你身體里死去的那部分都會復(fù)活的。父親說,算啦。毛建一說,那保重吧。父親說,你也保重。毛建一說,有時間,我會去看你的。父親說,你忙你的,辭職后,你還適應(yīng)吧?毛建一說,還行,除了變成了一個文字個體戶,沒了所謂的平臺,掙錢當(dāng)錢花了,總覺得像站在懸崖上,但我自由了。對于余生,也許自由才是重要的。就像你,你也自由啦!父親在電話那邊笑出了聲。父親說,這可能是這么多年,他們最深入的一次對話。毛建一說,是吧。其實除了我年輕你二十幾歲,你年老我二十幾歲,我們是相同的……我們都是男人……但又是不同的,你在工廠里熬到退休,我不想重復(fù)你,成為你的翻版,我辭職了。父親說,對了,和你媽離婚,家里的錢都給她了,有多少我也不知道。房子歸我了。毛建一說,嗯,我媽跟我說了。我也正想跟你說房子的事呢?父親說,你要用房子嗎?你和陳薇……是不是?毛建一說,是的。我們的關(guān)系破裂了,我只好……你也知道那房子不是我的……我現(xiàn)在無處可去。要不是辭職,我也許會考慮租房的,但我還是想到你和我媽的房子……不要怪你這個沒出息的兒子??!我也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暫時找個棲身之所,等我手頭寬裕了,我自己可以買一個。我不會賴著你的房子……父親說,其實這個房子就是留給你的。毛建一哦了一聲,說,我不想接受任何饋贈,要不是現(xiàn)在遇到了難處,我……父親說,你是我兒子,父親給兒子,天經(jīng)地義。你也不要多想,再說,不給你給誰?建二已經(jīng)不在了。你啥時候搬?我到時候把鑰匙給你送過去。毛建一說,謝謝。你在哪個養(yǎng)老院,我自己過去拿吧。父親說,明天我給你送過去,你不還在之前住的地方嗎?毛建一說,嗯。父親說,我順便去銀行看看我的退休工資,到時候,我給你送過去。也看看我能不能幫你干點什么。毛建一說,好吧,你送鑰匙過來,我們爺倆喝點兒。父親說,以前喝狠了,戒了。毛建一說,哦。父親說,你胃不好,現(xiàn)在不用上班了,可以好好保養(yǎng)保養(yǎng)。毛建一說,我在家上班,是“坐家”。父親說,你要是手頭實在緊巴,我每個月可以貼補(bǔ)你一下。毛建一說,目前還可以。謝謝。
父親電話里說到的建二是毛建一的弟弟,已不在人世。
那次和父親通話確實是這么多年來,他們說話最多的一次。毛建一把他當(dāng)成父親,也當(dāng)成了哥們兒。他還記得,在通話臨結(jié)束的時候,問了父親一句,你愛過我媽嗎?父親沉默好久,沒有回答。毛建一想,那一刻,父親一定心情復(fù)雜,其實他也沒有答案。毛建一說,撂了吧,老爹。保重。父親說,你也保重。父親又說,我看你微信最近什么都發(fā),不要亂說話,要注意??!我發(fā)給你的那些養(yǎng)生的你看了嗎?毛建一說,沒看。父親說,你也快五十多歲的人了,要注意養(yǎng)生啦!毛建一說,嗯。父親撂了電話。毛建一怔怔地握著手機(jī),覺得父親像從舞臺另一側(cè)退下了似的,是那么的悄無聲息。
給父親打完電話第二天中午,父親就把鑰匙給毛建一送過來了。本來,他打算請父親吃飯,但他沒吃就回去了。臨走的時候,還從一個軍綠色的背包里拿出三千塊錢,遞給毛建一,說,就這點兒意思,你救救急。毛建一推遲著,說,還沒到吃不上飯的時候。但還是沒拗過父親,直到父親把錢給他塞到書桌抽屜里。這也許就是血緣吧,打斷骨頭還連著筋。毛建一和父親下樓,把父親送到公交車站。他想說點什么的,但一句話都沒說。父親臨上車前說,有事兒,打電話。毛建一沖著上了公交車的父親,揮了揮手。手。手。好像有人在車上給他讓座,他沒看見毛建一。
三天后,毛建一找了搬家公司,把自己的東西都拉到父親的房子里。他就這樣,從陳薇的房子里滾蛋了。毛建一還給陳薇發(fā)了條信息說,我滾蛋了。陳薇沒回他。他從此再次變成了一個沒有女人約束的自由人。
在搬家公司的廂貨車離開陳薇房子的小區(qū)的時候,毛建一還是回頭看了一眼。時光??!六年的時光,就這樣在這里被消耗掉了。他故作剛強(qiáng),但內(nèi)心里還是酸楚的。毛建一突然想起陳薇的房子鑰匙還在他手里。他喊司機(jī)停車。下車回到小區(qū)內(nèi),上了電梯,打開房門,屋子里除了陳薇的物品,他的都被搬空了。毛建一最后看了眼這個房間,把鑰匙掛在鞋架上方的釘子上,關(guān)上門,順著樓梯走下去。
三
簡單把客廳里的狼藉收拾一下。毛建一看了看時間,已經(jīng)九點五十分了。他有一種犯罪感。自從軋鋼廠辭職后,他的作息時間開始變得有規(guī)律,不用再過工廠里的那種黑白顛倒的生活,體力和精力都被夜班給消耗掉了。辭職后,毛建一都是早上四點半或五點鐘起來,第一件事是先把電腦打開,然后,再去衛(wèi)生間洗臉、刷牙、方便之類的。等他忙完這些,電腦已經(jīng)啟動完成。毛建一去廚房用電水壺?zé)倩氐诫娔X前,在網(wǎng)上找音樂,都是外國的歌曲,盡管他聽不懂,但喜歡有一個聲音在耳邊,有一個節(jié)奏。他喜歡音樂帶給他的那種情緒,哪怕是喪的情緒。他打開文檔,聽到水開的聲音,去沖一杯速溶咖啡,用小匙攪拌著,端回來,放到電腦旁。開始寫作。音樂??Х取?。是毛建一寫作必備的。一般他會寫到八點半或九點多鐘,能寫一千多字,心就變得踏實了。這期間,他抽煙,或者去廚房把小米放到電飯煲里,按下稀飯那檔,回到電腦前,繼續(xù)寫。這個時候的效率就沒有之前高了,很多時候是修改之前寫下的,沒有什么進(jìn)展??墒?,今天毛建一還沒干活呢。那種無米下鍋的焦慮和恐懼,蛇般纏繞著他。他必須承認(rèn)這種情緒和壓力是他自己給自己的,是一個寫作者的敏感和放大,或者說是惡化也可以,就像一個微小的癌細(xì)胞。對于一個自由寫作者在文字里需要這樣的癌細(xì)胞。辭職后,毛建一成了文字個體戶。此刻,坐到電腦前,他把正在寫的《天空之藍(lán)》文檔打開。那篇小說已經(jīng)寫了一萬七千八百字,關(guān)于它的體量,他心里約莫,是三萬字左右。這個體量的中篇小說,是他喜歡的,可以把他的情緒和要表達(dá)都裝進(jìn)去。如果能發(fā)表的話,稿費最低千字二百元的話,扣除稅,也有五千多塊錢,抵毛建一上班的時候一個半月工資。這樣體量的一個中篇,在感覺好或沒有雜事打擾的話,一般他會一個月寫完,也可能一個半月。
《天空之藍(lán)》寫的是一個逃離和尋找的故事。小說中的人物在逃離和尋找中自我救贖。多年來,毛建一都在圍繞這個主題,并且真的從工作了二十五年的軋鋼廠逃離了,開始他的寫作生活。那篇小說說的是某創(chuàng)意寫作學(xué)院的教授S知道得了絕癥,逃離到卡爾里海的一個漁村,租了個房子,計劃在生命剩余的時間里寫最后一篇小說或者懺悔錄也可以。那篇小說也叫《天空之藍(lán)》。他在小說里寫到和妻子的愛,以及后來妻子對他的背叛出軌,他的彷徨和困苦。在彷徨和困苦中,他也在女學(xué)生中尋找肉身的慰藉,但每次過后,他都會感到恥辱和空虛……有一次,他還被一位女學(xué)生的男朋友給揍了一頓。他收斂很多,但肉身里的野獸還常常作怪,他開始聯(lián)系那些援交的女生。有一次,幫忙聯(lián)系援交的人聯(lián)系到竟然是他女兒……
這就是毛建一構(gòu)思《天空之藍(lán)》的梗概。小說寫到,教授S等在賓館的房間里,聽到敲門聲,他打開房門的時候,看到……
……兩人都怔住了。教授S的女兒反應(yīng)比他靈敏,轉(zhuǎn)頭就跑。在空蕩蕩的走廊里。走廊的地上鋪著郁金香圖案的地毯。他站著一動沒動,恍惚了一會兒。女兒消失在走廊盡頭,不見了。他又站了一會兒,那些地毯上的紅色郁金香就像一團(tuán)團(tuán)燃燒的火……燒灼到他腳下。教授S連忙把門關(guān)上,坐在沙發(fā)上點了支煙。白色的浴袍讓他看上去像一個幽靈……他拿起茶幾上的半杯咖啡一口喝光,再次來到浴室內(nèi),把浴缸沖洗干凈,擰開龍頭放水。在等浴缸水蓄滿的時候,他回到房間,在床上躺了一會兒。隔壁男女的聲音,讓他躁動。他把數(shù)字電視打開,找到綜藝節(jié)目《樂隊的夏天》,他很喜歡那個叫斯斯與帆的樂隊,喜歡那兩個少女的聲音,是那么純凈,沒有受到絲毫污染,猶如天籟。在這個污穢、混濁的世界里,還有這樣的聲音,是少見的。浴室內(nèi)的水發(fā)出嘩嘩的聲音,仿佛浴室里隱藏著一條河流。他從床上起來坐到沙發(fā)上,又抽了支煙,去了浴室,看到水差不多了。他把抽了一半的煙,扔到張開的馬桶里,沖了下水,把馬桶蓋蓋上。他脫了浴袍,試探著水溫,慢慢把自己淹沒在浴缸的水里。他伸手關(guān)了水龍頭,河流停止了流淌,變成了水坑,變成了湖,變成?!?/p>
教授S浸泡在溫水之中,像浸泡在福爾馬林液體之中……
寫到這兒,毛建一停頓了一下,點了支煙,去了趟衛(wèi)生間。有些鬧肚子,他懷疑是昨晚的食物吃不對了。坐在馬桶上十幾分鐘,才覺得肚子舒服很多。沖了馬桶,用香皂洗了手,擦干后,回到電腦前,拿起喝了一半的咖啡,去廚房又加了些水,再次回到電腦前,坐下來,繼續(xù)寫……
……浴缸里的水變成了紅色,透過朦朧的紅色,教授S在朦朧的紅色中,看到了妻子,看到了女兒……他被紅色覆蓋和籠罩著。紅色的隧道,他看到自己赤裸著身體,向隧道深處走去。隨著他的身體越來越小,直到消失在隧道盡頭??帐幨幍乃淼婪路疬B著宇宙……宇宙中,星辰閃耀,天體們在它們的軌道上運(yùn)行著,散發(fā)著光芒。秩序是那么和諧、像一首美妙的詩,在屬于它們的節(jié)奏中,存在著。教授S幾次想起身跟隨隧道里的那個消失的自己到達(dá)宇宙中去,但起了幾次身,都沒有起來,那溫?zé)岬乃兴坪跤袩o數(shù)只手在拽著他。他被水固化在水中。那水仿佛變成冰,把他的身體凍在里面……他蒼白的身體和整個浴缸看上去像一件平庸的以死亡意象做成的裝置藝術(shù)品。這只是一個裝置藝術(shù)的初步模型,在水浸泡和時間的侵蝕下……一具白骨呈現(xiàn)在浴缸內(nèi)……親愛的白骨先生。這個時候,這件裝置藝術(shù)才算完成。浴室在那一刻變成了宇宙,浴缸和那具白骨懸浮于宇宙之中,和其它天體一道成為宇宙的一部分……白色的浴缸盛著那具白骨,像一個指針在宇宙中自轉(zhuǎn)……在某一刻,宇宙顫動起來,那具白骨從浴缸里站立起來,像脫離母體似的,走出來,在茫茫虛空般的宇宙之中,漫步……迷惘地找尋著新的軌道……動蕩不安的宇宙讓教授S恐懼那些天體會脫離軌道,從天而降……他甚至恐懼這些天體如果落到地面不知道會變成什么樣的妖魔鬼怪……
毛建一看了一下字?jǐn)?shù)統(tǒng)計,差不多一千多字。今天的活干完了。關(guān)了文檔,讓音樂在繼續(xù)。毛建一必須承認(rèn)每天的這一千多字讓他有筋疲力盡感。在沙發(fā)上躺了一會兒,餓了,從沙發(fā)上起來,去廚房找吃的。冰箱里有一個前一天買的面包,狼吞虎咽地把面包啃完。喝了杯子里剩余的咖啡,抽了支煙,開始打掃屋子。收拾完,毛建一坐下來,開始想昨晚他和什么人在一起。什么人呢?那些饕餮之徒,為什么沒有給他留下絲毫印象呢?從那些殘羹剩菜來看,沒吃之前,可謂豐盛,一定需要很多錢。對于他這樣一個文字個體戶來說,當(dāng)然知道掙錢的艱辛,花錢也就謹(jǐn)慎很多,不像還在軋鋼廠上班的時候那樣,有一份工資,稿費都是外財。如果這些酒菜是我花錢買的,那一定是很重要的或者說和他關(guān)系密切的人。毛建一承認(rèn),辭職后,他被生活所困,還有身份所困。錢對于他的生活是如此重要。他變得越來越孤僻,喜歡宅,不喜歡出去見人。如果不是毛建一花的錢,那會是什么人?他陷入糾結(jié)之中,突然覺得自己很無聊,搞清這些真的很重要嗎?都已經(jīng)是過去時了。毛建一拿起那本《佩恩先生》繼續(xù)閱讀,從字里行間仿佛看到了卡夫卡某部小說的影子。八萬多字的一本小書,毛建一看得很慢。尾聲部分的標(biāo)題:聲音的尾聲:大象之路。毛建一喜歡大象。從小說《荒野偵探》引進(jìn)中國,毛建一就成了波拉尼奧的粉絲。每出版一本,毛建一都會買來閱讀。2003年7月15日,波拉尼奧離開地球,年僅50歲。他在浩瀚的宇宙中是否會看到,在他去世16年后,在中國遼寧望城的一個自由寫作者毛建一在閱讀《佩恩先生》。毛建一計劃今天把這本書看完。還有兩本小說在閱讀計劃中,一本是南斯拉夫的丹尼洛·契斯的《死亡百科全書》,另一本是中國作家刁斗的《圣嬰》。
窗外的天有些陰沉,幾朵烏云,給人一種壓抑感。
關(guān)于壓抑感,毛建一最近看到的最好一句話是齊奧朗說的,來自他的《思想的黃昏》:“我壓抑的焦躁若能發(fā)出聲音,第一個動作或是跪倒在哭墻前,懷著那與生俱來的哀悼——對這個世界的哀悼?!?/p>
我無哭墻可跪,毛建一想,如果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能站著活下去的話,就絕不跪著?;钪趾螄L不是一種藝術(shù)呢?像巨石下面的一顆種子,把根芽長出到巨石的影子外面……但他也看到過那種揭開巨石后羸弱的蒼白的根芽,像一群白色的蛆蟲……它們在強(qiáng)光下迅速枯萎……
搬離陳薇的房子半個月后的某一天晚上,毛建一和朋友喝酒,酒局散后,打出租車,他竟然隨口說出陳薇房子所在的小區(qū)。等毛建一到了那個小區(qū),從車上下來,發(fā)現(xiàn)小區(qū)的黑色鐵門緊閉著,進(jìn)不去。門衛(wèi)沒人,毛建一就從鐵門上跳進(jìn)去,但沒有電梯卡,除非爬樓梯上去。站在電梯口,毛建一清醒了,連忙退出來,站在小區(qū)的噴泉旁邊點了支煙,抽完后,他再次從鐵門跳出去,走向河邊,小心翼翼地邁著每一步,仿佛這里是一片處女地似的。天熱,毛建一把半截袖從身上脫下來,光著膀子,在河邊走著。河流在那一刻已經(jīng)成為夜晚的一部分。是黑色的。他沿著河邊到達(dá)了廣場,草叢里的燈像一只只怪獸的眼睛。穿過廣場,他在一片沙灘上坐下來。這里曾是孩子們的樂園,之前每次經(jīng)過的時候,毛建一都會駐足看一會兒那些在玩沙子的孩子們。他仍能在黑暗中辨別出那些孩子們用沙子建造的城堡,已經(jīng)倒了。毛建一的一只腳甚至踩到了某個孩子用沙子設(shè)下的陷阱。鞋子被浸濕了。陷阱里面有水。還有沒有別的什么,看不清楚。毛建一仿佛還聞到了糞便的臭味。他眼睛盯著那倒塌的城堡和腳下的陷阱看了一會兒。陳薇從張羅賣房子,到毛建一搬離那里,一直都沒露面,她隱藏在后面。雖然微信彼此刪除了,但還是可以看到對方十條微信的,她隱藏在南方的某座城市。也許她害怕和毛建一見面,其實,毛建一更害怕。彼此都撕得鮮血淋淋的,還是不見的好。從此成為陌路,也沒什么不好。
四
《佩恩先生》的結(jié)尾,第185頁,最后兩句話這樣寫到:直到有一天他的肺臟受不了,累死了。他死在我的懷里,在多雷夫人夜總會的老板辦公室里。
毛建一沉浸在死亡的氛圍之中。在“聲音的尾聲:大象之路”這部分里,有十個人。十個人都卒于某年某月某地。他們站成一排或者圍成一圈,從書里面走出來,在毛建一面前或者圍繞著他。毛建一更愿意想象他們企圖要告訴他,新的故事……來另一個世界的故事。然后,他寫下那些故事。毛建一覺得他們圍繞在他身邊,又像要吞噬他,把他肢解,吃掉。毛建一在幻覺中聽見他們在鋸著骨肉的聲音,鋸在骨頭上的聲音比較好聽,像鋸著木頭。鋸在肉上的聲音,因為脂肪的存在,悶悶的。這個幻覺令毛建一渾身的億萬根汗毛都豎立起來,頭皮發(fā)炸。同時,他們又像是在哀悼那已經(jīng)去世的波拉尼奧,由哀悼作者延伸到哀悼他們所處的世界……他們置身在黑暗的子宮里,將成為新的天體……
這么想,再看那些堆在墻角垃圾袋里吃剩的東西,毛建一顫栗著。難道他昨晚是和一群鬼魂在一起嗎?這么想,只覺得身上激起一層雞皮疙瘩。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把《佩恩先生》插進(jìn)書架里。它突然變成一本令他恐懼的小說。來到那些垃圾袋跟前,打開,確認(rèn)里面的東西,果然有一些細(xì)小的骨頭,應(yīng)該是一些雞骨頭之類的。毛建一拿起垃圾袋,來到樓下,把它們?nèi)舆M(jìn)垃圾箱里。在扔下去的瞬間,看到一群蒼蠅嗡嗡地發(fā)出狂歡的喧囂,仿佛投進(jìn)去的不是垃圾,而是一枚炸彈。毛建一還聽見垃圾箱里面的老鼠被扔進(jìn)去的垃圾袋砸到,逃竄,哀嚎的聲音。那還是在農(nóng)村的時候,毛建一和小伙伴門曾經(jīng)玩過火燒老鼠的游戲,在老鼠身上倒上汽油,點著,看著那流動的火焰四處逃竄,沒想到他和小伙伴沒盯住那奔跑的火焰,讓那只老鼠跑到了鄰居家的柴火垛里,把整個柴火垛都點燃了。他們?nèi)堑溋?,嚇得躲了起來。毛建一在一家煙草地里躲了一夜,被母親抓回去。他被父親一頓暴揍。后來,還是幾個小伙伴家里分別出了些錢給了鄰居家,事情才平息下來。從那以后,毛建一對老鼠就格外抵觸,他總是會看到身上著火的老鼠,還有它們吱吱的叫聲……
毛建一連忙從垃圾箱那里,逃離回樓上。經(jīng)過一片裂開的混凝土,看到有一株向日葵從縫隙中長出來,舉著頭顱。黃燦燦的葵花。回到樓上,洗了拖布,開始擦洗已經(jīng)破舊的地板和地板上的污穢。他盯著廚房和客廳隔斷的那塊玻璃比別的新一些。搬來半年多,還是第一次注意。
毛建一怔了一下,往事歷歷在目。
那時候,弟弟建二還在。弟弟在郊區(qū)的一家化工技校住宿,偶爾會回家一趟。其實,弟弟跟他說過,不愿回家。至于為什么?也許只有他們兩個知道。那時候,毛建一也剛上班,結(jié)婚生子,也很少回這里。一天,毛建一正上班,母親給他打電話,說,她要和他爸離婚。其實,從小時候他們就時常在鬧離婚。毛建一還記得,那時候,他們吵架后,毛建一拉著弟弟建二的手站在街上,看著母親夾著包離開。他和弟弟哭號著。母親說,你們先跟著你爸,等我回來接你們。弟弟一次次想掙脫毛建一的手,但他緊緊拽著弟弟。直到母親的身影消失在巷子盡頭。那次,母親去舅舅家兩個月,后來,還是被父親接回來了。對于“離婚”兩個字毛建一都麻木了,后來,他也開始面對離婚,并在后來遇到了陳薇。當(dāng)時,毛建一在電話里說,離吧。又不是一次兩次要離了。母親說,你過來一趟,我有些話和你說。毛建一說,我上班呢。母親說,那你下班過來一趟。毛建一無奈地說,好吧。他下班后打車過去了,看到他們各自坐在椅子上不說話。毛建一一下子就火了。母親曾多次跟他說過,我是為了你和你弟,才沒有離婚,沒媽的孩子會被人看不起的。但母親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傷害也許更大。毛建一進(jìn)門就說,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鬧什么鬧???要離就來個干凈利索的,這樣鬧,有意思嗎?母親聽到毛建一的話,哭了。毛建一說,哭什么哭啊,你們從我七、八歲的時候就鬧,現(xiàn)在我三十多歲了,你們還鬧。你們到底要干什么?能過就好好過,不能過就散,干嘛這樣彼此折磨呢?毛建一說著,憤怒地?fù)]舞起拳頭打在身邊的隔斷玻璃上。那玻璃是那么不堪一擊,被他打出來一個窟窿。他的拳頭從另一面伸出來。只見鮮血從拳頭上流淌著,變成了一個憤怒的紅色拳頭……毛建一說,你們不想維持這個家,就都砸了吧。毛建一說著,又用腳在那塊玻璃上踹了一腳,碎片都掉在地上。母親說,你干嘛?毛建一說,你們都不想要這個家,你們看看還有什么我都幫你們砸了。父親盯著毛建一,用手指著他說,畜生,你給我滾,滾……毛建一愣住了,甩了一下拳頭上的血,說,你們的事兒,再別找我,想怎么樣?你們自己處理。毛建一從家里氣哼哼地離開。他們也再沒給他打電話,彼此的日子還是維持著。后來什么時候,毛建一忘記了,母親打電話讓他回去一趟。毛建一猶豫著,心懷忐忑,不知道她和父親之間又發(fā)生了什么。但他還是回去了,看到那被他打破的玻璃已經(jīng)被換掉,上面貼了個“福”字,但仍能看出不協(xié)調(diào)來。那天是父親生日,母親炒了幾個菜,毛建一陪父親喝了幾杯啤酒。母親嘮叨著父親每頓飯都要喝一瓶啤酒……他沒吭聲。毛建一盯著那塊換上去的玻璃,好像心里絕望的一部分。還是之前那被他打破的樣子,有一個無形的洞,犬牙交錯地存在。碎裂的玻璃閃著鋒芒,在他心里留下了陰影。吃完飯,毛建一就要離開。這么多年,他和父母之間都無話可談。這種無話可談中,時刻都蘊(yùn)藏著不可名狀的炸裂、陌生和疏離。除了血緣,在毛建一心里,他們和陌生人沒什么區(qū)別。血緣是個奇怪的東西,是不可能從身體里清除掉的。除非死,像哪吒那樣,把肉身還回去,但毛建一不是哪吒。他在十幾歲的時候,曾這樣幻想過,但他下不了決心。母親讓毛建一等一會兒再走,她開始給毛建一打包桌子上的菜,他嫌麻煩說不帶,母親偏要他拿著,他只好帶著回家了。其實,在吃飯的時候,母親提到了弟弟建二,還給他準(zhǔn)備了碗筷,給他倒上一杯酒……父親說,這樣,一家人就齊了。毛建一沉默。父親說,來,一起干一杯吧,好久沒這樣了。那一刻,他們都眼含熱淚。
埋在記憶里的一個雨夜卻在他們都眼含熱淚的瞬間,跳脫出來。是的,跳脫出來,伴著閃電雷鳴以及黑漆漆的潮濕的一個鄉(xiāng)村雨夜。被閃電撕扯著的鄉(xiāng)村雨夜,復(fù)活。毛建一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那時候,他小學(xué)六年級,弟弟才上學(xué)。他不知道是否是弟弟的鬼魂讓那個鄉(xiāng)村的雨夜在他的記憶里復(fù)活。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寧愿相信,就像相信鬼魂是存在的一樣。那個雨夜,閃電撕扯著黑夜,雷聲隆隆。毛建一是被父母的聲音弄醒的。屋子漏雨了。他看到父親和母親兩具裸體在閃電的光亮中跳動著,他們把能找到的臉盆、水桶、瓶子都堆在地上、炕上,堆在漏雨的每一個地方。那些接雨的器具剛放到那里,就可以聽到漏下來的雨滴打在里面的聲音。母親赤裸著身體嘴里嘟囔著什么,回到被窩里。暴風(fēng)雨??!窗戶被刮開了,玻璃碎了。父親找來塑料布堵上去……父親站在窗臺上兩手扯著塑料布,他喊著母親去拿釘子和錘子。母親又從被窩里出來,去找來釘子和錘子,遞給父親。父親讓她扯著塑料布,他把塑料布釘在窗框上。敲擊的聲音,塑料布被暴風(fēng)雨刮得獵獵作響的聲音。閃電的光在他們的裸體上刀子般劃過……暴風(fēng)雨讓毛建一感覺到整個屋子都在晃動。毛建一趴在被窩里,透過被子的縫隙窺看著他們……母親在抱怨漏雨的房子,埋怨著父親,直到把塑料布釘好。母親的抱怨聲喋喋不休,讓父親變得暴躁起來,他舉起了錘子……毛建一閉上了眼睛。當(dāng)他聽到父親拿錘子砸在墻上的時候,才睜開眼。父親抬起腳,一腳把母親踹到地上……父親從炕上跳到地上,對著地上的母親又是一頓猛踢……毛建一聽到母親因疼痛而發(fā)出的非人喊叫聲。母親喊著,你沒能耐,這屋子一到下雨就漏雨,你跟我一個女人能耐什么,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弟弟被母親的哭號聲驚醒。他跳到地上,抱著母親,跪在地上求著父親,哭喊著,你別打媽媽了,你別打媽媽了……毛建一趴在被窩里沒動,哭著,眼淚模糊了視線。那一刻,毛建一有了殺死父親的沖動。閃電和雷聲包裹著一個哭天喊地的漏雨屋子里的一家人……暴風(fēng)雨慢慢歇了,但雨水仍從屋頂落下來。母親趴在地上起不來了。弟弟抱著她。毛建一從被窩里跳到地上,和弟弟攙扶著母親,把她拽到炕上。母親喊著疼,疼……毛建一想,在那一刻神如果存在的話,會看到一個漏雨的老屋里四個赤身裸體的一家人……被釘在窗戶上的塑料布被風(fēng)刮開一角,父親又跳到窗臺上……毛建一和弟弟拽著母親,到炕上,就像拖著一具受難的尸體……
那次暴風(fēng)雨夜,帶來的慘重后果,是母親。她的兩根肋骨被父親踢折了……母親康復(fù)后,又開始了和父親的離婚戰(zhàn)爭。鬧騰了幾個月,都筋疲力盡了似的,還是在一起生活著。
現(xiàn)在,毛建一手拄著拖布,盯著那塊玻璃,上面的“?!弊诌€是之前的那個,已經(jīng)褪色發(fā)白。他伸出手,把它扯掉,仍有部分粘在上面,用拖布沾水,把那粘在上面的部分,用水潤濕,一點點撕下來。玻璃看上去明亮很多,但仍有一塊黑暗在心里。毛建一真想再次把它打碎,重新?lián)Q一塊新的玻璃,也許那樣,心里面會好受一些。但他舉著拖布,遲遲沒有下手。最后,他放棄了敲碎一塊玻璃的沖動。碎總是讓人心疼的……毛建一拿著沾滿灰塵和其它穢物的拖布,在水龍頭下面,洗干凈了,放到陽臺的一個架子上。水嘀嗒嘀嗒的,落下來。盡管毛建一沖洗了很長時間,又用手?jǐn)Q了幾次,再沖洗,再擰,擠壓,看著池子里的水已經(jīng)是清的了,但把拖布放到架子上,那滴下來的水滴仍舊是渾濁的,在地面上匯聚著,成為一股小的水流,順著瓷磚的凹槽,流淌進(jìn)下水道。
毛建一趴在陽臺上點了支煙,望著下面涂著綠色油漆,用白油漆噴著“垃圾箱”幾個字的垃圾箱。這棟樓房后面是一座山,有九個山頭,在當(dāng)?shù)囟冀兴蓬^山??梢钥吹缴侥_下一些住戶開墾的荒地,種著蔬菜和莊稼。在半山腰上有一間簡陋的茅草屋,毛建一曾在爬山的時候,多次路過。去年春天,他是眼看著那茅草屋一點點兒建起來的。是一個從外地回來的女尼。毛建一看她每天從山下?lián)煨┐u頭什么的,一件件背到山上,自己慢慢堆砌著,到了冬天,茅草屋已經(jīng)建成了。說是茅草屋,只是屋頂苫了茅草,茅草下面是撿來的塑料布、聚乙烯泡沫板、殘缺的石棉瓦、廢棄的廣告招貼等。屋子的墻壁也是些碎磚頭和石頭壘起來的,用黃泥攪拌碎草抹在碎磚頭和石頭外面。墻面因此看上去很粗糙。 冬天來臨,毛建一以為,她會下山住到樓房里,沒想到冬天她也住在山上。毛建一看到她每天早上起來,都要爬到山頂。就是在大雪天也不耽誤。聽人說,她十幾歲突然從家里失蹤,一走就是三十多年,回來的時候,父母都不在了,還有一個哥哥住在這個小區(qū)。她哥哥動遷的時候,有兩套房子,想讓她住進(jìn)另一個單室樓房,可她選擇了住在山上。毛建一曾想過去采訪她,寫一個非虛構(gòu)作品,一定很有意思,但生存的壓力讓他一直沒有時間,他只能拼命寫小說,用文字虛構(gòu)并建筑一個個字冢,但絕不是空冢,每一篇都在里面企圖埋些什么。比如,生命經(jīng)歷和生命體驗。然后,再用這一個個字冢拿出去賣錢。盡管是小眾的,但偶爾還是能賣出去一兩個。這些年,從開始寫作到現(xiàn)在,毛建一差不多建了近一百個大大小小的字冢,想想也是壯觀的。有些字冢他建造得很精美,而有些又建造得簡陋粗糙,但都呈現(xiàn)出不同的美。那里面都埋著他的一部分。這么想的時候,毛建一突然覺得自己很像一個守墓人。小說就是他建構(gòu)的“墓園”,承載著他的生存和精神生活。但關(guān)于寫這個女尼的非虛構(gòu)文字這件事兒,他一直記著,想等過幾年,他會去寫寫她,把她的人生過往也埋進(jìn)他的字冢之中。有時候,毛建一寫作累了,站在陽臺上會看到她背著從山下買的米油之類的物品,上山。從那身影里,他仿佛看到了什么。是苦修,是虔誠。想想自己的寫作,又何嘗不是在小說這座山上苦修。每次看到她上山的身影,他心里會釋然很多。有時候,他會幻想她就是他,在小說這座山上,負(fù)重攀爬。毛建一曾看到過小區(qū)里有人去世,她在幫忙超度亡靈。
一個身體佝僂成問號似的老頭,背著編織袋,停在垃圾箱前面,彎腰向里面伸進(jìn)右手,掏著什么。等他的手從垃圾箱里拿出來的時候,毛建一竟然看到老頭的手里抓著一條金黃色的蛇,像一根扭曲的金條……他心里一驚,以為是條死蛇或者是假的,但看到那蛇的身體纏繞在老頭的手臂上,老頭的手竟然緊緊捏著蛇的頭……他的目光注視著老頭,看他丟下編織袋,向山腳下走去……那蛇在他的手臂上掙扎,尾巴偶爾還抽打在老頭的臉上,直到纏繞在老頭的脖子上……但老頭的手就緊緊捏著蛇頭,沒有放開。看上去都有些驚心動魄了。對于蛇,毛建一都是心懷恐懼的。他不知道那老頭要做什么。老頭來到山腳下,把蛇放到地上,只見那蛇停在那里沒動,過了一會兒,那蛇才向山上爬去。毛建一看老頭站在那里看了一會兒,樂呵呵地回到垃圾箱旁,扛起那個鼓鼓囊囊的編織袋,向下一個垃圾箱走去。下一個垃圾箱在五百米左右的地方……毛建一知道在遠(yuǎn)處的山坳里有一個大的垃圾場,但那里已經(jīng)被人承包了。每個去撿垃圾的人把從垃圾堆里撿出來的東西直接賣給老板。盡管老板苛刻,但總還是可以謀生的。如果某天,他寫不下去了,或者他的“字?!辟u不出的時候,就去垃圾場撿垃圾去,或者像這個老頭,在居民區(qū)里游蕩,每天早中晚都光顧一次小區(qū)里的每個垃圾箱。也有人勸毛建一,讓他開一家釀名齋,可以在不寫作的時候,給一些商家和個人起名字。他差點兒動了這個心思,但覺得自己這樣一個時刻在建造“字?!钡娜?,陰氣太重,不合適。
正午的日光是炙熱的,燙了,灼人了。毛建一慵懶地打了個哈欠。生物鐘告知他,午睡時間到了。以往都這樣,在完成寫作任務(wù),到中午,他都會睡一覺,久而久之,形成了習(xí)慣。毛建一回到沙發(fā)上。為什么又是沙發(fā)?他怕床上太安逸了,那樣就會睡很長時間,他不想把太多時間浪費掉。盡管辭職了,有大把時間,但浪費時間有罪,是的,有罪。在沙發(fā)上小憩一下,剛剛好。其實,這小憩也不是無用功,可以彌補(bǔ)因早起缺失的睡眠。人到中年,毛建一越來越感到身體對寫作的重要。寫作又何嘗不是體力勞動呢?每天除了那三、四個小時的寫作,更多的時候,他認(rèn)為都是在為下一天的那三、四個小時的寫作在做準(zhǔn)備,在集聚力量,積攢情緒,保持對日常生活的敏感和洞悉,甚至是雞蛋里挑骨頭,找到細(xì)微的屬于他的,成為小說寫作中需要的東西??梢允且粋€點,然后,慢慢洇開。也可能是一個畫面,被他用在小說的敘述之中,引領(lǐng)著人物或故事更加深入下去……毛建一靠這些來“養(yǎng)字”。生養(yǎng)的養(yǎng)。其實,每天“養(yǎng)”出那一千多字,也很不容易。把這些“養(yǎng)”出來的字再堆砌成一個完整的“字冢”,至于里面埋些什么,很多時候,他也是不確定的。說這些,沒有故作高深的意思。其實,甘苦自知吧!
毛建一的現(xiàn)實生活就像是一個惡性腫瘤,硬硬地在體內(nèi)……開始飛散,飛飛飛,散散散……距離病入膏肓還有一度距離,他的寫作就是企圖寫出那段距離或者是病入膏肓之后的疼和悲傷,甚至是死亡后的夢境……在夢境中隱藏著秘密的奇跡為他的生(生存和生活)投下一束意外的幸運(yùn)之光。是的,光。罅隙里的光。在他的小說里,金子般閃爍著,偶爾也蒙上一層陰翳,令他輾轉(zhuǎn)在生存和生活的正面和反面……一枚硬幣般,取決于拋起來的力度和某種不可知的力量……現(xiàn)實世界的風(fēng)吹草動同樣影響著硬幣墜落的方向……是的,風(fēng)吹草動。在風(fēng)吹草動中,毛建一已經(jīng)嘗到了一點樂趣。
“做那個在場的鬼魂。我。我書寫我,我埋葬我……在字冢中。我。做那個在場的鬼魂。我。在字冢內(nèi)外,游蕩。我……我和猛獸成為朋友……我們在光線暗淡的破屋中……躍躍欲試著可能的逃亡……猛獸們在引領(lǐng)我……企圖到達(dá)更明亮的空間里去……那些睡著的人,說著夢話。他們將被喚醒……”
毛建一這么想。
五
夢見一條大蛇從無數(shù)個幽暗的“字冢”之間蜿蜒地爬著?!白众!狈路鸫嬖谟诹硪粋€宇宙中。每一個“字冢”的前面都豎立著墓碑。墓碑上的字,是毛建一寫過的小說名。大蛇向毛建一爬過來,要把他吞噬進(jìn)肚子里的時候,手機(jī)響了。那夢也咔地一下,被蒙上一塊黑色的幕布,一場蛇吞活人的大戲,戛然而止,猶如背后存在著一個魔術(shù)師,讓毛建一不能猜測出魔術(shù)師在夢的舞臺上會變化出什么來。是生?是死?是人?是鬼?是天堂?是地獄?還是……毛建一看手機(jī)上顯示是個陌生號碼,按了,又響起來。他最反感在睡覺的時候來電話,恨不得殺了對方。他醒著已經(jīng)很累了,休息一會兒還被人打擾。他還是沒好氣地接了。其實,可以關(guān)機(jī)的。不關(guān)機(jī)是因為毛建一總在期待什么。是什么?他不會告訴你們,是秘密。其實,這樣的神經(jīng)質(zhì)很不好。如果不是手機(jī)突然響了,也許他就被大蛇給吞噬了,被消化掉了。毛建一應(yīng)該感謝這個電話,把他從噩夢中救出來。
這么想,毛建一的脾氣從暴躁變得平和下來,他輕聲說,你好,誰啊?有事嗎?對方是個女人。女人說,你好,請問你的房子賣了嗎?毛建一怔了一下,想起來,陳薇賣房子的時候,留的是他的電話號碼。毛建一突然有了一種想找人傾述的欲望。從陳薇的房子搬出來幾個月,他們彼此刪除了對方的聯(lián)系方式,就像從來都沒有過交集的兩個陌生人。是的,陌生人。也許,男女關(guān)系撕裂后,就是這樣彼此成了仇人吧。其實,他也在刻意剔除和陳薇有關(guān)的記憶,偶爾還是會沉渣泛起。毛建一想對電話里的女人說說陳薇的,說說他和陳薇之間的事情。他承認(rèn)自己太他媽的壓抑了。但毛建一沒說,他覺得向一個陌生女人傾述這些是會被嘲笑的,好像他是一個精神病人。毛建一說,賣了。對方說,哦。那對不起,打擾了。她的聲音,很甜美。毛建一甚至在腦子里想她的樣子。毛建一說,沒事兒。對方說,我去看過那房子兩次,問過你價錢,但你一直不肯讓價。你也知道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jì)不景氣,掙錢很不容易。其實,我很喜歡那房子,而且那還是學(xué)區(qū)房??催^那房子后,再看其它的房子都覺得不如意,我至今也沒買到合適的。所以,過了這么長時間,我又想起那房子,就給你打電話問問,是否賣了,如果沒賣的話,我想……眼瞅著孩子明年就要上初中了。毛建一說,哦。其實,那不是我的房子,我只是幫人賣而已,留的我的電話號碼。對方說,哦。對不起,打擾了。毛建一說,謝謝你打這個電話。對方說,為什么?毛建一說,你把我從一條大蛇的嘴里拯救出來了。對方問,為什么?毛建一說,我正做夢被一條大蛇吞噬進(jìn)肚子里。對方說,哦。說完,撂了電話。毛建一手里還拿著手機(jī),等待對方重新返場似的。他想她一定覺得我是個精神病。當(dāng)毛建一意識到對方已經(jīng)撂了,他傻傻地笑了。很快,毛建一就在心里面責(zé)備起這個打電話的女人,是她勾起了自己對陳薇的記憶。他沒有讓對陳薇的回憶繼續(xù)意識流下去,企圖去阻止,但還是沒被遏制住。毛建一在腦子里想著那些天,從陳薇在外地開始把房子托付給中介后,來過十幾伙看房子的,有夫妻二人的,有單個的女人,有情侶的,有一家三代的,也有單個男人的……其中,有幾伙對房子很中意,就是差在價錢上。有一個退休的老太太,領(lǐng)著弟弟和弟媳婦也來看過兩次。對于剛剛來電話的女人,毛建一沒有絲毫印象。倒是有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讓他印象深刻,她戴著鴨舌帽,破洞的牛仔褲露出白皙的膝蓋,玉石般。她腳上穿著個人字拖鞋。她的腳看上去是那么白和細(xì)嫩,也許是腳趾甲涂了黑色指甲油的原因。她的手里拿著一串車鑰匙,不時嘩啦嘩啦地晃動著,仿佛可以緩解看房的焦慮。她在陳薇的房子里轉(zhuǎn)了好幾圈,和中介說,這里她想怎么改,那里要怎么裝修。她特意指了指其中一個衛(wèi)生間說,要扒掉,讓客廳看上去更寬敞,好像她已經(jīng)買下了房子似的。中介女孩說她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但他一點兒都看不出來。她看上去是那么年輕,身體頎長,臉上看不出絲毫皺紋。毛建一想,如果陳薇的房子賣給這樣的人,也不錯。她各個角落看了好一會兒,還坐了一會兒,才離開。他送她們進(jìn)電梯的時候,看到牛仔褲包裹著她豐滿的臀部,讓他有了一種莫名的沖動。電梯門要關(guān)上的時候,她轉(zhuǎn)過身來沖著毛建一笑了笑說,謝謝。那一笑風(fēng)情萬種。如果不是中介也在電梯里,毛建一甚至想說,我對你充滿了欲望。女人身上的那種陽光般健康的熱,讓他覺得是干凈的。他在電梯門關(guān)上的那一刻,自卑沮喪起來。他轉(zhuǎn)身回屋,來到窗前,等了一會兒,看到那女人和中介從樓梯口出來,在噴泉旁邊站了一會兒,向小區(qū)的鐵門走去。毛建一莫名的悲從中來,眼淚汪汪。后來,再沒有消息了。毛建一甚至揣度她的男人是干什么的。必須承認(rèn)在這座城市里隱藏著很多富人。其實,毛建一很抵觸這些看房子的。他知道如果他們看中了,價錢合適的話,他們就會把房子買走,那么他很快就要從陳薇的房子搬出去。所以,在他們看房子的時候,毛建一很少說話,有什么話,讓他們和中介談。他知道陳薇和中介直接聯(lián)系的,包括價錢。毛建一只是一個暫時寄居在這里,給來看房子的人開門的人而已。六年前,這個房子也是毛建一和陳薇一起來看的,站在臥室的落地窗前,可以俯瞰到不遠(yuǎn)處的河和廣場。他很滿意,陳薇也滿意,就定下來了,陳薇出的錢。前面說過,毛建一離婚后,一無所有。毛建一總覺得那是他和陳薇經(jīng)營了六年的家,但陳薇不這么認(rèn)為,在吵架的時候,陳薇認(rèn)為他并沒有對這個家付出什么。陳薇說,家是兩個人的,他什么都沒有付出,自然不能叫做家。毛建一無語。他承認(rèn)他喜歡這個房子,喜歡小區(qū)的環(huán)境,尤其是下面那條河流。如果有錢的話毛建一會買下來??墒?,他沒錢。尤其是剛剛辭職,連糊口都有些吃力。辭職是為了自由,也有對死亡的恐懼。在軋鋼廠工作了二十五年,毛建一目睹了太多的死亡。有工亡,也有疾病……還能對死亡有恐懼感,說明他還是一個沒有徹底麻木的人,說明他還是一個沒有被生活徹底打敗的人。所以,毛建一選擇了逃離。尤其做那個“軋鋼廠的囚徒”,還不如自由自在,向死而生。這些話他從來沒對人說過。即使是陳薇。陳薇在他們剛在一起的時候就讓他辭職,但他覺得那個時候,在心理上還沒有成熟。終于,在二零一九年,毛建一下了決心。
朋友勸說他,慎重,再慎重。二零一九年將會是你一個轉(zhuǎn)折點。朋友的預(yù)言,在他辭職后,果然應(yīng)驗了,但已經(jīng)辭了,不可能再走回頭路了。
毛建一只能硬著頭皮往前活,活一天賺一天。
為了避免更多回憶和陳薇有關(guān)的事情,毛建一從沙發(fā)上起來去洗了把臉,在陽臺上抽了支煙,回到電腦前,看了一位朋友發(fā)來的外國電影資源《此房是我造》。那是一部血腥的,但丁《神曲》式的電影,呈現(xiàn)著殘酷的人性和地獄圖景??赐赀@個電影后,他的部分魂魄像被奪走了,坐在椅子上的只是皮囊,空著。毛建一突然厭惡起影片帶給他的隱喻,以及每一個畫面……
毛建一想打開文檔,想繼續(xù)《天空之藍(lán)》的寫作。他同樣是厭惡的,厭惡“字”。每一個字排列組合后,就注定了它們的隱喻和象征。就像誕生的嬰兒,將來的命運(yùn)也不是生他的人可以左右……他沒有打開文檔,想留著第二天早上的那段黃金時間。當(dāng)寫作變成工作之后,自律很重要。但那個教授S在他的大腦里開始漸漸豐滿起來。
臨近傍晚,毛建一下樓,去菜市場。他買了幾個土豆和茄子,還有一袋饅頭、一袋大醬。晚飯,想做頓烀土豆和茄子,蘸醬吃。外面還是那么熱,陽光把地面上很多事物都要點燃似的。毛建一看著大街上那些面孔,看上去都蔫了,枯了,野草般,隨時都會被日光點燃……小時候,毛建一曾利用凸面鏡的原理,用瓶子底,聚光,把那個灼熱的光點對著草或者一只螞蟻,直到把它們點燃……尤其是把一只螞蟻點燃,會給他帶來莫名的快感。先是那強(qiáng)光把螞蟻罩住,他開始移動瓶底兒,直到對準(zhǔn)它,把它烤焦,有燒烤的味道飄出來。瞬間,只見一小撮火苗哆嗦著,也可以說眨眼之間,就熄滅了。螞蟻的身體變成了一粒炭一樣的黑點兒。他知道是他用瓶底做的惡,但他還是像模像樣地,隨手抓過身邊的一把沙土,把那炭一樣的小黑點兒,埋了,再隨手在身邊折一根草棍兒,插在土上,像是那螞蟻的墓碑。默默地在那里像對自己的作惡懺悔似的。再隨手拿過一塊石頭,把瓶底砸碎,把這些玻璃碎片也葬了,但他沒有給它插上草棍兒,他還抓了更多的土壓上去,用腳跺了跺,讓它們不能從里面出來,再作惡似的。就在他把腳跺上去的時候,還是有一個玻璃碴刺進(jìn)了鞋底,抵達(dá)他的腳心,慶幸的是,有鞋底的厚度,才沒有讓他受傷。
毛建一出來的時候沒戴帽子,拎著買的東西快速往家走。他恐懼自己的頭發(fā)會被日光點燃(他突然擔(dān)心小時候他傷害那螞蟻的行為會遭到報應(yīng)),在半空中有一個凸面鏡……也許那個焦點會擊中他……毛建一加快腳步。這恐懼讓他感到有些荒誕。
如果大街上都是一些頭上閃著火焰的人……那一定是凸面鏡在作怪。某些個孤獨的夜晚,他對著漆黑的夜空,曾冥想過,身體在半空中飄浮起來,像一根火柴,用頭部猛擦漆黑的夜空,把頭顱點燃,把夜空燒出一個洞來……透過那個洞往里面窺看著……他看到了什么?是更大的火或者滾動的巖漿世界……還是那個洞里面也是黑漆漆的……他沒有答案,畢竟那只是他的冥想。冥想之外,他不可能看到那個洞,也不可能真的用頭顱在漆黑的夜空擦燃。他毛建一的頭顱只配在現(xiàn)實中撞墻,這么想,他的心情又變得沉重起來。
回到家,毛建一把土豆和茄子都清洗干凈,放到鍋里,添上適量的水,把鍋放到電磁爐上,按了蒸煮。四十五分鐘。這樣就不用管了,到了四十五分鐘電磁爐就會自動停止。在某個饑餓的夜晚,他曾用微波爐做過幾個土豆,但鹽放多了,幾乎沒法吃。毛建一喜歡吃土豆。
毛建一回到沙發(fā)上,拿起那本中國作家刁斗的《圣嬰》開始閱讀,進(jìn)入到他描繪的小說世界中。他承認(rèn)剛買來這本書的時候就翻了翻,沒有讀進(jìn)去,在大腦里對這本小說有了個基本的判斷。這次,竟然讀進(jìn)去了,他承認(rèn)之前的判斷是錯誤的。那種先入為主是一個壞毛病。相信很多人都有。這么說不是自我狡辯,是為了更清醒地認(rèn)識自己。再次閱讀,毛建一從那文字中感覺到了作者蓬勃的野心。他甚至給居住在沈陽的作家刁斗發(fā)了個微信說,開始喜歡這個小說了。刁斗回話說,六十歲之前,他對這部作品是滿意的。他即將六十歲了嗎?真是看不出來。他不說的話,毛建一還以他只比自己大幾歲呢。他們又聊了一會兒別的,他約毛建一,有時間去沈陽玩。毛建一說,等我讀完《圣嬰》后,去好好交流一下。他說,好。
六
吃過晚飯,毛建一吃得太飽了。辭職后,他以素食為主。他洗過碗筷后,出去散步。馬路上的暴走隊讓他很反感。暴走隊的出現(xiàn)也就是近年的事情,好像和廣場舞是同時出現(xiàn)的。一個新生事物的出現(xiàn)必有它的道理和原因,是什么?是人們更加愛惜自己還是別的什么?毛建一嘗試思考這個問題,但沒有答案。鍛煉身體當(dāng)然是好事,但他們雄赳赳氣昂昂地舉著暴走隊的旗幟,音樂放得都成了噪音,就不好。環(huán)繞小區(qū)的馬路仿佛成了他們的世界,給交通造成很多不便。毛建一看到他們走過來,還要躲到一邊,如果不躲避的話,就要被他們的氣勢給吞下去似的。他順著山道上山,路過那個女尼的茅草屋,站在柴門外,聽著里面的誦經(jīng)聲。站了很久才離開,繼續(xù)爬上去,到了山頂,感受著來自植物的氣息,他遠(yuǎn)望著……從這里可以看到望城海拔最高的平頂山。多年前在綠皮火車上認(rèn)識的一個女孩,在望城化工技校上學(xué),比他弟弟高一年級。那個女孩說起有一次她和同學(xué)去爬平頂山,她因為什么事情心情低落到極點,只想死。她一個人溜到懸崖邊上,站在那里,差點兒就從懸崖上跳下去。后來,是同學(xué)喊她,她才從恍惚中回來。她說,那一刻就像被鬼魂附體。那個女孩畢業(yè)后好像回黑龍江老家了。他們再沒聯(lián)系。毛建一曾問過弟弟那個女孩。弟弟說是他師姐。毛建一不知道為什么這個記憶會突然冒出來。他厭惡這樣的敏感,是病。毛建一從草地上站起來,到一棵樹下,仰頭看了看,確定樹上沒有蛇,才坐下,透過樹枝可以看到對面山腳下的望城監(jiān)獄。以前,毛建一曾在這片居住的時候,監(jiān)獄還是幾排平房,現(xiàn)在看上去都變成了樓房。又有什么樣的記憶冒出來呢?有。但他在這里不想寫下來。要保留一些素材,留給以后的寫作。毛建一想做一個馬拉松式的寫作者,記錄個人的成長史。他真的思考了什么?不過是想起了如此多的事物!毛建一從樹下離開,在一片草地上又躺下來,企圖成為野草的一部分,但不敢放松,豎起耳朵時刻保持警惕。他怕有蛇突然出現(xiàn)。他突然尿急,爬起來,對著旁邊的灌木叢澆了一泡。他看到在灌木叢的深處隱藏著一座新墳,被花圈簇?fù)碇?,看上去像一個更大的花朵,像這山體的一只眼睛。那嶄新的花圈,讓他毛骨悚然了一下。他撒完尿,回到草地,腦子里那被花圈簇?fù)碇男聣炦€在。他幾乎能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在灌木叢中看著他。他告訴自己,別怕。他故作鎮(zhèn)定,再次在草地上,躺下來,身邊的幾個蒲公英舉著白色的頭顱。他隨手折了一根,放到嘴邊,輕輕吹了一口,那些絨毛精靈般在他身邊飄散開來,煞是好看。圍繞著他的身體,要把他抬起來送到什么地方似的。蒲公英給他帶來的快樂,轉(zhuǎn)移了灌木叢中新墳帶給他的恐懼。他又掐了一根蒲公英,再吹。
從山上下來,毛建一沖了個澡,給那盆從陳薇的房子里帶過來的養(yǎng)了六年的綠蘿澆水。它已經(jīng)有四米多長了,被他盤繞在書架上。澆完水,把一些枯葉摘下來,扔到垃圾簍里。澆過水后那些葉子和莖桿一下子就支楞起來了,葉子上的綠也變得明亮,仿佛能聽到水在綠蘿內(nèi)部流淌的聲音。它和毛建一是這屋子里僅存的兩個生物。窗外暴走隊的喊叫仍舊不絕于耳,他關(guān)上窗戶,但那聲音還是穿透玻璃傳進(jìn)來。他們僵尸般的步伐是那么整齊、機(jī)械般落在瀝青馬路上,在傳遞和召喚地下的幽靈似的……毛建一承認(rèn)有些煩躁了。對于外面的世界,他無能為力。他必須沉浸自己的虛構(gòu)中,只有那一刻,他才是他……但此刻他真不愿打開文檔。毛建一看了會兒《圣嬰》,外面的夜,黑下來。九點多,暴走隊的聲音才偃旗息鼓。整個世界變得安靜。他喜歡安靜,安靜利于冥想,仿佛只有安靜才可以直抵世界的中心……伴著山上茅草屋里傳來的木魚聲。但毛建一有些心神不定,總覺得好像忘了什么事情。具體是什么事情?又想不起了。這幾年,毛建一覺得自己的反應(yīng)開始變得遲鈍。有時候出門去辦一件事情,等坐上公交車,又忘了自己要去干什么。他甚至懷疑自己不是遲鈍,而是開始癡呆了。此刻,毛建一就總覺得今天有什么事兒……干脆不想了,打開電腦再看一部電影,把睡前的時間消耗掉。是的,消耗掉。這次看的是金基德的《末日飛船》。某些地方和《此房是我造》有相通之處,是什么?是對世界,對人性的憂患。直到最后的字幕放完,毛建一才關(guān)了電腦。他的情緒還沒有從影片中走出來……永遠(yuǎn)不要低估藝術(shù)的力量。包括電影和文學(xué)。“當(dāng)你們發(fā)現(xiàn)一個有精神的人,這個世界就還有一些希望?!边@句話是毛建一在什么地方看到的,記不清楚了。這已經(jīng)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還記得這句話。去陽臺點了支煙,他又想了想,今天到底有什么事兒是沒有處理的呢?外面的夜色更加濃重,很多聲息都止了。毛建一是一個喜歡夜晚的人……很多事物遁入黑暗,同樣也有很多事物從黑暗中走出來。他喜歡和那些從黑暗中走出來的事物秘密交談。不用語言,是意會的那種。他承認(rèn)自己和它們有著默契,就像一支經(jīng)過多年磨合在一起的樂隊,只要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彼此都懂了。毛建一又享受了一會兒夜晚的密語,星空是明亮的,搖搖欲墜。他打了個哈欠,看了下時間,九點四十五分,得睡覺去了,要不明早起不來,會影響寫作進(jìn)度。毛建一和那些夜晚活躍的事物暫別,心里說,明天見。他走回臥室。
這時候,手機(jī)響了。
七
毛建一回到客廳,拿起手機(jī),又是陌生的號碼。這個時間打電話來的,要么打錯了,要么就真的有事,會是誰呢?毛建一問,你好,誰?對方說,我是春熙??!毛建一說,你說你是誰?對方說,我是春熙?。∶ㄒ徽f,想不起來了。對方叫了聲,哥,我是春熙?。〗ǘ呐笥?。提起建二倒是讓毛建一的心抽搐了一下,但他真的想不起來春熙是誰,也想不起這個自稱春熙的女人的模樣。毛建一說,你好春熙,有事嗎?春熙說,沒事兒,就是想給哥打個電話。毛建一說,哦。春熙說,打擾哥哥了吧?毛建一說,沒。春熙說,可以聊五塊錢的嗎?毛建一說,有事兒的話,可以不收費。毛建一說完,笑了。毛建一說,說吧,你是怎么有我手機(jī)號碼的呢?春熙說,你給我的啊。你都忘記了嗎?毛建一說,我們見過面嗎?春熙說,哥,昨天晚上,我就睡在你的房間里?。∥覀冞€叫了外賣,喝了酒……毛建一啊了一聲,說,昨天晚上是你在我這兒嗎?春熙說,是??!還有我一個閨蜜馬思麗。毛建一說,哦,昨晚上,我一定是喝斷片了,我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快中午了,看到那些外賣,我就是想不起來,是誰來過,原來你們從作案現(xiàn)場逃跑了?。〈何踹B忙解釋說,不是逃跑。毛建一想起自己醒來的時候是赤裸的,他想,自己不會……他想問春熙,又不好開口。是不是自己不禮貌了,才讓她們不辭而別的呢?此刻的毛建一同樣想不起來,昨天她們是怎么聯(lián)系上他的。他之前一直不知道建二還有個叫春熙的女朋友。是啊,對于建二,他知道的很少。建二技校畢業(yè),沒有留在望城,而是去了一個叫象鎮(zhèn)的縣城化工廠。在毛建一的記憶里,建二很少回家。有時候,回來也碰不上,還是毛建一偶爾回父母家吃飯,是母親說,建二回來了,又走了,只在家待了兩個小時。他瘦了,在那個兔子不拉屎的象鎮(zhèn),讓他回望城找個工作,他又堅持不回。你們都長大了,翅膀硬了,當(dāng)?shù)鶍尩墓懿涣四銈兝病赣H嘮叨的時候,眼淚汪汪的。毛建一看到母親哭,心里面就受不了,吃完飯就走了。好像每次都是這樣,每次回去的時候,說不定哪句話,母親就會眼淚汪汪的。所以,毛建一也很少回去。
現(xiàn)在這個叫春熙的女人突然提起建二,毛建一想了想,在心里盤算著,建二離開有十年了。建二,他毛建一的弟弟,離開這個世界十年了。但他卻想不起建二的模樣了,除了小時候。他回父母家,也沒聽父母提過建二有女朋友的事情。
春熙說,不是逃跑,我們早上醒來,看到你睡在沙發(fā)上,不忍心打擾你,本來我們是打算清理那些垃圾的。我們?yōu)榱粟s火車,就不辭而別,想給你留個紙條的,但沒找到筆。你這個作家,連個筆都沒有。毛建一說,現(xiàn)在都電腦寫作啊!我想不明白你們是怎么聯(lián)系上我的。春熙說,哥,你都寫傻了嗎?毛建一說,傻點兒不好嗎?這個世界聰明的人太多了。春熙說,也是。其實可能是你太專注你的世界了。毛建一說,也許吧。所以,我辭職后很封閉的,不與什么人來往,你們的來訪,很意外。春熙說,我們打擾你了嗎?我們沒覺得你是一個令人憎恨的人??!毛建一說,那是你們還不了解我,我們接觸的時間還短。你們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聯(lián)系方式的呢?春熙說,我是你的讀者啊,你前不久不是出了本小說集《秉燭夜》嗎?我象鎮(zhèn)的朋友轉(zhuǎn)了你賣書的公號文字,我看了,還買了你的書,才知道你是建二的哥哥。毛建一說,哦。看來建二沒跟你提起過我吧。春熙說,建二很少提你們的家事……有一次,我在象鎮(zhèn)報亭買了本《十月》雜志,上面有篇小說叫《你的樣子》,我很喜歡,尤其是里面的楷體字的部分,我拿給建二看,他有些害羞地指著作者說,這個人是我哥。我當(dāng)時就瞪大了眼睛,說,你哥是作家??!建二說,算是吧。從那以后,我就記住你的筆名了。毛建一說,哦。春熙說,從那以后,只要看到有雜志上發(fā)表你的小說,我都會買。但建二很少看你的小說,我問為什么?他說你的小說會讓他回憶起過往。所以他不看。我讓他講講你們的事,還有你家里的事兒,他拒絕講,還會變得脾氣暴躁起來。毛建一說,是??!我也很少和外人提起我們家,只是偶爾會在小說里泄露一些……其實,也不止我們家吧,還有很多家庭都百孔千瘡,傷痕累累……春熙說,嗯。其實,昨天下午我也不想打擾你的,但還是想見見你,就打了你的電話。那電話號碼還是我從你給我快遞你的書的時候記下的。毛建一說,你真是一個細(xì)心的人。春熙說,誰叫你是建二的哥哥呢?而且還是個作家。毛建一說,不算什么作家,就是靠碼字騙口飯吃。春熙說,我也想騙,但我騙不來。毛建一說,只要你想騙,就會騙到。春熙說,哥,不要這么說,這么自黑好嗎?……你的小說,讓我看到真實,像你這樣靠寫作吃飯,不容易……
春熙這么說,還是讓毛建一心里有些感動。其實,很多時候當(dāng)自己被現(xiàn)實撞得頭破血流,獨自嗚咽,甚至嚎啕的時候,也只有自己知道。毛建一說,謝謝!春熙說,謝什么呀?這只是一個讀者的真實表達(dá)。毛建一說,謝你讀懂了。春熙說,哥,你知道我在哪兒嗎?毛建一說,不知道。春熙說,哥,我在卡爾里海??柪锖?。毛建一一愣,問,你去卡爾里海干什么?春熙說,哥……你都忘了嗎?毛建一問,什么?春熙沉默,電話里能聽到春熙抽泣的聲音。毛建一又問了一句,我忘了什么?你怎么哭了?春熙問,哥,今天是什么日子?毛建一想了想,辭職以來,他對日期是模糊的,不像以前上班那樣。他心里想,什么日子?她為什么要這樣問我?這是我們的第一次交集,又能是什么日子呢?毛建一說,想不起來了。春熙說,哥,七月二日??!毛建一說,七月二日,怎么了?春熙的抽泣聲更大了,在她抽泣聲的背后是大海磅礴的聲音。春熙說,哥,你讓我很失望。毛建一說,是嗎?春熙說,是的,你,還有你父母……你們真的把建二海葬的日子都忘了嗎?今天是建二海葬十周年??!毛建一的腦子里被炸了一下。之前在春熙提到建二的時候,他在心里算了一下。建二離開十年了,但沒想到今天就是建二海葬的日子……他心里也多了一絲自責(zé)和愧疚。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有人提起這個日子。這么多年來他疲于奔命忙著生存,還真的把這個日子給忘了。至于父母是否也忘了,他不知道。春熙說,沒想到你們真像建二說的,都是自私的人。其實,建二這樣說你們,他又何嘗不是自私的人呢?他不也是只想到自己嘛,說離開就離開了……我恨你們這些自私的人。春熙這么說,讓毛建一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啊,自私。但真的是這樣的嗎?當(dāng)初得知建二在化工廠里上吊自殺的時候,他和父母趕到象鎮(zhèn),并在象鎮(zhèn)火葬場進(jìn)行了火化,把骨灰?guī)Щ貋?。?dāng)時他們都沒有注意到春熙這個女孩。也許,她隱沒在人群里。由于悲傷,毛建一和父母根本顧不上這些。當(dāng)母親看到毛建一捧出骨灰盒的時候,當(dāng)場就昏厥過去了。母親醒過來后,父親說,就當(dāng)從沒生過這個兒子吧。母親哭得更兇了。父親給了母親一個耳光,說,說哭什么哭?他們把建二的骨灰?guī)Щ赝?,問題出現(xiàn)了,是在望城郊區(qū)買個公墓還是送回老家的祖墳?老家有個規(guī)矩,像建二這種死亡方式,死后是不能入祖墳的。再說,建二還沒有成家,沒有妻兒。墳的存在只會讓父母更加悲傷。經(jīng)過商量,最后決定海葬。海葬那天有幾個建二的工友,從象鎮(zhèn)趕來,可能春熙就在人群里,但毛建一沒有印象了。遺忘是為了茍活,不能抱著逝者的悲慟活著吧。當(dāng)天,下著細(xì)雨。怕母親受不了,毛建一和父親沒讓母親過來。海葬是花錢找一家殯葬公司辦的……其實就是雇了一條船,毛建一捧著骨灰盒,在船開到海面上的時候,把建二的骨灰撒到海水里面……父親雕塑般坐在船上一動不動。倒是有建二的工友,失聲痛哭。其中,有一個女工友還要求也抓一把建二的骨灰拋灑到海中。毛建一同意了。那個女工友難道就是春熙嗎?
建二的死被定性為自殺。當(dāng)時建二是夜班,早上一個工友出門撒尿看到建二懸掛在一根鐵管子上……
春熙說,對不起,我沒有指責(zé)你們的意思。
毛建一說,你指責(zé)的對。我確實忘了今天是建二海葬的日子,如果不是父母偶爾會說起建二,我已經(jīng)忘了我還有這個兄弟。我為什么會這樣?我也不知道。也許像你說的,我是自私的,是冷漠的……謝謝你讓我看到了我的這一面。但我想,記住了這個日子,又能怎樣呢?當(dāng)初海葬,不給建二在這個世界留一個墳?zāi)梗褪菫榱瞬唤o生者留有印象。你也許又會說,我冷血。隨便別人怎么看吧。我想,如果建二在天有靈的話,他也一定會同意給他海葬這個做法。一個人為什么要用墳?zāi)乖谶@個世界上留下一個印記呢?建二雖然死了,但還是活在我們心中的,哪怕我們是一群殘酷的人。我們不能抱著一個人的死活著……不是嗎?我真的感謝你還記得建二……還記得今天這個日子……其實,在我寫作不順利的時候我也去過海邊,坐在一家旅館的陽臺上,望著大海,想著建二……那一刻,我是多么羨慕建二啊!羨慕他的勇敢,他可以乘風(fēng)破浪……而我是一個懦夫……
春熙說,哥,此刻我就站在海水中,感受著建二的存在。毛建一說,你不要有什么傻想法啊!我能感覺到你對建二的愛。春熙說,哥放心吧,我不會自殺的。其實,我也是偶然想起今天這個日子的……化工廠賣了,我也離職了,我是在整理東西的時候看到建二寫在一張紙上的字,才想起來的。建二去世后,我結(jié)過一次婚,因我不能生育,后來離了。我搬回我媽家住。這次對你的造訪和來海邊看望建二也許是我心血來潮……也許,算是和建二的告別,我也許會去南方……至于建二為什么會用那樣的方式離開,你想過嗎?
毛建一說,想過,但想不明白。
春熙說,是呀,但他把那個秘密帶走了。
毛建一說,嗯。
春熙說,我把建二寫在紙上的字,打出來了,哥要看看嗎?也許那里隱藏著建二的秘密。我看過那字后,覺得建二的字比建一哥哥的好……
毛建一問,是遺書嗎?
春熙說,不是,只是寫到了大象,像一個夢。
毛建一說,哦。
春熙說,哥,夜深了,海水也涼……我總覺得海水里面也藏著一個黑夜……
毛建一說,等寫完這個小說,我去海邊……感受一下。你們會在那兒呆幾天嗎?
春熙說,明早就走。
毛建一說,哦,要不要再到望城,我請你們吃飯。
春熙說,不了。哥哥要保重啊!還等著看你新的小說呢。
毛建一說,會的。
春熙說,哥,你聽海水的聲音。
毛建一聽到海水涌動的聲音,海浪碰撞的聲音。那海水仿佛從天花板上滾滾而來。他成了一個深藏海底的人。他下意識伸手去觸碰那海水,卻什么都沒觸碰到。他躺在床上,沒開燈。
春熙說,希望哥哥有時間的話,來看看卡爾里海。我去南方可能會很少回來了,象鎮(zhèn)死了,在很多象鎮(zhèn)人的心里死了。
毛建一明白春熙說的。
春熙說,不說了,我回旅館了。你再聽聽海水的聲音吧。
毛建一的耳朵里再次響起海水的聲音……大海就像一個巨大的胃在反芻著黑夜。
過了一會兒,春熙把建二寫的字發(fā)了過來。
我夢見大象,大象夢見我了嗎?我成為大象,大象成為我了嗎?從象鎮(zhèn)的動物園回來,一頭老象已經(jīng)被注射安樂死。悲傷海水般淹沒我。我坐在那老象空蕩蕩的籠子外面。春熙打電話問我,下夜班了嗎?我沒回話。我總是想在黑夜中把自己弄丟……也許,某一天,我真的可以……把自己掛起來,懸于半空之中,抵達(dá)星空,逃遁到另一個空間?;氐剿奚岷?,我睡了。夢境是一個隧道,我看到那安樂死的老象被我涂上了藍(lán)色,它在藍(lán)色中復(fù)活……但剛剛邁出籠子,我看到它藍(lán)色的身體開始發(fā)出裂開的聲音……是的,裂開的聲音……它在裂開的聲音中變成了碎片,從碎片變成了齏粉,從齏粉變成了塵埃的一部分……
毛建一看完建二留下的文字,失眠了。躺在床上,只覺得眼淚順著眼角默默流淌著。他先是大腦空白,漸漸有些模糊的事物開始清晰起來。毛建一想:
二零一九年的夏天即將過去,他一會記住它,在這個夏天他開始了另一種生活。至于這種生活會延續(xù)多久,他也不知道。也許,多年之后,他會懷念二零一九年的這個夏天……那動蕩、不安、焦慮和恐懼的生活。
他在熬。仿佛在場的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