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 靜
我們村還記得一九五八年自然災害的,現(xiàn)在只有三個人。我鄰居春伯和春媽,春伯今年八十五歲了,那時他正當壯年,高小畢業(yè)回大隊做會計,他的老伴年輕十歲,愛看小說,大集體的時候在食堂做飯,她一邊燒火,一邊看小說,看的是《小二黑結婚》和《紅日》。還有一個輩分最高的老太太,村里人都叫她老奶奶,她是一個神媽媽,是我們村唯一能跟神界對話的人,誰有個三病五災的,都去問詢她??匆娝麄?,就仿佛看到我奶奶,他們共同生活的時間多過我們這些子孫,他們曾經一起下田、聊天、笑鬧、打架、納涼和取暖,沾染了彼此的氣息,連膚色、笑容都有了一種近似性。
北方漫長的冬天讓人惆悵,無法舒展。一元復始、大地回春的節(jié)日就格外值得慶祝,我奶奶講過一個關于元宵節(jié)的故事。漢惠帝劉盈死后,呂后篡權,呂氏宗族把持朝政,老百姓和官員都內心不滿,苦熬度日。呂后死后,大臣們趁機平除呂后的勢力,擁立劉恒為漢文帝,平息諸呂的日子是正月十五日,此后每年正月十五日之夜,漢文帝都微服出宮,與民同樂以示紀念,民間萬盞燈火,踩高蹺、唱花戲、猜燈謎。節(jié)日是長時期壓力的釋放,歡樂陡然在人群和熱鬧中增加了。除了除夕,我最喜歡元宵節(jié)。我們那里其實不稱呼元宵節(jié),而是很簡單地叫做“正月十五”,也不吃元宵,而是吃一種做成小旗子形狀的面片,跟綠豆煮在一起,叫做豆旗兒,也有人叫它們面葉。吃完面葉,聚集到廣場上集體燃放煙花,圍繞著村中央的池塘,點燃的煙花拔地而起,在半空中尖厲地炸響,煙花散開,白晝一般,可以看到對岸人的清晰的面孔,他們借著光亮朝對面呼喊彼此的名字??罩械木坝^跟后來我在城市看到的沒有多大差異,都是星光燦爛和滿世界辭舊迎新的笑臉。
稍后回到各自家里上燈,上燈有很多講究,不是電視上那樣掛著紅燈籠,而是自己家用面做的,用面團做成動物、車或者碗的形狀,放進一些植物油,插上棉線芯,用白瓷碗盛著放在水甕里,有人舀一瓢水,甕中揚起波瀾,面燈自行旋轉,小孩子趴在甕沿上癡癡地看。還有一種燈,把白蘿卜削成圓柱體,從一端挖個洞放進油和棉線芯做的,偶爾也有買紅蠟燭的,點在豬圈、雞窩邊上、茅房里、糧囤里。等油熬的差不多的時候,全家都要做一件最重要的事情,用面燈照耳朵,可以一年身體健康尤其沒有耳疾,被燈烤的耳朵既暖又癢。有經驗的老人則開始觀察今年的燈花,預測今年的收成。觀察風向,他們盼望的是風向平穩(wěn),五谷豐登。奶奶心里有細密的計劃,東風比較大,她就會多種棉花、高粱、地瓜,北風大就種麥子、豆子、玉蜀黍,她的愿望是滿倉滿囤的糧食。
奶奶除了愛他的大兒子,最愛的是糧食。解放前奶奶姐妹四人都由父親做主嫁給了遠近不一的地主少爺們。奶奶的第一任丈夫是紈绔子弟,家里糧食滿倉滿囤,但人脾氣暴躁,家里婆婆還特別嚴厲,我奶奶說雖然吃穿不愁,但沒少受氣。剛解放那陣子,政府宣傳新式婚姻,鼓勵奶奶和他們家劃清界限,奶奶的第一次婚姻就結束了。跟爺爺結婚,奶奶說她是上了當?shù)?,爺爺家父母早逝,一個哥哥帶著弟兄姐妹一大家子,家底相當一般,相親那天家里人做了手腳。奶奶娘家人順手抄了一下我們家的糧囤,看到囤里的谷子有新有舊,有陳谷子說明家底殷實著呢,去年的糧食還沒吃完呀。奶奶高高興興地嫁過來,結果是一窮二白,相親的糧食是從鄰居家借來的,奶奶經常抱怨這個“騙局”。爺爺是個勤勞的人,他除了種地,還跟村里做石匠的人外出務工,他們秋收后會沿路南下渡黃河到河南,帶著弟妹們去平原上拾麥穗,他們給主家鑿碾盤、做工夫,過年回來一家人就能吃飽穿暖,那時候整個村子也沒有什么富貴人家,每一家都是緊緊巴巴過日子。
囤里有糧心里不慌,奶奶天天把這話掛在嘴邊,說給她的四個兒子一個女兒聽,后來說給過門的媳婦,稍后說給我和弟弟妹妹們聽。我們這個地方沒有高聳如云的崇山峻嶺,都是丘陵地帶,高低的山脈連綿著,溝溝坎坎特別多,大部分土地都是平的,降水稀少,很難種莊稼,收成特別低。從古到今水一直是個難題,爸爸從有一米多高就跟著奶奶去陸房鎮(zhèn)的東井挑水,吃水都這樣,種莊稼自然指望不上水了,基本是靠天吃飯。政府請打井隊探測過多次,終于在地勢較高的山底下找到了水源,鑿了一口地下井,吃水不用出村了。但用來澆地種莊稼還是太奢侈了,跟糧食產量一比,電費水費可能更貴??刻斐燥堊匀粚︼L調雨順的年月就特別渴望,奶奶是個迷信的人,年年月月地祭拜,她拜祖宗,也拜我們家神,拜泰山神——碧霞仙君,更多的時候她拜老天爺,在她心目中老天總是最大的,她的口頭禪是“我的老天爺”。
我奶奶對過去的記憶長久停留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她前兩個兒子是那個時候出生的,由于缺衣少吃,都沒有活下來。農閑的時節(jié)聽他們講古,奶奶說的總是那個時候的事情。村前村后的樹皮都被搶沒了,榆錢還沒長好就被捋光了,連土地廟前的熟土都被摳掉了,餓得頭昏走不動,天擦黑一家人就躺家里睡覺。大集體要求家家戶戶把糧食、牲畜、土地都歸公,我奶奶把所有首飾都交上去了,唯獨留下了兩甕糧食,她跟我大公無私的爺爺吵架賭氣,堅決不肯放出她的糧食。大隊的干部為防止個人私藏糧食,家家戶戶都要清理和搜查,我奶奶抱著拼死的念頭,要跟我爺爺離婚,我爺爺才放棄交出糧食的念頭。我奶奶按照她在大戶娘家生存的經驗,把積攢的兩甕麥子砌封在炕底下,外表看起來是做了一個東北大火炕,讓家里幾個孩子一起睡在上面。把糧食視為比金銀還貴重的奶奶,在一家十口人餓得睡不著的夜晚,偷偷摸摸下到深五六米的地窖里,磨一點面粉,煮一碗白菜湯。防止做飯的香味跑出去帶來麻煩,一家老小躲到地下去吃。他們加著十二分的小心平安度過了艱難的日子。
年年的煎熬讓她真正做到了節(jié)儉持家,日子是一口一口的節(jié)省了的,家業(yè)是一滴汗水摔八瓣建起來的,所以奶奶有點近乎吝嗇。我記得奶奶家的餃子和饅頭都不是純白的,黑乎乎是摻了紅薯粉或者黃熒熒是摻了玉米粉,她很少做精粉面的餃子和饅頭。叔叔經常抗議這種飯吃不下去,這種成色的饅頭和餃子看起來就沒有食欲,奶奶不為所動,她就一句話,不吃餓著。除非特別勞累的春種秋收時節(jié),她才單獨給我爺爺做一份精粉面的饅頭和餃子。媽媽剛嫁進門的時候大概不習慣這么節(jié)儉的日子,和奶奶老是鬧別扭。分家之后,奶奶對媽媽不知道節(jié)儉極為不滿,她一定要忙閑分開做飯,不能頓頓都是面食,適當節(jié)省主糧。奶奶的理由是萬一年月不好,有錢也不能保證不挨餓,一定把今年的糧食留到明年新糧食下來才可以賣,絕對不能把糧食吃完,糧食如果不多就攙著粗糧吃,還得讓囤里年年有余。夏至那天她跟爺爺兩個人在院子里鋪上塑料布,翻曬陳舊的糧食,秋天糧囤里換上新糧食,舊糧食才可以上飯桌。她一條心都為著未來的饑荒儲備著,電視上新聞里說多少次豐收,她都充耳不聞。
每年交公糧的時候就是奶奶最心疼的日子。奶奶坐在堂屋門口做針線活,帶著老花鏡,一會看一眼那些來要公糧的大隊干部,一會嘴里嘟囔兩句,“強盜啊,我種地都給他們了”,同是村里干部的爺爺?shù)伤谎壅f:“你覺悟低,不是給他們,是給國家?!蹦棠袒氐伤郏澳阌X悟高,三天不吃飯試試看?!彼^續(xù)做活,嘴巴里長吁短嘆,罵罵咧咧。公糧運走,爺爺飯桌上跟奶奶掰扯,“這種事兒又不是一家的事,種地都要交公糧,你嘟囔也沒用?!?/p>
“他們那些干部們怎不交啊?”“你知道什么???你看見他們沒交?”“他們要是交了,怎么日子還過那么好?”
“人家有人家的門道,人家識文解字,總有辦法去掙錢?!?/p>
奶奶說不出理由就罵爺爺是個混帳老頭子。爺爺奶奶六十歲的時候還在地里勞動,他們每年都會種二畝紅薯,耕地、施肥、插秧、拔草,扯起瘋長的攀牢在地上的地瓜秧,把它們丟回到根部,就像女孩子把頭發(fā)盤在頭頂上,不久地瓜秧再次伸展開。秋天爺爺在前面刨出像嬰兒頭大小的粉紅色皮的地瓜,排成一隊,奶奶在背后用地瓜刨子刨成地瓜片,耀眼的白色地瓜片鋪滿一整塊地。十天之后他們拉著地排車,一片一片撿起來曬干的地瓜干收進尼龍袋,再拉回家放進糧倉里。在農村沒有什么稀奇的,大多數(shù)這個歲數(shù)的人都還是莊稼地里的一把好手,不論貧富,似乎他們是離不開農活的。
1993年秋天,小叔叔的婚事突然告吹,女方托人來解除婚約。奶奶本來打算小叔叔一結婚她和爺爺就安享晚年呢,如此一來又沒有指望了。秋老虎天氣格外炎熱,奶奶已經搬到小叔叔的新房子里,第一次可以指望秋季收莊稼不用費力氣上溝爬堰地運到老家了,地里莊稼也長勢喜人,奶奶精神飽地準備滿迎接豐收。那時候我們每天早上在學校里背誦的詩是《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我知道了古代山東跟我們的省份沒有關系,但念到“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依然能夠心有戚戚。
那天,放學回家看到媽媽在抹眼淚,她看到我擦掉眼淚轉身去做飯,爸爸已經連續(xù)幾天很晚回家了,似乎有什么事情,家里一切變地蹊蹺起來。奶奶跟我說她也心里也亂糟糟的,又不知道出什么事了。爸爸深夜回來了,和媽媽說已經買好了車票,讓爺爺奶奶去東北。他只給爺爺說了真相,瞞著奶奶一個人,我的大伯因醫(yī)療事故去世了。奶奶和爺爺在耄耋之年走上了遙遠而陌生的土地,要接受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現(xiàn)實,痛哭和心碎我都沒有看到,但我在心中想象過無數(shù)次那個離別的時刻。爺爺奶奶在廣袤的關東大地上,見到了吃不完的糧食,但比糧食更重要的孩子卻丟失了。
再見爺爺奶奶已經1999年了。世界上相親相愛的人都不應該分離,距離和時間會讓人變得生疏和隔膜。雖然經常會收到寄回家的照片,但還是對見面的時刻隱隱緊張。奶奶有了老態(tài),她是個高個子,跟她的兒子們差不多高,身板挺拔而健壯,但那時她明顯佝僂了,說話也不像之前那么有力量,聲音降了分貝,每一句話開始的聲調是正常的,后半句就被渾濁的嗓音吞下去,變成一陣陣咕噥和笑聲。她緩慢地轉身,叫我的名字,用笑掩飾分離帶來的距離。
之后,爺爺奶奶活成了一種自由的形象。跟貧窮、饑餓、勞動、操心子女斷開了關系,奶奶坐在老太太們中間悠閑地嘮嗑,數(shù)排自己家的幾房媳婦,孫子孫女。爺爺?shù)斤垥r會走到大門口,在東張西望里喊一聲,“回家吃飯啦”,他已經成了一個溫順的老伴,性情比年輕的時候溫和而寬厚。想到爺爺溫和的樣子似乎只能解釋為一種反常,像很多村里暴躁的男人一樣,在生命的末尾居然難得的安詳,讓你無法去和從前劃上等號。也許在他們遙遠的童年甚至是少年時代也有過天真爛漫,燦然微笑,莊稼地里的風雨和重復的生活粗糙了所有的細膩溫和,反復無常的脾氣里蘊藏著難言的苦楚和自己都把握不住的戾氣。奶奶很少再提起她大半生都顧慮的糧食,她把家交給了媽媽,已經不知道柴米的價格,每頓飯都是細糧,她已經無感于其間的差別。奶奶偶爾會說一句,“現(xiàn)在日子真好啊,什么時候也不餓肚子”,說完他就癡癡地笑,眾人也笑,兩種笑聲不同,奶奶是高興,眾人是笑她。
奶奶血壓高,看起來有點虛胖,飲食諸多禁忌,葷菜和甜食都要忌口,我媽媽執(zhí)行得比較嚴厲,奶奶就覺得很冤屈,“真是窮命呢,一輩子粗茶淡飯,有條件享受美味佳肴了,卻又吃不得?!卑职植话厌t(yī)生的囑咐當回事兒,他不接受這樣嚴苛的飲食限制,能吃就吃點,得病也不是一頓飯吃出來的,人生七十古來稀,都這么大年齡了想吃就吃點,還能再活多少年?是年冬天,奶奶血壓飆高,摔倒在地,住了半個月醫(yī)院,血管阻塞引起了半身不遂,但因為奶奶一生幾乎沒有生過病,治療效果特別好,恢復得還算理想,但是跟正常人相比還是有點差距,左腿和手都有點麻木,走路不利索。疾病改變一個人,不是讓她衰老,而是讓她年輕,奶奶不再像年輕的時候一樣關心她的老頭子,問寒敘暖,像一個任性的孩子一樣指使著爺爺干這干那。被拘束的心理產生逆反,她總是特別渴望吃點心和糖果。趁人不備,就尋索著吃一口,跟我們小時候對零食的渴望一樣。
奶奶有一次問媽媽,這次治病花了多少錢?媽媽說夠重新做套房子了。奶奶那天坐在門前曬太陽,陽光灑在她的頭發(fā)上和古銅色的臉上,奶奶瞇著眼睛,仿佛睡著了,像做錯了事情的孩子,低著頭,遵醫(yī)生的囑咐,定時用右手扶弄按摩左手和左腿。
“花這些錢,得賣多少糧食?。俊?/p>
“頂您以前十年收的莊稼”。
“老天爺啊,咦咦咦”
“糧食哪有命重要啊。總不能不給您治病呀。”
奶奶嘴里發(fā)出嘖嘖聲,似乎是自責,但是我明白在她的腦海里已經不會再有年輕時候的那種因為糧食而產生的焦躁,不會有精打細算,醫(yī)生說老年人記憶減退,家里的人也感覺到她腦子有點糊涂了,她經常叫我格格,那是我姑姑的名字。但她依然會唱《拾棉花》,“過門去男耕女織勤勞動,春耕夏種忙莊稼,到秋后糧食歸倉柴歸垛,五谷雜糧收到家。”她說這首歌是大集體的時候,婦女們一起勞動經常大合唱,歌詞的內容是鄉(xiāng)村夏日里未婚姑娘憧憬著未來生活的恬淡自然,歲月綿長。奶奶還會背誦《百家姓》《三字經》,她可以一口氣背好久,這是她年輕時代記憶力特別好的證據(jù),解放初村里辦識字班,只有她一個人學到了能念書讀報的水平,她對此一直特別自豪,我小時候的文字啟蒙就來自于奶奶帶我讀《人民日報》,他習慣性把所有的“了”字都讀成“l(fā)iao”,把“的”讀成“di”,她戴上老花鏡,一板一眼地帶著我讀。想到奶奶一輩子沒有多少順心如意的生活,糊涂了反而更好,把那些吃苦受累的經歷都忘記了,而最開心自豪的事情卻忘不了。
奶奶就是在這樣的幸福和清閑中往前又邁了一年。第二年,爺爺去世,他走得沒有任何跡象。那天是他生日,中午吃了一頓雞肉,下午說胃里不舒服,爸爸就送他去了醫(yī)院,檢查、輸液,一切看起來都是平平常常的,醫(yī)生說只是消化不良沒有大礙。夜里,爺爺睡著就沒有醒來,爸爸在那醫(yī)院里自己獨自呆到天明。天氣雖然還沒有到秋意十足的節(jié)氣,但也已經是涼風習習,爸爸在縣城微明地大街上走著,他要把噩耗告訴爺爺所有的兒子,爸爸說他沒有一滴淚,就像懷揣著一個不得不告訴人的秘密。一個老農民就靜悄悄地過去了,沒有任何轟轟烈烈的言行,也沒有什么可以留給子孫的,在陌生的病床上,他大概慌亂了一陣,但再沒有力氣睜開眼看看明天的太陽。
奶奶是個膽小的人,不夠堅強,身上的疾病也讓她沒有信心,她以為自己會走在爺爺前頭,這樣的結果好像老天爺故意顛倒了次序。她怎么都不明白一個人怎么說走就走了呢?她倉促的時間觀念里沒有為爺爺準備好這樣的結局,只是在想著自己的結束。奶奶的命運里似乎沒有什么東西靠得住過,最初的媒人弄假成真,生活艱難和貧困,拉扯著一大家子,后來大兒子的不幸,沒有想到爺爺在最后的關頭又讓她失望了。她每一次都是失望到不能自已,而后又無聲無息地開始凡庸的生活。她一輩子沒有什么想法,總是在羨慕著和想象著美好的生活,沒有道理可以和世道天意理論,所以她只能勤快節(jié)儉,聽天由命。奶奶被很多人安慰,流著傷心的淚水,奶奶告訴他們說,我想開了,老頭子早走了是他沒有福氣,我還得等著過好日子呢。清冷的天空里,渾濁的眼神穿透不了天機了,太陽奇怪的高掛著,她開始吃飯,早上起床的時候叫媽媽去幫她穿衣服,或者有時候醒來晚了自己不好意思就一個人別扭著穿上,扣子交錯著,衣襟一邊高一邊低。
早上她拿著拐杖沿著新修的公路走到田野里去,走到西山水庫邊上,這條路是通往她娘家的路,沿途修建了供勞動休息用的涼亭和石頭凳子,早上起來鍛煉的老人都是身體生病的,但凡健康的人都不會停下來休息。起伏的山丘整體變成青綠色,濃烈的綠色灌木叢遮蓋住了山間梯田的堤堰,紫色的野豌豆花、黃色的苘麻花層層疊疊,開出白色星點花朵的牛筋草蠻橫地鋪滿了大地。路兩邊的谷穗開始變得萎靡而沉重,它們已經等待著收獲了。奶奶遠遠地跟路上的行人打招呼,跟同是生病的人閑談兩句,她眼睛里幾乎看不到這些生長中的花草和莊稼,她就是踢踢踏踏地往前走,走累了坐一會兒,再走,再坐,走過去的路有多長,回去的路就有多長。轉身看到村子里炊煙升起,就開始往回走,如果有計步器的話,大概三千步正好到家,她要走十五分鐘。
奶奶不知道糧食已經不能給莊稼人幸福的許諾了,但她知道自己的兒子、孫子、孫女都到外地去了,他們逢年過節(jié)才會回來。她有時候會嘆氣,好像日子一天一天都沒變化,太無聊了。有時候也會欣喜,但那種欣喜是過時的,地里的玉米棒結實而飽滿,谷子穗沉甸甸地低下頭,小麥散發(fā)出清香味,她樂呵呵地唱《拾棉花》《朝陽溝》《白毛女》里的片段,聲音含混不清,每一句的最后兩個字都被直接吞咽下去。奶奶蹣跚在這條走了幾乎一輩子的路上,早年為了糧食和生計,現(xiàn)在為了活動筋骨,糧食只是她滿目風光里一個沒有意義的東西了,她終于解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