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姥姥家住在墨盤鄉(xiāng)最東邊最邊緣的中山屯,出門不到兩里路就是碧流河了。那個時候碧流河水清清的,長年流淌不已,滔滔不絕。姥姥一輩子就在河里挑水做飯,洗衣洗菜,抓魚蝦,撈浮柴,在我的記憶里,那就是姥姥的碧流河了。
中山屯依山傍水,前有照后有靠,按照民間說法是塊風水寶地。早些年,姥爺?shù)淖嫔蠌纳綎|家過來就落腳于此,后來又修建了德順堂,慢慢成為當?shù)氐拇髴羧思?,養(yǎng)著家丁看家護院,最鼎盛的時候有百幾十號人口之多。再后來又在門東修建了河神廟,保佑著德順堂家門興旺,風調雨順。
姥姥家緊挨著碧流河,房后五百米處有個大山溝叫石溝,從墨盤山下來的山泉水清澈見底,經(jīng)過石溝流淌兩三里路就并入碧流河了。石溝風景不錯也很美,林木茂密,怪石嶙峋,很是隱秘,身臨其境有“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之感。每年夏天中山屯的老娘們和大閨女小媳婦們,都愛到石溝里洗涮洗澡,有些老爺們有事沒事地也跑到石溝里湊湊熱鬧。姥姥家是孤零零地貼著碧流河邊,一般就不去石溝了。
德順堂隨著歷史和家族變遷,先后經(jīng)歷幾次分家,到了姥爺這一輩也就剩下八九個人了,那個時候也算是大家口了。雖然家口大但干家務活的人卻不多,到生產(chǎn)隊里上班的上班,到學校去念書的讀書,去外邊干黑包工的干黑包工,大都忙活自己的事了,所有的家務活全都落在姥姥和舅媽身上。舅媽身高也不過一米五多一點,心靈手巧,干活利索,特別是過年包餃子既快又好看,很受姥姥喜歡。
每當夏過秋涼的時節(jié),姥姥和舅媽就忙活開了,一家八九個人口的衣被都要拆了洗,洗了漿,漿完后再縫補成衣被,洗涮過程基本都消耗在碧流河里了。那個年代的穿戴和鋪蓋都是棉紡制品作的,又厚又重很耐洗,越年久越沉重,沒有現(xiàn)在化學織品那么輕巧,一吸水就死沉死沉的。舅媽體弱身小,洗不動搓不動,只能給姥姥打下手了,把家里的過冬衣物全部洗涮縫補完,沒個十天大半月的是做不到的,姥姥和舅媽往往被累得半死。
我小的時候非常喜歡玩水,姥姥姥爺每每下河都帶上我。那些年,上游還沒有修建水庫,碧流河水量充沛,河水清澈,兩岸山青水秀,桃紅柳綠,沙鷗翔集。姥姥和姥爺下河一般都接近齊腰深,我要進去肯定就不露頭了。姥爺和姥姥很慣著我,就把我放在小木船里,一人一個繩子拖著船在水里走,順水的時候還好點,要是頂水的話,姥姥和姥爺就很吃力了,我坐在小船里卻嘎嘎地樂著……
碧流河里有好多好多的野生魚種,有草魚、鯽魚、鯰魚、秋生魚、馬口魚、沙里鯝魚等,還有一些是叫不上名字的。
碧流河里沙里鯝魚很多,屬于肉食魚種,味美肉香,生活習性基本都潛藏在河底流沙里,也不是什么地方都有。抓沙里鯝很有趣,捕魚工具并不是漁網(wǎng),而是用鐵絲做的鐵耙子。抓魚的時候,姥姥和姥爺首先要下到河里察看地形,尋找河床被水沖刷的流沙痕跡,只要斜著水流方向有略微突出的沙帶,里面保準就有沙里鯝魚,這時姥姥和姥爺就用鐵耙子,在突出的沙帶反復摟幾遍,隱藏在流沙里的沙里鯝魚就被鐵耙勾住了。半天功夫就能劃拉個十斤二十斤的,最大的也有三四兩重,姥姥拿來做丸子做魚湯,味道鮮美得很。小的都被姥姥喂雞鴨了。
姥姥姥爺捉螃蟹就更有意思了,白天姥爺用水草做成很粗很粗的柵欄,橫在河壩邊或者水塘岸邊,到了晚上姥姥就領我和表哥提著燈籠到河邊幫姥爺照螃蟹,那螃蟹都趴在草柵欄里,多的時候一次就能捉個五六斤的,特別開心。有時還會遇到蛇,自然是好怕好怕的了。那個時候沒有市場經(jīng)濟,捉到的魚蝦吃不了也賣不出去,姥姥姥爺也只能每個禮拜去捉一次了。
下河抓魚蝦和捉螃蟹特別有意思,姥姥也常常讓姥爺帶上我一起去。姥爺捉魚蝦、捉螃蟹非常拿手,只要被姥爺發(fā)現(xiàn)就沒有捉不到的,一般都是十去九不空。那個時候生活困難,要是逢年過節(jié)或家里來客人,姥爺就領著我和表哥下河抓魚蝦,姥姥就到河邊撿幾個鵝蛋和鴨蛋,再采些野菜回來,一頓下酒菜籌齊了,節(jié)也過了,客人也招待了。
碧流河每年都會發(fā)大水。據(jù)老人們講,最大的一次洪水是在大清光緒帝五年,那一年夏天,遼南地區(qū)淫雨霏霏,老天連續(xù)一個月沒睜眼,碧流河發(fā)大水泛濫了……
其實碧流河每隔三五年就會來一次洪水,每次都會有大量的樹木柴草,房梁衣柜和箱子木頭被洪水沖下來,被大水沖下來的漂浮物當?shù)厝硕冀懈〔瘢诤恿鞴諒澔蛘哂姓系K物的地方就被攔住了。這時姥姥姥爺就站在岸邊一點一點地把浮柴撈了出來,晾干后用牛車拉回家,一場洪水下來,姥姥和姥爺總能撈上幾車,足夠燒一年。
姥姥是包著小腳從舊社會走過來的,出生在碧流河畔,長在碧流河邊,早把碧流河融入她的血脈里,碧流河也就是她的碧流河了。姥姥為人要好,很善解人意,盡管是那個年代的家庭婦女,凡事都能想得開,在姥姥面前沒有過不去的事,所以十村八屯,十里八里的沒有說姥姥二五眼的。
有一年,姥姥聽說上游八區(qū)(雙塔鎮(zhèn)舊稱)那邊要修水庫,好長一段時間姥姥就悶悶不樂。姥姥常常問別人,八區(qū)那邊要修水庫嗎?修水庫干嘛?河里沒有水咋辦?別人的回答往往是模棱兩可的。這下可倒好,修水庫的事卻成了姥姥的心病,姥爺拿姥姥沒辦法,家里人都沒有辦法讓姥姥開心。后來是舅舅告訴姥姥說,上游八區(qū)修水庫是國家的事,主要解決大連城市吃水問題,打那以后她就再也不提修水庫的事了。
又過了幾年,上游水庫真的修好了,中山屯河段的碧流河水明顯少了許多,就剩腿彎點水了,河蟹沒了,魚蝦少了,苔卻多了起了,基本就不能洗涮了,何況是洗衣服洗澡了。打那以后姥姥就非常不開心,心情一天比一天壞。有一年,姥姥一不小心把腿骨跌折了,身體也就越來越糟,從此再也不下河了,整天坐在炕上對著碧流河唉聲嘆氣,再后來姥姥就沒活上幾天,帶著對親人的眷戀,也帶著對碧流河的眷戀走了,河邊永遠也見不到姥姥的身影了。
姥姥走的時候我沒在她身邊,沒能陪伴姥姥到最后,是我一生當中最大的遺憾。后來我才知道,姥姥過世的頭一天,頭腦非常清醒,按照民間說法這就是回光返照了,舅舅告訴我,姥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祈求的眼光看著舅舅,姥姥的心思在場的家人都明白,她走后就想埋在墨盤山,找一個能看見碧流河的地方,其實姥姥的安身之地舅舅早都選好了。第二天一大早,姥姥真的走了,按照姥姥的生前遺愿,埋葬在墨盤山東麓的小樓溝山頂上了,日夜守候著她的奔流不息的碧流河。
姥姥走了,我心里好痛好痛,連續(xù)難受了好多年,畢竟是姥姥把我養(yǎng)大的。后來,我每年都要去中山屯,到碧流河邊去追尋姥姥,懷念姥姥,去回憶我久遠而又苦澀的童年。
碧流河,我的母親河……
碧流河,姥姥的碧流河……
童年的記憶漸漸遠去,大都模糊不清了,唯獨姥姥家的苞米粥令我難忘,至今想來酸楚痛心,耐人尋味……
我出生在上個世紀60年代初,那時我國遭遇了三年自然災害,也是國家最困難、最艱難的特殊時期。媽媽在世的時候常對我說,低標準那年太艱難太困難了,我怕你養(yǎng)活不成,就把你送到你姥姥家了,是你姥姥用苞米糊粥把你喂大的。那個時候糧食十分短缺,家家都沒有吃的,只能用菠蘿樹葉、草根樹皮來充饑,大人的抵抗力還好點,好多孩子因為營養(yǎng)不良而夭折了,說句心里話,我能活下來是萬幸之中的萬幸了,說白了命大。媽媽過世好幾年了,每當想起這件事我心里就隱隱作痛,記憶猶新。當年媽媽和我嘮家常,她是想通過嘮家常來教育我要學會感恩,怎樣做事,如何做人。
我的童年的確是在姥姥家度過的,姥爺是地地道道、忠厚老實的莊稼人,干地里活是把好手,一生都省吃儉用,勤勞持家,是家里的頂梁柱。姥姥則是賢惠善良的家庭婦女,里里外外,大事小情被姥姥打點得有條有序,日子過得還算滋潤,周邊十里八屯的,沒有不羨慕我姥姥家的日子,雖然吃不上大米白面,苞米粥還能接上流,這也是我命大福大的根本原因。鬧土地改革那年,姥姥家被劃為富農(nóng),后來姥爺和舅舅都被批斗了,家境日漸衰退。
姥姥心靈手巧,洗洗涮涮、縫縫補補的針線活自不必說,鍋里鍋外的活計也很地道,特別是苞米粥做得很內行,很細致,也非常專業(yè)。先將玉米面倒在水里清洗幾遍,把苞米皮漂出去,然后再倒進大鍋里,蓋上鍋溫火燒煮。大約五六分鐘左右,打開鍋蓋放點堿料,鍋邊再貼上苞米面餅子,然后再放上鍋叉,順便蒸點小咸魚和咸芥菜葉之類的,蓋上鍋燒煮至沸騰為止,然后再慢慢溫火下來,一袋煙的功夫飯好了。姥姥把鍋打開,散發(fā)著香氣和蒸熟的小咸魚味,苞米粥黃澄澄,黏糊糊的,打眼一瞅食欲就來了。姥姥做苞米粥的程序始終如一。每天早晨姥姥就早早地起來把苞米粥做好,滿滿的一盆放在水缸邊涼著,然后把我和表哥表弟們轟起來,大人孩子六七個全都圍在高桌邊坐下,等著姥姥一份一份地把苞米粥盛到碗里,然后大人孩子一人一碗就著咸菜,狼吞虎咽地喝了起來。因為出鍋時間不長,苞米粥還很熱,大人孩子都順著碗邊謹慎溜著,嗖嗖直響,此起彼落。一頓早餐下來,肚子鼓鼓的、圓圓的,稀里咣當透不過氣來,然而還樂不可支。
然而苞米粥令我生厭的,是在一次宴席之后的事。我有一個臉面朝外的舅舅,小日子過得很滋潤。有一年他兒子我的表哥定親,農(nóng)村的習慣免不了請客,擺上一桌或幾桌,把家里老少爺們、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都找來聚一聚,姥爺姥姥作為長輩自然是上等的座上客,那時候我才五六歲,也就隨著姥爺姥姥上了正座。我的記憶當中,下酒菜暫且不說,主食就是高粱米和小米摻雜做的干飯,只有女方客人和七八十歲的老人才有資格吃干飯,剩下大多數(shù)人還是苞米粥了。看在姥爺姥姥的份上,我也享受了一回特殊待遇,因為是上等食待,苞米粥也就乏味了,這件事我至今還記憶猶新,念念不忘。
一樣的酒席,不一樣的待遇,當時我很不解?;氐嚼牙鸭以俪园字嗟臅r候,就有點不想吃了,始終惦記著那頓飯,常常鬧著姥姥要高粱小米干飯吃,于是姥姥就拉著我的小手搖起來,“小孩子乖,小孩子乖,喝奶的孩子呀呀呀,喝粥的孩子呱呱呱?!碑敃r我覺得姥姥很好玩,也就拍著小手跟著姥姥一起搖起來,不再鬧姥姥了。說句心里話,直到現(xiàn)在我也弄不明白,姥姥唱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也許是那個年代的童謠了。
那個時候,中國剛剛經(jīng)歷了朝鮮戰(zhàn)爭,五八年大躍進,還有連續(xù)三年的自然災害,經(jīng)歷這么多的苦難與浩劫,國家已經(jīng)是極端困苦力不從心了,老百姓的日子并沒有多大改變,生活困難并不是姥姥一家,所有的家庭都一樣,真正能活下來的兒童少之又少,我是不幸之中的幸運兒。沒有媽媽就沒有我,其實是沒有姥姥也就沒有我,是姥姥的苞米粥救了我,把我養(yǎng)大。
后來我長大了,離開姥姥家回到父母身邊,再后來姥姥過世了,姥姥的苞米粥也就離我而去……
轉眼到了80年代,我們的日子漸漸好過了,生活也一天比一天好起來,大米飯白面饅頭取代了苞米粥和苞米餅子。不知是什么時候,苞米粥又悄悄地爬上了人們的餐桌,大街小巷,賓館酒店到處可尋苞米粥的蹤影,甚至開設“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苞米粥店”“墨盤正宗玉米粥”“墨盤大碴粥”等,大碴子就是將苞米上磨粉碎把皮剝掉,第二遍出來的苞米渣子,用這種苞米渣子做出來的就是大碴粥,而這些恰恰成了那個年代一道靚麗的風景線,或許是老百姓生活的提高,人們爭先恐后地去這些地方喝粥,把大米飯、白面饅頭撇在一邊。我也曾幾次地走進那些粥店,去尋找當年姥姥做的苞米粥的味道,可無論如何也體會不到,也許永遠就找不到了……
苞米粥的火爆和卷土重來,并不代表那個年代飲食文化的主旋律,是人們溫飽問題解決后的短期社會現(xiàn)象,是中國老百姓追求幸福生活的一種本能反應,是時代發(fā)展的產(chǎn)物,也是歷史進步的標志。一些專門從事飲食研究的人們,或許會將這種現(xiàn)象作為一種文化符號,獨立章節(jié)地加以弘揚與傳播。
苞米粥,遠我而去;苞米粥,近我又來。姥姥的苞米粥,我童年的歌謠……
“小孩子乖,小孩子乖,喝奶的孩子呀呀呀,喝粥的孩子呱呱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