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多勇
我小的時候,農(nóng)村的行政稱呼與時下略有不同。縣,依舊叫縣。鄉(xiāng)或鎮(zhèn),叫公社。村委會,叫大隊。村民組,叫小隊。我們大河灣算一個大隊,下轄十個小隊。我家在五小隊。憑記憶我數(shù)了數(shù),五小隊一共有近四十戶人家,我逐一記錄存檔。
振海是二爹的大兒子。
我小的時候,振海在白湖農(nóng)場蹲班房。他的老婆孩子丟在家里。振海比大(爸)大。我喊振海的老婆大媽,喊他的兩個孩子大哥和二哥。振海的兩個孩子,大的叫登山,小的叫登嶺,都比我大幾歲。
大媽是一個跟別人不一樣的女人。怎么不一樣呢?比如說穿戴上面吧。大媽走出家門,頭臉干干凈凈的,身上利利落落的,上揚著脖子,靈活著腰肢,往哪里走動,都是一陣風。不像大河灣有人家的女人,頭臉顯得邋里邋遢的,身上顯得污鼻子污眼的,兩只腳走起路,似有一千斤那么重。大媽常年剪一頭齊耳短發(fā),左右耳垂露出來,肉乎乎的,圓溜溜的。大媽常年頭上戴一副扒箍。扒箍兩指寬,一拃多長,梳齒狀,細鋼絲制作出來的,上面噴一層黑黝黝的黑漆。在那么一種年代里,大媽的頭跟二道毛子頭很相似。區(qū)別在于大媽頭上戴扒箍,別人頭上不戴扒箍。頭上戴扒箍,劉海往上扒,扒在頭頂上,一副腦門光潔圓潤地露出來。要是頭上不戴扒箍,劉海往前梳,腦門就被遮蓋住。大媽長一副細長脖子,昂頭走路,額頭和脖子都是一片光亮亮的。就算夜黑天,大媽那副走路的姿態(tài),我一眼都能認出來。
此外,大媽長一雙半大腳。所謂半大腳,是小時裹腳裹半拉松開來,比正常腳小,比三寸金蓮大。大媽正是長一副半大腳,走起路來才有那么一種搖擺的感覺,才有那么一種快跑的樣子。大媽穿自個做出來的納底布鞋。不是灰面的布鞋,就是藍面的布鞋。鞋面上不描花不繡朵,素素凈凈的。腳上穿白布襪子。白布襪子也是大媽自個縫出來的。還有一副綁腿布,也是白布的。大媽走出門,兩條褲腿綁一個緊緊的。綁腿布與襪子相連接,像是襪腰子直接套在褲腿上。要是冬天里,大媽身上穿棉襖。棉襖外面蒙褂子,不管棉襖是什么顏色,不管褂子是什么顏色,棉襖袖口一律套一副白布護袖。護袖半尺寬,袖口里邊絎一半,袖口外面絎一半。
這樣的一個大媽走出門,額頭和脖子是光亮的,袖口和褲腿是白亮的,再加上大媽長一口細密的白瓷牙,不要說在我們五小隊,就算全大河灣都找不出第二人。
每一年閑冬天,大媽都要帶上兩個孩子去一趟白湖農(nóng)場。年前臘月半里去,年后正月半里回,前后正好一個月。再待時間長,生產(chǎn)隊就不好請假了。再說大媽一家子人也要靠干活掙工分吃飯呀!那個時候,大媽一家三口子人就她一個人下地干活。工分少,年年都是冒糧戶。冒糧戶,就是口糧的總價錢,與工分的總分值,不能相抵消。工分的分值少,口糧的價錢多。怎么辦呢?拿錢買。要是家里沒有錢,下一季就用口糧抵。那個時候,家家缺口糧,戶戶不夠吃。冒糧戶是越冒糧,口糧就虧空越大。小時候我不知道白湖農(nóng)場是一個什么地方。我覺得白湖農(nóng)場的地名好聽,一定是個大地方,一定是個好地方。要不大媽帶兩個孩子去那里過年回頭(回來),大媽上下?lián)Q一身新衣裳,兩個孩子上下?lián)Q一身新衣裳。我在家過年,不一定能換上一身新衣裳。更重要的是,大媽回頭一定會帶上一口袋白米。大河灣是沙土,不能插秧種稻,米顯得金貴。大媽回頭那兩天,她家的院子里到處飄蕩著白米干飯的香味。這是一種異質(zhì)的味道,與大河灣的空氣不相融合,卻又是那么地誘惑人心。人們說,胃口是小時候喂養(yǎng)出來的,長大喜歡吃什么或不喜歡吃什么都跟小時候有關(guān)聯(lián)。我不是這樣子,小時候家里缺米,一年吃不上兩回白米干飯,現(xiàn)在新煮一鍋白米干飯,我一口菜不就,都能吃下滿滿一大碗。那個時候我心里想白湖農(nóng)場的白米,一定就像淮河水一樣滿河筒都是的,不管誰去都能背回一口袋。
我跟娘說,你不能帶我去一趟白湖農(nóng)場嗎?
娘問,我?guī)闳グ缀r(nóng)場干什么呀?
我說,我倆去背白米呀?
娘說,白湖農(nóng)場是蹲班房的所在,白米是勞改犯種出來的,哪能隨便去背呀?
我說,我長大要去蹲班房,要去當勞改犯。
娘說,你這個孩子盡說破嘴話。
破嘴話,就是犯忌的話,不該說的話。其實我想表達的意思,是去白湖農(nóng)場敞開肚皮,天天吃白米干飯。
這一年閑冬天,大媽沒帶兩個孩子去白湖農(nóng)場。大媽沒去白湖農(nóng)場,不是大媽不想去,不是兩個孩子不想去,是大隊工宣隊不讓去。大隊工宣隊是煤礦人,他們來大河灣掌管大隊的權(quán)力,也掌管生產(chǎn)隊的權(quán)力。大媽向生產(chǎn)隊請假,生產(chǎn)隊長說我去跟工宣隊說一聲。隊長跟工宣隊一說,工宣隊伸手攔住。工宣隊說,我們工宣隊還不知道大河灣有這么一個漢奸走狗,足見大河灣階級斗爭蓋子捂得緊,遠沒有揭開來。這一天,大媽被拉去參加批斗會。過去大河灣開批斗會,大媽沒有被拉去過。大媽的脖子上掛一塊木牌。木牌上糊一張白紙。筆蘸濃墨寫:打倒?jié)h奸走狗老婆陶玉梅。陶玉梅是大媽的名字,其上用紅筆打上一個“×”。批斗會臺上,大媽跟一窩地富反壞右站一排溜。革命干部帶頭舉手呼口號。
曹玉兵是我們五小隊的唯一一個地主分子。他原本腰就勾,頭就低,腿就抖,聽見有人呼口號打倒他,渾身一哆嗦,“撲通”一聲跪下來。曹玉兵說,我該死我有罪!他自言自語地說話,“噼里啪啦”地掌自個臉。
大媽第一次挨批斗,站在曹玉兵身旁,兩眼緊緊地盯在腳尖上,不緊張不生怵,不受曹玉兵影響,像經(jīng)見過大場面。大媽頭一次參加批斗會就這樣過來了。
回到家里,娘說,陶玉梅這個女人不一般。大說,陶玉梅跟振海那么多年不是白跟的。大說這話的意思,振海經(jīng)過大風大浪,陶玉梅就經(jīng)過大風大浪。
娘問,大隊工宣隊下一回開批斗會,還批斗不批斗陶玉梅?
大說,一個漢奸走狗的老婆,不批斗她批斗誰?
娘問,過去怎么不批斗陶玉梅?
大說,大隊干部跟工宣隊不一樣。
娘問,怎么不一樣?
大說,大隊干部喜歡捂蓋子,工宣隊喜歡揭蓋子。
娘說,這話我不懂。
大說,我也不懂。
第二次批斗大媽。大媽木牌上的字有了變化。一共三溜字,上面兩溜字小,下面一溜字大。第一溜字:打倒?jié)h奸走狗老婆。第二溜字:打倒妓女破鞋。第三溜字:陶玉梅。“陶玉梅”三個字上面的紅筆“×”不變。這一次大媽變得不像上一次低眉順眼,她拒絕掛牌子,拒絕上批斗臺。大媽跟工宣隊說理。大媽說,你們說我是漢奸走狗老婆,我認這個賬;你們說我是妓女破鞋,我不認這個賬。工宣隊說,革命群眾揭發(fā)說你當年是窯子里的妓女,是曹振?;ㄥX把你贖出來的,難道不是這樣嗎?陶玉梅說,我家八代貧農(nóng),苦大仇深,我進窯子是被日本鬼子逼迫的,你們不能像惡霸地主一樣欺壓貧下中農(nóng)后代,你們更不能像日本鬼子一樣欺負中國人!大媽“嘟嘟啦啦”說出這么一大堆理,工宣隊犯難為。工宣隊說,我們的政策歷來是不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放過一個壞人,你是怎樣的一個女人,我們會派人調(diào)查清楚的。
工宣隊命令手下人拿筆墨涂掉“打倒妓女破鞋”一溜字。大媽伸脖子掛上木牌,走上批斗臺。
說大媽是漢奸走狗老婆,這個好理解。振海早年當過偽軍護礦隊,就是替日本鬼子賣命,就是貨真價實的漢奸走狗。大媽跟振海,做振海老婆,自是漢奸走狗老婆。工宣隊說大媽是妓女破鞋,妓女破鞋跟漢奸走狗老婆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呢?不要說我一個孩子家不明白,就是娘嫁大河灣十來年一樣不明白。大說,陶玉梅的確是田家庵窯子里的女人,是振海逛窯子看上陶玉梅花錢贖回家。娘問,那個時候振海的大房在不在?大說,早死過了。娘問,陶玉梅認得字?要不木牌上寫什么字,她怎么會知道。大說,陶玉梅認得字!那一年振海留在大通煤礦上,陶玉梅帶兩個孩子回大河灣,當過一陣子村里婦女掃盲班老師。娘問,陶玉梅在哪里上的學(xué)念的書?大說,不知道,這樣一個有心機的女人不會跟旁人說。大媽是哪個地方人,家里是一種什么樣子?大和娘都不知道。更不要說大媽進窯子這件事了。
妓女、破鞋,我一樣不明白。我問娘,妓女破鞋是什么東西呀?娘說,不該你小孩子家問的話,你不要問。娘經(jīng)常這樣跟我說話——不該你小孩子家問的話,你不要問。我問的話,有些是娘說不出口的話,有些是娘說不清楚的話。
這一天,大隊工宣隊帶來一個人。這個人穿一身灰布中山裝,一看就知道是個大人物。幾個人一塊走路,一塊說話。這個人走中間,工宣隊走兩旁。工宣隊不時地指手畫腳引路,不時地點頭哈腰說話。這個人一臉凝重,連頭都不點一下子。工宣隊帶這個人照直走進大媽家。一見大媽面,這個人一頭撲過去,跟大媽說,大姐,你在這里受屈了。大媽睜大兩眼看一看眼前這個人,臉一扭眼一閉說,我不認得你!這個人說,我是小順子,你怎么會不認得我?大媽不轉(zhuǎn)臉不睜眼,搖一搖頭說,誰是小順子?你走吧!我不認得你!眼淚從大媽緊閉的兩眼里流出來。大隊工宣隊知道在屋里不適合,自個走出大媽家門,順手趕出別的人,只留下大媽跟這個人。
那一天,我跟一窩孩子在大媽家的院子里玩。瞧見這么一種陣勢,我跟一窩孩子慌忙停下嬉鬧,同大人一樣清凈耳朵,聽大媽家的動靜。“嗚嗚溜溜”,大媽在屋里一個勁地哭、哭、哭。
這個人說,大姐,我?guī)阕摺?/p>
大媽停下哭問,你帶我上哪里?
這個人說,我?guī)闳ノ壹摇?/p>
大媽問,爸媽都被日本鬼子一把火燒死了,我去你家干什么?
這個人說,去我家,我養(yǎng)活你。
大媽問,兩個孩子怎么辦?
這個人說,我聽說兩個孩子的叔叔嬸嬸都在這里,他們會養(yǎng)活兩個孩子。
大媽說,我離不開兩個孩子。
這個人說,兩個孩子跟你沒關(guān)系。
大媽說,兩個孩子是我一手拉扯大的,比我親生的還要親。
這個人遲疑一番說,你真要舍不得丟下兩個孩子,就一塊帶走。
大媽說,兩個孩子的家在這里,我哪里都不去。
這個人說,我這一趟專門來接你走的。
大媽說,你走吧!我不會跟你走!
屋里安靜下來。大媽不哭,也不跟這個人說話。過一會,這個人走出大媽家門,大媽連一步路都沒送。
就是從這一天起,大隊工宣隊不再批斗大媽。來找大媽的這個人到底是一個什么人?大媽和工宣隊閉口不說,村里人不會知道。大說,我聽說陶玉梅的這個弟弟在長江邊的一座大城市里當大領(lǐng)導(dǎo),要不工宣隊能說一聲不批斗陶玉梅就不批斗了。娘說,我聽說陶玉梅的這個弟弟在皖南山區(qū)的一座大兵工廠里當大頭頭,兵工廠保密,工宣隊不敢亂說話。大說,陶玉梅這個女人傻,該跟弟弟去那邊享清福。娘說,陶玉梅拍屁股一走人,丟下兩個孩子怎么辦?一個家還不散攤子?
大隊工宣隊不再批斗大媽有說辭。工宣隊說,我們已經(jīng)調(diào)查清楚振海和陶玉梅的歷史問題。說曹振海當過偽軍護礦隊是真事,他做過對國家和人民不利的壞事,也做過對國家和人民有利的好事,前兩年刑滿釋放留在白湖農(nóng)場,算是在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下改造好了的。說日本侵略中國那一年,日本鬼子一把大火燒死陶玉梅家五口人,把陶玉梅帶走強迫她做了妓女。這是一筆血淚賬,我們還沒有跟日本人算清楚。從現(xiàn)在起,陶玉梅不再是我們批斗改造教育的對象,應(yīng)該是我們團結(jié)關(guān)心幫助的對象。村人問,陶玉梅弟弟是怎么一回事?工宣隊說,有關(guān)陶玉梅弟弟的事,我們不便向你們透露,也不能向你們透露。
就是從這一年起,大媽不再帶兩個孩子去白湖農(nóng)場看振海。大媽在家燒刷洗弄,出門下地干活,照常一天一天往下過日子。有時候,郵遞員會送一封信過來。有時候,郵遞員會送一只包裹過來。郵遞員住在煤礦上,中間隔上好多天,才能騎一輛綠色永久牌加重腳踏車,從石壩孜渡口過河來。信件和包裹裝在腳踏車貨架兩邊的帆布包里。一般情況下,郵遞員下午來大河灣,照直去各個生產(chǎn)隊地里。這個時候,社員都在各個生產(chǎn)隊地里干活,郵遞員把信件和包裹交在收件人手上,一分一厘差錯不會出。
郵遞員“蹬蹬蹬”地一路風塵騎過來,“咔嚓”停在社員干活的地頭。社員們停下干活,聽郵遞員喊哪一個人的名字。郵遞員支穩(wěn)腳踏車,從帆布包里掏出信件或包裹,扯開嗓子沖地里喊,陶玉梅!有你的信;或陶玉梅!有你的包裹。
大媽丟下手里的工具,拍一拍手上灰,拍一拍身上灰,不慌不忙,一步一步往地頭走。大媽接過信件或包裹,仔細地核實一番上面的地址和姓名,跟郵遞員說一聲“有累你了”,就扭轉(zhuǎn)頭往地里走。大媽不會在地里拆開信件或打開包裹,要候回家拆回家看。信件里說的什么話,包裹里寄的什么東西,大媽不會往外透露。信件或包裹是誰寄來的?這個不用猜不用問??隙ㄊ钦窈陌缀r(nóng)場寄來的。除了振海,不會有第二個人。
有一天,郵遞員遞給大媽一封信。大媽低頭看一看,伸手還給郵遞員。大媽說,這封信不是寄給我的。郵遞員慌忙低頭辨認信封上的地址和姓名,說這是寄給你的呀,你不是陶玉梅嗎?大媽說,信你退回去吧。郵遞員說,我沒有投錯呀?大媽說,我不是信上的這個陶玉梅。大媽不收信,郵遞員只好把信退回去。這是從哪里寄來的一封信?
過上一陣子,有一份包裹寄過來,大媽依舊要郵遞員退回去。是冬天,包裹的個頭大分量輕,像是棉衣棉褲什么的。大媽說,下一回這個地方寄來的信件包裹,你不用往我手上送,直接從煤礦退回去。地里干活的社員,只能聽見大媽跟郵遞員說話,看不見包裹上的地址。大和娘回家猜測,上一回信和這一回東西,肯定都是陶玉梅弟弟寄來的。大說,陶玉梅不想跟這個弟弟有關(guān)聯(lián)。娘說,陶玉梅嫌自個名聲不好,不想連累他弟弟。
這過后,就沒見郵遞員送來大媽不要的信件和包裹,不知道是她弟弟不寄了,還是郵遞員從煤礦上直接退了回去。
那一年,我上初中二年級。大河灣只有小學(xué),沒有初中。大河灣的孩子念初中大多去煤礦中學(xué)。
有一天,大河灣渡口開來一輛吉普車,從車上下來兩個軍人。一個是軍官,一個是士兵。官與兵,我能分清。官的褂子上四個口袋,兵的褂子上兩個口袋。兵的懷里抱一包東西,拿一塊紅布緊緊地包裹著。官問,我們?nèi)ヌ沼衩芳以趺醋??擺渡的五禿說,叫大毛帶你們?nèi)ァUs上我下午放學(xué)。我說,你們跟我一塊走。渡船小,裝不下車。車停在河邊上,兩個軍人跟我一起上渡船過河。下渡船,我前面領(lǐng)路,兩個軍人后面跟隨。我不時地回頭看一眼那個兵的懷里抱著的一包東西。紅布不是一塊紅布,上面有圖案。我辨識出有鐮刀和斧頭。這是一面黨旗!
兩個軍人見大媽面,“啪”地一聲,抬手各敬一個軍禮。官說,我們把陶玉祥同志的骨灰?guī)砹?。陶玉祥是誰?顯然就是大媽的弟弟。大媽的弟弟骨灰在哪里?顯然就在兵的懷里、黨旗裹著的那包東西。大媽神態(tài)平靜,呆愣一會說,你們總算把我弟弟帶來了。聽大媽這樣說話,好像她早知道弟弟不在了。大媽常年不出家門,不跟弟弟往來,怎么知道弟弟的死活呢?官說,我們帶陶玉祥同志的骨灰來,就是想征求你的意見,協(xié)商一下骨灰怎么安置?大媽說,我?guī)丶?!官問,我們現(xiàn)在就一起走?大媽說,現(xiàn)在就走!
大媽跟兩個軍人坐車走了。兩個孩子丟在家里。登山和登嶺長大,大媽不愿帶他倆一塊去。兄弟倆問大媽,哪一天能回頭?大媽說,辦好事就回頭。
這一天,大河灣像過年一樣熱鬧。大人孩子一起擁擠在渡口邊,看著大媽和兩個軍人過河,看著大媽和兩個軍人上車,看著大媽和兩個軍人坐車遠去。河對岸,渡船空下,河邊空下。河這邊大人孩子依舊不散開。村人“唧唧喳喳”說閑話。有人說大媽不會再回頭。理由是,大河灣不是大媽真正的家。有人說大媽不回頭去哪里?說大死了,娘死了,弟死了,回家跟誰過日子?村人說來說去,就是沒一個人能說清,大媽到底是哪里人。我覺得大媽就像一朵天空瓢過來的云彩。明明你看見她就在那里瓢動,卻不知道她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大媽來大河灣過了二十年,村人卻時刻擔心她有一天會離開。
半個月之后,大媽一個人回頭。不見胖,不見瘦,不見白,不見黑,大媽走和回沒差別。大媽回家一刻不歇閑,聽見生產(chǎn)隊上工鈴響,就帶上工具下地干活。在家里,大媽燒刷洗弄一樣不落下。登山和登嶺燒刷洗弄一樣不會做。大河灣人家就這樣,男的都當甩手掌柜的。兩個孩子一天不成家一天不娶老婆,就一天離不開大媽燒三頓飯。前后半個月,兄弟倆東家吃一頓飯西家吃一頓飯,就是不知道自家的鍋灶在哪里。大媽一邊干家務(wù)活一邊長嘆一口氣說,你們兄弟倆什么時候能離開我這個當媽的喲?大媽燒鍋做飯,掃地抹家,洗衣曬被,天明忙至天黑,天黑忙至天明。
大說,我不明白陶玉梅這個女人待在大河灣守活寡這些年圖一個什么呀?
娘說,她這是候振海從白湖農(nóng)場回來家那一天。
大說,聽說振海早蹲滿勞改,怎么不回來家呢?
娘說,這件事哪一個能說清?
村人說起這件事,同樣理不透。振海明明刑期蹲滿能回來家,為什么偏偏不回來家?有人說,曹振海不想見陶玉梅,是想逼陶玉梅走。有人說,白湖農(nóng)場白米干飯盡著吃,振海舍不得回來家。有人說,那一年槍斃偽軍護礦隊隊長花慶旺,振海站一旁陪斬嚇掉了魂。
不管怎么說,這一年振海還是回來家了。振海風塵仆仆趕一天路,挨傍晚手提大包小包上渡船。擺渡的五禿跟曹振海小時一塊長大,渡船上相互認出來。五禿說,大哥回來啦?振海說,回來啦!五禿問,回來沒提早打信跟家里人說一聲?振海說,沒說!振海離開大河灣年數(shù)長,瞅一瞅過河的大人孩子一個認不得。振海下渡船直撲家門口。相隔二十年,大河灣的模樣沒變,家在哪里的位置沒變。一路上,振海不跟村里的大人說話,不跟村里的孩子說話,走進院子遇見他家的兩個孩子一樣不搭理。陶玉梅在鍋屋里忙做飯,一抬頭看見振海這么一個人,大驚大奇地問,你怎么回來啦?振?!斑?、咚”扔下手上的大包小包說,我回來啦!
振海是一個矮個頭男人,是一個瘦身骨男人,頭上剃短發(fā),嘴里嵌金牙,一副模樣神態(tài)跟活著時的二奶長得像。晚黑吃罷晚飯,大領(lǐng)上我專門去大媽家看振海。大媽家人山人海,五小隊的大人孩子都過來看熱鬧。振海跟幾個年長的男人坐在中間堂屋的八仙桌子上抽煙喝茶說話。大拽我撥拉開人群擠進去。振??匆谎鄞?,問你是曹振林?大點一點頭說,我?guī)壹掖蠛⒆舆^來看一看你。振海的眼神落在我身上,我覺著有一股子冷颼颼的寒氣逼過來。接著振海從紙煙盒里抽出一根紙煙遞給大。我看見放在八仙桌子上的是一包東海煙。在那個年代里,東海煙兩毛六分錢一包,算是拿得出手的好煙。我在堂屋里沒見著大媽。大媽在哪里呢?大媽跟兩個孩子待在鍋屋里。振海這么一個人回來家,三間堂屋好像就歸了他。大媽和兩個孩子只能待在鍋屋里。
這一天晚上,大媽一家子人有了不小的動靜。村里的大人孩子一走,大媽家的堂屋門一關(guān),大媽家就有了持續(xù)不斷的哭聲。先是大媽哭,后是兩個孩子哭。振海不哭,一聲一聲地勸大媽。屋里勸說什么話,外面聽不清。大媽不是一個愛哭的女人。上一回我聽大媽哭,是她弟弟來大河灣找她。這一回我聽大媽哭,是振海這么一人回來家。半夜里,四周鄰居家睡不著覺。我大睜兩眼躺在床上聽大和娘說話。
大說,你們女人家我看不透,你說振海好模好生地回來家,陶玉梅有什么好哭的?
娘說,你是看不透女人,陶玉梅在家這些年受了這么多苦,說一聲咽下就咽下啦?
大說,我時??床灰娞沼衩愤@個女人哭呀?
娘說,陶玉梅這些年要哭就一個人偷偷摸摸地哭,不能當村人的面哭,不能當孩子的面哭。
大說,女人跟女人不一樣,有的女人哭起來,恨不得大河灣人全聽見。
娘說,一個女人家要是哭都不敢哭,你說這個女人心里要忍受多大的委屈?
大說,振?;貋砑遥沼衩吠筮^日子就順暢了。
娘說,你跟我說一說,大河灣這些年哪家過日子順暢過?
隔天一大早,大媽一家子人有了更大的動靜。大媽和振海帶上兩個孩子,一家四口子人,扛鐵鍬的扛鐵鍬,扛釘爪的扛釘爪,一路“叮叮當當”去河沿挖泥塘。挖泥塘干什么?脫土墼(土坯)。脫土墼干什么?蓋房屋。大河灣人家的房屋一律都是土墼墻、柳樹梁、秫秸笆、麥草頂。這樣的土墼房屋,三年五年遭一場大水沖倒掉。就算不遭大水,十年八年風吹雨淋照樣塌下來。大媽家的三間堂屋蓋上好多年,東倒西歪早不成一個樣子。正趕伏天里,大媽一家子人挖出兩口泥塘,擇選一個大太陽天,行(請)上幾個男勞力,擔水的擔水,和泥的和泥,車泥的車泥,脫坯的脫坯,一天忙乎下來,上千塊潮濕的土墼就一排一溜地擺放在河灘地上。其后,晾曬,修坯,翻坯,搬運,碼垛,遮蓋。蓋房要候閑冬天。閑冬天,村人的一雙手才能從莊稼地里騰出來。
行人脫土坯這一天,大媽一大早去趕集打酒買菜。別人趕集挎籃子或背口袋,東西買齊挎籃子或背口袋回來家。大媽長一雙半大腳,籃子重挎不動,口袋重背不動。怎么辦呢?兩個孩子爭搶著替大媽去趕集。兩個孩子跟大媽說,今個天買這么多吃的喝的,你去怎么拿得動呀?大媽說,我推獨輪車去,順便去集上走一走看一看。大媽自個都記不清有多長時間沒出門趕集了。大媽推一輛獨輪車,“唧唧扭扭”一路去,“唧唧扭扭”一路回。大河灣空曠,“唧唧扭扭”的聲響一傳傳好遠。大路兩邊干活的社員停下手里活,望著大媽手推獨輪車,一崴一扭地走過來,一崴一扭地走過去。
有干活的女人說,振?;貋砑覜]兩天,陶玉梅就這么張揚去趕集,看來男人在家跟不在家就是不一樣。
有干活的男人說,陶玉梅家今個天大張旗鼓地行人脫土墼蓋房屋,看來離兩個孩子領(lǐng)親(娶媳婦)不遠了。
行人幫忙不給工錢,一天要管兩頓飯。晌午一頓飯不管酒,晚上一頓飯管酒。晌午一頓飯管酒,喝醉喝倒,下午誰去干活?大媽從集上推回兩口袋吃的喝的。一口袋裝魚裝肉。一口袋裝煙裝酒。這一天在大媽家?guī)兔Φ拇迦司统闊熀染瞥贼~吃肉。就算晌午不喝酒,大媽煮上一大鍋白米干飯,人人敞開肚皮吃下三大碗。魚肉分量足鹽頭重,吃下肚子人人喊叫渴、渴、渴。大媽一會往河沿下送一趟茶葉水,一會往河沿下送一趟綠豆湯,一會往河沿下送一趟白開水。下莊臺,上莊臺,大媽扭上扭下不歇閑。上午和泥,下午脫坯。兩塘泥,八個人車泥,四個人脫坯。人多干活快?!跋±飮W啦”的像流水。大媽頭一趟往河沿下送茶葉水,脫坯剛開頭。大媽第二趟往河沿下送綠豆湯,脫坯脫一半。大媽第三趟往河沿下送白開水,脫坯差不多。
大媽跟干活人說,我沒工夫往河沿下送茶送水了,我得趕緊回家燒晚飯。
干活人跟大媽說,誰渴誰下河,河里水喝不干。
大媽說,我三更天起床一直忙到現(xiàn)在,兩只手不覺得累,兩只腳不覺得累,兩只眼倒是覺得累。兩只眼怎么會覺得累呢?你們想一想我這一天見過多少人、見過多少事吧!
這一天,大媽忙,忙一個有板有眼的。這一天,大媽累,累一個心甘情愿的。這一天,大媽人前人后,一直都是喜笑顏開的。
是年冬,大媽家的三間堂屋蓋起來。隔年夏,大媽家的兩房兒媳婦娶進家門。三間堂屋,大兒子跟大兒媳婦住東頭一間,二兒子和二兒媳婦住西頭一間,中間一間一家子人公共用。兩間鍋屋,一間支鍋燒飯,一間鋪床大媽和振海住。一夜間,大媽老不少。頭上白發(fā)多了,臉上皺紋多了,腰身彎鉤多了,腳手遲鈍多了。
大媽跟兩個孩子說,老話說樹大分杈,家大分家,從今往后你們兄弟倆,各家干各家的活,各家燒各家的鍋,各家吃各家的飯,各家過各家的日子。一個家怎樣分呢?兩間鍋屋,一家分一間。三間堂屋,一家分一間半。中間一間堂屋一家半間怎么分?大媽說,趕明兩家合得來就合用,合不來就砌墻隔開。
大河灣人家,兒媳婦娶進家門分家不算稀奇,分家不留自個的一間房屋算稀奇。
二孩子問大媽,你跟大住哪里?
大孩子跟二孩子說,不許脫土墼再蓋兩間房屋呀?
二孩子問大孩子,兩間房屋在哪里蓋?
大孩子跟二孩子說,在三間堂屋對面蓋!
我們這里人家的住房格局,一律都是每戶人家分三間堂屋的地盤。再蓋房屋只能在三間堂屋對面蓋。真要這樣子蓋房屋,一個家就顯得擠,不像一個家的樣子了。一般人家不到萬不得已,不愿這樣蓋房屋。大媽回答兩個孩子說,我跟你大有地方住。
大媽跟振海住哪里呢?
這一天,大媽收拾兩只包。大媽跟振海一人背一只離開大河灣。他倆去哪里?大媽跟兩個孩子說,去你們姥姥家。大媽的決定陡然,兩個孩子沒防備。兩個孩子問振海,你跟媽真去姥姥家?振海跟兩個孩子說,我聽你們媽的,你們媽說去哪就去哪。振海不在家,家里的大事小事大媽說話算。振海回來家,家里的大事小事依舊大媽說話算。上一年夏伏天至下一年夏伏天,振?;丶覍︻^一年整。大媽跟振海就這么離開大河灣。
我記得大媽離開那一年夏伏天一天比一天熱。熱得人夜里在屋里睡不著覺。娘和大姐在家門口的院子里睡涼床。大帶我跟二弟出家門下莊臺,睡在生產(chǎn)隊的麥場上。大攜一床草墊,我攜一床草席,二弟攜一床被單。生產(chǎn)隊的麥場有十畝地那么大,平整,寬敞,得風,涼快。我們五小隊的男人和男孩子熱的都從家里跑這里睡。風大,蚊子站不住腳,不會叮咬人。風小,上風口燃一堆碎麥草薰蚊子。麥場上睡一窩男人和男孩子,有人圖涼快,叉開兩腿,屁股沖風口睡。有人干脆脫光身子,赤條條地睡。這樣一種場合,女人一般不會來,更是女孩子的禁地。就算上晚上有女人找男人說事,都是站遠遠的黑暗處,扯開嗓門喊。男人聽見女人喊聲,爬起身子跑過去。女人不會上麥場。大媽不這樣。大媽過來找振海,一邊喊振海,一邊跟振海說話,一邊往麥場上走。
大媽說,振海我給你送煙過來了。
振海說,煙袋帶在我身上,有煙抽。
大媽說,我去大隊代銷點替你買了一包紙煙。
振海說,紙煙你丟在家里我明天抽。
大媽說,抽紙煙省事。
振海說,我過去拿。
大媽說,你不用起身,我送過去。
大媽黑一團身影一步一步走過來。麥場上的光屁股男人和男孩子,慌亂地穿上褲衩或拉被單蓋上光身子。大媽走過來一屁股坐在振海身邊,撕開煙盒抽出一根紙煙遞在振海手上,再接過洋火(火柴)“嚓啦”一聲點著火。大媽一時兩時不會走。我迷迷糊糊地睡一覺醒,聽見大媽跟振海還在“嘰嘰咕咕”地說小話。振?;貋砑遥饲叭撕蟛徽f話或少說話,只有跟大媽在一塊,“嘰嘰咕咕”才有說不盡的話。
大說,陶玉梅撇下兩個孩子,帶振?;啬沁呄砀Hチ?。
娘說,是振海享福,陶玉梅哪里有福享?
大說,聽不懂你這個女人說話,陶玉梅不回去享福干什么?
娘說,好一心伺候振海呀!陶玉梅眼巴巴地等候二十年,不就是為了能一心伺候振海嘛!
大說,天底下還是小老婆會伺候男人呀!
娘說,有本事你像振海一樣,找一個小老婆領(lǐng)進門。
大說,大河灣十個生產(chǎn)隊,數(shù)來數(shù)去就這么一個陶玉梅,哪里會有第二個?
這往后,我就沒見過大媽和振海。
振江是二爹和二奶的二兒子。振海是二爹和二奶的大兒子。振江與振海兩家堂屋共山墻。東西一排溜六間堂屋,振海家住東頭三間,振江家住西頭三間。
振江家出來,往西一拐是一條南北巷子。沿巷子往北,下莊臺五丈遠有一條東西路(早年是灌溉渠),轉(zhuǎn)過頭往東走上十幾二十丈那么遠,就是生產(chǎn)隊的牛屋。牛屋一共五間草房,西兩間做倉庫,東三間拴牛喂牛。我們五小隊里,大牛小牛,公牛母牛,一共十幾頭。牛屋是牛的家,也是振江的家。振江是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員。
在我小時候的記憶里,振江一直是我們五小隊的飼養(yǎng)員。在那個年代里,一個喂牛的就稱呼飼養(yǎng)員。喂豬的、喂羊的、喂雞的一樣稱呼飼養(yǎng)員。有一首東北民歌《俺是公社飼養(yǎng)員》,那時候傳唱很廣?!鞍呈莻€公社的飼養(yǎng)員,養(yǎng)活的小雞愛煞個人,小公雞,紫冠子,一個勁地直晃起,大公雞,耍脾氣,一個勁地直斗氣,天未亮星未落,它就喔喔喔地叫,叫醒社員早呀么早下地。”這首民歌里有養(yǎng)豬的、養(yǎng)雞的、養(yǎng)鴨的,就沒有養(yǎng)牛的。小時候我就想難道東北那“旮瘩”不養(yǎng)牛?
振海和振江兄弟倆都比大(爸)大。振海我叫他大爺。振江我叫他二大爺。振海老婆我叫她大媽。振江老婆我她叫二大媽。大媽話少,二大媽話多。大媽慈眉善目,二大媽橫鼻子豎眼。大媽一生經(jīng)受那么多苦,內(nèi)心卻是平和的。二大媽天天嘮叨聲不斷,像個內(nèi)心充滿火苗的怨婦。大和娘在家說起振江要當飼養(yǎng)員的原由,意見不一致。
娘說振江當飼養(yǎng)員,是因為二大媽。
大說振江當飼養(yǎng)員,是因為二爹和二奶。
娘說話的理由是,二大媽天天怨聲怨氣,振江天天去牛屋好耳根清凈。大說話的理由是,二爹和二奶一個全瞎一個半瞎,振江當飼養(yǎng)員好抽出空閑來照顧二爹和二奶。
小時候我判斷不出大和娘哪個說話正確。我聽娘說話,想一想有道理。我聽大說話,想一想有道理。比如說,我去振海和振江兩家院子里玩,我喜歡去大媽家,不喜歡去二大媽家。大媽手不緊,家里有零嘴,會拿出來塞給我們孩子一星半點的。大媽喜歡在菜園里點兩溜葵花,她就經(jīng)常嗑葵花籽。就算閑冬天,家里的葵花籽嗑沒了,也會時不時地炒黃豆吃。黃豆浸泡過鹽水,上鍋一炒,黃豆就開花上霜。黃豆開花,炸裂口子,扔嘴里一嚼,就碎散開來。黃豆上霜,是一層鹽霜,嚼在嘴里咸乎乎的,有一種奇異的香味。娘說大媽是一個好吃不懶做的女人。振海蹲班房,扔下兩個孩子在家里。大媽要是好吃懶做,兩個孩子怎么活?該下生產(chǎn)隊地里干活,大媽就下地里干活。該在家燒鍋刷鍋干家務(wù)活,大媽就在家干家務(wù)活。不知怎么的,大媽就是有空閑抓一把零嘴在手上,再慢慢地打發(fā)空閑出來的時間。相對比,二大媽就是一個天天嘮叨不歇閑的女人。一天到晚手忙腳亂地忙家務(wù)活。一天到晚不歇閑地嘮叨事。二大媽吃零嘴是背人處偷著吃。我從二大媽家門前經(jīng)過,只能聞見零嘴的香味,只能聽見咕咕嚕嚕的嘮叨聲,卻看不見二大媽吃東西。
要說娘說的有道理。就是振江不喜歡二大媽這么一個嘮嘮叨叨的女人。我們孩子一樣不喜歡二大媽這么一個嘮嘮叨叨的女人。我們孩子不喜歡二大媽就是不往她身邊偎。振江不喜歡二大媽就是去喂牛,躲遠遠的牛屋里。
振海蹲班房那一年,二爹和二奶一起哭。二爹兩眼哭一個全瞎。二奶兩眼哭一個半瞎。全瞎的二爹和半瞎的二奶,誰去伺候呢?除去振江還有誰?老大振海蹲班房,不可能回家伺候二爹和二奶。老三振河一家子人住在省城里,更不可能回家伺候二爹和二奶。老四振洋和老五振湖在煤礦上班,在家伺候二爹和二奶一樣不可能。二爹和二奶一共五個兒子,一個挨一個排下來只有老二振江在跟前。伺候二爹和二奶,振江自個沒怨言,二大媽有怨言。二大媽說,伺候二位老上人,五個兒子應(yīng)該輪著伺候,憑什么就我們一家子?不能說二大媽說的沒道理。有道理是一回事。其他四個兒子就是不能在跟前伺候二位老上人是另一回事。二大媽數(shù)落振江。振江該伺候二爹和二奶時照樣伺候。振江是一個蔫性子悶葫蘆,不管二大媽怎樣嘮叨,就是不還一句嘴。
二大媽問,你跟我說一說老上人是不是我們一家子的老上人?
振江不說話。
二大媽問,你跟我說一說你是不是他們抱養(yǎng)來的不是親生的?
振江不說話。
二大媽問,你跟我說一說我怎么找上你這么一個窩囊廢男人呀?
振江依舊不說話。
二爹全瞎,耳朵不聾。二奶半瞎,耳朵半聾。振江這一邊端水端飯伺候二爹和二奶。二大媽那一邊嘮嘮叨叨不歇閑。二爹聽見二大媽說話,裝作聽不見。二奶聽一個糊里糊涂的,刨根問底問振江,二媳婦在那一邊說什么呀?振江說,她說這兩天天冷,燒洗臉水多添兩把柴火。要不就說,二大媽交代他早上燒稀飯多抓兩把豇豆,這樣燒出來的稀飯香。振江胡亂說話,二爹聽見“咕咕”地笑。二奶一旁問二爹,老東西,你笑一個什么呀?二爹反過頭來問二奶,你說你家二兒媳婦真有這么一副好心腸?二奶說,我說今個早上的太陽怎么打西邊天出來了呢?振江不爭辯不解釋。二爹和二奶說什么話,他一樣不還嘴。
春夏秋冬,下雨下雪,振江天天都是五更天起床,先忙生產(chǎn)隊的十幾條牛,再忙二爹和二奶。忙牛,先喂牛草,后飲牛水。喂牛草,不管鮮草干草,都要拌上飼料。飲牛水,不管夏天冬天,都要趕十幾條牛去水塘。水塘在六小隊的地盤上。往東走上兩截地那么遠。十幾條牛一路踢踢踏踏去水塘。飲過水又一路踢踢踏踏地回牛屋。待生產(chǎn)隊的十幾條牛吃飽喝足,振江再甩拉兩只手慢吞吞地往莊臺上走。振江是一個慢性子人,看不見他有著急走路的時候。振江回家伺候二爹和二奶,先忙活他倆起床洗臉,后忙活他倆的早飯。一天三頓飯,二爹和二奶單開燒單開吃。伺候二爹和二奶的責任落在振江一個人頭上。二爹和二奶吃糧花錢就由其他四個兒子家負責。大兒子家沒錢,只給糧。三兒子家沒糧,只給錢。四兒子家和五兒子家給錢給糧。每一家每一年給多少糧多少錢,由二爹和二奶一年的吃喝花銷一總算出來。
大和娘閑說這件事。大說,振江家不出錢不出糧不是扯平了?娘說,話不是你這么說,老的養(yǎng)你小,你就得養(yǎng)老的老。
我記得有件事,振江聽了二大媽的嘮叨和支派。這一年,煤礦工宣隊來大河灣,使勁揭開大河灣緊捂的蓋子。先由工宣隊給大媽定為漢奸走狗老婆。后有群眾揭發(fā)大媽過去在田家庵窯子里待過。工宣隊派民兵一根繩子捆綁大媽去批斗游街。二大媽感覺頭頂上的一個天一下子塌下來。二大媽跟振江說,我們家要趕快地跟振海家劃清界限。振海蹲班房是一個黑污點,大媽挨批斗是一個黑污點。這么兩個黑污點摞一塊,就不是一般地黑,大河灣獨一家子。二大媽說,你不怕我們家的大人受牽連,總要怕我們家的孩子受牽連吧?振江家三個孩子,兩個丫頭,一個男孩子,都在村小學(xué)上學(xué)。二大媽家要是不跟大媽家劃清界限,振江和二大媽受牽連,挨批斗游街,三孩子一樣受牽連,挨批斗游街。
這之前,大隊工宣隊去牛屋找振江談過話。一要振江跟大媽劃清界限,二要振江擦亮眼睛,監(jiān)視大媽的一舉一動,一旦覺察大媽有異常舉動,就要及時地去向工宣隊匯報。工宣隊同樣找二大媽談過話。工宣隊找二大媽談話,多出一條要求,要二大媽勸說振江看清形勢提高覺悟,不要執(zhí)迷不悟一錯到底。工宣隊找振江談話,振江不表態(tài)。振江回來家,二大媽再說這件事。
振江問,你說我家跟大嫂家怎么劃清界限呢?
二大媽說,劃清界限就不要住在一個院子里。
振江問,在院子中間砌上一堵墻?
二大媽說,在院子中間砌上一堵墻,我們兩家的界限就算劃清楚。
振江問,工宣隊跟你這么說的?
二大媽點一點頭說,工宣隊說墻不要砌得過高,我家人站這一邊要能看見大嫂一家子人在那一邊干什么事。
振江想一想說,那我過去跟大嫂說一聲,怕就怕大嫂不愿意。
二大媽說,這是我家跟她家劃清界限,不是她愿意不愿意的事。
振江遲疑一下說,我還是過去說一聲吧。
振江過來跟大媽說這件事。大媽干脆利落地說,你想砌就砌吧。振江問,砌上墻你們一家子人怎么走路呢?大媽說,我家扒倒鍋屋兩邊的墻頭往東走。大媽一家子人原本往西走,從二大媽家鍋屋南邊的小巷子穿過去。大媽家鍋屋兩邊的小巷子砌上死墻。死墻扒開,小巷子就通了。大媽一家子人從小巷子往東走,就跟二大媽一家子人分開來。
隔一天,大媽領(lǐng)自家的兩個孩子在東邊扒死墻。振江領(lǐng)自家的三個孩子在院子中間砌墻。砌墻二大媽不插手,縮在屋里不出來。二大媽戳搗振江砌墻。真砌墻她心里還是有那么一絲愧疚的。畢竟振海和振江是親兄弟。畢竟振海不在家,大媽帶兩個孩子在家不易在(容易)。這一天刮東風。大媽家扒死墻揚起來的灰土,一陣一陣往西邊刮。振江領(lǐng)三個孩子不躲不閃,一直在那里不歇閑地砌墻。
半天下來,大媽家的死墻扒掉,一條小巷子通出來。院子中間的一堵墻砌一個半人高,砌一個筆溜直。二大媽說,墻夠高了,下午莫砌了。振江說,要砌墻就砌像樣子的墻。像樣子的墻,少說要高過人頭吧。
下午里,振江領(lǐng)自家的三個孩子接著砌墻。大媽跟兩個孩子說,你們倆不要閑著,幫著一塊砌墻。振江跟大媽說,砌墻你家人就不要插手了,我家人手夠。大媽說,你家砌你家的墻,我家砌我家的墻。中間一堵墻是兩家共有。共有的一堵墻,兩家都有責任砌。大媽跟振江說話,一副冷冷冰冰的樣子。振江聽見大媽說話,就像面前隔了一堵結(jié)冰的墻。
振江領(lǐng)三個孩子砌墻,用自家的土墼。大媽領(lǐng)兩個孩子砌墻,用自家的土墼。振江家的土墼是去年蓋房屋剩下來的。大媽家的土墼是上午從死墻上扒下來的。這就是所謂的拆東墻補西墻。一塊土墼砌在不同的墻上,用途不一樣,意義不一樣。大媽家的土墼,原本砌死鍋屋兩邊的小巷子,一家子人往西走,現(xiàn)在砌在中間的一堵墻上,一家子人出門更改方向,往東邊走。
振江一家子人在墻的西側(cè)砌墻。大媽一家子人在墻的東側(cè)砌墻。整整一天忙下來,高高大大的一堵墻頭,從院子中間的位置上隔出來。
大媽挨批斗游街兩場就停下來。停下來的原因是,工宣隊派人調(diào)查清楚大媽進窯子是被日本鬼子逼迫的。日本人一把大火燒死大媽一家子五口人。大媽被日本人掠走,送進窯子里。大媽有一個弟弟躲進深山,參加了抗日游擊隊。中間隔上幾天,工宣隊領(lǐng)一個大人物來大河灣找大媽。大人物比工宣隊官大。一路上,工宣隊點頭哈腰。大人物說他是大媽的弟弟。大媽“嗚嗚嗚”地哭一場,死活不認這個弟弟。大人物說話有分量,臨走交代工宣隊一番話,工宣隊一邊聽一邊點頭說好、好、好。大人物走后,工宣隊就不再批斗大媽。
二大媽跟振江說,院子中間的墻扒倒吧?振江說,那我去跟大嫂說一說。二大媽說,扒墻不是砌墻,說不說不一樣?振江說,那也得跟大嫂說一聲。哪知道大媽不同意扒墻。大媽說,說不定哪天形勢緊,扒倒墻再砌,不是白費力氣嗎?振江說,那就候一候。振江想候一候,二大媽不想候一候。二大媽去找工宣隊。當初砌墻是工宣隊出的主意,二大媽不去找他們找哪一個?工宣隊說,當初砌墻該砌,現(xiàn)在扒墻該扒。工宣隊派民兵過來扒墻。振江扒墻,大媽阻攔。民兵扒墻,大媽不阻攔。大媽跟民兵說,新土墼你們放老二家那一邊,舊土墼你們放我家這一邊。三下五除二,中間的墻扒倒。一堆舊土墼就堆在大媽家的堂屋墻根下。民兵問大媽,你家鍋屋兩邊的小巷子要不要我們幫忙堵起來。大媽說,不堵!大媽和兩個孩子出家門,看一看院子中間留下來的一道墻印,依舊往東走。振江過來問大媽,是不是生我家人的氣?大媽說,往東走習慣了。前后沒幾天,怎么就說習慣了?振江呆呆木木地站大媽面前,不知道往下該說什么話。大媽說,往東走,下生產(chǎn)隊地里干活路近,下河里擔水洗衣路近。大媽說這話不假??蛇^去好多年往西走不是都不嫌路遠嗎?可見大媽說的遠與近,不是現(xiàn)實的一條路,是心里的一條路。振江站在那里,心里感覺一扯一拉地疼。
就在振江砌墻那一天,大媽家扒倒鍋屋兩邊的死墻,老四振洋家同樣扒倒鍋屋兩邊的死墻。老四振洋家住大媽家前一排,顯然要留出一條路,供大媽一家子人從那里走。這樣一來,大媽一家子人往東走有出路,往南走有出路,從老四振洋家鍋屋兩邊的小巷子穿過去,往南下河里擔水洗衣就跟過去一樣方便了。振洋在煤礦上班,不怕工宣隊扣帽子穿小鞋。振洋家這樣做,二大媽不高興。
二大媽說,不用問都知道是老四家里的出主意,想趁機巴就(討好)老大家里的。
振江裝作悶葫蘆不說話。
二大媽說,我家砌墻又不是我家要砌墻,是工宣隊要我家砌墻。
振江裝作悶葫蘆不說話。
二大媽說,說來說去就我家不會做人,說來說去就老四家會做人。
振江開口說話。
振江說,你這個女人就不能少嘮叨兩句嗎?
兄弟多,妯娌多,相互間對照攀比,容易心散不合。具體地說,大媽跟別的妯娌都有距離,臉面上卻不去攀比不去訴說。跟誰去攀比?跟誰去訴說?二大媽不這樣,跟誰都要比一比,跟誰都有一大堆冤枉話,天天掛拉在臉面上,嘮叨來嘮叨去不歇閑。這些年一路走過來,二大媽跟其他幾個妯娌鬧得或多或少不快活。
俗話說,人比人,氣死人。二大媽跟其他幾個妯娌比過來比過去,覺得兄弟五家子就數(shù)她家過得差。先說老三一家子,全家人在省城,要吃的有吃的,要喝的有喝的,糧不缺,錢不缺,沒辦法去比。老四和老五兩家子,老四和老五在煤礦下井,工資拿得多,也是要吃的有吃的,要喝的有喝的,不缺糧,不缺錢,沒辦法去比。再說老大一家子吧。按理說,振海蹲班房,孤兒寡母過日子夠難心了吧。實際上呢?缺糧的時候,大媽領(lǐng)兩個孩子關(guān)上門在家一天喝三頓稀飯,走出家門照樣一副吃飽喝足的樣子。大媽和兩個孩子穿衣裳,再舊再破的衣裳穿身上,都是干干凈凈的,周周正正的。家里缺糧,不見大媽愁。家里缺錢,不見大媽哭。大媽帶兩個孩子就這么一路平平和和地走過來。
工宣隊批斗大媽,二大媽心里一陣暗喜。二大媽想看一看大媽挨批斗游街的一副樣子。工宣隊要她家砌墻,二大媽心里一陣暗喜。二大媽想看一看大媽一家子人往哪里走路。終歸終呢?二大媽就像一個搬起石頭砸自個腳的人,腳爛流出一大攤子血,想喊一喊哭一哭都噤聲不敢。
大說,張開華這一回算是吃一個大悶虧。張開華是二大媽的名字。
娘說,這叫人算不如天算。不管人怎么算計人,老天都是睜眼看著的。
那一年,大媽挨批斗兩場,我一場沒去看。我不去看,不是不想去看,是大和娘不讓我去看。大說,工宣隊批斗人是大人的事,你個孩子家瞎摻和什么呀?娘說,眼下你去看人家的笑話,說不定哪一天人家就會看你家的笑話。大說娘,你這個女人就會講破嘴話,趕明要批斗就批斗你。娘說,批斗誰不批斗誰,不是你說話算,是工宣隊說話算。
大媽家扒墻,我跑過去看一看。二大媽家砌墻,我跑過去看一看。扒墻和砌墻有什么看頭呢?我蔫頭蔫腦地回家沒精神。大說,不興你去跟一窩孩子玩一玩?娘說,你想去牛屋找你二大爺你去吧!小時候我是一個孤單的孩子,不喜歡跟別的孩子一塊玩。究其原因,是玩不過別的孩子。打,打不過別的孩子。嚼(罵),嚼不過別的孩子。莊臺上,莊臺下,我一個人縮頭縮腦地單溜,一溜就溜進牛屋里。我喜歡牛屎牛尿散發(fā)出來的那么一股臊哄哄的味道。我喜歡跟同樣天天縮頭縮腦的振江待在一起。我去牛屋還有一個好處,就是一年四季牛屋里都有零嘴吃。
伏夏天,振江有一項重要工作就是一天燒三鍋綠豆茶。上午里,振江燒一鍋綠豆茶,擔地里,干活的社員喝。伏夏天,生產(chǎn)隊的主要農(nóng)活是鋤黃豆。社員在大太陽底下鋤莊稼,容易中暑,喝一碗綠豆茶是解渴,更是解暑。下午里,振江再燒一鍋綠豆茶擔地里。一口大鐵鍋常年支在牛屋前面,燒綠豆茶在里邊,煮牛飼料在里邊,農(nóng)忙天社員會大餐燒菜做飯在里邊。挨晚黑,振江還要燒一鍋綠豆茶。這一鍋綠豆茶飲牛。牛喝綠豆茶,不是解暑,是解毒。伏夏天,生產(chǎn)隊的十幾條牛放養(yǎng)吃青草。青草上生一種大青蟲,牛吃進肚子里,就會脹肚子,緊繃繃地鼓多高。每條牛挨晚黑回來喝半盆綠豆茶,就算牛肚子里有大青蟲,也不怕中大青蟲的毒性。
伏夏天,我去牛屋不喝綠豆茶。我不在太陽地里干活,我不怕中暑;我不吃青草,不怕中大青蟲的毒性。我吃綠豆花。綠豆花就是煮熟的綠豆。一大鐵鍋綠豆茶燒出來,上面的茶水舀桶里擔走,下沉的綠豆花留鍋里。上午里,我吃一碗綠豆花。下午里,我吃一碗綠豆花。一碗綠豆花不顯多,緊三口,慢三口,見碗底。綠豆花不扛餓,不能當飯吃,只能算零嘴。一碗綠豆花三下子兩下子吃肚里,我還想吃一碗,振江就不讓我吃了。振江說,綠豆花不是什么好東西,吃肚里刮油水,人越吃越瘦。
大和娘更是不讓我吃綠豆花。娘說,綠豆花有毒。我跟娘頂嘴說,人喝綠豆茶能解暑,牛喝綠豆茶能解毒,綠豆花哪里會有毒?大說,天下萬物相生相克,有毒的東西才能解毒。娘說,你看振江臉色蠟黃蠟黃的,怕是吃綠豆花吃多了。
有時候,振江吃綠豆花當飯吃。肚子吃飽綠豆花,省下家里飯。
寒冬天,人和牛都窩在生產(chǎn)隊的三間牛屋里。三間牛屋,一間堆牛草,兩間拴牛??磕线呉慌帕飰?,砌一排溜牛槽,揳一排溜木樁,生產(chǎn)隊的十幾條牛拴上面。牛草有兩種,花生秧和黃豆秸?;ㄉ砩?,黃豆秸多。花生秧和黃豆秸都要上鍘刀鍘碎,才能上牛槽里喂牛。冬天,生產(chǎn)隊的地里不耕不種,生產(chǎn)隊的十幾條牛最清閑,整天吃草睡覺,上膘攢勁,候下一年再出力干活。牛飼料也有兩種,糧食和豆餅。糧食是孬糧食,午季留下來的爛麥子,秋季留下來的爛黃豆。爛麥子和爛黃豆磨成面粉,撒在牛草里,拌一拌,讓牛一塊吃下肚子里。還有一種牛飼料是黃豆餅。黃豆餅是黃豆榨油剩下來的,一塊一塊圓溜溜的像鐵鍋烙出來的大面餅。黃豆餅,上鍘刀切成一條一綹的,再加熱水浸泡,兌水攪拌開,一盆一盆喂進牛的肚子里。黃豆餅不是什么牛都有資格吃。端給那些身強力壯、真正干活的牛吃。那些老弱病殘、不能干活的牛想吃吃不上。我不是牛,卻喜歡吃烤香的黃豆餅。
冬天牛屋冷,人伸不開手,牛伸不開蹄。振江抱兩抱牛吃剩下來的黃豆秸,燃上一堆火。我吃黃豆餅是埋火灰里烤香吃。跟烤白芋、烤花生、烤馬鈴薯、烤黃豆粒一樣理??鞠愕狞S豆餅同樣不能多吃。多吃脹肚子難受??鞠愕狞S豆餅有一股子奇特的香味。黃豆餅是黃豆榨過油的剩渣,烤出來的香味卻跟烤黃豆粒一點不一樣。
吃罷烤香的黃豆餅,振江支吩(支使)我做兩件事。頭一件事,是飲牛水。我一條牛一條牛挨個從拴牛樁上解下來。拴牛繩我不會。解牛繩我會。解開一條牛的牛繩,牛知道往牛屋門口去,往東邊的水塘去。半天干草嚼下肚子里,牛的嗓子眼早渴得冒火星。不用我趕一鞭子,不用我吆喝一聲,一群牛爭搶著往水塘那里跑。候牛飲飽水,趕回頭有些難心。牛出牛屋,就像犯人出牢房,不使用強迫手段,它們都不愿回頭。一是上鞭子抽打,二是上嘴巴訓(xùn)斥。啪啪啪。我照領(lǐng)頭的大牛抽上兩鞭子。我訓(xùn)斥牛說,誰回牛屋慢,就不給誰牛草吃,更不給飼料吃,叫它餓肚子,餓得半夜大睜兩眼睡不著覺。我一邊訓(xùn)斥一邊抽鞭子,一群牛很不情愿地走上水塘往回走。
寒冬天,牛不怕水塘里的水涼。我一樣不怕水塘里的水涼。我看牛飲水那么暢快那么甘甜,就趁機伸手捧水塘水喝幾口。我跟牛不一樣的地方是,牛喝涼水不拉稀屎,我喝涼水拉稀屎。在家不吃烤香的黃豆餅,我喝水缸里的涼水不拉稀屎。在牛屋里吃烤香的黃豆餅,我喝涼水拉稀屎。很明顯我拉稀屎跟吃烤香的黃豆餅有關(guān)。我積攢的有經(jīng)驗,過年吃肥肉塊,“咕咚咕咚”喝涼水,肚子就“咕嚕咕?!钡靥郏汀班坂劾怖病钡乩∈?。烤香的黃豆餅不是肥肉塊,怎么會這樣呢?振江說,烤香的黃豆餅油性大,喝涼水肚子一涼一墜,腸子一滑一溜,不就拉稀屎了嗎?黃豆餅榨過油,油性還這么大,我有些不相信。我拉稀屎跑牛屋后面。那地場是生產(chǎn)隊的麥場,地空風大,一陣一陣的寒風踅過來,屁股上像是抓上兩只貓爪子。要是雪天里,寒風一刮一吹,雪沫子直往屁股上撲打,像是貓爪子扒過來的一股子沙土。我顧不上冷不冷,躲寒風不要緊,拉稀屎要緊。
第二件事,是撿黃豆粒。黃豆秸的剩茬里窩藏有一粒一粒的黃豆粒。圓溜溜的,金燦燦的,一粒一粒很惹人眼。振江拿一把大掃帚,“嘩啦嘩啦”,歸攏到牛屋的窗戶下面,叫我蹲地上一粒一粒地撿黃豆粒。這是一件我厭煩做的事。一粒一粒地撿黃豆粒,磨人的性子是一回事,我覺得一點意思都沒有。小時候我早早地明白這么一個大道理,那就是在大人面前,有時候不喜歡做的事也要假裝喜歡做。這樣做不是巴就大人,是保護自個。比如說,我要是不撿黃豆粒,振江就不讓我待在牛屋里,更不會給我烤香的黃豆餅吃。娘經(jīng)常跟我說,天底下的好事不會讓一個人全占。我喜歡待在牛屋里,喜歡吃烤香的黃豆餅,就要一粒一粒去撿黃豆粒。
振江說,爛瓣子的黃豆粒莫要撿。
我說一聲好。
振江說,長霉點子的黃豆粒莫要撿。
我說一聲好。
振江說,專撿圓粒子的,閃眼睛的。
我說一聲我知道。
天下事真是說不清。不管收黃豆天,怎么上石磙打黃豆,黃豆粒就是打不盡,總要窩藏個別個,冬天喂牛時暴露出來,候我一粒一粒地去撿。振江不撿黃豆粒。振江說他馬虎眼看不清。振江的兩只眼,雖說不是全瞎或半瞎,見天卻水汪汪地淌眼水,時不時地要抬衣袖蘸一蘸。
振江說,我大哥出事那一年,我天天暗哭落下了病根子。
我問,暗哭是不是偷偷摸摸地哭?
振江說,暗哭是想哭不敢哭,憋在心里哭,淚水往心里淌。
我問,那你怎么不哭出聲來呢?
振江說,我大天天哭,我娘天天哭,我要是天天哭,我們一家子人怎么過日子呀?
想哭不敢哭,憋在心里偷偷地哭,叫暗哭。頭一回聽人這么說。
振江說,虧得我暗哭留下兩只馬虎眼,要不我大我娘誰個去伺候?
振江是一個悶葫蘆,不愛跟別人說話,愛跟我說話。振江天天待在牛屋里,我去牛屋里玩,見我不跟我說話,還能跟牛說話呀!
振江手上有一只布口袋,像袖籠子那么粗那么長,我撿一把黃豆粒裝進去,我撿一把黃豆粒再裝進去。撿兩頓飯那么長時間,我肉遲下來不想撿。振江看出我不喜歡撿黃豆粒。振江說,你撿累了就歇一歇吧。我說,那我就歇一歇。歇下來,我覺得眼睛和手指都很累。眼睛瞅得累,手指捏得累。振江問,你現(xiàn)在最想干什么?我說,騎牛!振江說,那你騎牛去吧。振江手拎布口袋去他睡覺的那一間牛屋里。我先爬上牛槽,再騎牛。我個頭矮,不爬上牛槽,騎不上牛背。我挑選一條仕牛。仕牛就是母牛,性子溫順。我騎在仕牛背上,仕牛繼續(xù)吃牛草,不當一回事。要是我騎在一頭犍牛的背上,犍牛會停下吃牛草,一下一下往上顛,就算我摔不下來,顛來顛去也不快活。犍牛就是公牛。生產(chǎn)隊里的幾條犍牛,條條不好惹,個個洋貨蛋(厲害)。
振江放下布口袋走過來跟我說,騎牛就要騎犍牛,仕牛有什么好騎的。我說,犍牛背上光禿禿的,我抓不住啥東西,犍牛一顛我不就摔下來?振江說,我小時候跟你一樣,只敢騎仕牛,不敢騎犍牛。我問,你說哪一個孩子小時候敢騎犍牛?振江說,我大哥小時候敢騎犍牛。我問,你大哥小時候是個什么樣的孩子?振江說,他小時候就跟別的孩子不一樣;別的孩子不敢做的事,他敢做;他想做什么事,別人攔都攔不?。晃腋掖蟾绮灰粯?,想做一件什么事,只在心里想就是不敢做。我說,我也一樣,有時候我想做一件事,只在心里想一想就是不敢做。振江問,你現(xiàn)在想不想騎犍牛?我說,想!振江說,那你就去騎犍牛,看一看犍牛會怎么樣。
犍牛真不好騎。我騎上去,犍牛又蹦又甩,不讓我在牛背上坐安。蹦,是牛身子一下一下往半空里蹦。甩,是牛屁股一下一下往兩邊甩。有重物壓在犍牛背上,犍牛就要拼命地掙脫與反抗。犍牛不是受屈的牛,想掙脫背上的重物,就拼命地往半空里蹦,就拼命地往兩邊甩。要不是振江牽住牛韁繩扶住我,恐怕我早從牛背上摔下來。振江一手牽著牛韁繩,使勁地把牛頭往低處按。按住牛頭,就算犍牛蹦也蹦不到哪里去,就算犍牛甩也甩不到哪里去。振江一手牽牛一手扶我,我摔不下牛背,屁股卻顛得疼痛難忍。慢慢地,犍牛失去勁頭,默認背上的重物。一陣子蹦一陣子甩,累得犍牛呼呼呼地喘粗氣。一陣子牽一陣子扶,累得振江呼呼呼地喘粗氣。我不喘粗氣,卻覺得屁股已經(jīng)十八瓣。
寒冬天,上午下午牛各飲一回水。上午牛飲水要早。我在家賴被窩,趕不上這么早。下午牛飲水要晚。一般情況下,我趕牛去水塘飲水回頭,振江和我就該回家了。我回家候娘燒鍋做飯吃晚飯。振江回家燒鍋做飯伺候二爹和二奶。這一天,振江有些特別,挨傍晚十幾頭牛飲過水,不著急往莊臺上走回家。
振江問,你知道不知道大褂隊?
我說,不知道。
振江說,大褂隊是一支雜牌隊伍,不穿軍裝,人人腰里別一把短槍,跟一般人沒二樣。
我問,他們是好人(共產(chǎn)黨)的隊伍,還是壞人(國民黨)的隊伍?
振江說,兵荒馬亂的年月里,他們自個管自個。
我問,你參加過大褂隊?
振江說,我想?yún)⒓?,我大我娘不讓,我就沒去參加;我大哥想?yún)⒓?,我大我娘不讓,他硬是跑去參加?/p>
我問,大褂隊后來怎么樣了?
振江說,大褂隊跟綏靖團交火打仗被打散掉了。
我問,綏靖團是哪里的部隊?
振江說,汪精衛(wèi)的偽軍二鬼子。我大哥先是跑回來家,隔兩年跑去投靠綏靖團,當上大通煤礦護礦隊的隊員。
振江“嘟嘟啦啦”跟我說這么一番話,只能算做鋪墊,他重點想說下面這件事。振江說他大哥就是參加大褂隊那一年,去田家庵逛窯子看上他大嫂子。有一天夜里,振海帶上大褂隊的二十多個兄弟,硬是把大媽從窯子里搶出來。
振江說,大毛我問你話,你大媽和你二大媽,你喜歡哪一個?
振江猛然地這么問話,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振江說,我知道你喜歡你大媽,不喜歡你二大媽。
我點一點頭。
振江說,我跟你一樣,喜歡你大媽,不喜歡你二大媽。
“嚓啦”一聲,天色黑透。振江去睡覺的那一間牛屋拎出裝黃豆粒的布口袋。俗話說,聚少成多。我天天去牛屋撿兩頓飯那么長時間的黃豆粒,裝滿滿一口袋。振江鎖上牛屋,把手里的布口袋掖進大衣里,兩只手往大衣袖子里一攏,抱住看不見的黃豆粒。候天黑,振江是想避開村人的眼睛。我倆路上不說話,一前一后上莊臺。振江不往他家的院子里走。
振江說,這口袋黃豆粒,你去送給你大媽。
我說,我拎不動。
振江說,擱在你肩膀頭上,你扛進去,沒有幾步路。
振江走到大媽家鍋屋南邊的小巷子路口停下來,從懷里撈出布口袋擱在我的肩膀頭上。待我兩手扶穩(wěn)布口袋,振江松開手。振江說,你去吧,我在這里等你。我憋足一口氣,“吭哧吭哧”地跑進大媽家門。大媽見我問,大毛你扛的是干什么?我說,二、二、二大爺叫我給你送黃豆粒。大媽從我肩膀頭上接下布口袋,心平氣和地說,知道了。
老四振洋和老五振湖兩家堂屋蓋在一排溜。振洋家住東三間堂屋,振湖家住西三間堂屋。兩家堂屋中間留一條走人的巷子,往北走過去就是老大振海家和老二振江家。二爹和二奶活著時,兄弟四家住一塊就像一家子人。二爹和二奶死后,兄弟四家分散開來,各過各的一份日子。
猛一眼看上去,振洋和振湖兩家大差不差一般樣。老四在畢家崗煤礦下井。老五在李嘴孜煤礦下井。畢家崗煤礦在大河灣正南五里路遠,李嘴孜煤礦在大河灣西南五里路遠。兩座煤礦都是國營的,說不上哪一座比哪一座開錢(工資)多。振洋家四個孩子,上面三個大的男孩,下面一個小的丫頭,當?shù)厝私欣涎绢^。振湖家四個孩子,上面三個丫頭,下面一個男孩,當?shù)厝私欣细泶?。振洋家里的和振湖家里的都姓蘇,前者的娘家住蘇家崗,后者的娘家住蘇家老圩子。按輩分,振洋家里的比振湖家里的晚一輩。振洋家里的喊振湖家里的孃孃(姑姑)。俗話說,各親各叫。振洋家的孩子和振湖家的孩子,只能按姓曹的輩分叫,不能按姓蘇的輩分叫。振洋和振湖都比大小,我去振洋家玩,見振洋家里的叫四嬸;我去振湖家玩,見振湖家里的叫五嬸,一樣按照姓曹的輩分叫。
振洋和振湖在煤礦上班,大河灣人家不眼熱。不眼熱的原因,是大河灣人家離煤礦近,知道去煤礦下井的兇險。經(jīng)常地有煤礦出事故的音訊傳到大河灣人的耳朵里。煤礦出事故不會小,傷人死人是常事。大河灣去煤礦下井扒煤的沒有幾個人。大跟娘說,井下黑咕隆咚的,像一張張開的閻王爺嘴,想一想魂都嚇跑一多半。娘跟大說,就算煤礦堆滿金山銀山,我都不會叫你去下井。煤礦上的人家,男人去井下扒煤,女人在家擔驚受怕。說她們在家一天一天熬日子,一點不為過。
振洋和振湖去煤礦上下班,我經(jīng)常地能瞧見。他倆在煤礦上有工房,上班去煤礦,休班回來家。一般地來說,下井分三班倒。一班八小時,加上下井上井,十小時都不夠。早班,天不亮下井,下午上井。中班,下午下井,半夜上井。晚班,半夜下井,隔天上午上井。振洋和振湖去煤礦上班,身上背一只帆布包。包里裝上洗干凈的窯衣。窯衣就是下井干活的衣裳。幾天井下下來,窯衣就黑黢黢地不像個樣子。振洋和振湖休班帶穿臟的窯衣回來家,四嬸或五嬸拿河里洗。一遍洗下來,是煤灰水。兩遍洗下來,是煤灰水。三遍洗下來,是煤灰水。洗來洗去半河筒都是黑乎乎的煤灰水,好像窯衣就沒辦法洗干凈。振洋和振湖休班回家里,外人很難見他倆一面。他倆要躺在自家的床上使勁地睡足覺。接連下幾天井,覺睡少了睡不透,歇不過來乏。井下缺太陽。他倆就像兩根長腿的黃豆芽,臉色是黃白的,腰身是彎鉤的,兩腿是虛軟的。睡透了,吃飽了,他倆就會把自個挪進院子里,坐在一只板凳上曬太陽。曬太陽像吃飯喝水,缺失的就得補回來。振洋和振湖在家歇兩天,又該背上帆布包去煤礦上班了。他倆沿著河沿邊的一條路去渡口,兩只腳似有一千斤那么重,臉上拉出一副不情愿的樣子。不情愿下井沒辦法,不下井怎么開工資?
振洋和振湖在家休班那兩天,四嬸和五嬸要趕集打酒買肉買魚。村人看見四嬸或五嬸一大早去趕集,就會問振洋或振湖休班啦?四嬸或五嬸回話說,不休班在家,我哪里有空閑趕集呀!一般大河灣人家,不過年過節(jié),不趕集打酒買肉買魚;家里不招待客人,不趕集打酒買肉買魚。振洋和振湖兩家,只要振洋和振湖休班在家,就得趕集打酒買肉買魚。我小時候不懂事,去四嬸和五嬸家玩,聞見他們家有肉香味魚香味,就跑回家跟娘說,今個天四嬸家燒肉啦,或今個天五嬸家燒魚啦。我跟娘一邊說話一邊吸溜口水。肉香味魚香味把我的口水勾出來。不能怪我嘴饞,要怪只能怪肉香味魚香味太誘惑人,要怪只能怪家里一年到頭吃不上幾頓肉魚。大和娘不被魚香味肉香味誘惑,不羨慕四嬸家和五嬸家大魚大肉的日子。娘說,你去問你大,愿不愿去下井?大說,你去問你娘,愿不愿做寡婦?
振洋和振湖在家吃肉吃魚喝酒要關(guān)上門,跟自家的孩子隔開來。四嬸和五嬸跟家里的孩子說,你們遠遠地玩去吧,你們大要起床喝酒啦!一碗肉端上桌子,一碗魚端上桌子,一碗酒端上桌子。魚和肉是熱的,冒著一絲絲熱氣。酒是熱的,冒著一絲絲熱氣。四嬸和五嬸去屋里喊男人說,快起來趁熱吃!振洋和振湖懶洋洋地爬起床挪在桌子上,一個人吃肉、吃魚,一個人喝酒。四個孩子在跟前,振洋和振湖吃魚吃肉吃不安,喝酒喝不安。振洋和振湖喝酒不見一絲精神,吃肉吃魚不見一絲精神,像是喝白開水,像是吃土坷垃。吃罷喝罷,振洋和振湖抹拉抹拉嘴,兩條腿慢騰騰地挪屋里接著睡。下井人,缺睡,寡瘦,少力氣。喝了酒,好睡覺,好解乏。吃了魚,吃了肉,好長力氣,好長肉膘。
振洋和振湖吃剩下來的魚和肉,四嬸和五嬸一樣一樣端鍋屋里熱一熱領(lǐng)四個孩子吃。一碗魚沒見少幾塊。一碗肉沒見少幾塊。一碗酒倒是見了底。振洋和振湖在家休班那兩天,四嬸和五嬸說話不能大聲,孩子更是不能在家里吵鬧。振洋和振湖在家休班那兩天,睡覺要安安靜靜地睡覺,喝酒要安安靜靜地喝酒,就算坐在院子里曬太陽都要安安靜靜地曬太陽。下井下長了,就喜歡安靜,不喜歡吵鬧,像一截木頭。下井下長了,就喜歡沉默,不喜歡說話,像一塊石頭。
好在振洋和振湖很少同時休班在家里。要不我去四嬸和五嬸家沒地方玩。要不他們兩家的孩子在家不能待。大白天,四嬸家關(guān)門,院子里不見一個孩子玩,我就知道振洋休班在屋里睡覺。同樣,大白天,五嬸家關(guān)門,院子里不見一個孩子玩,我就知道振湖休班在屋里睡覺。大河灣人一旦去煤礦下井,就跟大河灣人不再一個樣,吃飯不按鐘點,睡覺不按鐘點,不該吃飯時吃飯,不該睡覺時睡覺?!@是我小時候有關(guān)振洋和振湖印象最深的一點。
振洋和振湖在井下都出過事故。振洋有一條腿在井下砸斷過。振湖有兩根手指丟在井下面。依照大河灣人的說法,一個人去下井就是往閻王爺嘴里鉆進鉆出。一個人往閻王爺嘴里鉆進鉆出的,哪里會有好果子吃?就算閻王爺?shù)囊活w心再慈善,一張嘴總不能一天到晚老是那么張著,總有閉合的時候吧。閻王爺要是慢慢地閉上嘴,井下出的就是小事故。閻王爺要是猛地一閉嘴,井下出的就是大事故。
振洋在井下砸斷腿的那一場事故,就是大事故。那一場大事故,一共死傷十幾個人。有人當場砸死,有人當場砸傷。全班下井干活的人,一個不落,人人有份,沒人全胳膊全腿從掌子面跑出來。在煤礦上,井下干活的單位叫采煤隊。一個采煤隊分三個班。一個采煤隊在一條巷道里干活。三個班分三個掌子面。巷道和掌子面由坑木一排溜頂起來。要是一個掌子面塌方,就殃及一個班。要是巷道塌方,就殃及一個采煤隊。巷道坑木支的牢固,塌方少見。掌子面,一邊往里邊扒煤,一邊往里邊支頂棚,很難支牢固。掌子面塌方是常事,干著干著活,“嘩啦”往下塌一塊,干著干著活,又“嘩啦”往下塌一塊。掌子面局部地往下塌方,礦工一邊塌方一邊干活,都不當一回事。這一回是掌子面整體往下塌方?!昂敉ā币宦曧懀愅鯛?shù)囊粡堊旌仙?。在閻王爺嘴里大牙那個地方扒煤的礦工,閻王爺?shù)纳舷麓笱酪婚]合,整個人變成血肉餅。在閻王爺嘴里門牙那個地方扒煤的礦工,閻王爺?shù)纳舷麻T牙一閉合,斷胳膊的斷胳膊,斷腿的斷腿。振洋命大,正好在閻王爺嘴里門牙那個地方扒煤。一條腿被兩塊矸石擠壓斷,振洋躺地上喊爹叫娘地好一陣子,救護人員才趕過來。
振湖在井下丟兩根手指的那一場事故,就是小事故。閻王爺?shù)囊粡堊鞆堉?,是振湖自個伸手指往閻王爺?shù)拈T牙上磕。井下運送煤炭使用鏈盤機。一臺鏈盤機上百米那么長,“嘩啦嘩啦”不歇閑地傳送煤。有礦工圖省一份力氣,下班違章坐在鏈盤機上,跟煤一塊往井口傳送出去。這一天,振湖就是這樣子,一屁股坐在鏈盤機上,“嘩啦嘩啦”地往前去。鏈盤機運轉(zhuǎn)的速度比人走得快不了好多。關(guān)鍵是干一班活,身上二兩力氣都沒有。礦工坐在鏈盤機上,圖省一份力氣,更圖一份享受。省力與享受的代價就是沒有安全保障,容易受到鏈盤機傷害。鏈盤機“嘩啦嘩啦”一路往前趕,振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鏈盤機上面是皮帶,下面是滾軸。滾軸不斷地原處滾動。皮帶不斷托煤往前跑。到一處拐彎地,鏈盤機“咯噔”一響,猛地一打晃,振湖一下驚醒過來,不知不覺地伸出一只手去扶鏈盤機。正好鏈盤機的皮帶裂開一道縫隙,滾軸從振湖的兩根手指上軋過去。
振洋和振湖在井下出事故,前后相差三天。振洋和振湖住院,四嬸去畢家崗煤礦醫(yī)院服侍振洋。五嬸去李嘴孜煤礦醫(yī)院服侍振湖。他倆在醫(yī)院一住住十天半個月,在同一天出院回來家。老四出事故算工傷,名副其實。老五出故事算工傷,實屬勉強。結(jié)果照樣算工傷。井下出事故,算工傷上下都省事,不算工傷反倒上下都費事。算工傷,他倆出院在家休養(yǎng)照樣拿工資。一個人待在家里什么事都不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振洋和振湖兄弟倆像比賽,整天吃過睡睡過吃,受傷的腳手不見好透徹,腦袋倒是一天一天大起來。先是覺得有西瓜那么大。后是覺得有笆斗那么大。這是沒白沒黑躺在床上睡覺睡出來的。
這一天,振洋一大早爬起床,刷牙,洗臉,吃飯。四嬸問,今個天你起這么早干什么呀?振洋說,我下地去干活。四嬸說,我家菜園地里沒有活。振洋說,我下生產(chǎn)隊地里干活。先前振洋替四嬸下生產(chǎn)隊地里干過活。那是四嬸想騰出兩只手做別的事。那是振洋休班在家里睡好覺曬好太陽實在沒事做。
這一天,振洋瘸一條腿替四嬸下地去干活。一路上,有人問振洋,你的腿好啦?振洋說,醫(yī)生交代說,要多走路,多活動腿。村人說,是要多走路,多活動腿,要不一條腿還叫腿?在振洋眼里,一條路是傾斜的,一顛一簸的。振洋的一顆心卻是平靜的。
這一天,振湖出門曬太陽不見振洋,縮回家問五嬸,今個天怎么沒見四哥在家里?五嬸說,四哥下生產(chǎn)隊地里干一天活。振湖說,明個天我也下生產(chǎn)隊地里干活。五嬸問,你那手干活不妨事?振湖說,樣一樣。樣一樣,就是試一試。振湖缺下兩根手指,頭一回下地摸鋤把鋤地。
生產(chǎn)隊地里干活就這樣,大呼隆,一窩蜂。男人女人在地里干活,關(guān)鍵要有閑話說。振洋和振湖下地里干活,人們最好奇的當然是他倆出事故這件事。
振洋說,我算撿回一條命。怎么這樣說呢?那兩天班上分來幾個新手。新手年輕干重活,被派到迎頭那里去。迎頭是掌子面頂前頭。打眼放炮鎦煤,新人要挨樣地跟師傅去學(xué)。風鎬打好煤眼,安上炸藥放炮,再往煤鎦子上鎦煤,這是迎頭的三樣活。煤鎦子長什么樣子的?就是長長的一溜鐵皮。煤鎦子一高一低放在迎頭那里,煤往上面一攉,“嘩啦”一下就“鎦”出來。有新手在迎頭干活,我就退后干活。干什么活?往歪歪車里裝煤。裝滿煤,推鏈盤機那里去,再把煤攉上鏈盤機,煤就運走了。那一天,掌子面“嘩啦”一聲塌方。在迎頭干活的人沒一個活命的。
鋤地的社員跟振洋說,聽你這么一說,你真是撿回一條命,要是你那天在迎頭里干活,恐怕就要在陰朝地府鋤地了。
振洋說起這件事,有一種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的輕松感和愉悅感,一條受傷的瘸腿都像長在別人身上了。
老四振洋先說。老五振湖后說。振湖說,出事故那一天夜里我連著做兩場噩夢。前一場噩夢里,我去房檐下掏毛雀窩,掏在手里的不是毛茸茸的小麻雀,是一條冰涼涼的土埂蛇。這條蛇“哼哧”一口咬在我的手指上,我掙都掙不掉。后一場噩夢里,我去門前壩塘邊掏黃鱔,明明是黃鱔洞,明明我看見黃鱔鉆進去,我搭手伸進去一抓,抓出來的卻是一條蛇。按理說,黃鱔洞里應(yīng)該是水蛇,不該是花斑蛇。這條花斑蛇死死地咬住我的手指頭,就是不松口。我前半夜一連做這么兩場噩夢,嚇得我后半夜不敢再睡覺。隔天早上,我去煤礦下井就被鏈盤機軋掉兩根手指頭。
鋤地的社員跟振湖說,你夜里做這么兩場噩夢,白天就不該去上班。
振湖說,我要是能想到這一層,就不會坐鏈盤機。
鋤地的社員跟振湖說,說來說去都是命。
振湖說,都是命!
振洋和振湖不大可能天天下生產(chǎn)隊地里干活,大白天再睡不著覺就跑河沿打溜。打溜,就是什么事都不干,背上兩只手,邁開兩條腿,沿河沿邊往東溜一溜,再轉(zhuǎn)頭往西溜一溜,看流動的河水,看岸邊的風景。真正的大河灣人沒有這樣的閑工夫。男人要下地干活,要回家興菜園。女人要下地干活,要回家燒鍋做飯。就算真有閑工夫,大河灣的男人和女人也不會去打溜。打溜是二流子干的事,是街乏子干的事,就不是一個正常人干的事。振洋和振湖不是真正的大河灣人,是煤礦人就能打溜。
振湖遇振洋問,四哥下河沿邊溜一溜?
振洋說,在家睡覺睡夠了。
振湖說,睡覺真不是好睡的。
振洋問,五弟什么時候去上班?
振湖說,下個月。
振洋問,還下井?
振湖說,還下井。四哥你呢?
振洋說,下井!
振湖問,四哥沒向領(lǐng)導(dǎo)提調(diào)地面的事。
振洋說,提了不管用。挨兩年大喜接班,我就退休。五弟你沒向領(lǐng)導(dǎo)提調(diào)地面的事?
振湖說,算我工傷就不錯了,不好向領(lǐng)導(dǎo)開這個口。
振洋說,那你聽我話,過兩年你讓大敏接班,跟我一樣早早地退下來吧?
振湖遲疑一番說,挨兩年再說。
平時兄弟倆見面少說話或不說話,今個天見面說話算多的。他倆見面這樣簡單地說一說,知道對方下一步打算就沒話可說了。振洋站在河沿邊正面對著淮河,兩眼虛茫茫地往南邊張望。那里煙霧繚繞一團的地方,就是振洋上班的畢家崗煤礦。振湖站在河沿邊斜身往西南方向張望。那里煙霧繚繞一團的地方,就是振湖上班的李嘴孜煤礦。他倆這是在家待夠了,想去煤礦下井上班了。
下井扒煤就這樣,天天往閻王爺嘴里鉆進鉆出,頭上猶如高懸一把利劍,隨時隨刻都會掉下來。哪天下井都有一種如履薄冰的感覺,都有一種奔赴生死的感覺。一旦出過一場事故,經(jīng)歷過一場劫難,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一顆心就安放下來,或者說暫時地安放下來。一個大難不死的人,就是一個閻王爺不收的人。一個閻王爺不收的人,就是想死都死不掉的人。一個想死都死不掉的人,反倒渴望快點下井扒煤了。
振湖問,四哥可回家?
振洋說,回家!
兄弟倆一前一后甩開手往家回。振洋走前面瘸一條腿。振湖走后面缺兩根手指頭。瘸腿顯眼,外人很容易看出來。缺手指不明顯,外人不大容易看出來。
大喜是振洋家的大男孩。大敏是振湖家的大丫頭。大喜和大敏同一年生,都比我大幾歲。我上小學(xué)一年級,大喜和大敏上小學(xué)五年級。我上小學(xué)二年級,大喜和大敏上初中。大喜上初中去畢家崗煤礦中學(xué),住振洋的那一間工房,爺倆一塊燒一塊吃。大敏上初中去李嘴孜煤礦中學(xué),住振湖的那一間工房,爺倆一塊燒一塊吃。大喜成績不好。大敏成績好。大喜成績不好,是不想念書。大敏成績好,是想念書。大喜不想念書,是成績好成績差都一樣,三年初中畢業(yè)就接班進煤礦。大敏想念書,是想成績好,就算三年初中畢業(yè)不接班進煤礦,也想在煤礦找一個好婆家。振洋和振湖兩家早早地做決定。振洋的班大喜接,別的孩子想都不要想。振湖的班大敏接不上,大敏想都不要想。
——這就是男孩和女孩的差別。
——這就是大喜和大敏的不同命運。
那個時候,煤礦招工少,礦工家的孩子只有接班一條路可走。大喜是振洋家的大男孩,振洋的班肯定給大喜接。振湖家不一樣,大敏想接班,振湖不會給。振湖的班要留下來,候小兒子長大接。一個人有沒有城市戶口不一樣,吃不吃商品糧不一樣,有沒有一份正式工作不一樣。大喜接班,這三樣一下都有了。大敏接不接班,這三樣一樣落不著。
那個時候,不是煤礦工人的人家,不覺得下井扒煤是一塊香噴噴的肉,是煤礦工人的人家,就算下井扒煤是一塊臭肉,肉上爬滿蛆,依舊是一塊肉。
一扭臉,大喜和大敏三年初中畢業(yè)回來家。
大喜候接班,振洋一天一天地往下拖。振洋就是不退休,不是不能提前退休,不是不夠退休年齡,是想讓大喜先成家,先生孩子,再接班。振洋的想法很明朗,大喜成過家,生過孩子,就算上班下井遇見什么不測,都算一個有后的人。大喜接班肯定是下井扒煤,結(jié)婚生子這件大事不能不先走一步路。振湖家的小兒子還小,振湖家考慮的是給大敏找一戶好人家。最好找一戶煤礦上的人家。最好找一戶不下礦井、在地面上班的人家。
大喜閑在家里整天東溜西逛,一天到晚沒一個正事做。大喜相親的大事,就落在四嬸身上。四嬸找媒人領(lǐng)大喜去南莊,跟南莊的一家丫頭相親。大喜回家搖一搖頭,說不愿意。四嬸再找媒人領(lǐng)大喜去北莊,跟北莊的一家丫頭相親。大喜回家搖一搖頭,說不愿意。四嬸問大喜,你說你要找什么樣的丫頭?大喜說,我找煤礦上的丫頭。煤礦上的丫頭,就算沒工作,最起碼有城里戶口,吃商品糧。這樣的丫頭,很難下嫁扒煤的礦工。四嬸跟大喜說,我替你找不著這樣的丫頭,有本事你自個去找吧。煤礦上的丫頭在煤礦上。大喜去煤礦,找一幫同學(xué)一玩玩好多天。大喜扛著腦袋去,耷拉腦袋回,像一只斗敗的公雞。大喜心里的丫頭,是煤礦上的女同學(xué)。四嬸一看大喜的樣子,就知道沒結(jié)果。
四嬸問大喜,明個天你去不去東莊相親?
大喜耷拉腦袋不回話。大喜不回話,四嬸不著急。隔上兩天,四嬸再問大喜,明個天你去不去東莊相親?大喜耷拉腦袋點一點頭。不相親,不成家,不生子,就接不上班,去不了煤礦,大喜不得不點頭。
大敏初中畢業(yè)不在家里待一天,早早地下生產(chǎn)隊地里干活。就算嫁一戶煤礦上的人家,不管男人下井不下井,大敏都會照樣住在農(nóng)村里,照樣下生產(chǎn)隊地里干活。大敏早早地看透自個的命,早下生產(chǎn)隊地里干活是干活,晚下生產(chǎn)隊地里干活是干活。晚干活不如早干活。早干活,早掙工分,早貼補家。大敏下地干活積極主動,一聽生產(chǎn)隊的上工鈴敲響,就趕緊地拿農(nóng)具出家門。五嬸說大敏,你慌什么慌,不能候娘兩步路?大敏說,我們鐵姑娘戰(zhàn)斗隊隊員走路,哪能像你們老媽子走路肉肉遲遲的。五嬸說,大躍進那一年娘參加過青年突擊隊,那個時候娘走路跟你一樣風風火火的,一扭臉怎么說一聲老了就老了,兩條腿說一聲重了就重了呢?五嬸趕不上大敏走路,兩只腳索性停下來,兩只眼直愣愣地望著前面的大敏。大敏一步一步快速地往前走,就像她年輕時的身影一步一步快速地遠去。
我記得那一年,大河灣出現(xiàn)兩件新鮮事。頭一件新鮮事,大河灣一陣風地開展學(xué)習山西大寨大隊和天津小靳莊,各個生產(chǎn)隊成立了虎頭山突擊隊和鐵姑娘戰(zhàn)斗隊?;㈩^山突擊隊隊員一律是小伙子。鐵姑娘戰(zhàn)斗隊隊員一律是大姑娘。經(jīng)常地,鐵姑娘戰(zhàn)斗隊跟虎頭山突擊隊在一塊比試干農(nóng)活。比如說割麥子,就是相同的人手,在規(guī)定的時間里,看哪一隊割的麥子畝數(shù)多?!班赅昀怖病?,半天比下來,誰個隊輸誰個隊贏,不用找別人評判,自個就一目了然。贏,贏一個理直氣壯。輸,輸一個心服口服。猛一眼看上去,大河灣土地一溜平,一大塊麥地連著一大塊麥地。挑選一塊熟了的麥地,地邊插上紅旗,中間拉上繩子,鐵姑娘戰(zhàn)斗隊跟虎頭山突擊隊比賽割麥子就開始了。比賽割麥子,要有力氣,更要有耐力。前半程比下來,小伙子有力氣,割大姑娘前面去。后半程比下來,大姑娘有耐力,超小伙子前面去。比賽挖泥塘,要有耐力,更要有體力?!皣W嘩啦啦”,半天比下來,鐵姑娘戰(zhàn)斗隊怎么都沒虎頭山突擊隊挖得多。前后兩場比試下來,虎頭山突擊隊跟鐵姑娘戰(zhàn)斗隊打一個平手。
第二件新鮮事,煤礦鉆機隊來大河灣。煤礦鉆機隊來大河灣,先探明大河灣地下的煤炭情況,再決定煤礦來這里扒煤炭。這一年,來大河灣兩組鉆機隊。一組叫衛(wèi)東鉆井隊,都是男人。一組叫三八鉆機隊,都是女人。男人有年紀大的,有年紀輕的。女人一律都是年紀輕的,個別成家也是沒生孩子的。要不家里有孩子,怎么能跑這么遠?鉆井架上插旗子。旗子上寫:“工業(yè)學(xué)大慶”。
那個時候,我喜歡跟一窩孩子跑過去湊熱鬧。先跑小伙子和大姑娘比賽的場地看一看,再跑鉆機隊那里看一看。鉆機隊干的活,就是把一大堆鐵鉆桿一根一根往地下鉆,鉆一鉆,停一停,再把鐵鉆桿一根一根拉上來。鐵鉆桿空心,從里邊倒出一截一截圓鼓滾滾的不同顏色的石頭。鉆機隊上的人能從石頭里看出什么門道,我們孩子不會知道。不知道就是瞎熱鬧。瞧一瞧,無滋無味地就跑開了。
這么兩件新鮮事怎么會聯(lián)系一塊呢?或者說,大敏跟這么兩件新鮮事到底有什么相干呢?先說大敏參加鐵姑娘戰(zhàn)斗隊,比力氣比不過別人,比耐力比不過別人。正好那一年大隊從各個生產(chǎn)隊抽調(diào)大隊宣傳隊的女宣傳員,大敏一下子就顯山露水出來,抽調(diào)去了大隊宣傳隊。
不是說大敏長相出眾,不是說大敏身材出眾,是大敏念書比別人多,認字比別人多。大河灣一般人家的丫頭,就算念書都是念一念停下來,念小學(xué)畢業(yè)的少,念初中畢業(yè)的更少。大隊宣傳隊輪流去各個生產(chǎn)隊做宣傳演出,“不斷地把學(xué)大寨、學(xué)小靳莊推向新高潮”。宣傳隊演出的節(jié)目有這么幾樣:背語錄,表忠心,快板書,三句半,小合唱,表演唱。背語錄,表忠心,就是背一背毛主席語錄,“提高社員群眾的階級斗爭覺悟,擦亮眼睛,防止階級敵人搞破壞活動”??彀鍟?,三句半,是兩種不同的曲藝。“當?shù)膫€當,當?shù)膫€當,今天我來說一段快板書,專門把一位鐵姑娘來表揚。她個頭高,身體壯,心里紅,眼睛亮,擔糞潑糞,不怕臟……”快板書,是一個人手拿響板上臺表演。三句半,是四個人手提鑼鼓家伙上臺表演。三個人敲鼓,一個人敲鑼。四個人上臺站一排溜,先“咚咚哐哐”敲一陣子鑼鼓。“歡天鑼鼓震天響,四條大漢走上場,我們表演三句半,——哐當!”敲鼓的一人一句說前三句,敲鑼的“哐當”敲一下鑼,說后半句:“虎頭山突擊隊。個個半夜都不睡。割麥子挖泥塘?!焕?!”
有時候,大隊宣傳隊分開幾個小分隊,去各個生產(chǎn)隊的田間地頭演出。大敏去哪個生產(chǎn)隊地頭,我就跟去哪個生產(chǎn)隊地頭。我喜歡看大敏的表演唱《逛新城》。一個男的裝扮成大的樣子,大敏裝扮成閨女的樣子。男的手里拿一根煙袋,頭上勒一條毛巾,嘴上沾兩撮胡子,腦門畫三道皺紋,腰身一彎一勾地走上臺。女的頭上扎兩根小辮子,脖頸系一條紅領(lǐng)巾,兩腳一蹦一跳地走上臺?!把┥缴仙鹆思t太陽,拉薩城內(nèi)閃金光,翻身農(nóng)奴巧梳妝,阿爸和女兒逛新城?!迸淖叩每?,男的趕不上。女的喊男的?!鞍謪健0?。快快走。噢??纯蠢_新面貌?!蹦械暮芭??!芭畠喊?。嘿。等著我。噢??纯蠢_新面貌??炜熳邅砜炜煨醒?。哦呀呀呀呀呀?!蹦械囊谎b扮上臺,小伙子變成一個老頭子。女的一裝扮上臺,大姑娘變成一個小姑娘。那個時候,我覺得裝扮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我覺得大敏真是一個不得了的人。
有一天,大隊宣傳隊跟鉆井隊一塊大聯(lián)歡。上臺表演《逛新城》,女的依舊是大敏,男的是鉆機隊的一個姓李的小伙子?!芭畠涸谇懊孀哐阶叩妹?。老漢我趕得汗呀汗直淌?!边^去一男一女在臺上走路不拉手,各走各的道?,F(xiàn)在要體現(xiàn)工農(nóng)大聯(lián)合,女的要拉男的手,不能各走各的道。那天大聯(lián)歡過后,鉆機隊管宣傳隊一頓飯。飯桌子上,大敏跟這個姓李的小伙子坐一塊,兩個人的兩只手伸在桌子下面,不知不覺地又拉在一塊。經(jīng)歷一場大聯(lián)歡演出,這個姓李的小伙子和大敏彼此看上了。
大敏看上這個姓李的小伙子,振湖家愿意,人家家不愿意。人家家不愿意的理由是,大敏是農(nóng)村戶口,將來生孩子依舊是農(nóng)村戶口。姓李的人家說,我們家的孩子不是井下扒煤工,就算找對象最起碼要有一個城里戶口吧?姓李的人家說這話不算要求高。人家家里的孩子有一份正式工作,找一個有城市戶口的姑娘,不是一件難心事。大敏怎么辦呢?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接振湖的班。大敏頭蒙被子睡床上,不去大隊宣傳隊,一個勁地在家哭。振湖先把上下牙咬一個咯吱緊,后來慢慢地松下來,同意大敏接他的班。
振湖同意大敏接他的班,不光想成全大敏跟姓李小伙子的婚事,還有沒說出口的一樁隱秘心事。那就是他們家就一個男孩,振湖的班給男孩接,萬一將來男孩下井出事故,傷及性命,他們家的日子往下怎么過呀?振湖家跟振洋家不一樣,振洋家有三個男孩,就算大喜去下井有一個三長兩短的,家里照樣還有兩個男孩。夜半三更,振湖跟五嬸悄悄地一商議,振湖的班定下給大敏接,一樁隱秘心事也就消掉了。
大喜找的老婆叫蘇傳蘭。她娘家在蘇家老圩子,是五嬸在中間牽的線做的媒。按輩分,她比五嬸長一輩,比四嬸長兩輩。四嬸應(yīng)該叫她姑奶奶。各親各叫,四嬸和五嬸都沒法叫,只好見面叫傳蘭,省掉姓。反過頭來,蘇傳蘭喊四嬸叫家婆婆,喊五嬸叫五婆婆。后排院子里還有大婆婆和二婆婆。五嬸說,傳蘭你來我家端一碗醬豆過去吃。蘇傳蘭拿一只空碗去五嬸家說,五婆婆,我來端一碗醬豆回家吃。四嬸說,傳蘭你把孩子抱我這里來。蘇傳蘭把懷里的孩子遞在四嬸的手上,跟四嬸說,家婆婆,小喜吃飽奶一會半會不會餓。蘇傳蘭見五嬸面不能叫五嬸,見四嬸面不能叫媽或娘,那要犯大忌。
蘇傳蘭嫁大喜對頭一年生小喜。大喜有小喜,振洋心甘情愿地退下休。振洋比振湖大兩歲,退休比振湖晚兩年。振湖退休叫大敏接上班,大敏的一樁婚事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