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成舉
“師父,徒兒心煩呢!”小沙彌站在廟門口,望著漫天大雪,緊皺著眉頭。很是無奈。
“何事讓徒兒心煩呢?”師父做完早課,也來到廟門口,望著漫天大雪,摸了小沙彌的頭。很是慈祥。
“不為何事,就是心煩呢!”小沙彌呆立不動,不望師父,仍望漫天大雪。
“哦?”師父心中一顫,將小沙彌往懷里靠了靠,仍摸著他的頭,“徒兒長大了呢!有了心事了呢!”停了停,似自言自語,又似對小沙彌道:“該帶去修行了!”
小沙彌不置可否。
小沙彌是六年前,也是漫天飛雪的早晨,師父在廟門口撿到的。當時小沙彌還在襁褓中。從此小沙彌就在師父的晨鐘暮鼓、青燈黃卷中度過一天又一天。最多,也只去廟外看一樣的山,看一樣的四季,看一樣的風霜雨雪。
早齋過后,師父給小沙彌加厚了衣褲,踏著齊膝深的積雪,就帶著他下山了。
小沙彌就問:“師父,您帶徒兒何往?”
師父道:“修行呢?!?/p>
“修行要下山嗎?您每次修行不都是在山上么?”
“是的。山上有山上的行要修,山下也有山下的行要修呢?!?/p>
小沙彌就不再問,專心地與師父往山下走。
下山的路自然不好走。小沙彌幾次摔倒,師父卻不似往日一般去扶、去呵護,只是耐心地等他爬起來又走。
下得山來,小沙彌跌青了不少地方,然對山下不同的世界充滿了好奇,早忘了疼痛。
“下山的路好走么?”師父柔聲地問。
“不好走呢。”小沙彌柔聲地答。
“那,走這樣的路你心還煩不?”師父繼續(xù)問。
“不煩呢!我很快樂!”小沙彌一臉喜色。
“今后的路還長著呢,這樣的路要走不少呢?!睅煾覆豢葱∩硰?,卻越過他的身影望著前方,“這也是修行呢。”
“哦。那我今后就有更多的快樂了呢!就有更多的行要修呢!”一群鳥兒在前面飛,小沙彌就追著鳥兒跑。
師父沒說什么,只是加快了步伐。
師父將小沙彌帶到了小鎮(zhèn)上一家蒙館的門外,讓小沙彌從門縫間看蒙童們讀“人之初,性本善”、看蒙童們做老鷹抓小雞的游戲。
小沙彌就久久不愿離開。
“徒兒,你看這里面快不快樂?煩不煩呀?”師父就問。
“不煩呢!很快樂!”小沙彌仍貼了門縫往里瞧,“師父,他們這也是在修行嗎?”
“是的!”師父若有所思,就拍開門與塾師交談起來。
小沙彌怯怯地站在大門口,望著游戲中的蒙童們,滿含向往。
眼看快午時了,小沙彌的小肚子開始咕咕地叫喚起來。
師父就帶小沙彌去化緣。
走了幾家,好不容易才化得幾個紅薯。
小沙彌就問:“師父,化緣咋就這么難呢?”
師父就道:“萬事皆難呢。別看這幾個紅薯,從育芽,到起壟、栽秧、除草、施肥、采挖、儲藏,農(nóng)人不知要灑下多少汗珠呢!他們能施舍給我們很是不容易的,我們要感恩呢。學會感恩也是修行,徒兒可得記住了!”
“哦!這么難呀!”小沙彌望望師父,一臉驚訝。后便真誠道:“師父,徒兒記住了!會感恩的!會好好的!會求菩薩保佑他們的!”
“很好!這樣的行是必修的呢!”師傅很高興。
師父正要將紅薯交給小沙彌食用,前面來了祖孫倆,滿臉菜色,走得趔趄。
小孫子直喊餓,飽含哭音。老奶奶雖在安慰,卻暗自垂淚。
小沙彌望望師父,就不自覺地攥緊了師父的手。
卻在這時,那小孫子跌倒了,老奶奶去扶,也一下子倒身在地。
師父邁前一步,正欲前去幫扶,小沙彌放開師父的手,疾疾地跑向祖孫倆,將其一一扶了起來。后又跑向師父,抓過師父手中的紅薯,跑過去將紅薯送給祖孫倆食用。
師父見了,微微露出了笑臉。
“剛才你快樂么?”師父摸了小沙彌的頭問。
“不快樂,又快樂呢!”小沙彌望了師父一眼。
“何以快樂又不快樂呢?”師父繼續(xù)摸著小沙彌的頭問。
“這么大雪天的,老奶奶她們倆怎地不呆在家中?也是出來化緣的么?”小沙彌疑惑地望著師父,“她們?yōu)楹我惨鰜砘壞兀俊?/p>
“是的,她們也是出來化緣的?!睅煾竿谎坌∩硰?,就滿臉凝重地望向遠方,“至于個中緣由,你今后會明白的?!?/p>
“哦?!毙∩硰洸辉賳枺皇堑?,“好在她們在我們這里化到了緣!”
“嗯,你做得很對!你已經(jīng)在修行了!”師父又摸摸小沙彌的頭,“你剛才還餓么?”
“先前餓的,不知怎地,剛才又不餓了呢!”小沙彌摸了摸已經(jīng)癟下去了的肚子,感到好奇。
“那是因為你修了行呢!那是菩薩在保佑我們呢!”師父將目光收回來,慈愛地望著小沙彌。
“那我們也求菩薩保佑老奶奶她們不餓!”小沙彌認真地說,便雙手合十,閉上雙目,虔誠地為老奶奶她們祈福。
師父也雙手合十,念一聲“阿彌陀佛”,就一臉的欣慰。
回到山上,已是申時。
匆匆扒完幾口齋飯,師父便摸索著給自己剃度。
小沙彌就問:“師父,這大冷天的,你怎地就剃度呢?”
“按期剃度,這是為師的規(guī)矩,也是修行呢。”師父嚴肅地說。
“那,我今天也剃度,也修行呢。”小沙彌也嚴肅地說。
“你修行不用剃度!”師傅慈愛道。
“徒兒修行何以就不用剃度了呢?”小沙彌很不明白。
“你還記得蒙館里的那些蒙童么?他們有誰剃度過?他們不也是在很好地修行么?”
“哦!也是的!”小沙彌摸摸頭,“不剃度真的也能修行嗎?”
“能的!”師父肯定道,“修行重在心中、重在行動,有時是不在形式的!”
“哦!”小沙彌似有所悟。
剃罷度,師父找來一截楠竹,鋸成兩段,又鉆眼系上棕繩,做成了兩個小水筒,后又找來一截楠竹,劃破后削成一根小扁擔,其后就對小沙彌說:“從今以后,你就要學會挑水了。這也是一種修行呢!”
師徒二人就下山各自挑了一擔水。
小沙彌走前面,兩筒水就在肩上跳躍。小沙彌不時地大聲“噢噢”歡叫,山谷就“噢噢”地作出回應。
師父走后面,喜悅就在內(nèi)心里跳躍,就問:“這種修行快樂么?”
“快樂呢!”小沙彌就快樂地答,腳下的步子就邁得更快了。
挑罷水,師父又帶小沙彌去野外,刨開厚厚的積雪,下面露出紅彤彤的火棘果,師父就教小沙彌采摘起來。
“師父,采摘這些果子何用?”小沙彌好奇地問。
“這個果子叫‘救命糧’呢,可以當水果生吃,也可蒸熟了當齋飯吃?!睅煾赋蛄顺蛐∩硰?,“今后我們就少去山下化緣了,施主們也難呢!我們要多向大山化緣,大山會施舍的。這也是修行呢!”
小 沙 彌點點 頭,道:“徒 兒記住了!”
做罷晚課,師父教小沙彌另一種修行——用采摘來的火棘果和了玉米粉做齋飯。小沙彌一點就通。
晚上的齋飯師徒二人食用得格外有味。
入夜,師父找來他的僧衣裁成幾塊,縫制成一個書包,還在上面笨拙地繡出喜鵲鬧梅的簡易圖案,又找來文房四寶裝入其中。
小沙彌在旁邊津津有味地看:“師父,做這些何用呀?”
師父摸摸小沙彌的頭:“徒兒可曾還記得山下的蒙館么?師父明天就送你去蒙館修行呢!”
小沙彌“哦哦”歡叫。
師父問:“你還心煩么?”
小沙彌就道:“早就不煩了呢!”
師傅鄭重道:“多修行,就少煩惱了!”
小沙彌也鄭重道:“徒兒記住了!一定好好修行!”
夢中,小沙彌念著“阿彌陀佛”,囈語道:“小僧開始修行嘍……”
忽明忽暗的燈影中,師父就有滿心的喜悅爬上心頭,便不自覺地雙手合十,閉目輕念著“阿彌陀佛”。
結(jié) 緣
“花開花謝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靜一做罷早課,慢步來到李花庵外,見圍庵而布的樹樹李花隨風逝落,如雪滿地,不由黯然神傷,禁不住隨口吟出了《葬花吟》。她一邊吟詠,一邊不時接住那飄來的李花輕輕觸摸。神情很是凄然。
正在庵內(nèi)準備剃度器具的了然師太聽那幽幽飄來的吟詠聲,停止了器具的準備,移步窗前,看碧玉之年的靜一于微明中裹滿李花,煢煢孑立,凄凄楚楚,不覺長嘆一聲,隨后接連念了幾聲“阿彌陀佛”。
靜一是三月前被水沖入打撈灣的。當時了然師太來到打撈灣渡口,正準備外出化緣,見了,便將其打撈上來,救了命懸一線的她。后來,她便執(zhí)意滯留李花庵,學師太禮佛、侍弄李樹、上山采藥,實習醫(yī)理醫(yī)術。靜一精靈,一學便會,很是與師太合緣,只是其身世及何以落水沖至打撈灣總不與師太語。師太回想打撈靜一時,靜一衣著光鮮,瘦弱的身子多處有鞭撻的傷跡,便似有所悟,心中了然。靜一多次求師太為其落發(fā),師太卻總是不急不燥地回復說需待時日;靜一請師太賜其法號,師太也總是推脫說不是時候。無奈,靜一便自號“靜一”,帶發(fā)修行了。昨日,師太總算心動,決計今日早課后為靜一落發(fā),不想靜一卻見落花而傷懷,讓師太心中很是一顫。
早齋畢,師太就帶靜一出山。靜一一愣,道:師父,您不是說今日為弟子剃度的么?
“剃度另擇吉日。”師太望了靜一,平淡而語,“貧尼想了想,今日還是先外出結(jié)緣吧?!?/p>
“結(jié)緣?弟子投身李花庵就是要與佛結(jié)緣的呀?何以又要去塵世結(jié)緣呢?再說,既投身佛門,應該與塵世了緣才是呀?”靜一望了師太,很是不解。
“投身佛門是結(jié)緣,涉足塵世也是結(jié)緣??!再說,投身佛門,塵世的緣并非要一了百了,有些緣還是要結(jié)的!”師太將目光越過靜一,望向李花庵,又透過飄灑的李花朝著打撈灣望向山外。“況且,塵世的有些緣也并非能了得了的?。 ?/p>
“哦?!膘o一似有所悟,又似不甚明了,只得平靜應答。
師徒二人便穿過李樹林,冒著李花雪,踏上了打撈灣渡口的竹排。師太走得甚是輕捷,只是不時要憑腳步聲看一眼身后的靜一;靜一卻是走得凝重,心事重重,步履顯得有些遲緩。
集市繁華。
有身著花花綠綠旗袍的女子撐了花花綠綠的紙傘,不時從師徒二人面前悠然飄過,一路香風,一路春色,一路風景,牢牢將靜—雙目牽扯,每每直到那人那傘在人群中消失殆盡。
靜一便不時有暗暗的喜悅,不時又有極度的失落。
師太見了,并不打擾靜一,只是雙手合十,閉了雙目,口中輕念“阿彌陀佛”。
師徒繼續(xù)前行。至一小橋流水處,見一莊園桃紅李白,綠樹環(huán)繞,有琵琶聲伴了“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的哀唱隱隱凄婉流出,靜一頓時淚流滿面。她掏出羅帕擦拭淚跡,幾欲出聲。
師太見此,別過臉去,又是一聲輕嘆,再次合十雙手、閉合雙目,口中輕念“阿彌陀佛”。
行至河岸,但見河水清清,景色秀麗,一衣衫襤褸的白發(fā)老嫗躑躅而來,艱難下得河去,于一青石板上揉搓、捶打同樣襤褸的衣物。靜一見了,揉揉雙眼,大叫一聲“母親——”,便疾疾地趕去。那老嫗聞聽呼喚,見非熟識之人,知是靜一錯認,便道:“小師父慈悲,可惜貧婦命薄,不能認了小師父?!?/p>
靜一仔細打量老嫗,哀嘆一聲,便擦去淚痕,遂蹲下身去,為老嫗清洗衣物來。洗畢,又扶起老嫗走上河岸,望著老嫗顫顫離去,這才掩面抽泣著跑向師太,道:“師父,貧尼實是受不了了。這樣的緣,不結(jié)也罷!”
師太不置可否,只是輕念一聲“阿彌陀佛”,掏出手帕將靜一淚跡一一拭去,無聲地帶著靜一沉靜地返回。
至此,靜一不再出庵門,伴著晨鐘暮鼓,或青燈黃巻,或埋首醫(yī)籍,只是寂然。而師太在早課后,仍是日日外出,卻不帶靜一同往。靜一問之,也只道是繼續(xù)去結(jié)緣塵世,并不多言。卻是叮囑靜一務必多多研習庵中醫(yī)籍中的醫(yī)理醫(yī)術,晚上返回又親授靜一醫(yī)技。
如是月余。
其后,師太便止了外出,除了早課晚課外,其余時間多是帶了靜一上山,教其辨百草,嘗百味,識藥性,明功效,記配伍,熟劑量,回庵學炮制,知儲藏……
如此又是月余。
至此,靜一整日沉溺其中,漸漸失了憂戚,不再提落發(fā)之事,常常笑問師太:“師父,您是要靜一作那當今的華佗、李時珍么?!”
師太卻肅然道:“此為結(jié)緣呢!須得用心才是!”
靜一不明,道:“師父,涉獵杏林,何以也是結(jié)緣呢?”
師太慈愛道:“你慢慢會明白的。當今世下,這是最好的結(jié)緣!與佛結(jié)緣,與塵世結(jié)緣,與天地結(jié)緣,與自然結(jié)緣呢……緣無盡,緣須結(jié)啊!”
“哦。”靜一便雙手合十,閉了雙眼,道一聲“阿彌陀佛”。
卻道這日,早齋之后,師太讓靜一脫了僧袍,拿出一套嶄新的俗家服裝與靜一換了,靜一立時煥發(fā)出原本的青春靚麗。
師太便欣然地上下打量著靜一。
靜一見了,很是羞澀,道:“師父,您怎地叫徒兒換上這身俗物了?!”
“今日貧尼又要帶你外出結(jié)緣呢!”師太也會心地笑了。
靜一一怔,似有不愿,卻是不語。師太笑笑,只道一聲“走吧”,便于前走了。
又來到集市。
集市除了往日的繁華,分明也有了些許不同,那長街的盡頭,卻是多了一間“結(jié)緣堂”藥鋪。
靜一卻無了上次的興致。師太見了,只是沉默。
師太帶靜一來到“結(jié)緣堂”。靜一近前一瞧,那“結(jié)緣堂”三字分明是師太的手跡,立時便似有所悟。又見堂內(nèi)早有一著裝樸素的老嫗在歸整藥草,細瞧了,分明就是那久別的高堂!靜一叫一聲“母親——”便疾疾地撲了過去。那老嫗一怔,隨即反應過來,大叫一聲“我的兒呀!為母終于是尋到你了!”。這就雙雙抱頭痛哭。
師太輕念一聲“阿彌陀佛”,便似自言自語,又似對靜一道:“終究尋到永久的結(jié)緣地了!”轉(zhuǎn)身離去。待靜一回過神來,師太已輕捷地走出長街。
靜一立即雙膝跪地,雙手合十,顫顫地道一聲“阿彌陀佛”,卻雙目大睜,緊盯了師太漸行漸遠的背影,早已是淚眼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