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寒
暮色落下來,對岸亮起了燈,東一盞西一盞,稀稀拉拉的,隔著江望過去,像一段模糊的往事。這是白晝和傍晚的臨界點,眼前晦明不定,湘江如一匹黑色的絲綢,沿著腳下的泥巴路鋪開。濤聲已經(jīng)停止,夜航的船掙脫黑暗的糾纏,順流而下,憂傷的汽笛聲從江面上升起,仿佛一個長夜趕路的人發(fā)出疲憊的嘆息。
右邊有一片帶狀的樹林,正是早春,光禿禿的枝丫還籠罩著冬天的陰影,在不斷加深的暮色里,像老人叉開的手指。穿過林子,是一個名叫洛口的古鎮(zhèn),我剛剛從那里過來,這是個崛起于唐代的鎮(zhèn)子,在千余年時光的流轉(zhuǎn)里,已經(jīng)衰敗得如同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青石小路上,看不到人影,路邊那一大片磚瓦房子,早已人去樓空,其中一些院子,荒草沒過了膝蓋,上面散落著瓦礫和墻皮,從中仿佛能聽到那些冷清的長夜里,寒蛩在老木窗外低低地吟唱,雨水嘀嘀嗒嗒地跌落。
風(fēng)從江的另一頭涌過來,似乎是受了誰的欺負,氣呼呼地叫著,粗魯?shù)叵破鹞遗耐庖?,把夜色攪得越來越黏稠,仿佛一伸手就能撈起一大把。轉(zhuǎn)眼之間,遠處的山巒、樓群、道路被一一抹平,大地終于在這樣的黑暗里實現(xiàn)了一馬平川的夢想。我在夜色里摸索著往前走,如一只受驚的螻蟻。燈火和我隔著一條江,它橘黃色的光芒,慷慨地賜予了眼皮底下的流水、草木、素不相識的腳步,單單撇開了我,把我丟在另一條岸上。
這樣的夜晚,熟悉又陌生。它如離開我多年的事物,落滿了時間的塵埃,它又隔得那么近,時常于雨水淋漓的午夜偷偷潛入我的夢里。以至于有很多時候,我在夢中的呆坐、奔跑、哭泣,遭遇一條人跡罕至的河流,見到那個心儀已久的姑娘,都不得不在這樣的背景里進行。我被黑暗吞噬的影子猶疑不定,像一部小說中卑微的角色,接受命運的驅(qū)使去往某個地方,即將穿越一段漫長的黑暗。除了對岸那幾盞搖曳的燈火,四周黑茫茫的,賴以指示方向的星辰隱藏在云朵深處。我懷疑腳下的路并不通往任何地方,它像一根長著青苔的老藤爬向遙遠的過去,這條路上一無所有,我只能和自己單獨相逢。
每個人對故鄉(xiāng)的定義都不相同,我把故鄉(xiāng)定義為我出生的那個村莊,村莊以外的地方,我都把它們視為異鄉(xiāng)。我那個村子,藏匿在深山里,像一個孤獨的隱者,幾乎可以忽略它的存在,然而這并沒有改變我對它的依賴。我離開它將近二十個年頭,但隔一段時間我便要回去看看,它不同于任何一個地方,總是用我兒時的情懷,容納我的歡樂和悲傷。
我的中學(xué)是在外鄉(xiāng)的一個小鎮(zhèn)上念的,每個周末準(zhǔn)時回家。仍然記得那些傍晚,一場小雨剛剛收尾,潮濕的泥腥味跟著風(fēng)拍打著路邊的葉子。兩邊的山腳下,亮著零星的煤油燈火,冷冷落落,像深巷里偶爾響起的一兩聲犬吠。橘黃色的光在蒙著薄膜的窗戶上暈開,淡淡的一圈,幽微、暗啞,仿佛風(fēng)雨來臨之前的花朵,隨時有可能凋謝。它不能像太陽一樣,把在遠處山頂和湖泊嬉戲的光線送到我的腳下,為我劃開一道蜿蜒的光明。不過黑暗只能把山、田壟和房子淹沒,它奈何不了我。哪里是房子,哪里是稻田,哪里有一條水溝或者一扇籬笆,我都了然于心。我的心里,有一張回家的地圖,我利用一個又一個日子,在地圖上把這些東西標(biāo)注得一清二楚。就算黑暗吞噬了一切,我照樣能走得順順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我最終停下腳步的時候,出現(xiàn)在眼前的,必然是我今夜要回到的那盞燈。
我把腳步放慢,并不是怕摔倒,我覺得只有從容才配得上黑暗,黑暗里的事物,都呈現(xiàn)出一種緩慢的調(diào)子,像秋日黃昏的風(fēng)中飄來的在山寺中唱誦的經(jīng)文。祖父先前習(xí)慣在夜里做茶,將炒熟的茶葉堆在一個簸箕里,坐在靠背椅子上慢慢地揉。燈盞擱在遠遠的地方,昏暗的光將他和簸箕的輪廓勾勒在土墻上,模糊、冷清,像是一幅被風(fēng)化了的壁畫。他說要把茶揉得緊實,根根如針,就得慢,得靜,得耐著性子。他要在留住雨露和陽光的同時,把閑淡、寂靜和黑暗揉進每一片茶葉,使它們成為其中非物質(zhì)的成分,他相信只有在暗淡的燈光里才能把這樣一件考驗?zāi)托牡氖虑樽龊谩0滋?,因為光芒的存在,彼此都成為透明的部分,有人忙著奔跑,有人使勁追趕,從早晨到傍晚,像傾瀉的流水,嘩啦一聲就結(jié)束了。我曾經(jīng)多次在星光沉暗的夜晚穿過長長的黑暗,我的經(jīng)驗告訴我,這樣思想也青睞于從容,只有在慢節(jié)奏或者幾近停滯的黑暗里,它們才各就各位,長出翅膀,無所顧忌地飛翔。在故鄉(xiāng)那些云低雨落的黑夜里,它領(lǐng)著我走出過村莊,看到了城市燈火照耀下的樓群,公園里驕傲的花朵,挽著手走著的男人和女人,在鐵軌上沉默的火車。我對此產(chǎn)生過一種病態(tài)般的憧憬,它像一個幻影般的女人俯在我耳邊溫柔地呢喃,加劇了我青春的孤獨和悲傷。
我丟下一片結(jié)滿茶子的油茶林,經(jīng)過一座獨木橋,踩在樹皮剝落的松木上,鞋底像搽了油,身子微微地搖晃,再繞開一道牽牛花凋謝的籬笆后,聽到了汩汩的水聲。那是一條長滿雜草的水圳,馬齒莧、鵝腸草、魚腥草、油燭青互相糾纏,試圖阻止流水的通過,以便脫離長期置身水中的苦惱,贏得更多的養(yǎng)分和陽光,讓自己長得像樹一樣高大。經(jīng)過漫長的對抗,從春天到秋天,它們的如意算盤還是落空了。白天在水草里不停蹦跶的小蝦已經(jīng)安靜下來,即將進入夢鄉(xiāng)。水圳過去那一大片田壟,一直延伸到山腳。綠得發(fā)亮的草把田埂裹了起來,風(fēng)起的時候,像元宵節(jié)時農(nóng)家漢子手中翻滾的草龍,蟲子們結(jié)束一天的歌唱之后,躲在里面各做各的夢。田里的晚稻正在揚花,被雨水打濕的稻花比白天聽話多了,乖乖地躺在稻穗上,一旦早晨到來,接受陽光輪番的撫摸,掙脫雨水的桎梏之后,它們便借著風(fēng)勢,在稻田的上空自由飄灑,像那些又細又輕的雪沫兒,漫不經(jīng)心地飄在傍晚的天空,還沒落地,便消失在風(fēng)中。這樣的時候,我總會很自然地想到唐詩,子規(guī)聲響在路邊的林子里,柳絮沒完沒了地在眼前飛。稻花的香是克制的,不過土生土長的莊稼人總能敏感地捕捉到,它攜帶著泥土和葉子的味道,把收獲的信息送進每一扇敞開的大門。水稻是村莊的軸心,所有的人所有的日子都圍著它們轉(zhuǎn),它們用一根根秸桿,輕而易舉地綁架了一個村莊的命運。
我停下腳步,面對著這片稻田,稻子你擁我擠,像森林一樣蓊郁,那里面有父親的影子、鄰居的影子,也有我的影子,它們已經(jīng)嵌進了泥土的深處,就像泥土已經(jīng)植入了我們的血肉一樣。濕潤的空氣中,飄來一股甜絲絲的味道,讓我感受到呼吸的快感。蛙聲時斷時續(xù),路上一個行人也沒有,螢火在眼前輕快地劃過。這些向我描述寧靜的事物,像誰在琴弦上調(diào)校出沒有任何雜質(zhì)的音調(diào),浮現(xiàn)出秋天夕陽中那種淡淡的清冷。這是卸下了偽裝的土地,是一個秋天美好的歸宿。如果我是入侵者——來自異鄉(xiāng)的游客,這樣一個夜晚,將沿著我記憶的路徑一直通向人生的盡頭。但我不是異鄉(xiāng)客,是喝著這個村莊里的水長大的,在落地的那一刻,就和村莊的命運牢牢地綁在了一起,就像一棵長在石頭縫里的植物,腳下的根不停地吸取有限的養(yǎng)分,讓生命得以延續(xù),卻又因此成為它的羈絆,殘忍地剝奪了它的自由。
在前面等我的是一片芭蕉林,還在老遠,我就聽到了芭蕉葉子互相扭打的聲音,透著一股侵骨的涼意。芭蕉林上去是葉三的泥巴屋,葉三是村莊里書讀得最多的人,當(dāng)了兩年民辦老師,因為養(yǎng)不活一個家,又回到了村里。每年夏天暴雨來臨時,傾斜的雨點越過田壟,像銀色的箭鏃一樣射在他家那扇高高的垛墻上,在上面留下了數(shù)不清的斑斑點點。垛墻的木窗臺上放著幾個粘滿灰塵的空酒瓶子,吊著一個用來做種的皺皺巴巴的絲瓜,一道驅(qū)邪的符歪歪斜斜地貼在旁邊。窗戶上蒙著厚厚的薄膜,是拆了裝尿素的袋子釘上去的,阻斷了風(fēng)和陽光的進入。屋里潮濕幽暗,青苔相中了這間屋子,在長著霉點的墻腳安下身來,開始呼朋引伴。
我時常不無憂傷地看到葉三站在垛墻下抽煙,用廢書紙卷成的喇叭筒在他嘴角時明時暗。他抬頭望著天空,表情復(fù)雜而古怪,目光里充斥著沮喪,他大概想到了天空離他是如此的遙遠。幾乎與此同時,他那張承受了三十多年風(fēng)霜的臉上又洋溢著向往,就像一只養(yǎng)足了精神的鳥一樣,隨時準(zhǔn)備展開自己的翅膀飛上天去,找到主宰他幸福的神祗。有幾次我以為天上有什么好看的東西,抬頭望了一眼,天空和平時一樣,送來刺目的陽光和堆積的浮云,除此以外,什么也沒有。我的心里產(chǎn)生一種受騙的感覺,加快腳步走過去,當(dāng)我走出老遠回過頭時,看到葉三還保持著那個樣子。
真正主宰葉三幸福的不是天上的神靈,是腳下的田壟和他屋邊的菜地,還有他那四個年齡相仿好像永遠長不大的女兒。這幾乎是他生活的總和,他白天黑夜?fàn)繏旌蛻嵟乃?。他那個肥胖的老婆經(jīng)常跳起來罵他,還說你讀過高中,你是個什么男人?就是個沒用的東西。剛開始他受不了這樣的咒罵,抽過他老婆幾個耳光,他老婆摸著臉上的手指印呼天搶地,尋死覓活,后來葉三度過了情緒的襁褓期,適應(yīng)了那種坦誠的刻薄,再也不回一句話。
葉三的窗前沒有燈火,恐怕是燈油已經(jīng)耗盡了,他的泥巴屋成了一片黑暗的虛無。他有可能蜷縮在荒蕪的床角進入了夢中,夢見自己正抬著頭站在高高的垛墻下抽煙。陽光純粹,從嘴里冒出的煙絲歷歷可數(shù),天空高闊,白云浩蕩。
我加快了腳步,走過葉三那棟儲存在我記憶中的泥巴屋,一路上仍在想著他抽煙時的樣子,我不愿想起這么一個人,就如我不想經(jīng)過年初屋門口一樣。很多東西是沒有辦法更改的,譬如一朵花的凋落,并不取決于花朵自身,早在它還是蓓蕾的時候,雨水和陽光就已決定了它的命運。過兩座拱橋,一個水壩,我還是被這條狹窄的泥巴路送到了年初的屋門口。他家那條跛了條腿的黑狗叫了起來,隔著那么闊的田壟,我還是從它的叫聲中聽到了戒備和敵意。過了片刻,它大概認出了我,知道我是它上屋的鄰居,作為一條聰明的狗應(yīng)該知道,對著一個熟悉的鄰居狂吠,是一件不禮貌的事情。還有一點最要緊的,它擔(dān)心把我惹毛了,拿著棍子對它一頓暴打,這樣的事情不是沒有發(fā)生過,因此叫了幾聲后便往墻腳那個洞里一鉆,陷入了沉默。
夜,重新回到死寂。
年初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兒子快三十了還沒娶親。自從他老婆離開后,他便染上了酒癮。他常說,人這一輩子,只有喝酒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只是他并非經(jīng)常有酒喝,他舍不得把辛辛苦苦掙來的錢都換成了穿腸而過的毒藥。他得把錢攢起來給兒子娶妻生子,這是他余生唯一的目標(biāo),否則他這條根就斷了,那是他到死都無法接受的事實。酒癮上來的時候,他就在屋里不停地轉(zhuǎn)圈,像一只屁股上著了火的螞蟻。和酒癮搏斗,成了他一門不便公開的職業(yè)。燈光從他那扇掛著紅薯和鐮刀的窗口漏了出來,光暈左右搖擺,像風(fēng)一樣拂過墻根高高壘起的柴禾。杉皮屋檐上,幾根懸著的南瓜藤正在向著枯萎走去,像即將曬成干的死蛇一樣。這個時候還點著燈,以他的儉省,似乎是一件不應(yīng)該發(fā)生的事情。他有可能喝過酒了,叉開手腳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如雷的鼾聲像歡樂的鼓棰擂響一面巨鼓。當(dāng)然更有可能是酒癮又犯了,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期待著酒精來慰藉他長夜里孤獨的靈魂,他正處在一種煎熬中,無心去吹滅那盞可以省下一筆錢的燈。
小河就在路邊,河水在黑暗中嘩嘩地流淌,它一年四季都是那么清亮,看得見河床上微小的沙粒,魚蝦若無其事地游動。我希望這樣一條河流不單單流過村莊,也流過每個人的心里。每個人心里都有一條雪白的流水,日夜不停地歡唱,那是一件多么值得慶祝的事情。可惜這樣帶著儀式感的歡樂,我只能到夢中去享受,等我從夢里脫出身來,現(xiàn)實會像子彈一樣,再一次擊中我的悲傷。村莊里的百多個人,似乎都來自于一個蹩腳的作家臉譜化的虛構(gòu)。一個人仿佛是另一個人的替身,即使把葉三和年初的名字互換過來,或者把他們的名字和我交換,也無非是年齡和臉不同而已。
走到村窩口的時候,有些累了,我站在一棵駝背茶樹下歇息。月光穿破云層,透過茶樹的枝丫灑落下來,像一片片巨大的冰冷的魚鱗。雞冠鳥在遠處的山上一刻不停地咻咻地叫著,似乎有太多的東西要向這個世界傾訴,我不知道它在說什么,只聽懂了其中憂傷的成分,余下的都成了我在這個夜晚無法破解的秘密。身邊的樹叢里,鳥在撲騰著翅膀,小獸踩斷枯枝的聲音嘁嘁嚓嚓地傳來,這是故鄉(xiāng)的山野偏愛的一種表達,帶著秋天夜晚的幽暗與岑寂,像一首詩中冷清的詞語落在紙上,緩慢而獨立。
小路下面有一片梯田,夾在兩座山的中間,如同一架用來登山的梯子。可能是緊靠著山的緣故,經(jīng)常有野豬在黑夜里出沒。有一夜一個鄰居剛好碰上,巨大的響動讓他誤以為是老虎來了,嚇得他爬到一棵樹上大喊救命,等我和大哥打著手電筒趕到時,稻子被糟蹋得不成樣子,到處是野豬留下的亂七八糟的腳印。這時候,野豬沒準(zhǔn)就潛伏在對面的山溝里,睜大眼睛望著我,和隱身在荒野伺機出擊的狼群、豹子、鷹隼一樣,只等我離開便一躍而起。再有一個多月,稻子就要熟了,它們得弄清楚,附近是否有陷阱、索套、鐵夾子或者一咬就會把它們的嘴巴炸得血肉橫飛的“美食”,這些都是足以置它們于死地的東西。這件事情只能在黑夜里偷偷地完成,白天出來,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倒在黑洞洞的槍口下。在這之前,我十分羨慕那些鳥獸,翻山越水,隨心所欲,擁有大地和天空的自由。我從未認識到,野豬有野豬的難,那些以兇猛著稱的狼群、豹子、鷹隼也一樣,活得并不比人容易。
上一段陡坡,過一片竹林,不用看就知道,熟悉的燈光正懸在老屋的窗前,這是母親為我點的一盞燈,搖曳在半山腰里,像山谷里燃起的一堆篝火,孤獨地搏擊著黑暗,山水的凄冷和窗口的溫暖形成鮮明的對照。這怯怯的搖曳的不僅僅是燈火,還是母親搖擺不定的心。一個女人為了他的兒子,即使日子再難,也可以不計成本,把這樣一盞燈一直點到天亮。
當(dāng)我站在大門口的青石板上時,我看到了母親映在窗上的影子,她正在一針一線地納鞋底,不知道為什么,我竟不敢伸手去敲門,我害怕聽到母親迅速答應(yīng)著起身向我走來,鞋底踢踏踢踏地響著,像一個農(nóng)夫拖著疲累的腳步歸家的回聲。
我攥緊了肩上那個黃色的書包,這是我又愛又恨的東西。我隔了兩年重新把它背上,又隨時有可能失去。我和年初屬于同一類人,和一樣?xùn)|西長期暗中搏斗,打發(fā)著一個個搖搖晃晃的日子。母親是一個憂慮的女人,她的憂慮來自于油又沒有了,米不夠吃了,孩子的衣服破得穿不了了。和父親的天性樂觀不同,她的憂慮時刻寫在臉上。每年開學(xué)的那幾天,我不敢去看母親的臉,來自于那張臉上的無奈與彷徨,幾乎要將我心頭那一抹微光淹沒,即使是樂觀的父親,這個時候也變得沉默寡言,把頭深深地埋在盤繞的煙霧里。
我把書包放下,又背起,如此幾個回合,最終敗下陣來,在一個不起眼的小站把自己丟進了一列綠皮火車。彼時已是深夜,車廂里靜得讓人恐慌,我被來自四面八方的臉包圍著,這些從未見過的臉逐漸臣服于睡眠的淫威,仿佛正在向著自己的脖子墜去,暗沉沉的呼吸聲沖破不同的喉嚨和鼻孔,從四周一撥接一撥地傳來,回響在同樣暗沉沉的車廂里,像是來自地層的深處。他們趴著,仰著,或者靠在同伴的肩上,如洪水肆虐之后沙灘上那些姿勢各不相同的死魚?;疖囅褚粭l帶電的蜈蚣,似乎是被自己的電流灼傷了,滿含痛苦與憤怒,沿著冰冷的鐵軌向著黑暗一路竄去,即使累得氣喘吁吁,也沒有停下的征兆。窗外還有燈火,孤零零的幾盞,懸在江邊、山腳、隧道口、橋頭。這些燈光,細細的一粒,像天邊即將墜落的星光,把原本近在眼前的事物拉向遙遠虛幻,呈倍數(shù)地放大了這個夜晚的荒涼,仿佛有一雙巨大的手,把這些山水往北挪移了一大截。我望著閃爍的燈火,期待中的種種美好,山水、城市和村莊在眼前一一掠過的驚喜,深夜時分把我丟在異鄉(xiāng)的茫然和新奇,那種脫離一種生活即將進入另一種生活的焦灼和憧憬,頃刻之間蕩然無存。我只希望火車再跑慢一點,這樣我和我的村莊便靠得近一些,仿佛從來不曾走遠,胸膛仍然貼著那片土地。另一方面,我又希望火車像風(fēng)一樣狂奔,以便我盡快抵達那盞陌生的燈火,那里是我暫時寄存肉身換來衣食的地方。
大半生的日子,我一直走在一條路上,我獨自穿過黑夜的村莊,找到那個破敗小鎮(zhèn)的一條老巷子,任由綠皮火車帶著我穿過層層疊疊的黑暗,以及背著簡單的行囊不管不顧地來到這座城市,我不厭其煩地做著這些事情,就是為了找到命運給我準(zhǔn)備的那盞燈。我始終相信,這世間有那么多的夜晚,這夜晚有那么多的燈火,總有一盞燈為我亮著,那是屬于我的光芒。
就像今夜,我深陷在這陌生的夜色里,終究要脫身而去,回到一盞燈,盡管我看不到那盞燈,它還藏在黑暗的深處。或許這個時候,還有和我一樣的人,正在黑暗中摸索著向一盞燈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