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同發(fā)
入伍才十多天的新兵石頭突然說,要讓上海兵洗個溫泉澡。而且,他在前面村子已打聽好,附近有個溫泉口,但有一個班的敵兵把守。
郭春生長臂一揮 :開甚鬼神玩笑,胡說八道。
倆男人說話自然躲了上海兵。石頭壓低聲音 :組長,必須這么辦,俺學(xué)醫(yī)的,她身上的味兒,說明病情已很麻煩,只有洗溫泉澡才能緩解,這,你不懂。
郭春生這組長是臨時的,僅針對此行三人臨時小組。他的雙重任務(wù)是,先與石頭把上海兵送往戰(zhàn)區(qū)政治部,然后把石頭送到游擊區(qū)去補充軍醫(yī)。
上海兵是大城市來的女學(xué)生,跟著戰(zhàn)場跑,洗澡早成夢里的事,何況溫泉浴。
石頭說明因果,作為組長,郭春生不能不重視,大手做了個刀切的架勢道,九九歸一, 那干一場,我負責(zé)把敵人引開,你陪上海兵洗澡……不對,你為她洗澡放風(fēng)。
兩人相對一笑,石頭說,不行,她咋會聽俺的?還是俺引開敵人,你是組長,可以命令她洗澡,是命令!
人小鬼大,石頭識文斷字,說起來一套一套的。不像他只習(xí)慣那句九九歸一,其實他根本不識字,也不識數(shù),這句帶數(shù)字的話是從爺爺那學(xué)的。
根據(jù)偵察與之前的了解,果真是兩名敵兵守在目標(biāo)處,其他人在相距不足二十米的小廟里——也就一間破屋子,和尚早跑光了。
石頭最先對守兵開了一槍。聽到叫聲和槍響,敵軍亂作一團,趕到溫泉口后,分兩小股追擊石頭。
郭春生嘴角一挑,心說,石頭真行,神算!他迅速帶上海兵從坡上岔小路下來,先警戒地圍著溫泉走了一圈。然后,命令上海兵原地待命,他悄摸到廟屋后墻下,隔窗一望,半個人影都沒有,扔幾塊石頭進去也沒反應(yīng)。
回來,郭春生對上海兵喊口令 :稍息、立正,脫衣服。
做完前兩個動作,上海兵突然停下,一臉茫然……
他忙改口 :九九歸一,你現(xiàn)在的任務(wù), 溫泉洗澡。
上海兵大瞪兩眼……
快洗,我給你放風(fēng),石頭已把敵人引開。九九歸一,要快,時間不多。
上海兵終于明白,淚水吧嗒嗒流成兩行。
快,九九歸一,不能久。再次催促后,郭春生前往附近林地臥倒。
槍聲稀稀拉拉。郭春生清楚,石頭很鬼, 并不打急槍,時不時放一槍是告訴對方他的方向。追兵的亂槍也零零碎碎,倒讓他有些納悶。
后來,槍聲徹底沒了。估計敵人追不上不追了,還是石頭躲了,他們找不到?
此時,身后窸窸窣窣,果真是上海兵一頭水濕來了……
兩人開始小心翼翼地沿著倒伏的草叢向之前槍響的山溝摸去。
后來,上海兵先一眼發(fā)現(xiàn)石頭,一身是血倒在樹下,不遠處還站著兩個國民黨兵。她剛要尖叫,便被郭春生一把捂住嘴。待上海兵大喘氣至平靜下來,他才舉槍瞄準(zhǔn)……
你說這老楊,現(xiàn)在殺了“共軍”,咱們都沒了退路,咋辦?
能咋辦?把老楊交給“共軍”,我們不能跟著他受累。另一人狠狠地吸了口煙接話, 這“共軍”死前說,他們還有倆同伙會來找他, 真的假的?
另一個搖搖頭道,不好說。
郭春生眨著眼想了半天,跟上海兵耳語幾句,便匍匐迂回到敵兵另一側(cè),大喊,不許動,繳槍不殺!
敵兵嚇了一跳,急叫,不動,不動。其中一人忙說,別開槍,別開槍,談判,談判。我們班長正尋你們……
原來,這股敵軍十一人,都是農(nóng)民被抓當(dāng)兵,此番幾度催糧無著,且聽說戰(zhàn)況每況愈下,便計劃另投陣營。恰遇石頭,所以追他過程中,才沒有致命開槍。沒想到,石頭卻打傷他們兩人。包圍了石頭,向石頭喊話, 石頭卻以為他們是詐降,還把最靠近的敵兵一槍打死了。最終把子彈打光的石頭抓住,他們急著向石頭解釋是真想投奔解放軍,老楊此時趕到,聽說弟弟被打死了,大哭著的他, 沖石頭就一刺刀,正中胸口……
林中鳥兒喳喳。
郭春生慢慢為石頭合上雙眼,石頭遠眺的目光,令人心碎。上海兵輕輕解開石頭的衣扣,從背包拉出一條雪白的新毛巾,仔細擦拭他身上的血跡,一下,又一下。然后, 她用石頭身背的藥包里的繃帶給他包扎好傷口,似乎每一個動作都怕弄疼了他。直到把他那被刺破的衣服也縫補起來,一針一線, 細細密密……兩個敵兵愣愣地瞅著,想起以往兄弟死后無人料理,突然一個哇地哭了出聲……
等他們一行四人來到小廟,敵班長已綁老楊在樹上。上海兵端起刺刀大喊,我殺了你, 我要殺了你……老楊絕望地閉上了雙眼…… 尖刀距胸口近一尺時,她被郭春生眼疾手快拉住。兩人較了片刻勁兒,上海兵雙眼血紅地放棄了。
后來,站在小廟前的石碾盤邊,郭春生說,九九歸一,你們再怎么折騰,還是要歸到人民解放軍,因為解放軍才是窮苦人的隊伍。你們都是窮苦人出身,歸了解放軍,才是九九歸一。跟你們一樣,我稍早明白一步。
身邊一干人連聲說,對對對,好好好。
半夜,郭春生給大家講解放軍的故事,聽者均表示早有耳聞,心想已久。
突然,他說,九九歸一,現(xiàn)在我要去洗個溫泉澡。
一堆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然后轟一下笑了,滿臉的莊稼漢的純厚。
跳進天然的池子,被含有礦物質(zhì)的溫?zé)岬娜患?,郭春生身上到處又疼又癢。想起石頭墳前由他口述、上海兵書寫的“九九歸一 石頭同志之墓”幾個字,他的淚嘩地落了一臉。如今倒在途中的石頭,是否也算
九九歸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