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 芳

張姐家早我們半年住進幸福苑九街。

我們搬來時，她家前院和后院景觀已完工。張姐家前院、后院都經(jīng)過封閉改造，安裝了玻璃櫥窗。前院以綠植為主，旁側(cè)有一假山景觀，后面種桔樹、柿樹、稀罕的木瓜樹，對面還栽一棵粗壯的楊梅樹。春四月末，楊梅樹綴滿黑紅的楊梅果，望見它，酸水直涌。前年春，張姐送我一碗楊梅，說，我家楊梅豐收羅，嘗嘗！我拈了一顆，真甜。張姐就笑。不過,她的笑，有些克制，似乎有意控制不瞇眼睛免得長皺紋似的，表情肌有些僵。

張姐家后院也造了一座假山，比前院假山大三倍，高約2米，山有噴泉，水往四周自然流動……潤山有活水，青苔掛滿山，山體許多凹處更見深綠，兩三棵蕨身姿挺拔，有青松氣質(zhì)。沿玻璃窗擺滿一缽一缽盆景，小葉榕樹、梅樹、楓樹，還有好些叫不出名字。誰精心侍弄它們？是張姐的老伴徐師傅。他把屋里擺不下的,往室外搬。隔壁家沒人住，前廊有空場，斜對門那戶長期住外地，院子閑置著，他占領(lǐng)了陣地，擺滿了各種盆景，還有后續(xù)新添的需要再尋新地方放。徐師傅眼皮活，瞄準進九街路邊斜坡，那兒有一長溜公共綠化帶。慢慢地，他挪去大大小小三十多盆盆缽缽，搞得跟盆景園似的，很見規(guī)模和氣勢。

一到傍晚，前后街人飯后散步必經(jīng)路邊坡，欣賞盆景園，直夸徐師傅有藝術(shù)追求，眼光獨特。徐師傅呢，對那些盆啊缽，越盤越起勁。這多盆景要照料打理，就算搬運工夫，都不簡單。他彎腰曲背，冬天搬向陽，夏天背點陰，小盆搬出，大缽挪動，人快七十，背早就駒了。鄰居打趣說，徐師傅一天到晚忙，把自己忙成一樹盆景了。

張姐從來不跟隨徐師傅侍弄盆景。徐師傅不喚她幫忙，她也不會攏場子。往往有人夸徐師傅的制作有風(fēng)骨，她就回應(yīng)微笑，也不搭腔，從不講徐師傅半點歪話。年紀上她比徐師傅年少十歲，可看起來跟徐師傅年紀差不離似的。除了做好一天三頓飯，包攬所有家務(wù)，還養(yǎng)一只泰迪狗，叫虎子，身上毛濃密。聽說，它跟她已十五年了。每天，她早晚溜狗一趟，一趟一小時，虎子累到不愿前往，她還會抱它走一段。在九街人眼中，徐師傅跟盆景親，張姐跟虎子親。

張姐散步遛狗時，街坊鄰居就跟她聊狗的話題。是不是所有狗都可以不戀愛？是不是狗比人好侍候？貓狗吃的糧，可以混吃不？你們晚上是不是睡一個床？張姐蠻耐煩回答人家。也有讓張姐尷尬的事。一位鄰居講，我家小毛毛，在街口被狗嚇得尿流……我不反對養(yǎng)狗可要文明養(yǎng)狗，狗也是一條命，養(yǎng)狗平時要關(guān)在自家院里，放風(fēng)要有大人看管，這樣對自己對狗都負責(zé)，也對鄰居負責(zé)……張姐擺了臉，我放風(fēng)從來都看管虎子，它不可能傷人的！張姐家后院是碩大的假山，但凡有一寸空地，盆景就塞個嚴實，哪有空場養(yǎng)狗？雖說這泰迪狗體型不大，性情溫和，但畢竟屬于動物。這之后，她遛狗就有次數(shù)了，手伸出去試試冷熱，不出太陽不遛，連出幾天太陽、下幾天雨更不會遛狗。實在出巧，這以后，虎子貌似得了病。張姐送到獸醫(yī)站，檢查后又什么毛病都沒有，就說，狗老了，器官功能退化。

回到家，張姐飆淚。徐師傅說，一個畜牲不是人，死了再不煩人！張姐心里更不悅，懶得答腔?；⒆永狭?，沒幾年活頭。張姐是不是想到自己也一天衰老一天，虎子還有她照管，萬一自己病倒了呢？她望向遠處，徐師傅又出門搬缽擺盆的，她沖他那蝦背發(fā)了一陣呆。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兩人興趣愛好現(xiàn)已經(jīng)不在一個頻道。若論當(dāng)年，那就不一樣。張姐先是當(dāng)過徐師傅的師傅，徐師傅后來當(dāng)過她的團長。他們二人同臺演歌劇《劉三姐》，受全城仰望，他們也因此收獲姻緣。七十年代末，張姐和徐師傅同在戲劇團，張姐是主演，徐師傅搞舞臺背景布置。有一天，夜場演出《劉三姐》，那戲票提前三天售完了，可演阿牛哥的人高燒病倒。全團告急，找人頂替。哪個人敢有這顆豹子膽？徐師傅主動請纓。第二日，他一整天投入排練，張姐主演劉三姐必須陪練和指導(dǎo)。到晚上，二人登臺，竟然天衣無縫，觀眾一片叫好聲。那時，城里文藝生活本來單調(diào)，一部《劉三姐》新鮮出爐，連演十幾場，場場爆滿，不少人癡迷《劉三姐》也癡迷“劉三姐”，連看三場還沒有過足眼癮，認為當(dāng)晚“阿牛哥”演得好過先前人。全團上上下下沒有不佩服徐師傅的，他果然天賦好，有悟性?？伤徽f，平時搞舞臺布景聽熟了調(diào)子，就跟著學(xué)唱了一些。其實，他剛進團時，練過唱功。張姐對他自然生起好感，覺得真人不露相。這兩人就對上了眼。要說張姐，跟先前“阿牛哥”演過十幾場，那人平時向她示過好，卻入不了她的法眼。她是多么驕傲，全城巷議“劉三姐”，男青年追她捧她的打堆打摞的，她的照片印上海報貼滿大街小巷，掛在照相館玻璃櫥窗家喻戶曉。徐師傅呢，想方設(shè)法也要表示表示。社會上開始流行時尚牛仔褲，那就連夜去買給她。三洋錄音機現(xiàn)身了，她喜歡歌唱就必定送一臺。張姐認定，徐師傅端的技術(shù)飯碗，雖然初中文化程度，可藝術(shù)追求達到了大專水平。舞臺布景又逼真，遠山近水，綠樹花草，亭臺樓榭，栩栩如生，舞臺氛圍營造好生了得，會舞美的人也會想方設(shè)法美化生活的。

真不假。日后，徐師傅就把生活美化成盆景了。

有天，張姐帶虎子正遛街，接到妹妹來電。九十多歲老母親重病住進了漢口的醫(yī)院。張姐馬上動身趕到母親跟前，商量姐弟仨輪班陪護的事。三家就一家一月，挨著月頭再換人。先前兩個月，姐妹倆輪班，第三個月，本由弟弟家來接班，張姐聯(lián)系弟弟，說忙，往外地出差了。過了三天，張姐又打電話。弟弟卻不接！弟媳來晃幾晃，就走人。老母親最疼的是弟弟，他倒不來床前盡孝。此后三天，她連續(xù)打電話，還是不見人影。張姐又值班一個月。中途，妹妹換她回家換了一次夾衣。

虎子呢，搖尾巴，張姐走哪跟哪，望著她目不轉(zhuǎn)睛，眼里含有閃亮的淚水。不依戀張姐還好，這樣實在難受，它是落了單的。張姐叮囑徐師傅帶虎子出去溜達曬個太陽。徐師傅回復(fù)，自己都顧不來，哪有精力。張姐臨走，她悄悄對虎子說，我要照顧病人顧不上你，你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莫亂叫！想不到，就在她離家看護母親第二個星期三，虎子死了。她在病人老母親跟前，只把傷心悶在心里，絲毫不敢流露半分。

四個月以后老母親病逝。張姐和妹妹把老母親遺體送進殯儀館，她那“種子”弟弟才露面。弟弟慷慨地說，辦喪事的費用他來出。自然，老母親治病和陪護的費用就由張姐和妹妹兩家承擔(dān)，這無異議?？蓮埥阋幌氲降艿艿乃魉鶠榫蛣e扭作嘔。老母親在父親走后把他們一一拉扯大，臨走前是多么不安，憑么事做兒子不盡孝、不叫臨終的母親心安？張姐半天枯坐，想不轉(zhuǎn)。老母親最疼他，他卻最不疼老母親，到底問題出在哪個環(huán)節(jié)？

在最后遺體告別儀式上，張姐“咚”地跪在母親靈堂前，為母親唱一曲《十唱娘親》。這是母親生前最喜歡唱的鄂南山歌，母親是鄂南人，教她唱會了鄂南腔。她一開口，淚水淋漓，泣不成聲?！案魑毁t良聽我言，娘親美名天下傳。世事不古風(fēng)俗變，名利二字把人纏。娘親教我腳跟穩(wěn)，善惡貴賤要分辨。一唱娘親修善行，珍惜糧食謝農(nóng)情。二唱娘親修善行，酒色財氣不貪心。三唱娘親修善行，家財萬貫不欺貧……唱娘親，謝不盡，揚美德，記在心。生命短，惜光陰，深仇大恨應(yīng)化平。前人幾多行善事，世人稱羨傳芳名。好娘親，到那邊，您帶個音……”這音調(diào)，低回沉郁，似號不號，余音逶迤，細浪拍岸，將近二十幾分鐘，當(dāng)年的“劉三姐”好一番飲悲泣唱，悼念的人屏息聆聽，抹淚珠兒。

老人家身后事畢，妹妹悄悄告訴張姐，弟弟只揉紅眼睛，沒掉一滴淚。張姐說，白鶴晾翅陰著玩，怕是心里長了鉤子。弟弟反倒嗆她，你兒子對老太太也不怎樣，老太太撫大他，他是老太太最疼的外孫，應(yīng)該為老太太守靈，你們上下兩代鬧糾紛，關(guān)鍵時刻見不到你兒子影，么樣人養(yǎng)么樣崽。張姐知道，弟弟也好、兒子也罷，一個一個都冇長大……這些事攪得她又酸又澀，人便消沉起來，走路就像打秋風(fēng)。

張姐兒子，是因為徐師傅粗口才斷絕父子關(guān)系，不回父母家的？九街人哪怕有一肚子問題都不方便問，只敢猜。張姐的兒子高中一畢業(yè)就帶回了對象，女伢長了一對鳳眼，身材纖細高挑，配腰圓胳膊粗的兒子倒是互補?？删褪沁@兩個伢正事不想也不做，光坐家里等吃喝，吃完飯，碗一推，人就埋進沙發(fā)，除了手機就是手機，再就是朝手機笑嘻嘻。一個月下來，徐師傅心焦，爆竹開了炸，含沙射影的。那女伢瞪眼瞪到額角頭，起身便跑。兒子要追，撞開攔路的徐師傅。當(dāng)?shù)哪挠袃鹤恿庑U？只好沖兒子背影丟句狠話，“追么事？好吃懶做還當(dāng)寶貝？今天敢出門，莫再跨進老子家門！”張姐一直不忍心獨子在市運輸公司做搬貨的苦力，上下車都肩挑背駝的?？伤芰藥滋艘埠安换貎鹤?，就連姥姥去世也不理不睬。她好悔，教子無方，沒良心的……偶爾，張姐叨叨兩句，徐師傅多半開罵，不是東西！張姐不接話。張姐想，兒子會懂事會回頭的，這需要慢慢等。

是啊，慢慢等。張姐坐在自家玻璃櫥窗前等，望見屋里屋外的盆子缽子等。她看到櫥窗玻璃里的自己，短發(fā)，劉海齊整，僅露眼睛，會說話，也能活動，但像個機械人。

從前，張姐也一直在等。等一個舞美師傅長成一棵福澤土地、供人蔭涼的大樹。那時的張姐沒有白等。等來徐師傅當(dāng)上了戲劇團團長。一山不容二虎，張姐由臺柱子而配角，那是自然而然地，年紀不占優(yōu)勢，也跳不了迪斯科，劃不了太空步。時代在發(fā)展，《劉三姐》早已成為歷史天空，有電影有電視連續(xù)劇，家家都是劇場，誰花錢鉆那老劇場？

老劇場冷冷清清，徐團長負擔(dān)就重。可是男人骨子里有天生帶來的操控世界，改造世界的意志。他說話的音量和脾氣是伴了升職明顯見長的，像更顯他的雄心壯志似的。的確，徐團長不定什么時辰著急上火，張姐一回讓，二回讓，三回不可能不讓，就安安靜靜挨罵唄，聽見當(dāng)沒聽見的。團里三十幾號人，徐團長要管吃管喝管活路。劇團經(jīng)常斷炊，如果能接到演出任務(wù)她都喜極而泣。徐團長四處活動，把舞臺從劇場轉(zhuǎn)移，與不少機關(guān)搞聯(lián)合，為三、五個工廠送戲，去鄉(xiāng)下搭舞臺，收益也可憐，戲劇團日子難過，張姐就慢慢等它好起來。也等徐團長見好就收，知難而退，等他把團長位置讓給能干人。徐團長哪是知難而退的人？他尋思，社會在發(fā)展，需要什么樣的戲？辦個綜合文藝體吧，與現(xiàn)實接軌，就叫“文藝吧”。就把老劇場改裝，掛上“振興文藝吧”牌匾。文藝吧內(nèi)可以開兩三間茶吧，一間音樂舞蹈室，老劇場中央就搭T臺搞時裝走秀，也請人脫口秀、舊歌翻唱，加上熱舞勁舞一撩，還不吸引眾人眼球？就這么辦！徐團長真辦起來。開辦五年，火爆五年。當(dāng)“振興文藝吧”正紅火的時候，不知哪個人士向上面連投幾封舉報信，政府組成聯(lián)合檢查組下來檢查，查出“振興文藝吧”變了味道變了顏色——涉黃！這還了得！徐團長閃腰背了個處分，終于退下陣?；氐郊依铮靾F長聽到人家稱呼團長，就窩火就爆粗口，那脾氣就像煤氣灶的火石，一擦就燃，還帶囂叫。張姐就等他脾氣自己平展。

張姐慢慢等。徐團長的身份轉(zhuǎn)為徐師傅的時候，他開始弄盆景。買回一摞盆景書，一頭扎進去。面對一堆嶙峋突兀的荒樹樁，他扶樁琢磨，有時歪著頭，有時扭著脖子，有時吊著眼睛。等盯到差不多心中有數(shù)時，又提起樁子試栽。他往盆盆缽缽里臥栽、直栽、斜栽，種種方法都試了，心里備下幾種取勢方案，砍這個枝，留哪個杈，反復(fù)拿捏掂量，想像它未來的模樣。等他拿定主意，就一手扶樁，一手擎斧，砍旁枝,斫雜枝,果斷利落。那時，他的魂魄就被盆景吸了去。他把新栽的盆景歸置好，小心護理包扎滲著汁液的傷口，就專等芽口抽新芽的那一天了，那份耐心那份等待那份期盼早就把壞脾氣像攆雞一樣攆到墻角落。三五月之后，樹樁是會出落成綠油油的模樣，他會扭一扭枝條，動一動剪子，輕起輕落為它扮造型——那時，他連眉梢都掛著笑意。到盆景初具雛形，盆景的名稱醞釀出爐，楚風(fēng)古韻，高山流水，八面來風(fēng)……諸如此種，悟性實在高。徐師傅養(yǎng)盆景簡直比養(yǎng)兒子還細致還勤心。只是哪個想到，這些盆景一不賣錢二不送人，只供起來，當(dāng)作品給人欣賞叫好的。

張姐呢？還在慢慢等。

等到有一天，張姐不想活，割了腕。血，污了沙發(fā)。

徐師傅趕緊送去搶救，住了院。醫(yī)生說張姐得了抑郁癥。徐師傅不解，什么抑郁不抑郁的？醫(yī)生告誡，你老伴是那種需要家人多陪伴，要跟她多講講話?！半y道我醒也跟她講，夢也跟她講？平常日子我哪來這多話講？”徐師傅很困惑。張姐兩眼呆呆，直視天花板，跟不會開口說話的木頭人一樣。徐師傅陪坐了三刻鐘，把護士叫到走廊，麻煩她幫忙照顧張姐，他想回家一趟，事出突然，冇作什么準備。徐師傅牽腸掛肚什么呢？他返回家中，馬上請來一個志趣相投的街坊老頭照管院子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盆盆缽缽。徐師傅怕老天下雨，盆景受澇，又怕日頭烈，盆景曬死。等徐師傅仔細交代完，鄰居老頭就問，你那個，要不要緊？徐師傅講，閑出來的毛病撒！他交給鄰居老頭一把房門鑰匙，親自鎖好鐵門，往自己荷包塞了一樣?xùn)|西，就走了。不多時，他又回轉(zhuǎn)來。他去挪動一個大花缽，遮擋住他家的半邊大門，大花缽里種的是棵幸福樹，枝葉濃密婆娑。

據(jù)說，張姐對虎子的死、母親病逝都沒有思想準備，想多了，寂寞久了才憂郁。有人講，要是張姐跟徐師傅吵幾場架就好了，可她太顧及形象太斯文。有人講，有一回徐師傅侍弄盆景，張姐就挨到他跟前，講兒子的事。他說她盡煩人，板馬養(yǎng)的，生個賤貨……張姐都不還口。要是兒子在跟前晃，叫人有個盼頭，張姐會抑郁嗎？也有人說，張姐一直背著徐師傅，偷偷跑到兒子那邊……

張姐再不想養(yǎng)寵物了。我妹妹養(yǎng)了一只花貓四年了，因為陪讀租房沒時間看管，托我找一戶好人家送了。沒料想，張姐態(tài)度堅決，說貓跟狗壽命一樣，只有十五六年，如果它走到我前頭，又是一場生離死別。

大半年后，我們才知道，張姐住院的時候，頭幾天不吃不喝的，徐師傅用他的方式喚醒她的記憶——搶救那天，他著急回去取的東西是一盤光碟，打開，都是他倆一起發(fā)光的日子，二人同臺演唱《劉三姐》，聲音高亢、激越、婉轉(zhuǎn)……為萬人仰望。得虧他把光碟帶到醫(yī)院，相當(dāng)于救命的藥。張姐悶悶地開始淌淚。聽幾回，濕幾回，憶幾回，張姐又開始進食，精神元氣慢慢恢復(fù)。十來天工夫，徐師傅便醫(yī)好了她，一同回了九街。他們疲憊有一點，新鮮也有點，那樣子跟外出旅游了一趟。只是回后才幾天，徐師傅又扎進盆景堆里，少言少語的故態(tài)復(fù)萌。有一天，有人看中兩缽神怡的盆景，想搬走。拜托張姐跟徐師傅說句好話。徐師傅說，除非有他中意的盆景來交換。張姐知道無望了，可還是安安靜靜的，不跟徐師傅吵鬧。生活又回到過去的軌道。

又有一天，張姐意外收到快遞哥送到家門口的十三簍獼猴桃。是徐師傅托人買的？也許要送什么人？她電話詢問徐師傅。徐師傅告訴她哪幾位朋友要送一下。她送完回來，望那剩下的三簍，分給幾位鄰居品嘗品嘗吧。正待操辦，徐師傅的手機信息到了，“剩下的，等我一周回來再處理。是生的，應(yīng)該可以再放一放?！?/p>

可等一周，獼猴桃如果熟透來不及處理，爛掉怪可惜的。不過，這秋季一天涼一天的，不會這快爛了……她忽然明白手機信息的潛臺詞：不用你來處理的！她渾身一涼。不不，她明明擔(dān)心爛掉，還是……她根本無權(quán)處理？這些日子，徐師傅外出辦事，她就像一個負責(zé)任的倉庫保管員，謹慎地守著滿屋東西和院子里大大小小的盆景，確保每一件都不少……她當(dāng)然也會摸著心口問自己，這是家，是講愛的地方是不是？不是爭權(quán)奪利的地方是不是？一邊想，一邊又摸到心口冰冰涼。余生，余生都等你徐團長徐師傅來處理么？

她突然亮開歌喉：“多謝了，多謝四方眾鄉(xiāng)親，我家沒有好茶飯，只有山歌敬親人，敬親人……”她聽到自己用力吼出敬茶歌，一連三遍，有點調(diào)子沒校準，嗓音老而粗糲，像木工拿砂紙來來回回在磨。唱著唱著，她淚流滿面，連歌也唱不好了，還能做些什么呢？余生只剩吃喝，再就做些不愿做的事，有意思嗎？不。有味道嗎？沒。那又能如何？

不久，有戶人家買了九街一處房產(chǎn)，一直小打小敲搞裝修。入新屋那天，真叫一街人眼饞，不是眼饞他家裝修如何舒適，不眼饞他家如何小康，大家艷羨的，無非是兩個大人后頭依序跟著三個小人兒！年輕的母親知禮儀，挨家挨戶發(fā)喜糖，發(fā)到張姐家，張姐直夸她人丁興旺，好有福氣，再沒有比伢多的家里熱鬧了。想問什么，終究覺得不好問，便把問話吞下。就在上周，張姐聽說，年輕母親結(jié)婚后三年不懷，到孤兒院領(lǐng)養(yǎng)了女伢，不曾想，第二年就有喜，一查還是雙胞胎，這真是“引弟”成功。張姐聽了眼眉閃閃，仿佛她準備上臺之前，對鏡梳妝，挑挑眉，試試扮相的模樣。

此后有一天，我們都很驚奇，從張姐家傳出嬰兒哭鬧。難道她家添孫了？九街人都有心道個喜，往她家門前蹭。張姐一臉笑，那笑再不是繃緊神經(jīng)的淺笑了，是那種開懷的燦爛的笑。她小聲說，國家放開二胎，都養(yǎng)二寶了，我就領(lǐng)個姑娘養(yǎng)！張姐這么敞亮，的確叫九街人驚詫。收養(yǎng)一個棄嬰，要付出多少心血？何況她都奔六的人了，精力不比那年輕母親，更需要巨大的勇氣。

其實，張姐某天早上經(jīng)過街邊小吃店，一大圈人圍著飯桌看一個半月大的棄嬰。有人圍觀，冇有人抱她，那哭一聲接一聲高、盡拉長調(diào)往空中飛。

張姐駐足聆聽，那聲音充盈心胸，卻格外蹦跳，格外喜慶。粉嘟嘟的嬰兒是上天奉送人間的精靈，有感應(yīng)的人，心會格外通透，格外有盼頭的。人群中有人丟下一句話，棄嬰是要送到孤兒院去的！張姐心里咯噔一下，什么東西折斷似的，沒來由牽扯得心痛。張姐扒開人群，一把抱在懷中，神了神了，那嬰兒即刻止住了哭。張姐就這么抱回一個新生命，就像懷抱一個熱火球再也放不下了。

徐師傅掛著陰沉的臉，跟旁人講，撿個活寶回來！有個么事養(yǎng)頭??？張姐說，你獨過你的吧！徐師傅聽出話中有話，并不搭腔。他記得醫(yī)生跟他有交代，張姐是特別有想法的人，喜歡做什么由她做唄。

徐師傅怕了似的悶聲不響，出門就找給他看過盆景、幫他澆過水的街坊老頭聊天。見面就說：“送走虎子，又來一坨麻煩，不如再養(yǎng)一個虎子?！苯址焕项^說：“有么事急的？不養(yǎng)寵物養(yǎng)細伢，那就是個藥引子！”

徐師傅聽了一怔，心有所悟，拍拍手，哼著“多謝了，多謝四方眾鄉(xiāng)親……”回家了。

樊芳，女，湖北省作協(xié)會員，咸寧市作協(xié)副主席。2013年出版小說集《城際的虹》，2016年出版散文集《與歲月談心》。2017年長篇小說選題入選中國作協(xié)定點深入生活項目。2018年中篇小說《梅月婆出走》獲湖北省《長江叢刊》年度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