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鄂梅
一早起來就不對勁,暈頭暈腦,恍恍惚惚,李有良以為自己高血壓犯了,去門口藥店一測,發(fā)現(xiàn)與血壓無關。難道只關心事?
兩天前,研究生剛畢業(yè)的兒子到工作單位報到去了。本來是打算直接從學校去單位的,因為他已經(jīng)在那個帶點保密性質(zhì)的科研機構(gòu)實習了半年,熟門熟路,誰知兒子突然改變主意,打電話給家里說,想趕在報到前回一趟家,然后從家里直接去單位。那當然再好不過了,一旦報到,想要回家就得請假,他那個單位級別高,管得也嚴,山溝溝里請個假,北京都知道你干嗎去了。兒子接著又說:順便向你們介紹一個人。那意思很明顯,他要帶女朋友回來亮相了。夫妻倆對望一眼,就在上個月,他們還在電話里問兒子有沒有感興趣的女同學,說到了社會上,了解一個人更加困難,兒子說:我才不要女朋友!我寧愿一個人去攀巖。就算是放下電話轉(zhuǎn)身就遇到了那個人,一個多月就帶回來見面似乎也太快了。
兒子不擅交際,不會打扮,他們早就料到他會是個戀愛困難戶,還好兒子有讀書運,小學階段一般般,進入初中后,就像變了一個人,個子躥了不少,腦子也好使了不少,從此穩(wěn)居尖子生之列,數(shù)理化尤其突出,最終毫無意外地考上重點大學的物理系,后來又考上了同校同專業(yè)的研究生,相當于一腳踏進了中國最好的物理專業(yè)群。跟老婆徐芳不同,李有良并不真的為兒子的愛情發(fā)愁,只要他真有本事,能混進科學家之列,組織上也會出面幫他解決個人問題的。徐芳呸他:想得美!他老師怎樣?經(jīng)常去國外講學的人,五十出頭才勉強找了個帶孩子的二婚, 國家怎么不出面幫他解決?
在不缺戀愛對象的大學校園里待了這么多年,一直都沒有動靜,就要離開了,突然到了位,爹娘高興之余,不免憂心忡忡,快了點也就算了,偏偏還在這么個節(jié)骨眼兒上,兒子可是一只腳踏進了山溝溝的人,這條感情線,能牽到那個山溝溝里去嗎?萬一牽不過去,兒子會不會受打擊?
無論如何,趕緊布置房間迎接貴客要緊。情況緊急,不宜有大動作,只能換張沙發(fā),換套茶具,抽油煙機使用年代過長,總是洗不掉那股油哈子味,也換了新的。
一切剛剛搞定,門口一暗,兒子笑嘻嘻出現(xiàn)在門口,徐芳正要大驚小怪,兒子往旁邊一閃,現(xiàn)出一個水蔥般靈秀的女孩兒。真是怪事!兒子站在門口是擋住光線,換成女孩,竟像開了一盞燈,把房間都照亮了。徐芳下意識地喊李有良,如同在呼救:快來快來,他們回來了,不用你去接了。實際上她是在給李有良通風報信:趕緊把假發(fā)戴上!五年前,李有良開始禿頂,三年前索性變成了全禿,他不高興頂著一顆燈泡腦袋到處晃,也不喜歡戴帽子,就定做了一頂假發(fā),只要出門,或是見外人,就抓起來往頭上一扣。
李有良也跟徐芳的反應差不多,說話都結(jié)巴了。這是什么樣的父母生出來的孩子啊,那么高,似乎比兒子還高半個頭,那么白,全身上下白得透亮,細一看,白底子下還透出隱隱約約的紅潤,那腰,兩手一握肯定還有多,至于那張臉,簡直不敢直視,山羊般又大又溫柔的眼睛,不是在波光閃閃地望著兩個大人笑,而是在穩(wěn)穩(wěn)地輸送電流,把人電得飄飄忽忽,快要站不穩(wěn)了。兒子站在她旁邊,就像個忠實的奴仆,憨傻的小跟班。再一了解,發(fā)現(xiàn)兩人竟是校友,只不過女孩是本科畢業(yè),經(jīng)管學院財會專業(yè)。李有良心里一松,兒子的學校,除了物理和天文耀眼,再沒有特別驕傲的專業(yè),經(jīng)管學院他甚至都沒聽說過。他想這大概就像一盤紅燒肉,總得撒幾片辣椒和洋蔥,真正值錢的肯定還是紅燒肉。這么一想,門口稍微暗了一點,女孩進來了。
當天晚飯后,兩個孩子去散步,老兩口站在陽臺上偷看,兩人手牽著手呢,路上行人紛紛朝他們回頭,肯定是在看女孩,沒有人會看他們的兒子。徐芳說,我們現(xiàn)在就去商場吧,給我兒子買套好衣服,買雙好鞋子,是我的錯,我從來沒有認真打扮過他。李有良不以為然:人家看上他,肯定不是因為他的外貌。兩人回來的時候,女孩手上拎了一雙塑料拖鞋,那是地攤上最普通最便宜的拖鞋。徐芳痛苦地大叫一聲:忘了告訴你,我早就給你準備好了,你看!徐芳彎腰拖出一只紙盒,拿出一雙嶄新的粉紫色拖鞋。女孩說:用不著那么好,吊牌還在嗎?可以拿去退了。女孩換上自己新買的粗糙蠢笨的拖鞋,越發(fā)襯出一雙腳紅粉粉細嫩如嬰兒。
天黑下來后,徐芳問李自力:我要給你們準備兩個房間嗎?兒子大大方方地說:當然不要!徐芳臉上一抹古怪的驚喜:同居啦?兒子說:嗯。徐芳刨根問底:認識多久開始的?兒子想了想說:一個星期,不,五天。徐芳啊了一聲:會不會太快了?兒子說:這跟快慢無關。想了想,不等父母問,索性直接下了評語:她很單純,也很善良,就是她了,我直覺不錯,也許今冬明春,我們就結(jié)婚了。
李有良緊張起來:終身大事怎么能靠直覺呢?要科學理性地分析。
兒子說:科學有時也靠直覺。
兩人在家只住了兩天,就雙雙出發(fā)了,原來女孩的工作已經(jīng)找好,就在兒子的科研所附近,地方事業(yè)單位。老兩口驚呆了,這等于是夫唱婦隨了,這么大的事,也不跟家里打個招呼,兩個人就像買個早點一樣輕輕松松就定好了?李有良小心翼翼地提示女孩:那是個小地方呢,不是很發(fā)達,據(jù)說還有點窮。女孩說:我出生在中等城市,又在大城市上大學,就剩下沒體驗過小城市。
李有良一聽急了:這可不是體驗,這一去就不容易出來了。
女孩攬住李自力的肩,對李有良說:他在哪我就在哪。
徐芳輕輕扯了扯他衣服,李有良不管,繼續(xù)問:你爸媽同意你去那個小地方?女孩說:從初中開始,我的事情就是我自己做主。你們放心吧,地方大小與生活好壞沒有直接關系,只要愿意,一個人完全能在小地方活出大地方的感覺,也能在大地方活出小地方的感覺。聽她這么一說,李有良的心撲通撲通跳得更厲害了,他們未必真正明白,同處那座山中小城,實際上兩人在某些方面相差很遠,李自力的名字,在國家的名冊上,工資由國家發(fā),女孩的名字,則要翻山越嶺到那個小城的某個小單位里去找,工資要看那個小城的財政狀況如何,他依稀記得那是個貧困縣。
畢竟還沒去報到,還有某種可能,李有良暗示兒子,科研所應該也需要財務人員吧?兒子知道爸爸的心思,直接說:家屬太多了,安排不過來。
李有良心里陣陣發(fā)虛,對徐芳說:我咋覺得肩上沉甸甸的呢?把人家大城市里這么漂亮的女孩兒弄到那個山溝溝里去,將來過得好還好說,萬一過得不好呢?
徐芳的想法又跟他不一樣:自由戀愛,怪誰?你可別站錯了隊,我還覺得我兒子受委屈了呢,要不是她,我兒子說不定能帶個女科學家回來,漂亮又怎樣,一不能當飯吃,二不能漂亮一輩子,我還擔心她是有什么企圖呢,咱兒子現(xiàn)在一無所有,以她的條件,為什么不去找個富裕人家的孩子享受現(xiàn)成的,為什么愿意跟咱兒子去鉆山溝?
李有良猛醒過來:對呀,我怎么沒想到這一點呢?
李有良越想越覺得不踏實,從小到大,兒子的每一步他都是胸有成竹,今天考得怎樣,他從昨天兒子的狀態(tài)就能看出來,考研那幾天,他專門請假去了趟學校,發(fā)現(xiàn)兒子活得像只鬧鐘,連午睡都是在鬧鐘的提醒下進行,鬧鐘一響,倒下就睡,再一響,陡地坐起,喝口水立馬投入學習,他一看這狀態(tài)便知道有戲。果然如他所料。工作也是,兒子的導師跟那個科研所關系密切,他當時就想,兒子的人生不會也跟那個科研所發(fā)生聯(lián)系吧?沒過多久,兒子就被導師帶著去了趟科研所,當然,一同前去的還有其他同學,但至少證明他的猜測沒有錯。這一趟跟后來的實習和工作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作為父親,他深感幸運,他正擔心他的書呆子兒子不好找工作呢,唯一的遺憾是科研所太偏了,有點遠離塵世脫離社會的味道,個人問題可能會更加困難,沒想到突然就帶著個天仙般的女孩回來了,美得不真實,簡直像做夢,在兒子身上一向犀利的判斷遲鈍起來,這真的是兒子的幸運嗎?
原本很高興的徐芳也被他傳染了。要不我們?nèi)退椴榘?,淘寶上買東西還要看看評價呢,他這么多年從學校到學校,兩耳不聞窗外事,啥都不懂,只能靠我們?nèi)ソo他把把關了。
兩人很快達成一致,迅速啟動一場婚前外調(diào),前提是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兩個孩子。
并不容易,到目前為止,他們連女孩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兒子叫她十一,他們還責怪過兒子,干嗎用代號叫別人。
如何才能自然得體地打聽出女孩父母的名字、單位和家庭住址呢?去拜訪未來親家還嫌早,出差、旅游路過太牽強,于公于私,他們都沒跟那個城市發(fā)生過任何聯(lián)系,今后更不可能,李有良三個月前剛剛辦了退休,徐芳也只差一年多了。過了兩天,徐芳下班回家,帶回了好主意,他們可以叫李自力把他報到時的個人信息表發(fā)回家里,以便給他建立個人檔案。這是多么正當?shù)睦碛砂。麄兗冶緛砭陀羞@個傳統(tǒng),從幼兒園開始,一直保存著兒子的各種證書和成績單,上了大學才懈怠起來,僅僅復印了大學和研究生畢業(yè)證書。不能因為工作了,就把這個好傳統(tǒng)丟了。兩人當即打電話給兒子,話沒說完,兒子就答應下來。李有良接著說:還有?。∥覀儨蕚浒涯闩笥训臋n案也建立起來,所以你把她的信息表也發(fā)我一份。兒子在那邊呵呵一笑:好?。?/p>
兒子的信息表是先發(fā)回來的,女朋友的表格還要等一等,說是那邊人事部負責人出差了,要等那人回來才能去報到。這一等就是一個星期,徐芳焦慮起來:不會有問題吧?負責人出差,工作就停擺?不會委托個臨時負責的?李有良也有點緊張,如果她的工作問題不能解決好,兒子能安心待在那里?徐芳想得更恐怖:天哪!她該不會是想做全職太太,讓我們兒子養(yǎng)活她吧?
又過了三四天,兒子來消息了,女朋友已正式坐到屬于自己的辦公桌前,表格隨后也發(fā)來了,竟然有點皺巴巴的,李有良說:這是什么人事部門,連信息表都不能給張新的?兒子說:第一天去人家就給了她這張表,她放在包里忘了拿出來。
這也讓李有良犯嘀咕:是真忘了,還是不贊成他的建檔計劃?或者是另有想法?徐芳的想法又跟他不一樣:會不會是她還沒有征求家人的意見?不對呀,兒子說,已經(jīng)見過女孩的媽媽了,在學校里見的,女孩媽媽去看女兒,順便見了他,據(jù)說她媽媽對咱兒子的專業(yè)非常滿意,方方面面都挺滿意。不管怎么說,這點小細節(jié)并不能形成困擾,年輕人忘性大,哪會把大人交待的事時刻放在心上呢?能發(fā)回來就不錯了。
到底是漂亮女孩,連名字都漂亮,陳夢依,難怪兒子總叫她十一,李有良毫不費力就找到了這個名字的由來:陳夢依——依依——11——十一。兩寸小照漂亮得像明星,眼睛那么亮,小嘴肉嘟嘟的,脖子又細又長,掩藏在垂下來的黑發(fā)中間。徐芳說:看到?jīng)]有?碧桂園,她家住在碧桂園,很不錯的小區(qū),比咱們這個老小區(qū)好多了。李有良的視線已轉(zhuǎn)向家庭那一欄,父親是個醫(yī)生,醫(yī)院的名字,科室的名字,一應俱全,母親雖說是自由職業(yè)者,但也是英語??飘厴I(yè),掐指一算,她畢業(yè)于八十年代中期,那個時候連中專畢業(yè)生都是國家分配工作,為什么卻做了自由職業(yè)者呢?再一想,他明白了,女孩兒的母親可能后來下海了,那種人后來被統(tǒng)稱為自由職業(yè)者。
李有良突然泄了氣,還有什么必要外調(diào)呢?醫(yī)生的女兒,父母都受過良好教育,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徐芳跟他想法差不多,也覺得沒啥值得外調(diào)的,也許兩個孩子就是王八看綠豆——看對了眼。于是顧慮全消,李有良戴上漁夫帽,優(yōu)哉游哉出門釣魚,徐芳戴著墨鏡背著小包去上班,對外的理由是她眼睛怕風怕光,真實的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里長出了一只快樂的小鳥,老公安全退休,兒子已培養(yǎng)成國家的人才,準兒媳漂亮得像明星,那么多同齡人早就下崗了,她還有班可上,她的人生算是交出了貨真價實的百分卷,怎么可能不快樂呢?但四下看看,不快樂的人還是大多數(shù),她必須借助墨鏡擋一擋,最好是當著別人的面抱怨一些自己的小毛?。耗c胃不好啦,眼睛怕光啦, 膝蓋有問題啦。她愉快地吩咐李有良,從今天起,釣起來的小魚不要扔回去了,她要把小魚做成魚干,攢到一定數(shù)量,給兒子送過去,順便去看看兒子。從小到大,兒子最喜歡吃的就是干煎小貓貓魚。
小魚干還沒攢足一斤,兒子發(fā)來消息,十一媽媽來了,帶了好多行李,似乎是準備長住。兒子順便說了一句:她媽媽做飯超好吃。
等等,你們住在一起?住哪里?
還能住哪里?當然是我的宿舍啦,報到第一天他們就給了我鑰匙,兩室一廳,雖然有點舊,但沒什么大問題,關鍵房租超便宜,比起外面,只是象征性地收了一點點。
徐芳若有所思地看著李有良。李有良拿起那信息表,又掐指算了算,說:她應該跟我們年紀差不多,不會現(xiàn)在就打算跟女兒過吧,應該只是去看看孩子,小住兩天。我們不是也有這個打算嗎?
徐芳不高興了:什么叫跟女兒過?她才多大年紀,她女兒又沒結(jié)婚,只是跟人家同居而已,按說正常的母親,是不會允許自己的女兒婚前同居的,她倒好,不僅同意,還住到一起!
如果她們母女倆感情特別好,誰也離不開誰,那也是沒辦法的。
那也不行!還沒結(jié)婚就想把我兒子變成上門女婿?這是什么邏輯?
你先別急呀,也許人家只是去小住兩天,李自力可能看人家行李多,就以為人家要長住,他不知道你們女人的行李總是多多益善,隨便上個菜場都要背個大包。
徐芳當即做出決定:我們也去!她能去看女兒,我們也能去看兒子,別讓她把我兒子先收買了。你今天再加緊釣一天,晚上我來煎魚,明天我們就去。
他們故意沒打招呼,就是想直接闖過去,看看那邊到底是個什么狀況。早上九點多到達火車站,叫了一輛出租車,剛說出科研所的名字,司機就一臉熟得不能再熟的表情,徑直問:哪個門?李有良想了想說,就正門吧。出租車在蜿蜒的山間公路上走了半個多小時,終于看見了一道中式風格的大門,兩邊站著荷槍值勤的武警,司機在大門外一百米來遠的地方停下,兩人下了車,挽著行李,笑盈盈地來到武警面前,武警絲毫不為他們的笑意所動,板著臉要他出示出入證。突然襲擊搞不下去了,必須得跟兒子聯(lián)系了。
兒子大吃一驚:怎么不說一聲就來了?你們得找個地方先待一會,我要下了班才能出來。兩人只好上街閑逛。街市不大,越過街道旁不高的房頂,能看到背后的青山,山上的樹木并不茂盛,但棵棵樹顯得比較年長,又老又硬,看久了這種樹,再來看街上不多的行人,徐芳覺得那些人的腿也像樹一樣,細瘦堅韌,不慌不忙。她提醒李有良:發(fā)現(xiàn)沒有?這里的人都瘦,不像我們那邊,十個當中就有兩三個胖子。李有良對人沒怎么留意,他告訴徐芳,那邊那個超市,墻上還留著躍進百貨幾個字的老印子,感覺跟外面差距還是蠻大的。徐芳說:要不是看在科研所的份上,我是舍不得把兒子放到這種老山區(qū)來的。
一條街沒走多久就到頭了,看看離下班還遠,徐芳提議去看看菜市場,就在這時,兒子的電話來了,問他們是不是還在正門,徐芳一聽,急得手腳亂舞:你不要出來不要出來,好好干活,不要蹺班,我們已經(jīng)到街上來了。兒子說:我沒出來,還沒到下班時間呢,我就是想確定一下,免得待會兒走錯門。
一直逛到接近下班,兩人提前十分鐘回到正門,遠遠地就見兒子站在路中央,李有良說:長進了!怕我們找不到他,特地站在路中間。三人湊到一起,互相打趣了幾句,一聽說有小魚干,兒子就開始翻媽媽的包,徐芳一邊假裝打他的手,一邊卻把裝魚干的小瓶子掏出來,茶杯大小的小玻璃瓶兒,總共裝了滿滿六瓶。兒子用指尖拈起一只,才吃兩口,另一只手又伸了過來。
十一媽媽給你做過這么好吃的魚干嗎?
兒子搖頭:誰都沒你做的好吃。
李有良提醒兒子:你們這里應該有內(nèi)部賓館吧?我們先把房間登記好再去你那里。
不用,就住我那里,住得下的。
十一媽媽也在那里,多不方便呀,我們還是住賓館吧。
她走了,旅游去了。
什么時候走的?
剛走。
徐芳不動聲色地落后一步,附在李有良耳邊說:肯定是見我們來了,她就走了。李有良不理解:有什么必要呢?見一面不正好嗎?
徐芳走了幾步,又湊到李有良耳邊說:難怪他剛才問我們到底在哪個門,肯定是她叫他問的,怕跟我們碰上了。
李有良停下腳步:難道她對這兩孩子的事不同意?
不同意還允許自己的女兒住在這里?
兩人越想疑惑越多。
小區(qū)很舊,屋里也很舊,但收拾得還算整齊,徐芳一眼就看出來哪間是十一媽媽住過的,床頭柜上有一條絲巾,半截拖在地上,還有一只粉餅,粉撲臟污不堪,掀開枕頭,下面壓著一只扎頭發(fā)的布藝皮筋,果然走得很突然,很匆忙。
這天中午,他們在科研所的食堂吃飯,兒子本來要請他們?nèi)ゲ宛^,但兩個大人說,先考察一下他的生活環(huán)境。食堂很大,他們在樓上,有服務員上菜,樓下全要自己刷卡。李有良一邊看菜單一邊贊嘆:好便宜??!比我們那邊便宜多了。說話間,服務員甩了一盤菜上來,湯汁差點濺上人的臉。徐芳嫌棄地撇撇嘴,問:真的要在這里待一輩子嗎?
不好嗎?你們退休了就到我這里來,照這水平我養(yǎng)活你們兩個沒問題。
十一媽媽來都來了,哪里還有我們的份兒?她一直等待的測試兒子的機會終于來了。
兒子不吱聲,也沒什么明顯的表情,就像沒聽懂媽媽的話一樣。
李有良趕緊打岔:別聽你媽的,都什么年代了,哪還有長輩跟小輩住在一起的?要我來我還不來呢,我寧肯天天釣魚,做我的散淡閑人。
徐芳眨眨眼睛,覺得老李這個補丁打得真好。
兒子還是沒反應,像以前一樣,對父母的嘮叨似聽非聽。徐芳只好正面進攻:我可提醒你哦,不管是自己的父母還是老婆的父母,最好別長住一起,就你那情商,你處理不來這種復雜關系的。
十一媽媽,好像非常非常依戀十一。兒子的表情不像在跟他們反映問題,而是在炫耀:什么都要問十一,這樣好不好,那樣行不行,買個菜都拿不定主意,要在菜場打幾個電話給她。十一比她媽機靈多了,經(jīng)常批評她媽太天真,太容易相信人。
徐芳瞟一眼李有良,對兒子說:你爸也這樣,只要他去買菜,必定會打電話回來。按說女人不會這樣??! 又問兒子有沒有十一媽媽的照片,她說她可以根據(jù)一個人的面相大致判斷出這個人的生活狀態(tài)。
兒子在手機里翻了一陣,總算找到一張,是他們?nèi)齻€在科研所門口的合影。十一站在中間,右邊那個比她矮半頭的女人應該就是她媽媽了,有點胖,是那種氣色不大好的胖,衣著一般,發(fā)質(zhì)枯澀,眉宇間滿是愁容,奇怪,她不是自由職業(yè)者嗎?自由職業(yè)者不都是很能干很強悍的嗎?不應該是這種又弱又落伍的樣子啊。李有良也接過去看了,說:看來十一的長相隨了她爸爸。
回家路上,李有良突然想通了,悄悄對徐芳說:她爸爸是醫(yī)生,醫(yī)生收入高啊,既然收入高,肯定人也忙嘛,就需要家里有個全職干家務的,她可能是家務干多了,干成那種表情了。
徐芳覺得這話沒道理:再忙也只是上班忙,再忙也有下班的時候,反正我認識的醫(yī)生里面,沒一個讓家屬辭職的,各人上各人的班,憑什么讓另一個犧牲,回家專職做家務?哪有那么多家務?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還是不要研究人家的家事了。
這還是人家嗎?這是你兒子馬上要進入的家庭,他們的狀況肯定會影響我們兒子,影響我們兒子就是影響我們。你腦子清醒點!
十一下班回家了,粉面紅唇,長發(fā)披肩,賞心悅目。她手上拎著個鼓鼓囊囊的馬夾袋,看樣子回家途中去買了菜。換鞋都不肯放下袋子,一只手拎著,還麻利地把換下來的鞋放回鞋柜里。躲在門后觀察的徐芳,看她那么細薄的身量,做起這一切來卻干脆果斷,行云流水,絲毫都不嬌氣做作,一時也是無話可說。
李有良在廚房里忙碌,徐芳吩咐他給兒子做點辣椒油儲備起來,以后下面條用得著。十一進來幫忙,徐芳把她往外趕:你們女孩子,別把手上身上弄得一股油煙味。十一聽了,開心地笑起來:我媽正相反,她說一個女孩子一定得會幾個拿得出手的菜,我到現(xiàn)在還沒練出來。
徐芳饒有興趣問:你媽媽做菜肯定很好吃,她的拿手菜是什么?
太多了,我說不清,反正大人們做什么都好吃。說罷掩嘴咯咯直笑。
徐芳也笑,心想這孩子倒蠻會說話的。她想起自己的使命,決定現(xiàn)在就開始行動。
聽說媽媽以前是個英語老師?
嗯。十一把披散的頭發(fā)拿橡皮筋綁起來:因為跟我爸爸兩地分居,又調(diào)動不了,她就辭職了。
徐芳發(fā)自內(nèi)心地嘆了口氣:多可惜呀,要是我,我可舍不得。
十一突然一矮,蹲在地上,苗條的身體折成均勻的三折,手臂向櫥柜深處探去,米桶放在櫥柜底層。徐芳笑起來:為什么不放在外面順手一點的地方呢?幸虧是你,我是蹲不下來的。十一費力地舀好米,滿臉通紅地站起來說:我的櫥柜中間層幾乎不放任何東西,要么放在最高一層,需要踮起腳尖才拿得到,要么放在最下面,需要深蹲下去。
為什么呀?中間不是順手嗎?
這樣有利于保持體型呀,咯咯咯。又是一陣清脆的笑聲,惹得徐芳也跟著笑起來。
削土豆皮的時候,徐芳才想起來,關于十一媽媽的話題,已不知不覺被十一舀米的動作徹底打斷,再也續(xù)不起來了。
晚飯后出去遛彎兒,這是李有良雷打不動的習慣,這次他破例叫上了徐芳,臨走前十一又笑嘻嘻獻上了李自力。徐芳說:你也一起去呀?十一指指電腦,為難地看一眼李自力說:我還有事,明天一早就要交。李自力馬上幫她說話:讓她先做事吧,工作要緊。
兒子在側(cè),老兩口步子邁得格外歡實。兒子說媽你胖了,媽說怕什么,我又不找男朋友了。兒子說胖了多病。媽說不許叫我減肥,去年減了一年,反而胖了三斤。爸在一旁嘿嘿笑,媽瞥一眼爸說:這個人從來不減肥,也從來不見他多長一兩肉,白吃我那么多糧食。爸說誰吃誰呀?你那點工資,吃你的糧食早就餓死了。
話題就在這里轉(zhuǎn)向十一媽媽。
還是十一媽媽命好,也不用工作,老公養(yǎng)活她。我問過十一了,她說當年爸媽兩地分居,又調(diào)動不了,爸工資高,媽就做出犧牲,辭了職去爸那里。膽子真是大,換上我就不敢,我信不過別人,誰有都不如自己有。
兩個大人圍繞這個話題討論不休,兒子卻一聲不吭,徐芳碰碰兒子的胳膊說:你們將來無論發(fā)生什么事,誰都不要輕易丟掉工作,沒工作會很可怕。兒子總算慢慢開了腔,不過說的卻不是一回事。
我覺得十一不喜歡她的家庭,有一次她跟我說:人要是卵生的就好了,什么父母兄弟姐妹,全都不存在。還說以后我們的家,就我跟她,也不要孩子,她說父母都是有毒的,因為人從一生下來,就在慢慢積累毒氣,身體的毒和心里的毒,甚至當人還在嬰兒形成期、還是一個細胞時,就浸泡在父母的毒液中。
徐芳臉上越來越不好看:有毒她還讓她媽媽一直去看她?不是你說的嗎?在學校時她媽經(jīng)常去,現(xiàn)在剛剛工作,她媽又追過來了。
對呀,是她媽來找她,又不是她去找她媽,我說過她很善良,她不會跟她媽說,請你不要再來找我了,雖然她很想說,但她說不出口。
哪有人不喜歡自己的家?家里有誰?不就是自己的父母嗎?連自己的父母都不喜歡,這種人有問題。
你不要總拿我們家去衡量別人家,每個家庭都不一樣。
我就是不喜歡聽到有人說不喜歡自己的父母,還罵自己的父母有毒,天底下哪個父母不疼孩子、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下來喂給孩子吃?等你們自己當了父母就知道。
兒子說不過媽媽,只好住嘴。徐芳換了個語調(diào),徑直將胳膊插進兒子肘彎里:我可告訴你,如果你們真的要結(jié)婚,你一定不要被十一拿住,你是男人,遇事要有自己的判斷,要敢于做主。
干嗎要做主啊?那多操心,我不喜歡操心,在學校參加活動,人家都競選組長,就我不報名,我喜歡當組員。
徐芳氣得向李有良求助,李有良擺擺頭,使了個眼色,示意她以后再說。
偏偏兒子不會看眼色,又說了一句:十一生活方面比我強,她是他們班的生活部長,還是室長。我最輝煌的經(jīng)歷就是小學時當過一個學期的小組長,后來因為幾次忘了收作業(yè),被老師罷免了。以后我們這個家,家長肯定是她的。
徐芳氣得加快腳步,丟下父子倆,一個人走了。
李有良說:何必呢?又惹你媽生氣,要學會看眼色嘛,這跟你們做實驗是一樣的,要學會觀察,學會分析。
跟你們說話就是累。
最終他們一起進門了,十一本來在客廳里工作,這時趕緊抱起電腦往書房里撤,兒子殷勤地端起她用過的水杯,跟了過去。徐芳撇撇嘴:那不是咱兒子的書房嗎?李有良一笑:你不對勁啊。
去了又能怎么樣呢?人生地不熟,兩眼一抹黑。
你才不會兩眼一抹黑呢,想想你當年怎么考我的。
李有良扯了扯面皮,想笑又沒笑出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當時徐芳還在一家賣生活電器的商店上班,有天她接待了一名被帽子圍巾纏得嚴嚴實實的顧客,雖然是冬天,但商店里爐子燒得很旺,一般人進來至少要把圍巾拉低一點,但那人沒有,嗡聲嗡氣買了一只手電筒、一個應急燈、幾節(jié)電池,付錢的時候,把一沓十元的票子夾在手指間,一張一張數(shù)給徐芳看,數(shù)完,整整齊齊放在柜臺上,按說,徐芳就不用再數(shù)一遍了,放進小抽屜即可,但那天不知為什么,她就是想要再數(shù)一遍,很快,她發(fā)現(xiàn)十元鈔票中間夾了一張五元,趕緊叫住已走到門口的那個人,說你多付錢了。那人回來一看,兩眼發(fā)亮,猛夸她人真好。沒過兩天,徐芳被介紹人帶到李有良面前,兩人幾乎在當天就確定了關系。結(jié)婚不久,李有良有一次說漏了嘴,把這事講了出來,徐芳大光其火,李有良說:你從事的是經(jīng)濟工作,我不考你一下怎么放心?無論他怎么解釋,徐芳就是心里不爽,李有良索性告訴她,還不止這一件呢,見面前,他已在她經(jīng)常吃早點的地方埋伏多日。徐芳使勁回憶,怎么也想不起來自己吃早點時,旁邊有過一雙偷窺的眼睛。你這個人!真是陰毒?。±钣辛挤瘩g:這怎么是陰毒呢?這是謹慎,是小心,是為你為我為我們這個家掃清障礙,你看我們家這些年是不是健康向上穩(wěn)步前進?你再看看別人,又吵又打還鬧離婚,你有這么順暢的人生得感謝我!徐芳想想也是,既然已在同一戰(zhàn)壕,一個有心機的戰(zhàn)友總比馬大哈戰(zhàn)友強。
但這次情況又不同,因為對方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家庭,李有良心里特別沒譜。
當李有良風塵仆仆抵達燕市,站在那家醫(yī)院門口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無能為力。除非他是病人,否則根本接觸不到醫(yī)生。就算他冒充病人,進入外科,也接觸不到十一爸爸,因為十一爸爸是手術室里的麻醉師。就算他偽裝成要做手術的病人,也不一定正好是十一爸爸當班,因為麻醉師不止他一個。
幸好他有個姓任的同學在燕市,馬上找出任同學的電話,一通寒暄后,同學說了個地址,約定五點在一個飯店碰面。這電話給他的外調(diào)增添了一點信心,既然醫(yī)院里無從下手,那就先去那個信息表上的碧桂園看看。
進小區(qū)沒有任何阻攔,他來到單元門口,摁響了房號。不會有人應聲的,上班時間,作為主婦的十一媽媽也不在,他摁下那個房號像是給自己一個交待,我來過了。醫(yī)院那邊的調(diào)查,晚上會正式開啟。行了,接下來就是他的自由支配時間。
燕市不錯,面向長江,背倚青山,這才像十一長大的地方,干凈,清新,還有一股子生機勃勃的勁頭,比那個小山溝不知強多少倍。整個下午他都在自由自在地閑逛,中間還在江邊一個小茶館里喝了一壺茶,吹著風,賞著景,聽聽濱江公園的鳥叫蟲鳴,好不愜意,最吸引他的還是江邊的釣者,他們都有專業(yè)的釣具和服裝,坐在離水兩尺的腳手架上,一邊抽煙一邊看魚浮子,他想,將來要是兒子和十一成了家,他要常來燕市,要去結(jié)交這些釣者,要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總算消磨到約會時間,提前十分鐘趕到那個地方時,老任已站在門口。幾年不見,老任頭發(fā)全白了,眉眼之間溫和了不少,一眼望去有種眼神渙散、雄性盡失的感覺。老任的注意力也集中在李有良的頭上:怎么搞的你!還滿頭青絲哪,真不像話!
李有良趕緊打岔:老在別處,老在別處。
所幸都還能喝酒。酒過三巡,在老任的催問之下,李有良才扭扭捏捏說出原委,而且還將責任一股腦兒推到徐芳身上。
孩子自己選的人,自己的生活,自己負全責,關大人屁事。
怎么不關大人事?當然是大人的事了,尤其是我們這些人的孩子,從小到大捧在手心里,沒吃過苦,也沒啥社會經(jīng)驗,大人不把關怎么行?平時上個學、參加個夏令營,還要把來龍去脈打聽得清清楚楚呢。話又說回來,絕大多數(shù)外調(diào)都順利過關了,也就是圖個心安而已。不瞞你說,我都干過這事,還不是老婆讓我干的,是我自己主動干的,
李有良趕緊問他當初是怎么干的,老任一笑:我的情況簡單多了,因為就在本市,隨便找?guī)讉€人打聽一下,最后幾路信息匯總,基本相符就差不多了。
還要找?guī)讉€人打聽?
那當然,同一件事,每個人的看法不同,偏聽偏信怎么行?得匯總、歸納、分析,不怕你笑話,我當年還畫過分析圖呢。
李有良簡直要崇拜老任了,請求老任一定在這件事上幫他一把,當場把那張信息表拿出來,讓老任拍下照片。
老任向他表示祝賀:醫(yī)生還是不錯的,至少說明這個家庭無論是素質(zhì)上還是經(jīng)濟上都還可以,配得上你那個國家棟梁兒子。
哪里哪里,是我們兒子高攀了。我是覺得真沒有必要調(diào)查,一切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有啥好查的呀,女人就是心眼兒多。
你說的有道理,也可以說沒道理,就憑這張表上兩三行履歷,你能看清一個人?你看清的只是這個人的身份。想想你自己,你的履歷表上有幾行字?真正的經(jīng)歷,都在履歷表之外。我們打個比方,一個人偷過東西、嫖過娼、搶過劫甚至殺過人,只要他沒進過監(jiān)獄,他的履歷表上就什么都沒有,至于人品,履歷表更是看不出來,我有個朋友就是這樣,他女兒也是嫁給了一個醫(yī)生,兩年以后,得了抑郁癥,現(xiàn)在四處托人找律師,要幫女兒打離婚官司,那個醫(yī)生看起來文質(zhì)彬彬,實際上壞得很,出軌,家暴,精神虐待,你說,要是履歷表上能看出這些,她還會眼睜睜往火坑里跳?
老任工作的地方跟醫(yī)院不搭邊,但他表示,給他點時間,他可以轉(zhuǎn)托幾個人,至少能獲得比信息表上有用得多的信息。
我再給你一點經(jīng)驗,人人都說好的人,未必真的好,我當年外調(diào)女婿的時候,就是一邊倒地夸他好,結(jié)果她嫁給了一個老實坨。只有老實坨才人畜無害,才人人都說好啊,但這個社會,老實算什么好品質(zhì)?
兩人分手前,老任又告訴李有良,他今晚就可以把網(wǎng)撒出去,明天就會陸續(xù)有消息進來。事實上,李有良剛在房間安頓好,洗了澡舒舒服服躺到床上時,第一個消息就來了。
一個認識陳醫(yī)生的人說,陳醫(yī)生是搞麻醉的,為人熱情,社交能力強,我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活力四射”。不過最近陳醫(yī)生好像沒去上班了,聽說好像是家里出了什么問題。
沒去上班是什么意思?李有良想:難道是因為跟十一媽媽吵架?夫妻吵架應該不至于耽誤上班吧。
第二天八點多鐘,李有良才悠悠醒來。手機上懸著三條消息等著他讀。
陳醫(yī)生我跟他沒什么聯(lián)系了,雖然是老鄉(xiāng),但他后來交到新的朋友后,我們見面機會就少了。他是個交際型人才,一說中心醫(yī)院的陳醫(yī)生,很多人都知道。
陳醫(yī)生人不錯,他給我的印象是精力特別旺盛,永遠朝氣蓬勃,永遠不會老似的。
陳醫(yī)生我不是很了解,主要是去年愛人生病,托人找過他,他為人很爽氣,這一點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我后來聽說他跟護士傳過閑話,老婆還到醫(yī)院來鬧過,這也正常,他們要值夜班,長夜漫漫,耳鬢廝磨,哈哈哈正常。
他給老任回話:基本上都是表揚嘛,說明陳醫(yī)生人還不錯。老任只回了個表情,過了一會又回他:不急,可能還有消息來。讓他白天自由活動,晚上再碰頭喝酒。
李有良想,我才不急呢,我今天要去燕市的江邊垂釣,最好一天都沒有消息來。
等他到了江邊,釣魚線甩進江里,把煙點起來時,突然意識到老任所說的不急,很可能是叫他不要急著下結(jié)論。
手機震動了,是徐芳,問他進度如何,他把早上收到的三條消息,連同昨天晚上那條,一起給徐芳發(fā)了過去。徐芳很快就罵了回來:你這也算調(diào)查?這種調(diào)查在家里也能做,用得著專門跑一趟?
哎?那你說我該怎么做?去雇個私家偵探?私家偵探可貴了我跟你講,而且一旦被十一爸爸發(fā)現(xiàn),很可能帶來無法預料的后果。
反正你這種方法不對,你想想,哪個人會隨隨便便說人壞話,那不顯得自己沒修養(yǎng)嗎?就算有不好的看法,也會遮遮掩掩敷衍了事。你專門跑過去一趟,不是為了去聽口碑的,要實地去看,要為我們的疑問找到答案。
我們的疑問是什么?李有良看到浮標動了,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
你什么意思?你以為我是安排你去旅游的嗎?你動動腦子呀,當年對付我你蠻多鬼點子的嘛。徐芳的音量猛地提高了三倍。
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這才第一天嘛,我會按你說的去做,你不要急。
怎么不急?兒子昨天又打電話回來了,問我們還有多少錢,能不能借給他,他想買套大點的房子結(jié)婚。
什么?他休想!你跟他說,就說我說的,這么急的話,只能在那個舊房子里結(jié)婚。
說明我的猜測是對的,婚后他丈母娘肯定要跟他們同住,而且這很可能是十一開給他的條件。為什么?以她的家庭,不至于呀!而且這個條件讓我不舒服,我有“喪權辱國”的感覺。
當然不能由著他們來。李有良調(diào)整一下釣桿,點燃一根煙。
所以你要趕緊行動起來,你知道我在擔心什么?我就怕這里面還有更大的陰謀,我們兒子在十一面前,完全沒有招架之力。你千萬不能道聽途說,敷衍了事,你應該潛伏到他身邊去,否則你根本得不到關于他的真實信息。
你說得簡單,他一個搞麻醉的,藏在醫(yī)院最里層,又不坐診,我怎么潛伏進去。
我不管!你當年能接近我,現(xiàn)在也一定能接近他。徐芳在那頭咆哮起來。
電話剛掛斷沒多久,老任打了進來,他是特來說明,關于陳雄醫(yī)生,他能打聽到的信息,都轉(zhuǎn)給他了,就那么多了。
李有良想起徐芳生兒子那年,因為是剖腹產(chǎn),大家都說,應該跟醫(yī)生表示一下,讓醫(yī)生有點印象。李有良本來不相信這一套,但沒被提醒還好,一旦被人提了醒,還是無所作為的話,心里多少有點放不下,就去托了人,約了主刀醫(yī)生出來,表示了下,結(jié)果真的是母子平安,刀口也漂亮。實在不行,只能用這個法子了。李有良讓老任通過熟人去把陳醫(yī)生約出來,就說有病人需要咨詢做手術的事。
老任提醒他:那你就在他面前露了真容了,將來你們親家見面你會不會不好意思?
我來想辦法。李有良暫時不想揭穿他的假發(fā)真相。
約好跟陳醫(yī)生見面那天,李有良拿下假發(fā),再戴上頭一天在眼鏡店挑的平光眼鏡。
老任坐在賓館大堂等他,他故意放慢腳步從老任身邊走過,老任盯著手機,無動于衷,他又退回來,在老任身邊停了一下,老任眼角掃了他一眼,繼續(xù)看自己的手機,李有良笑了一聲,老任才一蹦三尺高:好你個老李!連我都騙過了。
老任找的中間人把兩邊約在一家粵菜館,中間人是個中年女士,連衣裙外罩一件針織外套,頭發(fā)緊緊地抓向頭頂,挽一個髻,這種發(fā)型有拉皮的效果,不光額頭扯得平整光潔,兩只外眼角也被扯得微微上揚,眼影的層次暴露無遺。
兩人坐下來后,女士示意她要出去打個電話。望著她的背影,老任讓李有良猜她多大年紀,李有良老到地說:簡單!在外表年齡上加十歲,應該有五十出頭了吧?老任一笑:六十出頭了。李有良睜大眼睛:真厲害!怎么做到的?
在燕市很有名的,她兒子在我們單位,不然我也不可能認識她。特別想得開,要吃燕窩,要健身,要結(jié)交小伙子們,二十多年前就沒吃過晚飯。
你說,人追求這些,到底有什么意義?
不等老任回話,不老女神挽著一個高大的男人過來了。不用介紹,李有良已經(jīng)知道那個男人是誰,十一完全脫胎于她爸爸,五官、皮膚、身材沒一樣不像,尤其是那副直尺一樣的身板,一萬年都不擔心駝背的感覺。
發(fā)髻女士為兩邊做完介紹,就一直霸占著陳醫(yī)生,絮絮叨叨跟他講小話,一句接一句,密密匝匝,針都插不進去。
實話實說,那個閔醫(yī)生不行!差得要死!你看看我這!女人的手指在眉毛那里劃來劃去:看到了吧?多明顯的痕跡,多尷尬呀!開始幾天我都不敢出門,去個超市都要戴帽子,帽檐拉得低低的,已經(jīng)留下精神創(chuàng)傷了。我不管,你得給我想個辦法,你知道我要求很高的。
姐你夠啦!相當不錯啦!明星也不過如此,再苛求下去,你讓人家那些年輕姑娘還活不活啦?
誰管她們!老娘就要美美地活到死。你別給我耍滑頭,什么時候把藥給我?我不要藥店的藥,我就要你們內(nèi)部的小綠管兒,我要三管兒,哪里多啦?一管比眼藥膏還少,不行!你再說我就要四管、五管,我非把這個印子消下去不可。那就講定啦,我下周三來找你拿,拿不到我不會走的我告訴你。好好好,就知道你對我好。那我走啦,你們好好聊。站起身來時,一只手在陳醫(yī)生肩頭擼了兩把,陳醫(yī)生順勢抓住那只手,狠狠捏了一下:不送啦!
桌上剩下三個男人時,氣氛陡地變得不一樣。按照事先打好的腹稿,李有良向陳醫(yī)生描述他的腰椎,如何疼痛,如何僵直,躺下去便不容易坐起來,坐下去又不容易站直,站直了又無法彎腰,彎腰又如何等同于人間極刑。陳醫(yī)生說:多半是腰椎間盤突出,沒什么特效藥,我個人也不建議手術,萬一運氣不好,你就該懷念腰疼的日子了。接下來他向李有良推薦幾種日常健腰運動,都是李有良早就知道的方法,但他假裝是第一次聽到。
這是怎么引起的呢?我并沒有常年伏案工作,也不是完全不運動,也沒有什么不良生活習慣。
就是自然磨損,物理損耗,沒有辦法的事,身體就是一次性的,人生也是一次性的,如果身體被設計成金剛不壞之身,人生又該如何走到盡頭呢?
李有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真好!醍醐灌頂??!聽你一說,我都不想看病了。
不不不,兩碼事,都像你這么想,我們醫(yī)院不就破產(chǎn)了?病還是要看的,起碼要能支撐到人生盡頭,所以我說你這個腰椎不用做手術,因為做手術有風險,雖然很小,畢竟存在,你能確定你一定是最幸運的那一個?你可以做些保守治療,緩解癥狀,讓它帶病運行。我們身上很多器官都是帶病運行的,對你而言,很可能你的腰椎還不是病得最重的,只是你一直沒能發(fā)現(xiàn)而已。
保守治療怎么個治療法?
你同意的話我可以給你推薦個醫(yī)生,腰椎保守治療專家。
好好好。李有良頻頻點頭,慢慢引導話題:陳醫(yī)生有小孩了吧?
我女兒都大學畢業(yè)了。一米七幾,都說漂亮,但我覺得一般般。
李有良和老任一起點頭:青出于藍,必勝于藍!將來肯定也要當醫(yī)生吧。
這你們就想錯了。陳醫(yī)生往椅子上一靠:就因為我是醫(yī)生,人家特地避免進入這個行業(yè),連相關專業(yè)相關人士都受連累。一個男孩子,她小學同學,高考以后來找她玩,她一聽人家上的是醫(yī)學院,馬上不理人家了。
為什么呢?從小耳濡目染,應該更有興趣呀。
我也不知道,我專門請教過專家,專家說,有些人就是這樣,一輩子都在叛逆期。
李有良盯著陳醫(yī)生,一副深度思索的表情:說不定是有原因的,說不定就卡在某個小過節(jié)上,一個被你忽略的小過節(jié)。
他感到陳醫(yī)生的視線在他這里狠狠地絆了一下,就像握著一根竹竿,在深水里盲目探索,突然碰到了某個東西。改天我們可以探討一下這個問題,子女的問題是門大學問。
李有良趕緊趁機提出要陳醫(yī)生電話,他故意沒說加個微信,微信太危險,會讓他暴露身份。陳醫(yī)生不假思索給他了,還說:那個保守治療的醫(yī)生,我聯(lián)系好他以后再把他電話告訴你,你說是陳雄的朋友,他就知道了。
目的達到,老任輕松地說:孩子的問題,真是家家戶戶都會遇到的問題,或多或少都會有些問題,這個問題也跟陳醫(yī)生的身體理論一樣,很有可能會終身帶病運行。
接下來的話題,一直逗留在孩子身上,李有良注意到,除了不肯學醫(yī),陳醫(yī)生再不肯多談孩子一個字。
老任突然眼睛一亮,對陳醫(yī)生說:我想起一個人來,冒昧打聽一下,陳醫(yī)生的女兒是不是已經(jīng)名花有主了?要是沒有,我這里有個非常不錯的人選,非常非常不錯,可以說是鉆石級的白馬王子。老任對李有良不動聲色地眨了下眼睛。
可以啊,她不是名花,也談不上有主,只要還沒正式結(jié)婚,她都有選擇的權利對不對?
正確!我要說的這個人,條件相當不錯,從小就是學霸,家里有家族產(chǎn)業(yè),已深耕兩代,據(jù)說這孩子對繼承不感興趣,想要自己創(chuàng)業(yè)。
不錯啊,你幫我留意一下。
李有良深感震驚,難道陳醫(yī)生還不知道十一已經(jīng)談戀愛而且準備去領結(jié)婚證了?他盡量忍住,感慨道:這真是!條件太好也麻煩,因為太容易成為目標,難以找到真感情。
什么叫真感情?一旦進入生活,真感情假感情都是那么回事。又回到那句話了,婚姻也是可以帶病運行的,沒有不生病的婚姻。
李有良默默心疼起自己的兒子來,但愿十一跟她爸爸完全不一樣。
飯還沒吃完,陳醫(yī)生電話響了,他瞄了下來電顯示,起身往外面走。
李有良埋怨老任:別把事情搞大了,怎么還給他女兒介紹男朋友?。磕且呀?jīng)是我兒子的人了。
你不謝我倒埋怨我!我那不是在試探他嗎?我手里根本沒有什么鉆石級白馬王子。你看到他態(tài)度沒有?二話不說就答應下來了,幸虧我?guī)湍銣y試了一下。
又不是他說了算,最終還是得他女兒拿主意。
你要這么說,你這一趟就不該來。
李有良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陳醫(yī)生進來了,還沒坐下就道歉,說是有人找,得先走一步。
兩人送陳醫(yī)生出門,老任一路緊貼著陳醫(yī)生走,恍惚間,他看見老任似乎往陳醫(yī)生口袋里塞了個什么東西,難道是傳說中的紅包,又沒干什么,只不過讓人引見了一下,也要送紅包?稍一愣神,陳醫(yī)生已閃至三步開外,回過身來沖兩人揮手,特別對李有良做了個打電話的手勢。
當天晚上,李有良就為那個保守治療專家聯(lián)系陳醫(yī)生了,他想知道他明天什么時候到醫(yī)院合適。他想聽聽醫(yī)生們怎么談起陳醫(yī)生這個同事。
這個醫(yī)生,他不在我們醫(yī)院,他開了個家庭診所,基本不對外營業(yè),他的病人都是口口相傳找上去的,明白吧?
李有良有點明白,又不是太明白。事已至此,也只得跟著往下走了。
他的診所離我住的地方不遠,你過來吧,第一趟我?guī)闳ァKf了個地址,并不是信息表上的碧桂園。
李有良打了個車,來到陳醫(yī)生所說的童家巷二十三號。
跟李有良想象的差不多,果然是老城區(qū)里的老巷子,但比他想象的更陳舊、更矮小,灰頭土臉,搖搖欲墜。破敗暗黑之中,一道白得發(fā)光的影子出現(xiàn)在前方,近前一看,果然是陳醫(yī)生。
這一片有點歷史了吧?李有良往陳醫(yī)生身后看,原本以為陳醫(yī)生會從一個體面的單門獨院兒似的地方出來,沒想到是一個黑漆漆的矮小門洞,里面一看就是雜居著好幾戶人家的那種格局。他很意外,任何醫(yī)生都不至于住在這種地方。
對,老城區(qū)。我喜歡住老城區(qū),很有人情味。
兩人在昏暗的路燈下往前走,很快就來到一條小吃街。陳醫(yī)生說:那個診所就在這條小吃街的盡頭,這一帶車開不過來,所以我讓你停在那邊。李有良一邊點頭,一邊尋找下腳的地方,小吃街很熱鬧,就是腳下有點復雜,必須小心翼翼,才不至于踩到飯盒和湯汁骨頭之類。
名叫端正的診所關門閉戶,里面黑燈瞎火。陳醫(yī)生打通一個電話,語調(diào)相當不客氣:給你帶了客人來你又不在,診所里黑漆漆,你不好好坐診你想干嗎?老母親過生日你就不干正事啦?七十八有什么了不起,難道還要普天同慶大賀三天?行了行了,再管你的事我就不姓陳,太不像話了我把人家大老遠的叫過來。
為了給剛剛生過氣的陳醫(yī)生壓驚,李有良提議在小吃街上吃點烤串喝杯啤酒,陳醫(yī)生一聽,面色瞬間柔和起來。
也可以,別看這一帶有點擁擠雜亂,夜宵是最出名的。
李有良一邊感謝陳醫(yī)生的大力相助,一邊噼里啪啦點了好些個下酒菜,都不貴,個個明碼標價,他覺得這燕市實在是好,連夜宵都管得規(guī)規(guī)矩矩。
一人一瓶冰啤送上來,泡沫咝咝叫著漫開,陳醫(yī)生來不及邀請李有良,深深一口吞下去,心滿意足地哈出一口凜冽的酒氣。李有良覺得他期待已久的時刻終于到了。
我看出來了,陳醫(yī)生是個性情中人。
我的理解,性情中人,就是正常人,不然就是不正常。但是我有個疑問,你又不是本地人,為什么要到這里來治你的腰椎?陳醫(yī)生又咽下一大口啤酒,這才利索地撕開一次性筷子。
我的確不是本地人,兒子剛剛升級當了爸爸,讓我們老兩口過來帶孫子,帶孫子又沒我什么事,我就成天在外面晃,我還懶得在碧桂園里晃,我走得遠遠的,去釣魚,去幫他們遛狗,正好這段時間我的腰椎病又犯了。兒子說,你不如去做個手術,一勞永逸。
你兒子住在碧桂園?南區(qū)還是北區(qū)?
北區(qū)。李有良死死盯著陳醫(yī)生。
陳醫(yī)生歪了歪嘴,古怪地笑了一下:鬧了半天,原來是同一個小區(qū),我也住在碧桂園,但最近一段時間,我住到這里來了。
這里離醫(yī)院近?
算是吧。
李有良手機響了,是老任:有你親家的新情報。他趕緊起身,向陳醫(yī)生示了個意,去街邊屋檐下找了個僻靜些的地方。
老任說:我有確鑿的消息,陳醫(yī)生已經(jīng)不在醫(yī)院了,到底是辭職還是什么不太清楚,反正已經(jīng)沒上班了。聽對方的語氣,這個陳醫(yī)生似乎出了點什么事,總之,他既不是名醫(yī),也不是專家,更不是先進工作者那一類人物。
哦,哦。李有良一邊聽一邊抬眼看向陳醫(yī)生那邊,即使只有一個人,陳醫(yī)生也吃得很享受,像有看不見的人在跟他邊飲邊聊似的。
李有良不敢跟老任說太多,匆匆結(jié)束電話,回到陳醫(yī)生身邊。陳醫(yī)生食欲好得不一般,像個進食的小松鼠,腮幫子動得人眼花繚亂,中間抽空灌一口啤酒,似乎也不是為了品酒,而是為了把口中食物盡快地沖進食道、填進胃囊。受陳醫(yī)生的影響,李有良也專注地吃起來,每個菜都很辣,臉上很快開始出汗,鼻子也有液化的趨勢,需要不停地擦拭鼻水。幾番擦拭下來,李有良停下筷子,再吃下去,他怕自己會胃痛。陳醫(yī)生似乎也打算暫時告一段落,抓起厚厚一疊紙巾,大力擦臉, 來來回回,擦桌子一般,經(jīng)過這番擦拭的陳醫(yī)生,臉上輪廓更加分明,眼睛也更有神采,他向李有良示意,他也要去打個電話。李有良一直盯著他的背影,他的電話似乎遇到了困難,聽一會,拿回來,按鍵,再放到耳邊聽,再拿回來,再按鍵,重復這些動作的時候,他不停地來回走。最后他憤然掐斷,拿在手里,另一只手叉在胯上,低著頭繼續(xù)來回走。他又開始擦臉了,還大力擤鼻涕,擤了好幾把,讓人疑惑他到底是被辣出汗來了,還是被辣出淚來了。李有良記得兒子說過,甜品最止辣。他去買了兩根夢龍,回到桌邊喊陳醫(yī)生,邊喊邊招手。路燈下,高高大大的陳醫(yī)生抬起輪廓分明的臉,望向他,嘴巴微張,竟是一副悵然若失的孩子面孔。
陳醫(yī)生過來了,笑了笑:沒想到你會去買這個東西!不過正合適。
李有良說:跟陳醫(yī)生在一起,我突然變得很奇怪,雪糕這種東西,我還是十幾年前吃過,我也很少吃這么辣的東西,我們家不吃辣。
我喜歡吃辣,辣得爽快,辣得渾身冒煙最好。陳醫(yī)生說話的時候,一雙眼睛不時箭一樣射向別處,起初他以為陳醫(yī)生發(fā)現(xiàn)了某個目標,剛剛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發(fā)現(xiàn)陳醫(yī)生的視線又轉(zhuǎn)移了,他忍不住問陳醫(yī)生:你在找人?
沒有,我只是看看,說不定能發(fā)現(xiàn)熟人。
遠處有人打起來了,陳醫(yī)生罵了一聲,拍一下桌子,臉上掛起一抹奇異的笑,似乎他一直等待的某個節(jié)目終于上演了。狗雜種們!一天不打身上發(fā)癢。三四分鐘后,打架的那幾個從地上爬起來,拍拍手,理理衣服,攤主過來收拾摔破的碗碟,誰也不多說一句話,添酒回燈重開宴。沒過幾分鐘,喧嘩又起,循聲望去,還是那桌人,似乎又打起來了,其中一個突然倒在地上,旁邊人喊:快打120!120!陳醫(yī)生推開椅子往那邊走,李有良也跟過去,只見一個穿牛仔褲的年輕人倒在地上抽搐,李有良以為陳醫(yī)生要施救,結(jié)果陳醫(yī)生研究性地看了一會,扭頭就往回走。
兩人回到桌邊坐定,陳醫(yī)生喝酒,吃菜,淡定地說:脾臟大概破了,要掛了。
就這么……簡單……就掛了?
不稀奇,喝酒喝到一定程度,手上就沒輕重了。我還見過一個人耳朵被割下來了,自己找到斷耳,用餐巾紙包著,打車到醫(yī)院的時候,渾身酒氣,把醫(yī)生都快熏醉了。還有人喝到半夜,把衣服全脫光,見人就說:大吧?沒見過吧?你別以為這個地方只有夜宵,這個地方,才有最真實的人性,很多人假了一輩子而不自知。
我覺得是喝酒喝的,酒亂性。
準確地說,是夜晚的地攤上的酒喝的,白天就喝不出這種效果。
陳醫(yī)生又開始松鼠式進食,中間抽空灌下兩大口啤酒,說:信不信?我在這里砍過一個人。他在自己大臂上比劃了一下:拉了這么長一道口子。這樣的事情你應該沒有做過吧?肯定沒有,你臉上寫著溫良恭儉讓幾個字呢。
李有良不知怎么就不服起來,他一口喝干杯中的啤酒,抓起一只小龍蝦說:我溫良恭儉讓?那是你不了解我,我曾經(jīng)差點把一只龍蝦塞進一個人眼睛里。
他向陳醫(yī)生細講詳情。他去菜市場買小龍蝦,跟賣蝦的人爭執(zhí)起來,賣蝦人來搶他手里的蝦,說你吃不起就別買,他怒了,抓起一只蝦就朝那人口里塞去,那人頭一偏,蝦就不偏不倚杵進了眼里。為這事,警察來了,他付了五百塊罰款。
陳醫(yī)生一聲冷笑:五百塊算什么?我曾經(jīng)一個晚上輸了兩萬七。
李有良心中一喜,就像在黑暗中摸索許久,眼前終于有了一絲亮光。他模仿陳醫(yī)生的語氣,說:兩萬七算什么?以前我有個相好,我們約好,如果到了六十歲,彼此的配偶都還在,我們就一起離家出走,另找住處。
陳醫(yī)生看了他一眼,從腳下的啤酒箱里抽出一瓶啤酒,咬開瓶蓋,倒?jié)M一杯,嘴巴湊過去,啜了一大口泡沫。
我賭你會爽約。
爽約我不是人!李有良聲音不高,表情決絕,就像他真跟某人有個約定似的。
沒發(fā)生的事,我從來不說,我只說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我把我老婆趕走了,因為她不許我賭博,也不許我搞外遇,怎么樣?
李有良拍拍桌子:哎!我們講好,要說真話,瞎編就沒意思了。
誰跟你瞎編,你我萍水相逢,即興交談,我想編還沒那個水平呢。
那你告訴我,你以什么理由趕人家走呢?人家又不傻,你叫人家走人家就走?
因為孩子上大學去了,她沒有賴在家里的理由了,我再收回工資卡,斷絕她的經(jīng)濟來源,她當然待不下去。不喜歡我,不欣賞我,不聽我的話,還想管我?還想用我的錢?給我滾得遠遠的。
這也沒什么稀奇,不過就是夫妻吵架,我告訴你,我去學校接兒子,需要當場填一個什么表格,要填家長的名字,我突然怎么也想不起來他媽媽的名字了,哎呀那個尷尬呀!
嗯,這個有點意思。好吧,我承認我打過我女兒,打的時候,無意中碰了一下她的胸脯,她就罵我是流氓,還報了警,她真的報了警,兩個警察很快就到家里來了。她是天底下最容易翻臉無情的丫頭,總有一天,我要死在這個丫頭的手里。
李有良做了個慚愧的表情:我偷過兒子的零用錢,他媽管我管得緊,對兒子倒大方得很,那好,我就偷你兒子的錢。
對了,我要更正一點:她媽不僅僅是我趕走的,也是她女兒把她挾持走的,她覺得我欺負她媽,就慫恿她媽鬧獨立,兩人聯(lián)合起來對付我,我也不是好欺負的,我斷供她的學費,她跑到我單位,要求從我工資卡里直接扣轉(zhuǎn)她的生活費加學費,動不動就報警這丫頭,她真的弄成了。我向她媽發(fā)出求和信息,畢竟幾十年的感情還是有基礎的,她同意回家,但丫頭不讓她回,沒收她的身份證銀行卡還有手機,在她媽手機上拉黑我,這個死丫頭!
李有良呵呵呵地笑,恨自己事先沒打開手機錄下來,現(xiàn)在打開已來不及。一陣懊悔,他掉了節(jié)奏,陳醫(yī)生見他反應不及時,提醒道:怎么樣?沒我經(jīng)歷多吧?認輸了吧?
哪里!我是在想這事兒能不能說。算了,都告訴你吧,反正你也不知道我是誰。我兒子談了個女朋友,快要結(jié)婚了,還不知道那個女孩家在何方,也不知道她什么來歷,他說她是逃犯他都不在乎。
這算什么!我女兒讓我把房子過戶給她,說我未來某一天一定會把家產(chǎn)拱手送給她媽媽以外的某個女人。我以前多喜歡她呀,五歲了還經(jīng)常背著她出去玩,她個子又高,背在身上人家都朝我們看。
哈哈哈!就是你碧桂園的房子嗎?
那可不。這下你沒法跟我比了吧?誰都比不過我,因為誰都沒有我那樣的奇葩女兒。
是有點奇葩,不過我怎么覺得你挺欣賞你的奇葩女兒啊。
你說對了,總比那些木頭木腦的蠢丫頭好,我就欣賞有個性的人。
唉!我呀,心里煩悶到極點的時候,就瞎編個理由離開一段時間,我從四十歲那年就開始這么干,至今沒被發(fā)現(xiàn)。我現(xiàn)在還在這么干。
陳醫(yī)生笑著跟他碰了一杯:我已經(jīng)五年多沒有過正常家庭生活了,信息表上是已婚,實際上我等于沒老婆,我早上不吃,中午在單位吃免費午餐,晚上如果沒有牌局也沒有聚會,就到這里來點兩份燒烤喝兩瓶啤酒,爽得很!誰難得住誰?誰離了誰還不能活?我只是奇怪,當年,當我還是個英俊少年的時候,當我還是一表人才的小伙子的時候,為什么就那么離不開她呢?一想到她,心里就疼,莫名其妙地疼啊,疼得眼淚汪汪的,在心里發(fā)誓,要對她好,要一起相親相愛,過好日子。好個屁呀,現(xiàn)在我要是遇上當年那樣的我,非抽他幾個嘴巴子不可,非把他抽醒過來不可。
女人很狡猾,她們把孩子抓在手里,這就跟在單位里把公章抓在手里一樣,我們男人總是沒這個戰(zhàn)略眼光,走著走著就把隊伍走散了。
同意,不能再同意了,看來我們得的是同一種病,不過我是不認命的,我準備重起爐灶,下一次我不會這么傻了,當年我們兩地分居,她的工作調(diào)動不了,我說那你就辭職過來算了,我養(yǎng)活你,我養(yǎng)你一輩子。多么傻呀我!動不動就想改變?nèi)思业娜松?,還想管人家一輩子,現(xiàn)在我跟人談未來,頂多談到下個月,太遠了我可保證不了。所以女兒說她看了我們的婚姻根本不想結(jié)婚,她以為這能要挾我,我才不在乎呢。我說你不結(jié)婚的話,我送你一個大紅包,你要是結(jié)婚,對不起,你反過來要給我買酒,只有把我灌醉了,我才會趁著酒性給你們說幾句祝福的話。
我也跟我兒子說,光看女孩子不行,還要看她的父母,所以你們定下來之前一定要去一趟她家里,看看她父母是什么樣的人,邋遢的不行,蠻不講理的不行,打牌賭博的不行,窮得沒吃沒住也不行。
陳醫(yī)生鄙視地瞟了他一眼:有屁用!你越是設禁區(qū),他越是要往禁區(qū)里闖。告訴你,辦法只有一個,叫他們都不要結(jié)婚,有興趣就高高興興同居,沒興趣就滾蛋。
那,你們女孩子不是吃虧了嗎?
我沒這種觀念,男孩女孩都一樣是人,你們男孩也沒占到什么便宜,沒人愿意給你們生孩子,你們不是斷子絕孫了嗎?當然,這些都是我們倆在飯桌上說的酒話,真的面對我女兒,我他媽熊得跟孫子似的。從小太寵她了,所以她厲害得很,她媽現(xiàn)在成了她的人質(zhì),她挾持著她媽跟我斗,我肯定斗不過她,她橫起來不要命,她媽也怕她。我是這么想的,我寧愿她厲害,也不要她懦弱,人善被人欺,這個狗屁世界,不值得太善良。
哈哈哈,我看陳醫(yī)生你的煩心事也夠多的 ,但,不管怎么說,不能真的跟自己的女兒斗下去啊,得想辦法和解才行啊。
沒用,因為我們根本沒法聯(lián)系,我現(xiàn)在對她們娘倆的情況一無所知。我已經(jīng)不難受了,我有了新的寄托,我們系統(tǒng)有支援非洲的名額,我已經(jīng)報名了。讓這一切都去他媽的。
不著急,時間會幫你治愈一切。等你從非洲回來,她們一定會去機場接你。
李有良想起老任傳來的情報,豁然開朗,在陳醫(yī)生這里是光明正大的援非行動,在口口相傳的情報路上,卻變成了諱莫如深的“不在醫(yī)院了”,果然探聽消息是沒有用的,一切還要自己去親身感受。
轉(zhuǎn)眼已是后半夜,不習慣夜生活的李有良漸漸支撐不住了,陳醫(yī)生卻斗志不減,問李有良想不想去摸幾把。李有良連連搖手,還好心地叮囑陳醫(yī)生也早點回去休息,明天還要上班呢。
陳醫(yī)生萬般無奈起身離開:我不上班。過后又加了一句:在做出發(fā)前培訓。
兩人順著小吃街往前走,路過一處攤檔時,陳醫(yī)生突然停了下來。
嗬!嗬!我說這邊怎么有一股子熟悉的味道呢!陳醫(yī)生的聲音聽起來異??簥^,桌上的人驟然驚起:陳醫(yī)生!小陳!來來來,喝酒喝酒,加座加座。兩個人不由分說,被按到桌上。李有良看看桌上四個陌生人,后悔自己晚了一步,應該在他們動手拉他之前,迅速跑掉才對,現(xiàn)在想跑已經(jīng)不好意思了,陳醫(yī)生正向那四個人介紹他:這我朋友李哥。李有良不得不裝出陳醫(yī)生老友的樣子。
四個人看上去不像一般赤膊喝酒吃宵夜的地攤客,個個衣著整潔,一絲不亂,唯有表情徹底崩壞,酒肉打底,加上縱情調(diào)笑,如沙灘上畫圖,旁邊始終懸著一只搗蛋的手。
重新上酒,重新布菜,為街頭偶遇舊友。
一個年紀稍大的人突然傷感起來:可憐我們陳醫(yī)生,當年是多么標致的騷年啊,面若敷粉,玉樹臨風,如今也滄桑了。你還在手術室?還在搞麻醉?
是啊,不然還能在哪里呢?
何局還在這里的話,你肯定不是這個樣子了,他當年特別看好你,為什么你當年不揪住何局一鼓作氣呢?這種事最怕松勁,勁一松,前功盡棄。
順其自然吧。命里有時終須有。
順其自然就不會去抱上何局。
有什么辦法呢?你又不肯幫我,只會說風涼話。
幫你也要看機會,你眼界這么高,一般的機會給你你也瞧不上。那人一直望著陳醫(yī)生,似笑非笑。聽說你有個女兒特別漂亮?
特別漂亮談不上,還算周正吧,小戶人家,沒見過世面。
還在上大學?
嗯……馬上畢業(yè)了。
李有良心跳加速,但強作鎮(zhèn)定,研究陳醫(yī)生的每一個表情。
我給你提供個信息,你可以去找找馬局,他當年跟何局關系不一般,其他的我不好多說,但我可以肯定,你去找找馬局,肯定會有幸運發(fā)生。
不會吧?馬局跟你談起過我?
你去就行了,我話只能說這么多,其他的,你自己意會。
陳醫(yī)生突然激動起來,雙手擎著酒杯,要跟那人喝酒,那人捏著酒杯,心不在焉地跟陳醫(yī)生碰了下,并不喝,看著陳醫(yī)生一滴不漏地喝下去,才盯著他說:聽說你跟石老三關系不錯?
談不上,認識而已。您也認識石老三?
我認識他干嗎?我是提醒你,石老三可沾不得。
知道知道,我有原則。
趁陳醫(yī)生去小便,李有良實在按捺不住,問那個人:那個石老三是什么人?
你不知道?那人驚訝地瞪著他。旁邊有人說:石老三是個大混混兒……那人抬起手,制止道:別這么說人家!又對李有良說:你不知道就算了,人嘛,各種各樣。
但李有良依稀聽到另外兩個人在低聲議論,一個說:那個到底算不算目前尚有爭議。另一個說:算,當然算,我參加過禁毒知識競賽,專門提到過K粉。
李有良心里有了數(shù),那個石老三,很可能跟k粉有關系,再一想,心中不免一驚,剛才這人的意思,難道是在警告陳醫(yī)生?不會吧?這么端正這么陽剛的陳醫(yī)生,不會跟K粉扯上關系吧?應該只是在警告他不要跟石老三這種人過從甚密。
陳醫(yī)生過來了,剛一落座,為首的那個就站起來:你們繼續(xù)喝吧,我得走了,明天一早有個會,萬一打瞌睡被拍下來,就倒大霉了。
他一說走,另外三個立即結(jié)束,都沒跟陳醫(yī)生打個招呼,就跟在那人屁股后面走了。偌大一張桌子就剩了陳醫(yī)生和李有良兩個人,李有良說:我們也回家吧。陳醫(yī)生突然很萎靡:你先走吧,我還想再坐一會。
回去回去,早點休息。我們一起來的,當然要一起走。
陳醫(yī)生拗不過李有良,滿臉不情愿地站起來,走了幾步又停下:還早呢,多坐一會,說不定馬上還有人來。
什么人?你還約了人嗎?
沒有啊,但這個地方,總是會發(fā)現(xiàn)熟人的,你看剛才不就遇到了?
嗨!也就打了個招呼而已,畢竟人家又不是為你來的。
我當然知道不是為我來的,但我高興,我喜歡偶遇,人家還給我提供一個馬局的信息,我更高興。
李有良一聽這話停了下來:據(jù)我觀察,以陳醫(yī)生的性格,肯定有很多朋友吧?真羨慕你啊,我跟你恰好相反,小時候朋友挺多,越大朋友越少,最后孤家寡人。
這樣不行啊老兄,活在這個世界上,不認識幾個人,怎么辦事?目不斜視去上班,上完班,又目不斜視地回家?這樣活著你永遠得不到驚喜,沒有驚喜的人生,跟一段木頭有什么區(qū)別?所以我喜歡隔段時間就遇到一個陌生人,我喜歡去征服陌生人,讓他認識我,喜歡我,成為我的朋友。所以我的朋友們多種多樣。
我相信你已經(jīng)做到了,我們才剛見面,我就已經(jīng)被你征服了。
你?你沒有,我能看出來,話說回來,我也不想征服你,什么樣的人比較容易征服呢?比我強的,為包容我一個小醫(yī)生的行動令他在自我完善的路上又前進了一大步而感到開心;比我弱的,因為結(jié)識了一個手術室的醫(yī)生為他的社交圈增光添彩,這兩種人都可能成為我的朋友。只有你不能,你雖然頻頻點頭,但你心里不以為然,我看出來了。
李有良嘿嘿直笑,他不敢過多辯駁,萬一將來某一天他們要以親家的身份坐在一起,他不希望陳醫(yī)生認出他來。
不過你人不錯,肯花時間陪我,你是我認識的最有修養(yǎng)的人,你是真正的紳士。
李有良哈哈大笑。
你別笑啊,我可不是在拍你馬屁,我只是覺得你對我好得有點過分了。
明天真的去找馬局?李有良趕緊打岔。
陳醫(yī)生愣了一下,似乎被李有良提醒了。不一定,也許吧,有些信息要到了第二天,太陽底下一曬,才知真假。
說話間,兩人已經(jīng)來到見面的地方,要分手了,陳醫(yī)生雖醺醺然,卻還記得今晚李有良過來所為何事,叮囑李有良:你下次過來時跟我聯(lián)系一下,免得再撲空。
第二天,李有良在小客棧醒來,覺得外調(diào)好像差不多了,陳醫(yī)生除了愛交往,沒啥別的毛病,當然,愛交往本身并不是毛病,甚至是優(yōu)點。至于家庭矛盾,誰家又沒有呢?時間會慢慢消解一切。再待下去的話,肯定會獲得更多信息,但百聞不如一見,比如昨晚最大的收獲,老任告訴他陳醫(yī)生沒上班了,那潛臺詞好像在說,陳醫(yī)生可能因為什么事被開除了,事實上,人家不過是在接受支援非洲的出發(fā)前培訓。
他想告訴徐芳他決定回去,順便問問徐芳有沒有什么要他買的東西。
徐芳在那頭很急的樣子:正好我也要找你,他們準備下周三去拿證了呀,你那邊怎樣?。坷钣辛即笾轮v了一下昨晚的情景,說:他們要拿就去拿吧,沒什么大問題,無非有點家庭矛盾,但他馬上要去非洲了,一切都會自然消解。
徐芳釋然:難怪十一提出來她媽媽會跟他們一起生活,大概是怕她媽一個人太孤單了,養(yǎng)女兒就是好啊。
李有良想來想去,沒告訴她陳醫(yī)生說的那些話,在他看來,夜市攤上說的話,喝酒后說的話,不值得拿來作為證據(jù)。他來到衛(wèi)生間收拾自己的日用品,一抬頭看見鏡子里的臉,昨晚喝過酒的原因,今天有點腫脹,眼袋格外突出,他想起他剛住進來的那天,也在這塊鏡子里看過自己,那天他臉上一點都不腫,眼袋也沒這么突出,當時他還想,我這干的是私家偵探的活啊。難道昨晚那么一會兒,就把活干完了?這么一想,心里不禁有點發(fā)虛。
婚禮定在元旦舉行,因為不是晚婚,婚假只有三天,加上元旦假,勉強湊足一個星期。因為時間短,也沒打算出門度假,吃喝住都在科研所唯一對外的那家賓館解決。
到底還是買了新房子,李有良出資一半,剩下來的他們自己貸款。徐芳本來只打算出三分之一的。不讓他們還貸款,他的錢也一樣被養(yǎng)家掏空。這是徐芳的原話,還是李有良說,別讓他背負那么大的壓力,他那么單純,你不怕他重壓之下出點啥毛?。扛犊畹臅r候,徐芳過去了,這一次她很強勢,房產(chǎn)證上只有李自力的名字,對此,十一沒說什么。
出發(fā)前,李有良特意檢查了假發(fā),留了副一字形胡須,自己覺得跟在燕市相比,形象上截然不同。
當他看到十一在爸媽的簇擁下,一家三口親親密密走過來時,幾乎對自己的認知失去信心,到底人說的哪句話是可以相信的呢?陳醫(yī)生明明跟他說了很多遍,說女兒拉黑了他,斷絕了跟他的一切聯(lián)系,事實上呢,十一又細又軟的小胳膊,青藤一樣纏繞在爸爸的臂彎里, 不時轉(zhuǎn)過臉,沖陳醫(yī)生甜蜜地一笑,看得人心都酥了。十一媽媽看起來也不像陳醫(yī)生講的那樣,被女兒挾持著,跟他進行曠日持久的斗爭,她雖沒有挽著他,但她一直蹭著他身體的一側(cè),就像他們是一個輕輕焊接在一起的整體,節(jié)奏準確,步調(diào)一致。也許跟打扮有關,十一媽媽不像照片上那么憔悴,她穿了一套質(zhì)地硬挺的套裙,戴著珍珠項鏈,看上去雖然還是有點憂郁,但這點憂郁倒把她與一般略略發(fā)福的婦女們區(qū)別開來,她看上去像個言行謹慎、溫和有禮的好媽媽、好妻子。
雙方握手的剎那,李有良確信陳醫(yī)生完全沒有認出他來,他興奮地大聲說著方言,他在燕市時講的是普通話,他的方言與普通話完全是兩個系統(tǒng)、兩個聲部,他相信語言的打擊正在一點一點消融陳醫(yī)生關于他的最后記憶,如果陳醫(yī)生還有關于他的記憶的話。
原來欺騙一個人如此容易。李有良握著陳醫(yī)生的手,再次加了點力。
簡單的婚禮過后,家庭宴席又舉行了兩次,第一次李有良夫婦請陳醫(yī)生夫婦,第二次反過來。席間,李有良勉勵新婚夫婦:早點生個孩子,交給我們,你們只管專心工作。
陳醫(yī)生說:孩子最好不要離開父母,誰要想帶孩子,誰就得住到這里來。
李有良說:看來陳醫(yī)生是不打算帶孫子了。他差點就說出了他要去非洲的事情。
不一定哦,我對帶孩子那一套還是有點發(fā)言權的,想當年,她小時候……他的手快要拍到十一肩上時,十一俏皮地一讓,他的腔調(diào)馬上變了:當然,沒她媽媽帶得多。
徐芳說:還是十一媽媽先來吧,大家都是過來人,初期還是外婆來更好,等外婆把一切都理順了,人也累了,我也退休了,那時我再頂上。
陳醫(yī)生站起來去衛(wèi)生間,李有良想了想,也跟了過去。偽裝得太成功了,以至于他忍不住想要撩一下陳醫(yī)生。陳醫(yī)生在洗手,他走過去,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聽說你們這一行經(jīng)常會征集支援非洲的志愿者?
有的。
你有沒有想過利用這個機會去非洲看看?
也許吧,但也有風險,搞不好弄一身病回來。陳醫(yī)生好奇他會對這個問題感興趣,李有良只好說:我有個朋友,也是個醫(yī)生,他就去了非洲。
你的朋友是哪個醫(yī)院哪個科的?
李有良懵了,但強作鎮(zhèn)靜:他不在本省,他是個外科醫(yī)生。說完趕緊溜,心想,至少這個信息被檢驗出是真的。
飯畢,李有良夫婦借口散步,走上了與陳醫(yī)生夫婦和新人相反的方向。李有良心里有點懊惱,難道自己專程跑了趟燕市,親手采集了一堆假消息?但徐芳卻感覺很好,才第一次見到十一爸爸,就有了自己的判斷:我覺得這家人沒問題,一個醫(yī)生,一個曾經(jīng)的教師,這樣的家庭還不放心,什么樣的家庭才能放心呢?李有良心事重重地閉著嘴,從燕市回來那天都沒講的話,此時更不適合講了。
兩人不緊不慢逛了半個多小時,李自力打來電話,問他們在哪里,他想出來跟他們會合。
你沒跟十一在一起嗎?
她跟她爸媽去散步了,我一個人在家。
李有良說了個地方,叫兒子趕緊過來。怎么把他一個人撇下了?正嘀咕,轉(zhuǎn)臉一看,徐芳已經(jīng)黑了臉:我就說吧,各娘養(yǎng)的各娘疼。
李自力很快就找了過來,徐芳快走幾步迎上去:十一他們在哪?一起走的怎么你一個人落單了?
李自力抓抓頭皮,好像在琢磨怎么表達。我們走了沒多遠,十一就跟她爸媽吵了起來,越吵越兇,她讓我先回去,我就回去了。
李有良問清了他們當時走的路線,突然有了個想法,他在徐芳耳邊說了幾句,徐芳就挽著兒子慢慢悠悠繼續(xù)往前走了。
等他們的背影消失的時候,李有良飛快地往另一條路跑去。天色正在變暗,李有良使勁瞪著眼睛,生怕錯過那幾個熟悉的身影。
在一個小廣場邊,一棵小樹下,陳醫(yī)生夫婦保持一定距離坐著,十一雙臂抱胸,考官一樣在他們面前走來走去,不管她往哪邊走,她的眼睛始終盯著他們。李有良小心挪到那塊大石頭背后,現(xiàn)在他只能看到十一的背影,以及那對夫婦的正面。
是你給他發(fā)信息的是吧?你不是已經(jīng)沒有他的號碼了嗎?你在哪里搞到的號碼?說呀你,不說今天大家都活不成。
我偷看了你的手機,我不想讓人家看到你的婚禮上只有媽媽。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拒絕認他這個爸爸?他那么壞,吃喝賭嫖是全的,不是你告訴我要離他遠點兒的嗎?不是你說能走多遠就走多遠的嗎?為什么你又瞞著我偷偷跟他聯(lián)系上了?你就那么離不得這個壞人嗎?不是你說你已經(jīng)傷透了心,這輩子都不會看他一眼了嗎?不是你說他死了你都不會回來給他收尸的嗎?不是說你已經(jīng)絕經(jīng)、不再需要男人了嗎?你到底哪句話是真的?我可以明確無誤地告訴你,他一點都不稀罕你,他早就把注意力放到比你年輕比你美的女人身上去了,你為什么還要蠢蠢欲動聯(lián)系他?你就沒一點自尊嗎?
不是你想的那樣,真的是為你考慮。
不要再打著為我好的幌子,真的為我好,就不該搞得三個人各奔東西,無家可歸,你們自己看看,我的同學,你們的同學,有哪一家過得像我們這樣,你們不害臊我還感到?jīng)]面子呢。
媽媽深深地低下頭去。
你賣房子的錢呢?那房子至少有我三分之一吧?拿來!十一伸出一只手,在她爸爸面前做著要錢的動作。不給我的話,我是可以去告你的,我媽那部分我不管,我的那部分你必須給我,都賣了快一年了,我是不是要算上利息?
你現(xiàn)在有工作,有地方住,何必跟爸爸過不去呢?
你還自稱爸爸?我可沒想喊你爸爸,你不配當我爸爸。錢拿來!
陳醫(yī)生兩手捧著腦袋,十一見他毫無反應,從隨身小包里拿出一個小本子,又找出一桿筆:沒錢的話,給我寫個欠條也行,快寫!
陳醫(yī)生不動,也不看她的本子和筆。十一在他捧著腦袋的手上打了一下:快寫呀你!
你這是在打爸爸嗎?
就打了!怎么樣?壞人打不得嗎?壞人誰都可以打。又往陳醫(yī)生腿上踢了幾腳:快寫啊你這個垃圾!大壞蛋!
哎呀!待會兒回去寫給你!你以為欠條能隨便寫的?這里沒桌子又沒燈,寫錯了怎么辦?回去寫!
回去?你回哪去?告訴你,我的家你休想再踏進半步,趕緊寫!就在這里寫,寫好了現(xiàn)在就走。那根直直的手指又指向她媽媽:你也走,你不是很喜歡跟他聯(lián)系嗎?現(xiàn)在終于聯(lián)系上了,跟他一起走吧,我本來是想收留你的,但你太不聽話、太辜負我了,這么多年,我一直藏著你,掩護著你,保護著你,結(jié)果你是個叛徒,你滾!給我滾得遠遠的。
媽媽開始哭,十一總算安靜了片刻,好像在靜心欣賞那哭聲??蘼曅×讼氯ィ坏穆曇繇懫穑簞e停?。≡趺床豢蘖??這就內(nèi)疚完了?說起來你才是罪魁禍首,作為老婆你既沒管住他,也沒管好這個家。要不是你們兩個無恥又無能,我能跑到這個臭山溝來,我能跟那個呆頭呆腦的家伙結(jié)婚?都是你們害的!我恨死你們啦!我才是最該哭的那一個!滾!都給我滾!
陳醫(yī)生起身,失魂落魄地往前走,過了一會,十一媽媽也扶著膝蓋站了起來,她在包里翻了一陣,拿出一串鑰匙,遞給十一:鑰匙給你。
十一沒接,鑰匙掉到地上,媽媽撿起來,塞給她,她還是不接,鑰匙再次掉到地上,媽媽不再撿,轉(zhuǎn)身走了。
剩下十一獨自一人的時候,她也開始哭,抽著鼻子哭,擤著鼻涕哭。李有良忍了又忍,沒有露面。
十一也走了,大街上一個細細的身影,風吹過來能把她折斷的樣子。
李有良不敢上去驚擾她,也不敢任她一個人在街上走,就不遠不近地尾隨著,直到她進了小區(qū),在下面能看到貼著大紅囍字的窗戶,他才敢往回走。他要去找徐芳和兒子。
往左拐,走了兩百多米,就聽到了李自力的聲音,他在講人類第一次登月的故事:離開地球110個小時后,阿姆斯特朗登上了月球,20分鐘后,奧爾德林也登上了月球,只待了兩個小時不到。
多么幸運的兩個人!人人都記得他們倆的名字,那些送他們上去的人卻沒人記得了。這是陳醫(yī)生的聲音。
李有良迎上去,大聲表達巧遇的驚喜。徐芳告訴他,他們在半路上遇到了陳醫(yī)生,就一起回來了。
沒遇到十一媽媽?李有良低聲問徐芳。
沒有。
李有良跟他們一起往回走,他想看看十一見到陳醫(yī)生會是什么反應。
他們進門的時候,十一正在看電視,見大家一起進來,趕緊起身:電視讓給你們,我洗澡去啦!臉上絲毫看不出剛剛在小廣場上哭過,也沒有因為陳醫(yī)生的出現(xiàn)而面露不悅,李有良懷疑她根本就沒看清陳醫(yī)生也混在大部隊里一起進來了。
大家聊了一會,李有良和徐芳準備去自己的賓館,李自力送他們出門。走出單元門,李有良對兒子說:十一媽媽不在,你們也不找一下?
她肯定去散步了,她經(jīng)常一個人在外面走到很晚。
不安全吧?
她這么大年紀了,還有什么安全不安全的。
李有良和徐芳對視一眼,什么也沒說。
回到賓館,李有良把自己看到的聽到的全都告訴了徐芳,徐芳一臉的大驚小怪:寵壞了!絕對是被寵壞了!我們得多留意這里,她要是敢欺負我兒子,我肯定要以牙還牙。幸虧我堅持沒把她的名字掛到房產(chǎn)證上。
因為徐芳還在上班,第二天兩個人就啟程回家了。
三天后,兒子打電話回來,說十一媽媽找不到了。李有良問:送我們回賓館那天晚上,你見過她沒有?兒子說:失蹤日期就是從那天晚上算起的。
她爸爸呢?
你們走的那天,他也走了。
陳醫(yī)生對十一媽媽的失蹤報以一笑:又不是第一次了!上次是把自己雪藏了兩個月,這次看她要藏幾個月。
十一也不贊成報警,她說媽媽不會有事的,她有過最艱難的時刻,現(xiàn)在比以前好太多了,她堅信媽媽只是“想一個人待幾天”。
去找啊,開動腦筋去找啊,你們太冷靜、太冷漠了,是自己的親娘哎,萬一她有事呢?萬一她路上遇到危險,或是身體出了什么問題呢?李有良在電話里批評這對新婚夫婦,實際上是針對十一,他擔心十一對父母的惡劣態(tài)度會帶壞兒子。
她不接我電話呀,一天打幾十個,她從來不接,我一點辦法都沒有。
最后,作為唯一一個不上班的人,李有良決定出馬。十一給了他一個地址。
要不您去跟這個邵阿姨聊聊,她是媽媽的同學,也是她最親最親的閨蜜,前兩年因為袒護媽媽,跟爸爸徹底鬧翻了,到現(xiàn)在爸爸還被邵阿姨拒之門外。如果媽媽說,別讓他們知道我在你這兒,那她就連我也會隱瞞起來。
李有良說:我試試吧,總之,得盡力找。
離燕市不遠的一個小城,那里有所高級中學,邵麗君是那里的語文老師。
李有良在學校門房那里報出名字,門房打了個電話,讓他等著。
校門附近一直有人來來去去,李有良觀察每一個人,檢驗自己的眼力,他覺得他應該能認出十一媽媽的同學。
一個燙著大波浪的女人走過,她肯定用過香水,李有良的視線被她扯住了,但她顯然不是他要找的人,她比十一媽媽年輕得多。
香水女人走進門房間,門房很快出來,沖李有良招手:你要找的邵老師來了。
李有良強忍著驚訝做完自我介紹,再講到此行的目的,李有良發(fā)現(xiàn)邵老師的臉越來越凝重,越來越緊張,似乎她已意識到情況不妙。
真是作孽?。∩劾蠋熌贸鍪謾C:我先打個電話試試!邵老師看了李有良一眼,收回視線,專注接聽。沒人接,又撥出一次,還是沒人接。
邵老師開始寫信息,似乎很長。想了想,又寫了一條。
邵老師說:先等等吧,所有能找到她的渠道我都留了信息,現(xiàn)在只能等她聯(lián)系我了。
李有良開始找話題。聽說她以前是英語老師,我印象中,英語老師通常都是年輕浪漫的,生活是不是對她特別不公平?。?/p>
你說對了,生活對她真是不公平,我給你看張照片,你就知道她以前是什么樣的。邵老師從手機里找出一張照片。這是我們大學時代的一個暑假,我們四個高中死黨湊在一起。
照片上,四個女孩站成一排,個個面帶微笑,坦然恬靜,青春的氣息隔著發(fā)黃的照片觸手可及。邵老師指著其中最高的那個說:這個就是她。李有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再次打量那個高個女孩,同時找出自己手機里的照片,就是兒子給他的三人合影,遞給邵老師。
連邵老師都說:真是讓人傷心的對比啊。
要說變化,人人都有,面前的邵老師也變了,變得成熟優(yōu)雅,大氣溫厚,是升級換代式的變化,十一媽媽卻是往下的,原來的靈性全部消失,就像一塊精致的玉雕,玉不見了,空余一個底座。清秀高挑變成了臃腫沉悶,連鼻頭、眼角這些地方都變胖了,鼻頭坍塌,眼角下斜,發(fā)胖像一股兇猛的泥石流,摧毀了十一媽媽臉上所有輪廓。
都怪陳雄,要不是他,她現(xiàn)在還在當她的英語老師。
也不能說怪誰不怪誰吧,生活就是這樣,誰也不知道后面會發(fā)生什么。
但他們在一起真的就是個錯誤,有些錯誤其實是可以避免的。邵老師不停地看手機,顯然,她還沒收到期待中的回應。
看看將近午飯時刻,邵老師帶著李有良進了附近一家茶餐廳。
兩人坐下后,邵老師指著他們剛剛離開的學校說:我們當年就在這所學校讀高中,畢業(yè)后各自有了家庭,四個家庭仍然經(jīng)常聚會。對了,她老公也在這里上的高中,他們應該是在高中時就認識了。后來,大概在星兒三四年級的時候,他們一家開始有點別別扭扭,不大參加我們的聚會了。
哦,你們叫她星兒?我們叫她十一。十一跟我說,關于她媽媽,你什么都知道。
我是知道她很多事,但這一次,我真的不知道,我們最近的一次聯(lián)系,還是在星兒大學畢業(yè)的時候,她告訴我,星兒要隨她男朋友一起走,說她男朋友很了不起,物理學高材生,研究高端課題的。我還祝賀了她,然后就一直沒聯(lián)系了。她最大的錯誤就是不該丟下一切去投奔陳雄。
你的意思是,她不該為了跟陳醫(yī)生團聚而辭職對吧?我也覺得辭職這事有點魯莽。
嚴格地說,她不是為了解決兩地分居的問題才辭職的,她是不得不辭職,因為陳雄指使她課余時間去販煙。
販煙?怎么可能?她那時候還是一名英語老師吧?一個女老師,販煙?不可思議!
說來話長。邵老師拿下手表,放在餐桌上:三個小時以后有我的課。你現(xiàn)在看到的十一媽媽,你的親家,當年是我們四個當中最優(yōu)秀的。我們四個剛好出生在四個不同的季節(jié),于是我們決定扔掉父母給的俗不可耐的名字,用春、夏、秋、冬命名自己。我是秋,十一媽媽是夏。夏曾經(jīng)被學校選拔到縣里參加中學生田徑運動會,結(jié)果當然是什么獎項都沒得到,從小到大,我們最大的缺陷,以今天的眼光來看,就是完全不懂得運動和藝術,夏之所以被老師看中,僅僅因為她個子高挑,看起來機敏靈活,實際上并不是這么回事,夏沒拿到獎,跟夏一起去的另外一個人拿到獎了,那個人就是體育委員陳雄,每天早上站在前面領操的那個,我一直以為他是剛參加工作不久的體育老師,因為他一年四季都穿著運動服。夏只出去了兩天,就知道了好多我們不知道的事情,她說:那不是他的運動服,是體育老師給他申請的困難補助,春夏秋冬系列運動服,他全都有。他媽死了,被他哥哥用斧頭砍死的,學校挺照顧他。
進入大學后,一個假期,我無意中從親戚那里得知了陳雄哥哥那件事的確鑿版本:陳雄哥哥的確用斧頭砍死了他媽,然而他并沒有因此去坐牢,僅僅在看守所蹲了幾個月,因為他被鑒定出了精神病。
我趕緊寫信告訴夏,以補全她的信息。她在回信里說:是的,我知道這事。他們大概考慮到,真的把他抓進去的話,家里的老人和孩子就沒人養(yǎng)了。淡淡的語氣讓我忿忿不平,這豈不是說,所有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都可以胡亂殺人嗎?反正家里的老人和孩子會保他不死。
我的家人費了很多唇舌才讓我明白,無論如何,已經(jīng)死了母親,不宜再死支撐門戶的哥哥,不能讓嫂子留下孩子們下堂(他們斷定嫂子會拋下孩子再嫁)。雖然有那么一丁點道理,但我久久難以平靜,覺得這事不能這樣處理。憤懣了幾天,又想起另一個問題,如果他哥哥真有精神病,把一個精神病患者放歸原處,不擔心他再次發(fā)作嗎?下一次,他會繼續(xù)拿斧頭還是拿別的東西?他會把目標對準誰?
想到這里,我又給夏寫了第二封信,舉了好幾個例子證明精神疾病是有遺傳性的,也許陳雄就在潛伏期。夏一絲不茍回了信:他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他高考比我們四個都考得好,醫(yī)學院不是誰都考得上的,如果他患有精神疾病那更不可能。而且,高考前我們都體檢過,如果他有這個病,早就查出來了。
我在給春和冬的信里也提到這事,她們的信息渠道比我多,她們告訴我,陳雄的醫(yī)學院并不是憑真實水平考上去的,而是作為體育特長生招進去的,除了跟夏一起參加的那個比賽,他還參加過好多別的比賽。那大概是我第一次聽到體育特長生這個說法。
接下來我做了一件傻事,我寫信告訴夏,我才知道陳雄是以體育特長生進的醫(yī)學院,并不是像你說的那樣,“他比我們四個都考得好,醫(yī)學院不是誰都考得上的,如果他患有精神疾病那更不可能”。事實可能恰恰相反,似乎我還表示了對這一政策的不屑。夏沒就這事給我回信。
大學畢業(yè)前的最后一個暑假,我們四個人再次聚到一起,聚會地點就是夏的家,她的父母給我們安排了兩個房間,兩張大床,讓我們文質(zhì)彬彬地分開居?。吭趺纯赡?!我們必須時時刻刻湊在一起,所以我們讓另一間房空著,四個人擠在一間房里。那天晚上最具爆炸性的話題,就是夏和陳雄終于成了一對戀人。春和冬一再拷問夏:真的是大二才開始的嗎?真的不是那次田徑運動會就一見鐘情了嗎?至少是在運動會上埋下了種子吧?老實交待,已經(jīng)發(fā)展到什么地步了?只有我滿心羞愧,忐忑不安,我干嗎要在信里鄙視那個體育特長生的政策?干嗎要使勁懷疑陳雄可能跟他砍死了親媽的哥哥一樣患有遺傳性精神???我無數(shù)次偷看夏的表情,想知道她是否忘了我給她寫過那封信,是否還記得那封信的內(nèi)容,但我從她臉上什么也沒看出來。我們一起嘰嘰喳喳鬧了大半夜,仿佛一起沉浸在夏和陳雄的戀愛中,仿佛戀愛的是我們大家,夏兩眼亮閃閃地說:你們也去談戀愛吧,戀愛真的很好很好很好!我們不停地說啊笑啊,凌晨四點多鐘,才迷迷糊糊堆在一張床上睡去。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遠處有人在沖這邊喊什么,夏奔出去回應,回頭對我們說:他來了。我們感到意外,剛才那個聲音難道是陳雄的?
不是,陳雄迷路了,那個人給他指了路,順便又給我媽通報來客人了。
接著我們就看見夏像一只靈巧的山羊,又像一只隨風而舞的風箏,順著田間小路飛奔而去,她穿著一件居家扎染大袍子,當她張開雙臂跑起來的時候,薄薄的袍子貼在她的胴體上,她看上去比沒穿衣服還性感。
陳雄比高中時更帥了,鼻梁挺直,下巴方正,而且出乎意料地白皙,比所有女生都白,那時我們還不會描述一個男人的美,我們只會悄悄議論:不行啊,這樣下去會把我們的夏都比下去的!
他顯然不是第一次來夏的家,沒多久就戴上草帽跟著夏的媽媽下地去了。他居然出現(xiàn)在水田中央,居然跟在一頭牛的后面,居然扶著一張犁,走得歪歪扭扭、踉踉蹌蹌,好幾次連累牛都走歪了。沒多久,一個男人過來替下了他。夏不知何時離開了我們這個張望的小團體,待我們發(fā)現(xiàn)時,她已經(jīng)為陳雄在水池邊擺好了肥皂和毛巾,她用媽媽為我們服務的方式慰勞了他。
我們另外三個不得不馬上分散,把時空留給這對浪漫體貼的戀人。當我背著背包,穿過客堂正要出門時,陳雄叫住我,說我掉了東西。我回頭一看,他手里拿著我的陽傘。他沒及時把傘給我,而是問:
秋,聽說你非??床黄痼w育特長生?其實體育特長生沒你想的那么差。
我感覺自己驀地騰空飄起,聽不清他接下來說了什么,也聽不到自己在支吾些什么,那種有生以來從沒體會過的尷尬,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從夏家回來后,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再次見到了我們家那個親戚,我向他仔細問了那個殺死母親的兒子的情況,親戚不停地撇嘴:他算什么精神?。克绻蔷癫?,我們都有精神??!他就是個暴脾氣、二百五,喜歡罵人,連他媽都罵,老賣×的!老不死的!從小就罵,他媽也不制止,只說:要不得!要不得!換成是我,早就一巴掌呼過去了,罵老娘,這還了得!天理難容! 所以說,他砍死他媽,也是他媽自討的,不冤。
如果脾氣特別暴躁、一直都很暴躁的話,應該也是精神病的一種吧?
親戚再次嗤之以鼻:他們家?guī)状硕际沁@種暴脾氣,沒聽說誰殺人。他之所以拿斧頭砍他媽,都是婆媳矛盾引起的,媳婦抱起一塊石頭砸了婆婆的鍋,婆婆就往媳婦晾在外面的衣服上澆大糞,媳婦把婆婆床上的被子都抱出來燒了,婆婆一看急了眼,把孫子倒提起來往水缸里插。兒子一看炸毛了,這還了得,搞出人命來了,抄起手邊的斧頭跑過去,照他媽頭上就砍。兒子救過來了,可惜媽當場就死了。
春夏秋冬再次碰面已經(jīng)是參加工作第一年了,那是八十年代末,大中專畢業(yè)生國家都會分配工作,夏被分到這里一所初中當英語老師,我就在這所高中當語文老師,陳雄分得最好,他留在市里,分在最好的醫(yī)院,那年國慶節(jié),我們四人變成了五人,陳雄從市里趕到鎮(zhèn)上來,加入了我們。那時街上還沒有那么多餐館,除了食堂,吃飯只能在家里解決,我們都住在單身宿舍里,四四方方一間小屋,沒有廚房和衛(wèi)生間,僅夠擺一張小床,一張小桌子,一把椅子。夏的家里最闊氣,她的小桌上除了書,還有一只小電飯鍋,她說那是陳雄帶來的禮物。行業(yè)和地區(qū)間的不平衡一下子就體現(xiàn)出來了,我們都才領了兩個月工資,沒有余錢去買電飯鍋這種東西,但陳雄就有。
那天,我們把夏的小書桌拖到房間中央,夏煮了米飯,去食堂打了三四個菜,我們圍坐在一起,吃得很快活。席間我們談到去考在職研究生的問題, 陳雄說:還考那玩意兒有什么意思?從現(xiàn)在起,人生目標只有一個,搞錢!搞錢!搞更多的錢。我記得我當時非常震驚, 一個人怎么可以把搞錢作為人生目標呢?所謂人生目標,那是跟理想一樣神圣的東西啊。盡管窮得只有一只碗一雙筷子,但我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是沒錢的人,我都參加工作了,都有工資了,我肯定不是沒錢的人。
我們這里離湖南挺近的,有些老師會利用周末去趕火車,一個多小時就能到湖南,第二天一早到處玩玩,順便買好煙,傍晚直接殺到火車站,晚上九點多鐘就能到家,不出兩天,所有煙卷銷售一空,利潤到手,又是滋潤的一周。夏很快就被那幾個老師“發(fā)展”進去了,他們說,有夏在一起,火車上的檢查都會松很多,因為夏很漂亮,見到她的人,總要格外多看幾眼。
夏成了我們四個當中最早賺外快的人,我想這也許是夏后來敢于辭職的原因之一,她見過工資以外的錢,她知道工資以外很容易就能賺到錢。但真正的理由并不是這樣,而是一個事件,周末販煙小團體最終被鐵路乘警抓獲,萬幸那次夏并沒有去,她被陳雄帶去參加同學會,僥幸逃脫,正當她在暗自慶幸時,學校領導找到了她,說學校正在處理那三個老師,三個老師在乘警那里保住了夏,在學校領導面前卻不打算保她了,他們供出了夏曾經(jīng)參與販煙的次數(shù),領導說:我知道你是被他們拖下水的,但他們既然說出了你的名字,我也不可能裝聾賣啞,他們怎么處理,你都有份。這才是夏最害怕的,所有的處分都要進檔案,無論她調(diào)到哪里,她的檔案里都會留著那一筆,很可能因為這一污點,她的調(diào)動中途流產(chǎn),與其勞神費力,辦一場注定辦不下來的調(diào)動,不如不辦。
遞上辭職信的當天,不等批復,夏就放下教鞭,去了陳雄那里。陳雄幫她聯(lián)系了一份新工作,在一家中外合資工廠做資料翻譯。他們結(jié)婚了,沒有婚禮,沒有結(jié)婚酒席,因為他們沒有新房,陳雄托關系租了間房管所的舊房子,在老城區(qū),房子很小,只有一間,跟好幾家人共用大門,公共廁所,公共廚房,這樣的條件實在辦不起像樣的婚禮。
夏懷孕了,這不成問題,他們跟鄰居處得很好,鄰居阿姨很樂意幫他們帶孩子,讓他們一生下來就交給她,如果夏很忙,也不用喂奶,直接給孩子吃奶粉,帶到兩歲多,就可以送附近的幼兒園,離他們的住所只有一百多米遠,再過幾年上小學,小學也近,過條馬路就是。一切都在向他們證明,未來的生活簡單又便捷,他們完全可以輕松駕馭。夏很快就穿起了孕婦裙,懷孕并沒有折損她的美麗,她仍然是個美麗的孕婦,她穿著漂亮的孕婦裙,每天早晚坐輪渡,去江對面的中外合資企業(yè)資料翻譯室上班。當她去請生育假的時候,出現(xiàn)了一點點兆頭,但她沒太留意,廠方給出的假期很長,不像一般國有企業(yè)最多一個月,而是三個月,甚至可以延長到半年。她很開心,以為這是中外合資企業(yè)最人性化的部分。中間,她因為喂奶的問題,乳房出現(xiàn)過一點小毛病,本來只打算休三個月的,現(xiàn)在打算延長兩個月,陳雄代她去勞資部門辦手續(xù),結(jié)果得到一個晴天霹靂,工廠因為績效不達標,正在大力裁員,夏被列為第一批裁員對象,陳雄生氣、發(fā)怒,指責他們違反勞動管理條例,勞資方解釋,他們不是國有企業(yè),不適用他所說的那個條例。
夏就這樣失業(yè)了。她把全部精力轉(zhuǎn)移到新母親的角色上,她做得很好,小寶貝星兒,也就是你們現(xiàn)在看到的十一,非常可愛,她把她帶到哪里,都引人駐足。小孩一歲多的時候,她找到了第二份工作,保險推銷員。開始很不錯,業(yè)績噌噌噌上升,收入也不錯,那段時間我們經(jīng)常聚會,同學們也跟他們的進程差不多,成了家,新做了父母,每次聚會都像是幼兒園搞親子活動。大概是星兒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吧,夏第二次失業(yè)了,這一次,她是主動失業(yè),她的保險市場已經(jīng)徹底開發(fā)完了,再前進一厘米都非常困難,這種工作就是這樣,沒有新增,個人就沒有收入,與此同時,陳雄越來越好,當?shù)刈詈玫尼t(yī)院,又在外科手術室,工資加隱形收入,你懂的,他叫夏索性回歸家庭,除非碰到特別合適的工作。
有了夏在家專職執(zhí)掌,家里煥然一新,這時他們已經(jīng)買了房子,搬出了那個無廚衛(wèi)的一居室,我們都說,你們終于走上了正軌,過上了一家三口標準的幸福生活。
怎么說呢?有些人就是無法過上平靜的生活,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只是暫時的,只是在醞釀新一輪風波。陳雄家里又出事了,當年,他哥哥用斧頭砍殺了他媽媽,最終他被診斷為精神病,不僅沒有判刑,還把他送了回來,這一次,他又用菜刀砍死了他老婆。 他們不得不把他送到精神病院關起來,家里剩下個十二歲的兒子,外婆不接收,只能委托給陳雄。那孩子我們見過,特別內(nèi)向,陳雄托了很多關系,把他從農(nóng)村接出來,放在城市里借讀,他只去了兩天,就再也不肯去了,問他原因,什么都不說。僵持了很多天,據(jù)說陳雄還打過他,那孩子就是不去上學,萬幸他膽小,并不逃跑,就一聲不吭坐在家里,夏打電話向我們訴苦:我好害怕,害怕他突然精神失常,跳起來打星兒,打我,別看他那么小,他那個氣場一點都不小,他坐在那里,我從他旁邊過,靠近他那邊的半邊身體會發(fā)涼,真的,我一點都沒有夸張。在他們家坐了一個多月,那孩子終于肯說話了,他對陳雄說:我想去看看我爸爸。陳雄帶著他去了精神病院,陳雄哥哥跟在家里大不相同,胖了,還特別老實,人一看他,他就垂下眼皮看自己的腳尖。陳雄喊:哥你別裝了,就我們?nèi)齻€,你跟我們好好說說話。是!他哥本能地雙腳并攏,答應一聲,卻再無下文。兒子無聲地落下兩行淚,陳雄撫著他的肩,安慰他:沒事,有叔叔!
那孩子后來就乖了許多,他們打算供他讀完初中,然后讓他去考衛(wèi)生學校,陳雄說:等你畢了業(yè),就去當護士,男護士現(xiàn)在比較緊缺,不管怎么說,找份工作,養(yǎng)活自己最要緊。
據(jù)夏自己跟我們說,從這里開始,陳雄有了些變化,他回家再也沒法準時了,還不能問他,一問他就發(fā)飆,說四個人的家,這么大個家,能掙錢能操心的就他一個,如果他也像大家一樣無所事事閑坐家里,等于集體自殺。好多次,我們?nèi)タ此?,家里通常都只有夏,陳雄在外面,要打電話一再催促,才會匆匆忙忙趕回來,有年中秋節(jié),我們四家約好在夏那里集合,把孩子們留在夏家里打游戲、吃東西,大人們?nèi)歌,到了歌廳門口,陳雄突然說:這地方?jīng)]意思,我?guī)銈內(nèi)ヒ粋€地方。
他把我們帶到 DJ,我們都是第一次去那種地方,音樂聲震耳欲聾,表演的俊男美女衣著暴露,言語露骨,與我們常去的家常氣息濃厚的地方相差太遠,陳雄卻如魚得水。他剛把我們帶到一張桌子前,一個服務生馬上笑吟吟地過來了。陳雄說,要不要來點調(diào)動情緒的?我問他:調(diào)動什么情緒?他說:跟這個氣氛一致的情緒呀,這樣才能盡興嘛。夏突然插進來說:要!我都好長時間沒出來玩過了。陳雄說:你滾一邊去!這樣好了,我做主,我們四個男生要一點,你們四個女生就算了,你們稍微玩一會,就回家看孩子去,把孩子丟在一邊可不行。沒有人反對他,他不知從哪里弄出來一包小粉粉,往四個男生的杯子里都倒了一點。我老公最先喝的,見他喝了兩口,沒什么反應,另外兩個也喝了起來,陳雄嘲笑他們:看你們那個小心翼翼的樣子!難道我還能給你們下毒?話剛說完,我老公突然脖子一梗 ,捂著嘴說:我要吐!陳雄帶他去了衛(wèi)生間,出來時,人倒沒什么大礙,但他表示,他不想再喝任何東西了。那天晚上,我仔細審問老公,他喝下去的到底是什么東西,剛開始他不想告訴我,我說我肯定能查出來,他才說,陳雄告訴他,是一種飲料,相當于K粉。我氣急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有什么相當于?老公一再解釋,說真的只是一種飲料,但時間長了會有依賴性,同時他向我保證,他不會再喝任何粉粉沖的飲料,包括我給他沖的糖水。太可怕了。他說。
李有良聽到DJ的時候,眼里就有了莫名的光亮,人也坐直了,這時忍不住插嘴:到底是不是K粉、是不是毒品呢?
但邵老師的重點似乎不在這里,她搖了搖頭,回到自己的思路上:我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因為從那以后,我們就不大去他們家了,主要是男人們跟陳雄漸漸不太合拍,他們說,陳雄往夜市一去,就像個明星,到處跟人打招呼,到處跟人喝酒,嗓門特別大,兩眼發(fā)紅,腳底發(fā)飄,好像馬上就要飛出去了。剛開始他們以為他是酒量淺,發(fā)酒瘋,后來發(fā)現(xiàn)他思路比任何時候都清晰,反應比任何時候都敏捷。到了第二天,他又非常消沉,說他并不想出去應酬,可是不出去不行啊,家里的事情一樁接一樁,夏換工作,去保險公司,侄子在城里借讀,女兒擇校,都是非常規(guī)操作,不認識幾個人,根本辦不到。老公感嘆:陳雄真不容易,換成是我,估計早就壓趴下了。
猶豫了好久,我還是決定提醒夏,最好能出去找份工作,好歹給陳雄減點壓。夏沒有我想象中的意外,她很平靜,似乎早就有人給過她類似的提醒。她問我,還記得汪偉嗎?當年沒通過預考的同學,他有個經(jīng)營化妝品的公司,我想去他那里。我嘴上說很好,心里卻挺難過,當年的學霸,現(xiàn)在卻要去給連預考都通不過的人打工。
既然是校友,又是老婆的老板,陳雄慢慢跟汪偉聯(lián)系多了起來。經(jīng)常向汪偉說起他那些朋友,平均幾天見一次面,喝一次酒,打一次牌,聽起來,半個燕市有頭有臉的人都跟他是朋友。有一天,陳雄神神秘秘地說到一個名字,汪偉突然打斷他:哦!你也認識他呀?我跟他認識好多年了,他前幾年買了套房子,兩百多平米的大復式,是我給他送的裝修。陳雄一聽,臉色就變了,回來跟夏抱怨:汪偉那種暴發(fā)戶,一切都是用錢開路,其實那些拿他錢的人,內(nèi)心是瞧不起他的。夏忍不住譏諷道:是啊,人家內(nèi)心瞧不起他,人家只瞧得起你。兩人馬上一頓暴吵,從此后,兩人經(jīng)常為類似的事情吵鬧不休,吵得多了,慢慢傳到了汪偉耳朵里,汪偉何其聰明,很快就找了個理由,既不得罪人,又讓夏離開了他的公司。
夏的再度失業(yè)并沒有等來陳雄的安慰,相反,陳雄在男版吵架婆的路上越走越遠,一點點小事都能吵得毛發(fā)直豎,隨便舉個例子,夏天的早晨,陳雄一覺醒來,覺得空調(diào)溫度開得太低,他感到有點冷,張口就說,你個笨蛋你會不會用空調(diào)?。磕阆牒ξ业每照{(diào)病???把我凍出關節(jié)病來,將來針都拿不穩(wěn),我看你們兩母女去喝西北風去!夏當然不服氣,回道:還說什么將來,現(xiàn)在不就在喝西北風嗎?陳雄當然不會停嘴:是嗎?一直在喝西北風,你為什么還那么胖呢?難不成這西北風含有激素?吵得高潮處,陳雄就罵人,罵夏本人,夏的父母,夏的全家,罵得特別粗俗特別難聽。夏一聲不吭,她說,我不跟他吵,并不是我不想吵,而是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第一,我被他的吵架天賦驚呆了;第二,我沒那個儲備,從小到大,我肚子里沒儲存過一句罵人的話。
夏的母親過世了,我們這幫同學都趕去吊唁。陳雄當然也去了,第二天中午,正在忙于治喪的陳雄突然呵欠連天,平均每十秒鐘打一個,一個要持續(xù)半分鐘,同時伴以眼淚和鼻涕。我問夏什么原因,夏不滿地看了他兩眼:誰知道他呀!應該是沒睡好吧。
李有良情不自禁地哎呀一聲,邵老師附和了一句:是呀,我們當時也都很震驚。但她沒有停下的意思,她喝了口茶,接著說:
更驚人的事還在后面,下午三點多鐘,臉色蒼白、又是呵欠又是鼻涕的陳雄來到夏面前,說他得了重感冒,實在堅持不下去了,他該盡的義務、該做的事都完成了,他現(xiàn)在必須、必須、必須回去了。夏一動不動看著他,他也看著夏,兩人長久地對視著,不說一個字。后來,陳雄突然流下淚來:我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你鄙視我吧,恨我吧,詛咒我吧。說完轉(zhuǎn)過身,撒腿就跑。
李有良急得想撓頭,剛一碰到假發(fā),又醒悟過來,收回了手。
那以后,陳雄開始向同學們借錢,幾千幾萬地借,開始大家都很爽快地借給他,因為陳雄在經(jīng)濟方面給人的印象一直是非常爽氣的,信用也很好,也有實力,大家都覺得,把錢借給他,不會有任何問題。但事實很快就打了大家的臉,第一輪借款還沒還,他又開始借第二輪。
李有良急切切地問:他借錢干什么?
夏告訴我們,他開始賭了,什么都賭,牌桌上的賭是尋常小賭,他還賭上了球,賭上了馬,還有其他我們都沒聽說過的地下賭博。夏一個一個給我們這些陳雄的債主打電話:求求你們,不要再借錢給他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失控了,他借你們的錢,很可能還不出。
拒絕還是有效果的,果然安靜了一段時間,他真的不再向我們借錢了,然后某一天,電話重新響起,看著來電顯示,想來想去我還是接了,萬一他有什么急事呢?電話一通他就高聲嚷嚷:知道你為什么不想接我電話,怕我又找你借錢是吧?你放心,我今天不找你借錢,我是在找夏,她在不在你那里?不在?你知不知道她人在哪里?她把房產(chǎn)證帶起跑了,弄得老子想賣房子也賣不成。
好好的干嗎賣房子?我立即打夏的電話,那是夏第一次和我失聯(lián),她的電話成了空號,又在QQ、微信上聯(lián)絡她,也不見回音,再一看,她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更新了。那時她女兒還在外地讀大學,我們幾個同學悄悄去找過她,她說:我媽不可能到我這里來,因為我爸的第一反應就是到我這里來找她。我們覺得她說的很有道理。
一直到前不久,夏才主動跟我們聯(lián)系,她說她女兒大學畢業(yè)了,工作了,要結(jié)婚了,另一個比較重要的消息是她終于把房子賣了,當初就是因為陳雄想賣房子還債,而她想盡量保住房子,才突然人間消失。現(xiàn)在她想通了,她不能以這種方式賴賬,不管是什么賬,因為這對別人來說不公平。差不多五分之三的房款拿去還了賬,余下來的他們夫妻平分了。我們勸她趕緊將那錢去買個小一點的房子,她笑笑,矜持地說:那應該不夠。她說她準備到更下面些的地方去,說不定去買個農(nóng)民的房子,帶院子帶菜園的。也就是說,她到手的錢,連到鎮(zhèn)上買個房子都不夠了!別看我還活著,我的人生早就結(jié)束了。這是她的原話。
邵老師突然打住,端起茶杯,卻不喝,只捧在手里:我真的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說?該不該說?
李有良心里有了數(shù),但他并不催促,關鍵時刻終于到了,他必須小心翼翼,稍有不慎,邵老師都有可能閉緊嘴巴。他望著她的臉,她的嘴唇,咬緊牙關不發(fā)出聲音,安靜而迫切地等候她的內(nèi)心從涂著口紅的雙唇間流淌出來:關于借錢的原因,關于被賭博掩蓋的K粉,關于家庭破裂。
我真的很矛盾,一方面我跟夏情同姐妹,另一方面,我做了這么多年老師,習慣了說真話……
李有良謹慎地加了點油:沒事,如果你覺得為難……
邵老師突然堅定起來,直視著李有良:你還記得他哥哥嗎?他哥哥對他媽、對他老婆做的事?他哥哥其實是個典型的躁郁癥患者,有明顯的暴力傾向。起初我們都相信陳雄是沒有的,我們一起經(jīng)歷了好幾次體檢,他都順利過關。但有個周末,我們四個家庭又聚在一起,陳雄突然毫無預兆地開始了他的抱怨:一些人說我愛交際,狗屁!你們以為我愿意出去熱臉湊人家的冷屁股?給你們打個小小的比方,我要去租個廉租房,首先要去找醫(yī)院后勤,你以為往醫(yī)院后勤打個電話人家就給你辦事?想得美!我一個新來的小醫(yī)生,排隊起碼要排在兩年以后,我一家大小能等兩年?兩個月就能把我熬死,為了接近這個后勤,我找了兩個人幫我說話,這兩個人都不是我認識的人,我必須通過身邊的熟人去幫忙引薦,像下棋一樣,迂回曲折地靠近目標,你以為把后勤打通了目的就達到了?萬里長征第一步!還得去房管所找人,找能說得上話的人,又要像找后勤一樣,從身邊開始,一步一步向目標摸索過去,為了拿下那個房管所的目標,我總共找了九個人,吃了十三頓飯,送了六次禮,才弄來那個無廚無衛(wèi)的小單間,結(jié)果你們一來,個個臉上那個紆尊降貴的樣子!像我來之不易的小屋對你們來說不夠恭敬一樣。和你們相比,我他媽活得太難了。我們當中一個人說:一切的根由就在于你不該留在市里,你到縣里去看看,像你這樣的,報到第一天就能分你個兩室一廳。陳雄馬上反駁:人往高處走,我已經(jīng)分在這里了,難道又要主動要求到下面去?那你們又該嘲笑我是個傻子了。夏出來解圍,她支起了一張麻將桌,把我們弄到一起。第二天,我們幾個女生還沒起床,就聽到客廳里有人在大聲說話,細一聽,又是陳雄,又在抱怨昨晚抱怨過的那些話,似乎還添了點新內(nèi)容:你們多幸福啊,完全不用操心,一覺睡到大天亮,老子昨晚眼皮都沒合一下,老子也想睡,但老子睡不著,老子心里像煮了一鍋開水。夏沖過去,壓低聲咆哮:你到底要怎樣?像你哥哥一樣“不知疲倦”嗎?趕緊睡覺去!這幾句話非常見效,陳雄像被人掐住了七寸一樣,乖乖地往臥室走去。你明白我意思了嗎?他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陳雄了,他正在發(fā)生變化,正在變回那個殺人犯的弟弟,弒母者的弟弟,有著相同狂亂基因的弟弟。
他自己也很害怕,不動聲色地為自己配藥,自己醫(yī)治自己,一定不能聲張,一定不要傳出去,傳出去就完了,他的工作,他的一生,甚至他的家庭、他的孩子,他更怕傷害到夏,主動叫夏出去,隨便去哪里,就是不要待在家里,更不要待在家里跟他吵架??僧斔娴某鋈チ耍职l(fā)了瘋一樣地找她,有時我正上著課呢,回到教研室,同事告訴我,你的電話一直在響,一看,就是他,只要老婆不見了,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找我。
那他為什么要借那么多錢呢?李有良有點失望,邵老師的話離他期待中的越來越遠,她在某個地方走上了他所料不及的岔道。
知道自己可能有病之后,他就一心想多賺些錢,瘋狂地想賺錢,老婆沒工作,孩子還沒成人,沒有了他這個頂梁柱,母女倆怎么過?但賭博這事也靠運氣,自從他決定要為母女倆大撈一筆之后,他的運氣就變了,十賭九輸,賭債從來不講情面,而他又不想讓人知道他在賭博。這事也加劇了他的躁郁,他為此在夜市上打過人,差點弄出人命來。
李有良見識過夜市上的陳醫(yī)生,他的看法跟邵老師不同,他說:這種情況其實不一定是病,如果一定要說陳醫(yī)生有病,那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病。我覺得也許是心病。
但他哥哥當年最顯著的癥狀就是“不知疲倦”。
邵老師電話響了,她瞥了一眼,飛快地接了。夏!你在哪里?聽著聽著,她表情變了,幾乎一臉的母愛。李有良支起耳朵,恨不得湊到邵老師耳邊去。
來吧來吧親愛的,你覺得在我這里還需要打這個招呼嗎?盡管過來,想住多久住多久,正好兒子的房間空著。你大概什么時候到?
放下電話,邵老師對李有良說:你不用找了,你的親家,我的同學,馬上就要到我這里來了,我準備讓她在我這里多住一段時間。
她從哪里來的?
我還沒來得及問,她只是說她好累,想找個地方大睡三天。我們待會兒什么都不要說,讓她先好好休息,好嗎?
李有良卻覺得不宜在邵老師這里跟十一媽媽見面。如果她知道我在找她,肯定會不自在,我只是給她正在上班的女兒幫個忙。
那怎么辦?我約了她在這里先喝杯茶再回家的。
李有良決定避開。當他走到門口,看到那道屏風時,不知怎么動了歪心思,他想待會兒再走。他招手叫來服務員小妹,讓她把屏風圍起來,給他來杯茶,再塞一點小費在小妹手里,小妹是個聰明人,心領神會,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他聽到邵老師在電話里給十一媽媽指路:面向?qū)W校大門的左手邊,你還是分不清東南西北呀,就是以前的書店對面,我們當年經(jīng)常在這里吃涼面你忘了?快點,我等你!
十一媽媽進來的時候,邵老師早已候在門邊,兩人一見面,就緊緊地摟在一起。李有良透過屏風的縫隙,貪婪地盯著這邊。
聽說女兒結(jié)婚了?也不通知我們一聲,是擔心我沒錢給她包紅包嗎?
十一媽媽拿出手機,大概是在向邵老師展示照片。
新娘真漂亮,一看就是郎才女貌型的。
你錯了,這人非常有才華,將來要做大學問的,而且人家家教好,情緒平穩(wěn),這幾樣加在一起,就是巨大的安全感,能嫁給這種男人,是她的福氣。
天哪!得過什么病就知道什么藥好,你是被陳雄嚇怕了。對了,陳雄怎么樣?
還能怎樣呢?拼命燃燒自己唄。醫(yī)院也發(fā)現(xiàn)了他的狀況,準備對他作病退處理。這是我向別人打聽來的,他自己永遠不會承認這個結(jié)局,他還以為自己能去非洲呢。
對了,這些天你跑哪去了?以后不管發(fā)生什么事,不許這樣一走了之,把人擔心死了。
我才沒有一走了之 ,我回老家去辦了件大事,我在那買了個房子,門口有菜園,屋后有竹園,還有挺大一個雞籠,有五六只雞,我準備以后再養(yǎng)一只貓、一條狗。一切搞定以后,就把那條瘋狗接回去。
這樣好嗎?你不覺得他應該待在有專業(yè)服務的地方嗎?
不需要,我覺得他只是需要安靜、需要放松,這些年他太緊張、太焦慮,他需要一個能夠徹底松弛下來的環(huán)境。
你覺得他會領你這份情嗎?
能!我見過他流淚,只要他還能流淚,就還有希望。
女兒知道你的打算嗎?
她不需要知道,她應該往前走,她的前后左右,應該一片陰影都沒有。
如果她不理解呢?
什么是理解呀秋?當她不需要你的時候站得遠遠的,當她需要你的時候雪中送炭,這就是兩代人之間最大的理解。我說得對嗎?
也許對,也許有點極端。
這也是我們家的風格,介于尋常與瘋狂之間。
星兒現(xiàn)在找到心愛的人,性格應該好多了吧?我記得她以前是有點急躁的,上次在你家,給她上錯了早點,絮絮叨叨念了你一整天。
好多了,那個小伙子特別適合她,性格溫順,脾氣又好,承受能力也很強。她就應該跟這種人生活在一起,暴脾氣對她來說是最危險的。
兩人一前一后出去了,李有良繼續(xù)在屏風后面坐著,良久,他拿起手機,剛要撥通徐芳,又改了主意,直接打通了兒子的電話。
兒子的聲音干凈、明亮,仿佛雨過天晴,李有良不禁露出了笑意。
狀態(tài)不錯嘛,看來你這個婚結(jié)得好,跟我講講,你們的一天都是怎么安排的?
跟以前沒多大區(qū)別啊,早上醒來,我去買早點,樓下不遠處就有很多早點鋪,晚上下班,一起去吃食堂,吃完晚飯就回家看電影,上網(wǎng),然后睡覺。周末就去周邊玩玩。
你們不做飯???
算了,懶得燒,又不比食堂燒得好吃。再說,十一有天做飯,菜刀切到手了,發(fā)了好大脾氣,所以決定不讓她做了。
哦?她怎么發(fā)的脾氣?
她拿起菜刀在廚房門上劈了一道大口子。 放心吧爸,以后我不讓她做飯就沒事了。
這這這……至于嗎?不做飯,也會碰到別的事吧,這脾氣不改不行哦!
改了脾氣,就不是她十一了。
什么意思?
你大概不知道十一的來歷吧。十一,是一部美劇里的人物,是個擁有超能力的漂亮女孩兒。
你覺得她有超能力?李有良緊張起來。
李自力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我是覺得她有些時候兩眼一瞪突然爆發(fā)的樣子,跟劇里的十一很像。
砍門……也算突然爆發(fā)?
差不多,前一秒還捂著流血的手指頭,下一秒,突然彈起來,菜刀唿地不見了,再一看,牢牢地長在門上呢,還顫悠悠的。
李有良騰出一只手,在胸口那里不斷往下?lián){。
不管怎樣,他覺得他的婚前調(diào)查是失職了。